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又等了若干天,季惟仁還是沒有在南門坊出現,直到這時,覃玉成才確定師兄是有意不來,他已打算拋棄小雅了。真是人一闊臉就變呵,他怎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未婚妻呢?覃玉成心裏忿忿不平,於是瞞着小雅到市政府找季惟仁去了。

市政府的辦公地就在原來的縣政府,門口有個持槍的衛兵在站崗。覃玉成剛踏進去一隻腳,衛兵就把他攔住了,問他找誰。覃玉成說找我師兄。衛兵警惕地盯着他,這裏怎會有你的師兄?覃玉成忙解釋,他過去是我師兄呢,現在是市政府里的官,叫季惟仁。衛兵說,這裏沒有叫季惟仁的。覃玉成摸了摸腦殼,這就怪了,那天開萬人大會,他還站在主席台上啊!衛兵想想說,文教委的季主任倒是姓季,可他叫季為民,不叫季惟仁啊。覃玉成問,他是不是蓮城人?衛兵說,好像是的。覃玉成說,那就是他。說着就往裏走,衛兵也沒有再攔他。

一樓一間辦公室的門上貼有文教委三個字,覃玉成推門一看,已經改名為季為民的師兄正站在牆壁前看地圖。還是穿那身褪色了的黃軍服,雙手叉腰,很有氣魄的樣子。覃玉成跨進門內,一時不曉得如何稱呼為好,就愣怔著。

季為民回頭瞟見他,矜持地一笑:「噢,玉成來了!」拉過他的手握了握。覃玉成向來是拱手作揖的,不習慣這種新禮節,感到手有點疼。季為民請他坐下,又給他沏了一杯茶。他捧著那杯茶,問道:「師兄你怎把名字都改了?」

「噢,那個名字封建色彩太濃了,不好。」

他不太懂季為民的話,又說:「師兄,一走就是五年,你不認得回南門坊的路了吧?」

季為民笑笑:「我曉得你會來找我,我也曉得你們可能會生氣的。本該早點回南門坊看看,可實在是太忙了呵,人民政權剛剛建立,可謂百廢待興,百業待舉,有時候忙得連上茅什的時間都沒有呢。怎麼樣,這些年,你們都還好嗎?」

覃玉成曉得這個你們也包括小雅,但這種禮節性的籠統叫法讓他替小雅抱屈,她可是他的未婚妻呀,為何不特意打聽她?他沒好氣地說:「好不好你去看一眼不就曉得了?頂多耽誤你一支煙的功夫。」

季為民瞟瞟他,摸出一盒煙,扔一支給他,他扔回給了他。季為民的眉心出現了一個川字,沉默了一會才說:「我曉得,回了蓮城不及時回南門坊看看,確實不合情理,可我有我的難處……這些年你們也不容易,師傅師娘的遭遇我都曉得了,我一直都牽掛你們。不過,有你在小雅身邊,我還是挺放心的。我那封信你們收到了吧?是的,後來我就沒跟你們寫過信了,因為南北征戰,生死難料,又不可能收到你們的回信,所以就懶得寫了。噢,你對我現在的身份感到奇怪吧?你還記得我信里提到的那個收留我的國民黨軍官么?其實,他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是他指引我走上了革命道路。在東北時,我們這支部隊戰場起義,改編成了解放軍,我才得以跟着部隊回到蓮城來。」

覃玉成說:「這不妨礙你回南門坊吧?」

季為民卻說:「妨礙,因為在部隊的時候,我結識了丁玉敏同志,我們有共同的革命理想,並且已經結為了革命伴侶。」

「什麼革命伴侶?」覃玉成不懂。

季為民說:「就是愛人。」

覃玉成也不懂,新名詞太多了。

季為民解釋道:「就是夫人、太太、堂客。」

覃玉成懵了,一股氣鼓脹而起,憋得他滿面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你把小雅往哪裏放?她等了你五年,就為等回來一個陳、陳世美嗎?」

季為民不以為然:「話不能這麼說,我跟小雅只是訂婚,又沒結婚,如今是新時代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再說,我已經是革命幹部了,跟小雅再有那種關係,也非常不合適了。」

