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美國大使館是一座巴洛克風格的高大建築,矗立在城東區一排濃綠的梧桐林中。每天早晨,當重慶這座西南腹地的大都市從黑夜中醒來時,第一縷陽光總是首先灑在它米黃色的牆體和潔凈明亮的玻璃窗上,整個樓體都熠熠生輝,放射出刺眼的亮光。於是,這座具有異國情調的高大建築,便從周圍那些低矮灰暗的土牆黑瓦的民房群中脫穎而出,拔地而起,像整個二戰期間的美利堅合眾國一樣,到哪裏都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非凡氣勢。

少老大約薩根在茶館見面,茶館開在使館後門的一條街上。老闆是馮警長的一個老上司,退休了,開了這家茶館,蠻高檔。中田便在茶館里當夥計,店裏的人都叫他「啞子」,就是啞巴的意思。薩根和少老大要了一壺苦丁茶喝,因為少老大有急事要他做,茶沒喝夠,匆匆別了。回來后,薩根直奔使館宿舍樓,一頭扎進自己寢室,打開床鋪後面的一個翻板,踩着窄窄的木梯子,迅速鑽了下去。這是一間用來儲酒的地下室,裏面放了一些散酒和幾隻酒桶。但薩根並不是來取酒的,他從牆角的箱子裏和酒桶里翻出一些雜七雜八的零件,熟練地鼓搗起來。

他在組裝電台。

中山路糧店一直沒有設電台,這完全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因為使用電台會發出電訊信號,一旦被中方偵測到,就會引起巨大的懷疑。而設在薩根這裏就不一樣了,一則他本身就是報務員,發報和收報技術都很嫻熟;二是他在發報時就是被中方偵聽到也能矇混過關。因為這裏是美國大使館,需要隨時用電台與國內聯絡,出現電訊信號屬於正常。

這也是當初少老大不惜出重金收買薩根的原因之一。

現在,薩根就奉少老大之命,準備向「宮裏」彙報陳家鵠的情況,並請求上峰援助。薩根組裝好電台,調試好信號,開始發報,嘀嘀嗒嗒的發報聲,一下將這間雜亂的屋子變得神秘、離奇起來。

可薩根的電報剛發了幾組訊號,懸在頭頂的電燈泡子就突然暗了下去,變成了一根紅絲,瞬間又猛地亮了起來,熾如閃電。薩根驚愕地抬頭,可還沒來得及拔掉電源,電台就哧的一聲,迸濺出了一團刺眼的火花,隨後一股黑黑的煙霧升了起來,滿屋都是嗆人的焦臭味。

電台燒壞了!

薩根氣得跺腳,摘了耳機在地下室里團團亂轉。可急也沒法,他只好踩着小木梯子,爬出來,迅速去向少老大彙報情況。他知道,少老大還在茶館里耐心地等他的回電呢。

少老大一聽電台燒壞了,急了眼,厲聲呵斥道:「你怎麼搞的,竟把電台燒了?」

薩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沒好氣地說:「這鬼地方的電壓比婊子的心還不穩定,我有什麼辦法?」

「這可怎麼辦?」少老大急得團團轉。

「立刻派人去成都買零件。」

「這太慢了!」少老大小聲驚道,「陳家鵠進黑室這麼大的事,我必須立刻向『宮裏』報告!」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你不是報務員嘛,就用你們使館的電台悄悄給宮裏發個報,不行嗎?」

「那怎麼行!」這下輪到薩根驚叫了,聲音壓不住的大,「如果讓大使知道了,我就犯了通敵罪,要送我去坐牢的!」

「他不會知道的。」

「他百分之百會知道。」這個深淺薩根是明白的,決不會退讓,「你以為是寫封信啊,機器是要出聲的,再說機要室是雙鑰匙,沒有我的頭兒同意我根本就進不去。」

「怎麼辦?這可怎麼辦?」急火攻心啊,清熱解毒的苦丁茶算是白喝了。

「你不是在成都還有個站嘛,」薩根建議道,「馬上派人去成都,租一輛好車去,今天出發,明天就可以到的。」

「誰去?你能去嗎?」

「這我來安排。」

半個小時后,薩根急急地走進重慶飯店,直奔三樓,嘭嘭地敲開301房門,出來的人是黑明威。美聯社的年輕記者在中國至少是個省長待遇,裏外兩間的套房,外面是接客室兼書房,裏面是卧室。

「你馬上去一趟成都。」薩根進屋,一邊關房門,一邊忙不迭地說。

「幹嗎?」黑明威的英式英語聽上去總帶有點鄉氣,哪怕只是一個單詞。

「去找這個人,」薩根給他一封信,「你就說是我們少老大的朋友,讓他立即代我們給『宮裏』發報,要說的事情上面都寫着。」

「什麼事?」黑明威顯然不高興被人小看,讓他幹活又不明就裏。

「現已查明,陳家鵠已經被重慶軍方招入黑室工作。」薩根實話實說,是因為知道瞞不了他。信在他手上,舉手之勞即可洞穿秘密。

「是嗎?」黑明威突然覺得手上信沉甸甸的。

「肯定。」

「你怎麼知道的?」

「你怎麼話這麼多,「薩根瞪他一眼,「快準備走。」

「你說嘛,我想知道。」年輕人總是因為好奇而露出幼稚。

「哼,快收拾東西!」薩根率先幫他收拾打字機,並告訴他,「第一,他的女人親口告訴我,他現在本市166號信箱供職;第二,馮警長已經查明,這個地址就是黑室!」

「我說嘛,他一定在那兒工作,否則他家裏人不會那麼警惕的。」

「你是口說無憑,現在才是確鑿無疑。」

「那下一步怎麼辦?」

「這不讓你去成都發報嘛。」

「你不是有電台嗎?」

「他娘的燒了……」

兩人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說着。樓下,少老大已經在計程車行里租好一輛美國吉普車,花了他五十美金,令他心痛如絞。他不知道,車行老闆是薩根的同鄉,平時經常一塊喝酒泡妞,屬於一丘之貉。薩根已經私下跟他打過招呼,讓他大開獅子口,狠狠宰他,五十美金將來至少有二十美金是要入薩根的囊中。說白了,薩根為少老大賣力,與汪女郎為他賣身是一回事,都是信仰錢。一個小小的使館藍領,不甘心過枯燥乏味的生活,要經常出入高檔娛樂場所,品咖啡,聽音樂,打桌球,抽煙,喝酒,泡妞,身體的每一個汗毛孔都不甘寂寞,怎麼辦?

只有把《聖經》丟進廁所。

現在的薩根,只有在夢中才能聽到教堂的鐘聲,那是他童年最熟悉、親切的聲音,現在卻成了他的噩夢。如果給他權力,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割捨自己的童年,因為那成了他多餘的尾巴。回想自己曾經是那麼愛聽牧師佈道,經常深夜挑燈苦讀《聖經》,胸懷天下人的疾苦和高尚的理想,追求人生的真善美。可現如今,過去的操守蕩然無存,天天沉浸在酒色中,而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人生如夢,往事如煙,日光之下一切皆為虛妄……人生苦短,真理太假,榮譽太重,牧師是人間最滑稽的小丑,身體是世上最大的上帝,眼裏有萬物,嘴裏有百味,身體里有無限的能量……薩根一邊送黑明威下樓,一邊胡思亂想。到了二樓,兩人作別,黑明威繼續下樓,薩根進了酒吧。

一輛美式吉普車已經等候在樓下。幾分鐘后,薩根從酒吧的窗戶里看到黑明威乘車而去,目光還沒從窗外收回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汪女郎已經悄然坐在他對面:一身香氣襲人,一臉笑容燦爛。薩根禁不住感嘆道:這就是我要的人生,有人為我賣命,有人為我賣身。

在對女人的貪心和用功上,馮警長和薩根可以一比:兩個人,一個半斤一個八兩,都是見了有姿色的女人腳步要慢下來、心眼要打歪。說好聽點,是性慾旺盛,說難聽了,就是好色之徒。但是,在為少老大賣力、賣命的事情上,馮警長和薩根是不大一樣的,後者單純是為錢,前者既夾雜着一份感激之情(少老大用金條為他謀了這個位置),又摻入了一些投機的心理。當初,他去長沙遊說義妹(馬姑娘)加盟,他的一番話——中國必敗論,大部分是他衷心的見識。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見識,四萬萬國人中少說有幾百萬吧,甚至包括汪精衛、周佛海、胡蘭成等在內的一大批高級官員和知識分子,都認為國人抗戰無異於以卵擊石,除了勞民傷財外,不會有第二個結果。

武漢,長沙,重慶,成都,昆明,貴陽……這些現今的國統區,要不了半年,頂多一年,均將紛紛成為上海、南京、北平等地的翻版。識時務者為俊傑。馮警長委身於少老大,少說有一大半是他識時務,是他明智的選擇。

所以,昨晚的事情他是後悔的。小不忍則大亂啊!