覃玉成騰地站起,手將茶杯碰倒了,他用袖子胡亂揩著潑出的茶水,氣鼓鼓地說:「哪怕你說出花來,都是你嫌棄小雅了,你拋棄她了。」

季為民說:「你不用指責我,想想你自己,不也拋棄梅香了么?你們還是入過洞房了的呢!」

覃玉成叫道:「我跟你不一樣!難怪你不敢回南門坊,怕見小雅是吧?心中有愧是吧?」

季為民說:「我只是不想刺激她,她那嬌小姐的脾氣,一觸即跳的。不過也許不會,我心裏清白得很,其實她喜歡的不是我,對我一直愛理不理。對你則不一樣,說話都巴皮巴肉,親切得很。所以我希望你回去后,把我的情況婉轉地告訴她,勸慰勸慰她,我跟她沒恩沒怨,互不相欠,沒有什麼想不開的。說到底還是沒緣份,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其實我早看得出來,你們互相喜歡,就算是我送給你們一個機會吧。你倆年紀都不小了,你呢也該有個家了,我退出了,你們就可以結成眷屬,我衷心地祝福你們……」

不待季為民說完,覃玉成指着他,你混帳!但是他沒有發出聲音來,一口突如其來的痰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的手指在空中顫抖著,這時進來了一個穿灰色制服的年輕女子,他才將手收了回來。

後來覃玉成才曉得這女子穿的衣服叫列寧裝,它的敞領特別大,是當時最時髦的服飾。女子將手中的文件遞給季為民,有些驚奇地瞟了瞟覃玉成,覃玉成意識到自己神色不對,便偏了偏臉望着窗外。季為民給他們作了介紹,原來這位女幹部就是他的革命伴侶丁玉敏。這一來就輪到覃玉成驚奇地瞟她了。她主動地與他握手,問這問那,顯然,她對他這位丈夫的師弟有所了解。她的美麗與熱情讓覃玉成有點暈頭轉向,他含混地應答著,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麼,也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他只曉得她臉色紅潤潤的,眼睛水靈靈的,手軟綿綿的,嘴巴能說會道,身上散發着一股香味。不過,她的美麗是一種有隔膜的美麗,她的熱情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熱情。她與小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這一比較,他就愈發替小雅抱不平了。

丁玉敏走了,覃玉成也告辭要走,師兄已經成了季為民主任,他跟季主任已沒什麼好說的了。季主任將他送出了大門,說他忙過這一陣子,一定會去南門坊看小雅。又交待說,時代不同了,他們倆在南門坊學唱月琴的事,就不要到處說了,特別是在幹部面前不要亂說。覃玉成不解,為何?季主任說,因為那不是一件有光彩的事。覃玉成立即反駁說,那也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至此,覃玉成就是用腳趾頭思考,也曉得季為民不光是嫌棄小雅,也嫌棄他這位過去的師弟了。

回到南門坊,看着在鋪子裏忙碌的小雅,覃玉成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像梗著一個坨無法消散。他買了二兩新鮮肉回來,蒸好後端到櫃枱里給小雅吃。他們已經好多天沒開葷了。小雅要他一起吃,他不肯,他說他這兩天着涼了不舒服,膩油得很,他是特意專為她做的。小雅將信將疑地吃了,吃了肉她臉上就有笑容了,小雅一笑,他心裏就舒服些了,那個無形的坨也消掉了一半。到了夜裏,覃玉成就抱着月琴到小雅房裏去了。他希望月琴聲就像石子扔進水裏一樣,在小雅的臉上打出幾圈笑的漣漪來。

「小雅,我唱月琴給你聽,你給我指點指點好么?」

小雅很詫異:「玉成哥,好久都沒聽你在家裏唱了,哪裏來的這個雅興呵?」

「雅興想來它就來了,聽我唱羅,我要是唱得你高興,也不枉師傅教我一場。」

說罷,他試試弦,清清嗓,就彈唱起來。說來也怪,他也沒多想,一開口就唱起了《鍘美案》。唱詞是從京戲里套過來的,調卻是上輩藝人傳下來的月琴調:秦香蓮祖居在湖廣,均州城外是家鄉。自幼配夫陳世美,夫妻恩愛在閨房……可恨郎君貪富貴,不念夫妻骨肉情……縱把琵琶弦撥斷,—片冤情訴不完!他用假聲唱完這一段,瞟瞟小雅,見她並無高興的表情,便又鼓足丹田之氣,唱起了包公的段子。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說起了招贅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他母子前來尋你,為什麼不相認反把她欺?我勸你認香蓮是正理,禍到了臨頭悔不及……

一段未了,小雅打斷他:「莫唱這個,這個唱不高興的,唱《雙下山》吧。」

他說:「其實呵高不高興還是在於自己呢,要是碰到陳世美這樣的人了,也不必太在意,天老爺會責怪他的,不值得為這種人傷心落淚。」

小雅就笑了:「玉成哥真是小心眼,你以為我會為他傷心啊?」

覃玉成說:「你曉得我說的哪個?」

小雅噘噘嘴:「你肚子裏有幾條蛔蟲我清清白白。」

覃玉成試探著問:「你也曉得師兄他……?」

小雅點着下巴頦:「我也有嘴巴可以問,有耳朵可以聽,我比你還先曉得呢。我想看看你曉得了會如何待我,結果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不是讓我吃好的就是給我唱月琴。嘻嘻,我要是真傷心,你就是讓我吃龍肝鳳爪,你就是抱起月琴唱上三天三夜,又有什麼用羅!」

覃玉成還是不相信:「你真的不生氣,不傷心?」

小雅說:「生氣是有一點,他不該瞞着我們,可傷心一點也不。他算不上陳世美,我呢也不是什麼秦香蓮,傷什麼心呵?我本來就不喜歡他,我還巴不得他討堂客呢!走,要高興大家一起高興,到院子裏唱去,我們一起唱!」

覃玉成這才放了心,跟着小雅下了樓,雙雙坐到柚子樹下,開開心心地彈唱,把南門坊所有的眼睛耳朵都吸引了過來。墨綠色的柚樹葉在琴聲中晃晃悠悠地跳舞,有一片飄然而下,落在小雅的頭上,像給她別上了一枚漂亮的發卡。

一天下午,季為民主任終於背着手來到了久違的南門坊。櫃枱上的小雅一瞟見他,就咚咚咚跑到茅什里去了。覃玉成高興地將師兄迎了進來,回頭亂喊,小雅小雅,師兄看你來了!小雅在茅什里高聲回答,我上茅什呢,皇帝佬兒來了也讓我解完溲再說,你讓他等著!

覃玉成於是先帶着季為民四處看看。季為民有些懷舊,看得很仔細,特地指出哪些傢具什物是他當管家時添置的,池子裏的金魚也是他買來放養的(現在卻見不到金魚的影子了)。他又向覃玉成詢問店鋪的情況。由於經營不善,蓮城頗有名氣的綢布莊變成了一個生意凋零的雜貨鋪,覃玉成心下十分慚愧,唯唯諾諾臉都紅了。到了後院,看到炸塌后一直沒有修復的露台,隨意搭建的雨棚爐灶,到處亂晾的衣服尿布,還有探頭探腦的陌生面孔,季為民沒多說什麼,只是眉頭微微鎖了起來。

前後院都看完了,小雅還沒有從茅什里出來。覃玉成曉得她有意晾著季為民,只好將季為民帶到客廳。喝着茶,師兄弟憶起師傅的種種往事,不禁唏噓了一番。季為民瞟瞟牆壁上那些舊字畫,若有所思地說,當初他若不是逃難出去,一直在南門坊管事的話,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亂糟糟的景象。綢布莊會很興隆,說不定還有了分店了呢,當然,也不會住進這麼多無關的陌生人。

覃玉成說:「可那樣一來,你就當不成季主任了。」

季為民一笑:「是啊,那我就走了一條與革命相背的人生道路,可能成了專門榨取工人階級剩餘價值的資本家,成了革命的對象了!想來還有點后怕呢,這樣看來,還是逃難逃得好啊!你也一樣,要是你精明能幹成了資本家,那我們就站在敵對的立場上,用另一種方式說話了。幸虧你只愛彈琴不愛財呵,呵呵。」

季主任的話覃玉成不太懂,於是就跟着呵呵呵地笑。

這時小雅出現了。覃玉成驚奇地看見,她穿上了時髦的列寧裝,也不知她是什麼時候添置的。所謂人要衣裝,馬要鞍裝,小雅像變了一個人,很有些英武之氣。她大大咧咧地走到季為民面前,主動與他握了握手:「季主任,歡迎你回南門坊呵,哪么不把嫂子帶來看看?不要把她藏在屋裏嘛,漂亮又不會看沒了,讓大家都亮一亮眼睛嘛!」