為此,今天他的心情像這天氣,一直陰沉沉的,灰暗如土,糟透了!他處於深深的自責和莫名的恐慌中。越是自責,越是想戴罪立功,把黑室的地址儘快搞到手。可他出身卑微,警長才當不久,高層和軍界都沒有關係,缺乏圈子,思來想去,沒有一隻可以牽拉的手。他坐在威風凜凜的警車上,東轉轉,西轉轉,最後又轉到渝字樓下。他知道,這裏是杜先生的地盤,是他可以接近黑室最近的一隅。關鍵是,這裏已經有一隻他可以牽拉的手,而且是溫軟的,高貴的,性感的。她會敞開雪白的胸脯擁抱他,和他做西式的愛,也會衣袂飄飄,彈琴吟詩。她端莊起來,像個才女,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出口成章,口若懸河;她放肆起來,像個妓女,脫得精赤赤的,在房間里款款來去,如入無人之境;高興起來,她且歌且舞,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都撩人上火,局部堅挺。自當上片區小警長以來,憑藉着「碼頭優勢」,這些年來好色之徒馮德化基本上總是同時跟兩三個女人保持着性關係,直到一個多月前,她奇迹般地冒出之後,他主動斷絕了同時與他來往的其他女人。他滿足了,夠了,醉了。他覺得她有無窮的魅力,值得他用全身心去喜歡,去享用,去珍視。

她就是渝字樓二樓餐館掌門人姜姐。

姜姐大名姜美雲,四川雅安人,父親是個行伍出身,四十歲改行經商,做軍火生意。女兒十九歲那年,父親做了山東韓司令的一筆大買賣,賺了大錢,便在上海買了房產,舉家遷到了上海,把女兒送去東瀛學習時髦的西醫。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

就是說,一九三八年的姜姐其實不是大姐大,剛年過三十而已。之所以上下皆稱其為姐,是餐館這行業的原因,那群小姑娘整天這麼喊,姜姐,姜姐,當面背後都這麼喊,喊出來了,成形了,欲罷不能。川人嘴甜,語言俏皮,開口閉口都是哥啊姐的,不像老北方,是人都是爺。

馮警長第一次在餐館見到姜姐是一個多月前,他帶了幾個同僚來吃飯,進了門擺大牌,橫眉豎眼地對服務員說,要見老闆。服務員不敢怠慢警哥,就姜姐姜姐地大聲喊,喊出來一個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的大美人。你就是老闆?警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讓他不相信的是,這個被遍地稱為姜姐的大美人,看上去高不可攀,實際上是個悶騷,當天晚上就不羞不澀地跟他回了家,上了床。喲喲喲,很多女人大同小異,這個女人可大不一樣哦。那天晚上,警長見了西洋鏡,樂到骨頭縫裏去了。

上了床,進出了陰門,就是一家人了。警長是「信仰」鬼子的,終有一天「尾巴」擺出來了,就像當初動員義妹入伙一樣,動員姜姐跟他一起共赴「前程似錦的美好明天」。明天我可能就是重慶市市長,你就是市長太太,可以住洋房,可以坐小車,可以披金戴銀,可以前呼後擁,可以……他以為杜先生地盤上的人,需要足夠的理由和耐心,要搖旗鼓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哪知道,姜姐不等他說完,手一揮,一言蔽之:

「少啰唆,你需要我幹什麼?」

就這麼入伙了,幹上了,令大警長又驚又喜。大驚大喜啊。這個女人總是給他驚喜!驚喜只有開始,沒有結束:不斷驚喜,不斷!兩情相悅,志同道合,有事可以商量,有苦她來分擔,有喜一起分享。憂苦越分越少,喜事越分越多,一多一少,生活充滿陽光。還有,她在床笫間中西合璧的功夫、千嬌百媚的情趣;還有,她在茶餘飯後的高談闊論,世界各地的奇趣逸聞,等等等等,令馮德化警長常常感動得要拜天拜地,在夢中仰天大笑。