季為民笑道:「玉敏同志上班很忙,她說了,等有空了一定來拜訪你。」

小雅說:「嫂子又漂亮又有文化又是幹部,師兄你硬是有福氣啊!」

季為民忙把話岔開:「新時代了,大家都會有福氣的。上次玉成來找我,我就跟他建議,你們在一起這麼多年,知根知底,又都互相喜歡,應當成眷屬了,你們考慮得怎麼樣了?」

覃玉成頓時面紅耳赤,面見師兄的事他一直沒跟小雅說過。

小雅一點不感意外,笑嘻嘻地說:「師兄到底是師兄,還替我們着想,是不是我們成親了,你也心安一些呵?這個你不必多慮,我沒什麼想不開的,原本就只訂過婚,打了釘子沒卷腳嘛,新時代了,婚姻自由嘛!我不是不曉事理的人。我巴不得你這樣呢,這樣我們也心安了,因為,其實,我們早就睡到一起了,成不成眷屬都那麼一回事了!」

季為民一怔:「是嗎?」

小雅說:「當然是啊,在青龍溪逃難時,我們就是一張床睡的!玉成哥,你說是不是?」

覃玉成有口難辯,感到滿面都是螞蟻爬。

季為民臉色明顯有些難看,眨眨眼說:「那好,那好呵,不過既然如此,你們還是扯個結婚證,再舉成個儀式好,街坊鄰居那裏都好交待些。」

小雅說:「這容易,只要玉成哥同意,明天就可以去辦,我們一定請季主任和嫂子來喝杯喜酒!」

季為民連聲說了幾個好字,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就起身告辭了。小雅和覃玉成送他到大門外。他走得很匆忙,頭都沒有回。

送走季為民,覃玉成黑著臉回到自己房裏,關上門,倒在床上生悶氣。小雅叩門,他不開,粗著嗓子喊:「你怎麼跟師兄胡說八道?」

小雅說:「哪個胡說八道?那個時候我們不是睡一張床嗎?我就是要氣氣他!還有你,想耍賴呵?我們說好了你要一輩子替我暖腳的。現在師兄把我甩了,你也想甩我?我是一塊牛皮糖,粘上了就莫想甩脫!」

覃玉成可以不聽小雅的話,卻阻止不了小雅做她想做的事。第二天早飯後,小雅拿着一套新做的藍卡其布中山服來到他房間,給他換上。小雅曾經給他量過尺寸,他以為她量著玩,一點也不曉得是為他做新衣。覃玉成頭一回穿這種有四個口袋的幹部服,渾身就像捆住了似的,加上領扣有點緊,有點透不過氣來。他扭扭身體嘟噥著,又不是逢年過節,穿什麼新衣啊?

小雅前後左右地端詳他,很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要是上衣口袋裏再插支鋼筆,就像個幹部了。」又說,「哪個說只有逢年過節才穿新衣?我就是要把你打扮得像新郎倌!」

覃玉成說:「我這輩子不再當新郎倌了。」

小雅眼一瞪:「胡說,我就是要你當新郎倌,今天就當!走,我們打結婚證去!」抓起他的手就往門外拖。

覃玉成甩掉她的手,叫道:「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小雅說:「哪一出?我們結婚呀,季主任那裏我都唱出去了,再不結婚,那不是敗壞自己的名譽么?再說了,我不能打一輩子單身守一輩子寡吧?」

覃玉成說:「你是不能單身,但是不能跟我結婚!你還要我講多少次?我不喜歡女人,我喜歡你不是那種喜歡!你還要生兒育女,還要……」

小雅打斷他:「你也還要我講多少次?有你這種喜歡我就知足了,我不一定硬要那種喜歡!我不要生兒育女,我有你就夠了!」

覃玉成搖頭:「不行,我已經誤過梅香了,不能再誤你一生!」

小雅嘴一噘:「你不答應,才是真的誤我一生呢!」

「此話怎講?」

「我最後問你一句,跟不跟我去?」

「不去!」

「那好,你把這身新衣脫下來。」

覃玉成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衣服。

小雅抓起衣服走到門外,沖樓下天井裏喊:「袁五拐子在嗎?你上來一下!」

袁五拐子屁顛顛地上來了,咧著黃牙笑嘻嘻地說:「請問小姐有何吩咐?」

小雅將手中的中山裝向他一遞:「我嫁給你,你要不要?要就把它穿上,我們去打結婚證!」

袁五拐子驚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結結巴巴:「這、這是從何說起,小姐莫逗、逗我耍羅!」