只有一點,略為不稱心:她堅決拒絕去進見少老大。

見了就是一個人頭,可以多拿一份錢。不過,不見也好,免得節外生枝,引狼入室,引火燒身。但是昨天自己衝動了,闖禍了,拿什麼去緩和這個關係,能搞到黑室的地址當然最好,將功贖罪。

「你怎麼老來問這個事,我知道能不告訴你嗎?」姜姐一聽又是要黑室的地址,煩不勝煩,「你也不想想,黑室是什麼?是目前國民政府的最高機密,哪是這麼輕易就能探聽到的。」

「我已經有個想法,也許有點冒險,但事已到此,冒個險也無妨。」

「什麼?」

「找人去郵局打探。我想郵局他們要發信,應該知道具體地址。」

「你瘋了!」姜姐的一對柳眉頓時拉得筆直,「你腦子進水了我看,出這種餿主意!你這不是提燈籠照自己嘛,他們正等着你去問呢,誰去逮誰,然後順藤摸瓜把你摸出來!」

這其實是一般人都想得到的,警長閣下確實是利令智昏了。此路不通,警長只好退而求其次。「這樣吧,我看你還是去見一下我們老大吧,他已經幾次要求我帶你去見他。我想你遲早是要去見的,現在去剛好可以給我打個圓場。」

這主意倒不賴,言之有理。可姜姐一如往常,搖頭,不同意。以前看她搖頭警長並無所謂,甚至還偷偷樂(免得惹事生非),今天則不同,他要拿她去討好人家,去救火,去給自己下台階。所以,再三好言相勸,竭誠竭力,結果把姜姐惹火了。

「哼,他有什麼資格要求見我!」這下眉毛像火焰一樣豎起來了。

「現在我們不是都在一起做事嘛,他畢竟是老大。」

「他是你的老大,對我,他小著呢!」

一來二去,姜姐抖出了個駭人的大包袱,「聽着,你去告訴他,想見我讓他跟『竹機關』去說!」

「竹機關」是「梅機關」的前身,是日本在華著名的特務機構,直屬於日本內閣和陸軍省,總部設在上海。首任機關長為土肥原賢二,後由影佐禎昭中將擔任。就是該機關,後來一手策劃了汪精衛的叛國醜行。

馮警長聽罷,大驚失色,驚悸地瞪着姜姐,犯了口吃病,「你……你……你是竹機關的人?」

姜姐瞪他一眼,冷冷地說:「所以,我要乾的事比你們找一個信箱要大得多。」

馮警長又是既驚且喜,「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姜姐哼一聲道:「你的級別不夠。」又交代道,「到此為止,不要外傳。」

事情捅破了,有些事情不言自明。級別決定資源,事實上姜姐早知道少老大這個組織,包括其他組織的情況她也知道,她在高處,一覽眾山小。她可以隨時使用這些資源,因需所取,因急所用。馮警長不過是她因需所取的一枚棋子,她初到重慶,用得着他,比如辦個證件,用個車,去個地方,辦個事,撐個面子,等等,警長是最好的人選。高處不勝寒,凡事更小心,更低調,更狡猾。姜姐所以不用權力,不亮尚方寶劍,而是用美人計降伏警長,就是這個理:小心為妙,貓在暗處更安全。

今天一衝動,一吐為快,但事後她不免後悔,所以再三叮囑:不得外傳。

這一天,警長獲得的驚喜比以前所有的驚喜加起來都還要大,他獃獃望着這張熟悉的面孔,驚得目瞪口呆,喜得心有餘悸。駭人哪!這個女人了不得哪!難怪!難怪!想起曾經在她面前的驕狂放肆,淫穢下流,馮警長直覺得額頭髮熱,冷汗都嚇出來了,一顆顆往眼睛裏砸。

在馮德化警長被姜美雲駭人的大秘密搞得暈頭轉向之際,薩根興高采烈地出現在陳家燕面前。老熟人了,家燕熱情地迎他入屋,一邊朝樓上大喊:「嫂子,快下樓來,你的外交官叔叔來看你了!」