小雅板起臉:「哪個有空閑逗你耍?我說的是真話,我想出嫁了,想嫁的人又不要我,我只好賴上你了。這座窨子屋就是我的嫁妝,你若娶我,它就歸你,今後你就是這裏的老闆了!」

袁五拐子搖頭:「小姐,你這麼一說,我更不敢了!嘿嘿,我這人雖然有點賴皮,但心裏還是曉得好歹的。小姐跟玉成都是好心人,收留我住了這麼久,房租都沒給,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哪還敢走這種桃花運呢?你們倆才是天生的一對,現成的一雙,你嫁給我,鬼都會笑出尿來呢!不說別的,年紀都大你一輩,這不是鮮花插在牛屎上么?」

小雅說:「我曉得你是糊不上牆的稀牛屎,你不是牛屎我還不插呢!你們男人今朝是怎麼了?真曉得好歹,就趕快穿上跟我走!」

袁五拐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嬉笑道,好好我穿我穿,不穿白不穿,恭敬不如從命!說着,拿過衣服真的往身上套。

覃玉成急了,扯一下袁五拐子的手:「你還真穿?」

袁五拐子翻出兩片眼白來:「不穿怎的?你又不穿,總得有個人來穿吧?其實,這院子裏的人哪個不曉得你們好得穿一條褲子?哪個不曉得你們都一起睡過了?沒有比你們更般配的了!玉成,不是我說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就是為了小姐的名譽,你也得跟她結婚。真對她好,就不要跟她過不去了!」說着,他將中山裝扔在覃玉成懷裏,咚咚咚地下樓去了。

覃玉成看看小雅,說不出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默默地穿上中山裝,跟着小雅去了區公所。

結婚畢竟是終身大事,不能過於匆忙,覃玉成與小雅商議一番,又查看了黃曆之後,決定三天後的黃道吉日舉行婚禮。他們沒什麼親友,不想張揚,也不想講排場,舊式婚禮中的抬婚轎、響器吹打、拜堂等禮節一概全免,請左鄰右舍來喝杯喜酒,在客廳里舉行一個簡短的儀式就行了。他們鄭重其事地給季為民送去了喜帖。但給不給一方晴送份喜帖去呢?覃玉成頗費躊躇。回想起那年給娘送壽禮,娘不但不領情,反將他當作賊趕出來的事,他就寒心。他想娘是永遠不會原諒他了。若是送了喜帖去,梅香會為送不送禮的事作難不說,還會刺激娘,你既然以不喜歡女人為由拋棄了梅香,怎麼又跟另一個女人成親呢?娘心裏肯定不痛快。娘年歲大了,不能再惹她生氣動怒了。也許,從別人嘴裏聽到他的婚事,刺激不會那麼大吧。覃玉成思想半天,把已經寫好的喜帖又撕掉了。

小雅特地到書店買來了毛主席像,還有一幅「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的對聯,恭恭敬敬地貼在客廳里,將原來的一幅舊得發霉了的松鶴延年圖覆蓋了。她還剪了好些紅喜字和喜鵲登枝的窗花裝飾了門板和窗欞。喜聯則是覃玉成從各處抄來自己書寫的,這樣也能省筆小錢。自從給師傅抄唱本之後,覃玉成的毛筆字就練得像模像樣了。貼在當街大門上的是:「一世良緣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長。」店鋪門上則是:「琴韻譜成同夢語,燈花笑對含羞人。」倒也與他們唱月琴結緣相吻合。廚房門上寫的是:「自愧廚中無盛饌,卻喜堂上有嘉賓。」都是舊時代流行的聯句,無甚特別之處,只有客廳門上的一聯還有點新時代的氣息:「握手行成同志禮,當胸佩戴自由花。」