「不,不,」薩根親切地笑着,「今天我還不僅僅是來見惠子的,也是來見你和你的全家人的。他們都在嗎,你爸爸媽媽?」

「在,在,都在。」家燕又喊爸爸媽媽。

惠子從樓上,陳父從客廳,陳母從廚房,被喊的人分別出來迎接貴客,煞是喜樂。寒暄過後,薩根從身上摸出一本大紅請柬道明來意:明天是他的五十歲生日,他要設宴慶賀,款待親朋好友。

家燕最活躍,馬上做出反應:「包括我嗎?」

「當然,你們全家人,都去。」

「在哪裏?」家燕問。

「重慶飯店。」薩根對大家說,「我一切都定好了,明天中午十二點,飯店二樓中餐廳平安包間。陳先生,陳夫人,說好了,到時我來車接你們,都去,大家都去給我湊湊熱鬧。」

陳父看看老伴,使了一個眼色,後者心中有數,編了個託詞,婉言謝辭:「薩根先生,實在抱歉,明天我和他爸正好有事。惠子,你去吧,你去就代表我們全家人了。」

二老其實也不希望家燕去湊這個熱鬧。

薩根執著相求:「不,都要去,你們都要去。我在重慶沒有什麼朋友,你們要是不去,我這個慶典就成了個空架子,只有自唱自彈了。」言在理在,誠心實意,軟人心腸。

最後,陳父出來圓了個場,折了個中:「薩根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我們真的去不了,因為有約在先,分身無術,只能愧對你啦。這樣吧,家燕,你陪嫂子去吧。」

家燕連聲稱好,揚了揚請柬,對薩根說:「就這樣,明天我陪嫂子去,他們確實有事就免了,我和嫂子去更好,不用你來車接,我們可以自己過去。」

薩根攤攤手,很遺憾的樣子,其實是正中他下懷。在他的計劃中家燕是必須要去的,二老呢最好不去,之所以邀請他們,是迫不得已,掩飾需要。心中懷有鬼胎,做事總是格外小心,只請家燕和惠子略為唐突,現在二老婉言辭請,乃天助矣。

這是個好兆頭,薩根對完成他的計劃信心倍增。

薩根想幹什麼?他也想去郵局打探黑室的地址。他不笨,當然也預料到直接去打探的風險。馮警長是因情而急,頭腦發熱,才冒那種傻氣。薩根並不急,雖然少老大專為此找過他,委以信任和重託,可他是見過世面的老油條,絕不會因此受寵若驚,亂了陣腳。他老謀深算地放了一條長長的線,家燕是這根線的一個關鍵的「結點」。

次日中午,家燕和惠子如期去重慶飯店赴宴。

說來也巧,在她們進飯店前幾分鐘,李政和石永偉彷彿在等她們來似的,已經在大堂里入座,挑的座位正好在她們去包間必經的拐角口。就是說,幾分鐘后家燕和惠子必將遇到他們。

李政要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一個任務,為在皖西新組建的新四軍金蕭支隊搞一批被服。問題便在這裏,是為新四軍,當然不能大鳴大放去廠里要,只好把石廠長約出來私下談,而且不免遮遮掩掩。

石永偉接過李政遞給他的名片,看了后,驚訝道:「你怎麼幫他的忙,你沒聽說嗎,他是延安的人。」

李政淡淡地說:「聽說了,可我能跟他說,這事不行,因為你是延安的?這不正給他們拿住話說嘛,沒準兒周恩來又要去找委員長了。委員長昨天還在報上說,國共合作,不分你我。」

石永偉嘆口氣道:「是啊,貌合神離,搞得我們下面沒法做人。我跟你說,我那裏是有明文通知的,不准我把貨發給八路和新四軍。」

李政笑道:「所以他才托我求情嘛。」

石永偉問:「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大學同學,還是同班的。」

「不會你也是八路吧?」

「我是八路你能不是嗎?我第一個發展的就是你。」

「你這不正在發展我嘛,讓我給八路辦事。」

「沒辦法,抹不開情面。」李政說,「就給他一點吧,怎麼樣,就算幫我了個事。再說他們現在確實也在打鬼子,給點被服是應該的。」

石永偉說:「八路有你這個同學真是好,要兵器有兵器,要被服有被服……」

正這麼說着,家燕老遠衝過來,驚驚咋咋的,像只喜鵲。家燕的高聲歡語又把正在包間里靜候她們的薩根引出來,他見惠子和家燕與李政、石永偉說得十分親熱,便上前跟他們相認。薩根聽說兩位是陳家鵠的摯友,大喜過望,力邀李政和石永偉共赴宴會。李政和石永偉自是一再推卻,可哪經得起薩根再三懇請。在薩根看來,這可是兩個他打着燈籠要找的人物,怎麼能交臂錯過?一定要相知相認,加上家燕敲邊鼓,又拉又說。兩人無奈,恭敬不如從命,跟他們去了包間。

包間里已經坐着兩對夫婦和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對是本飯店總經理王某夫婦。另一對,男的是中國外交部的一位官員,一個副處長。而那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就是汪女郎,今天被薩根介紹為他們使館的中文翻譯,特意安排她坐在家燕身邊。

介紹大家認識后,薩根高舉酒杯,興緻甚高地道起開場白:「重慶很大,人很多,洋洋數百萬,但對我來說就是這一張圓桌。圓桌象著着圓滿,今天是我年過半百的紀念日。生日嘛,也可稱其為『圓滿之日』。在座的是我在重慶僅有的至親好友,你們來了,今天我就圓滿了。來,為我們大家今後都圓圓滿滿,幹了這杯。」

大家紛紛起身,向薩根舉杯道賀。

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薩根興師動眾舉行這場宴會有兩個秘密的目的,其一為讓汪女郎和陳家燕熱絡上,最好交成朋友。所以,一杯酒剛下肚,薩根又高談闊論起來:「達爾文說,物分種,人分類。今天我們也來分分類,分類喝酒,喝個名堂出來。來,這杯酒,是我一個美國人敬貴國各位友人的。」說罷,率先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隨後薩根提議,下一杯酒應該由汪小姐和陳小姐來敬他們,理由說得天花亂墜。「我剛看了一篇文章,是你們一個中國人寫的,用英文,了不起吧。作者還說,以後他還準備把這篇文章的意思寫成小說。文章說,世上只有兩類人,一類是有婚姻的,有家有室,有夫有婦之人,叫城裏人;另一類就叫城外人,就是你們倆,雖有家但無室。我們都是城裏人,只有你們倆是城外人,是一類。你們先自己互相敬一杯,然後再敬我們這些城裏人吧。」

一個「城裏城外人」之說,果然讓家燕和汪女郎對上了,熱乎起來,彼此稱姐道妹,不時交頭接耳,相談甚歡。薩根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一種暗暗的得意泛上了他的嘴角。

接下來,他要來落實第二件事:讓惠子走出家門,到本飯店這個間諜自由港來工作,便於他今後可以隨時跟她見面。他知道,要想釣到陳家鵠乃至黑室這條大魚,這女人是最好的誘餌。陳家鵠是只風箏,就算飛得再高再遠,也擺脫不掉惠子這根線。當然,這根線也可能變成導火線,所以他不會隨便去扯它。比如,去郵局打探黑室地址,這事就不能指靠惠子,她的口音不對,容易被人盯上。這事只有靠家燕,這也正是他為什麼要把家燕套進來的原因。現在家燕已經中套了,好啊,好啊,再接再厲吧。

酒過三巡,薩根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惠子道:「噯,惠子,你現在在做什麼?有工作了嗎?」

惠子淺淺一笑,用手比畫着,「我在跟小妹學織毛衣。」

薩根故作驚訝狀,「你沒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們堂堂耶魯大學的學子,又懂英語,又會日語,是難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來工作,要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出一把力嘛。」

「那你就給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插話道。

「不用找,」薩根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怎麼,」家燕問薩根,「你是想讓我嫂子去你們使館工作?」

「進使館工作手續太複雜了,但留在這樓里工作就容易得多,我想就是王總經理一句話。」王總經理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聽了不覺一愣,沒有積極響應他的呼應。薩根現場做起了動員工作,「王總啊,你可不要猶豫,猶豫就要錯失良機哦。在座的都是統領一方的領導老闆,你就不怕人家跟你搶惠子?」說着環視大家,笑嘻嘻地說,「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大家半真半假地給他幫腔。石永偉倒是認真的,對惠子說:「要不你就去我那兒,我那兒還正需要一個懂英文的人。」