小雅原來的住房作了洞房。蓮城地方的習俗,成親者中若有人為二婚,洞房門上的喜聯是要留給好事的親友來做,以曖昧隱喻的句子來戲謔新郎新娘,以博大家開心一笑的。袁五拐子做了這個好事者,用幾個雞爪爬出的字寫了一幅對聯,拿濃米湯貼了上去。覃玉成只瞟了那對聯一眼,就窘得臉變成了兩塊豬肝。「一對新夫婦,兩樣舊東西。」它叫人太難堪了!覃玉成氣鼓鼓的,卻又不好發作。小雅見了淡淡一笑,紅著臉罵了聲這個鬼東西,想了想,回頭對覃玉成說,你要不喜歡,就加個橫披把它的意思圓過來吧。這倒是個辦法,覃玉成思忖片刻,就寫了「舊情新歡」四個字貼在門楣上。有了這個橫披,再去看這幅對聯,就沒有那麼刺眼了。

吉日良辰如期而至。這天傍晚,新郎新娘穿戴一新,賓客都在客廳聚齊,只等季為民一到就舉行儀式入席喝喜酒了。但是季主任久等不來,眼看着天色又漸漸地黯下去,只好邊舉行婚禮邊等了。新郎新娘在主持的指揮下先向神龕上的祖宗牌位和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後向來賓二鞠躬,最後夫妻互相一鞠躬,就算禮畢。雙方都沒高堂要拜,禮節就簡單了許多。

喜宴擺在後院天井裏,共有六桌,新郎新娘輪流敬酒,幾番下來,所有的臉都被廉價米酒和吉利言詞弄得紅通通的了。天黑下來,酒席快散的時候,季為民才趕到南門坊,把覃玉成和小雅叫到一邊,交給他們一隻搪瓷臉盆、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作為他送給師弟師妹的新婚禮物。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喝了一杯喜酒之後,季主任就匆匆走了。他還有個關於土地改革的重要會議要開,耽誤不得。

覃玉成鬱鬱不樂,他原本以為,季為民會帶着妻子來參加他們婚禮的。他甚至還設想過請師兄唱一曲月琴為他們伴喜呢。季主任是領導,工作忙,情有可原,可他的妻子呢?她不來,那一定是看不起他們了。看不起他無所謂,但誰也不能看不起小雅。小雅長得比她一點不差呢。

他們在後院點起了蠟燭,掛起了馬燈,雙雙抱起月琴,為自己唱曲伴喜,酬謝來賓。別人辦喜要專請藝人來唱,自己有這個技藝,何樂而不為呢?他們唱了《鴛鴦戲水》,唱了《三姐逗夫》,都是些喜慶歡快的唱段。但覃玉成有點走神,唱得不如平時好。來賓並不計較,一樣鼓掌叫好。袁五拐子在人群中叫了一聲:「唱《十八摸》羅!」他們只當沒聽見。那是一個下流段子,師傅在世時曾經交待,正人不唱邪曲,君子口中無淫詞,否則會痞了琴,歪了調,髒了心。彈唱之中,覃玉成抬頭看了一眼,只見墨藍色的夜空中,星星閃閃爍爍。俗話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師傅師娘是不是變成了星星俯瞰着他們呢?

夜深了,客人們散去了,南門坊的大門關上了,各處的火燭也熄滅了,覃玉成與小雅相跟着進了洞房。小雅先上了床,散了雲鬢,頭枕鴛鴦枕,兩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讓他不敢正視。他吹滅了紅燭,脫了衣服,習慣地走向床的另一頭。

「你還睡那一頭啊?」小雅在黑暗中說。

「嗯,不是要替你暖腳么?」他說。

「現在我要你暖我的心!哪有夫妻各睡一頭的?」

覃玉成就無話了,遲疑片刻,摸到小雅身邊躺下。小雅的胳膊柔軟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他身體筆直不動,望着黑糊糊的屋頂,沉默了許久,說:「小雅,我想跟你說句話,今後,你要是不喜歡我了,受不了我了,你就明說好嗎?你告訴我,我就離開南門坊,我不想讓你不快樂。」

小雅捂住他的嘴巴:「不許你亂說!我喜歡你喜歡得骨頭癢呢,哪會出那種事?不過我喜歡你就會纏着你,我要和你巴皮巴肉,你要是不喜歡,要是討厭,也告訴我好嗎?我也不想讓你受委屈。」

覃玉成嗯了一聲。

小雅的一隻手插入他的衣襟,摩挲着他鼓脹的胸肌:「我摸摸你,可以嗎?」

覃玉成又嗯了一聲。

小雅就不再言語了,她的那隻小手就像一隻小老鼠似的,貼着他的身體窸窸窣窣地爬來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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