這下薩根更加來勁了,藉著酒勁,拍著王總的肩頭說:「聽見了沒有,有人跟你搶呢,你就甘心認輸?不過石廠長,我覺得你應該還是給王總一個優先選擇權,一則我知道王總這邊確實需要像我們惠子這樣的人才,二則惠子在這裏可能更能發揮她的才幹,三則嘛,我今天既然跟王總開了口,也希望王總給我一個面子,否則——王總,這尊貴的地方我今後是不好意思再來啰。」

話說到這份上王總還能說什麼,只得順水推舟賣個人情。他胸脯一挺,爽爽快快,「來來來,你要來,惠子也要來。惠子,像你這樣的人才,我打着燈籠都找不到,哪有不要的道理,要!」

至此,薩根這場酒會真正是圓滿了,超級圓滿,因為還邂逅了兩位陳家鵠的摯友。摟草打到兔子,出門瞧見彩虹。一切都比他期待中的好,他沒有理由懷疑,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即將結束了。

揚揚得意的薩根絕對沒有想到,在他挖空心思巧作安排的時候,他在重慶飯店舉辦生日宴會的所有細節,都被一個人監視到了。此人便是自惠子第一次光顧重慶飯店后,應陸所長之命,一直死守在陳家對面負責監視惠子的小周。當時陸所長其實也派老孫去三號院調查過薩根,可那邊遞過來的報告表明,薩根是個「仇日一族」。

三號院認為薩根仇日,是基於如下事實: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日本和美國政府曾就軍艦總噸位數經歷過長達一年多的艱苦談判,日方反覆強調,公開申明,雙方之比例不得低於七比十,即日方為七,美方為十。但事實上日方的底牌是六比十。

就是說,實在不行日方可以接受六比十之比例。美方得知這個情報后,在談判中堅不退讓,死死咬住六比十的比例,最後談判結果就是如此。事後日方獲悉,給美國政府提供日方底牌的人是一個在美國僑居多年的日本女人,她就是薩根的母親。為此日方公開聲明,終生不準薩根母親回國。

這是薩根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當時他正在美國駐日使館供職,機要員,高薪,體面,太太年輕漂亮,有兒有女,生活充滿陽光。但為捍衛母親的尊嚴和名譽,抗議日本政府,年輕氣盛的兒子憤然辭去公職,離開日本。薩根的人生由此發生裂變,回國后找工作並不順利,加之感情又出了軌,妻離子散,一度窮困潦倒,成了上帝的棄兒。就是那幾年,他拋棄了上帝,酗酒,亂情,行竊,過上了放浪形骸、糜爛無恥的低級生活。最後是他的一個老同事拯救了他,把他帶去意大利使館當了一名司機,總算又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事業已經良機錯失,難有光明的前途,混日子而已。

薩根拋棄上帝,知情者或許不多,但他拋棄日本的「壯舉」轟動一時,三號院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號院判他為「仇日一族」,認定他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陸所長也就放鬆了警惕。

可現在他把惠子弄去重慶飯店工作這件事透露出來的信息太曖昧,太令人不安。陸所長的眉頭緊鎖不展,他聞到了一股疑竇重重的氣息,那是從他內部的幽暗處發出來的。多年的反特經驗告訴他,要相信現在,不要相信過去;要相信事實,不要相信說法。現在的事實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個間諜活動頻繁的集散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薩根像一盤蛇一樣盤在了陸所長心裏。

晚上,陸所長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反覆研看老孫給他收集來的有關薩根的信息和資料,他又發現一個令他不安的事實,就是:十六年前,薩根在日本使館工作期間已經是三等秘書,如今依然是三等秘書。十六年不變,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為中國處在紛爭和戰亂中,人都愛往高處走,現在這兒是「低處」,貧窮,混亂,罪惡,危險……是人們都要逃避之地,他為什麼而來?沒有高升,沒有厚祿,一定是避之不及。這麼想着,陸所長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油腔滑調、弔兒郎當的形象——而且這個人是一個賣國賊的兒子。

想到這裏,他踱步去了老孫的辦公室,無來無由地對老孫說:「也許我們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騙了。」

「你是說誰?」老孫一頭霧水。

「薩根。」陸所長有太多的思緒想對老孫表達,「你認為,他母親當初為什麼要出賣自己的祖國?」他自問自答,「我想不外乎幾種原因,其中一種就是為了利益,為了錢。如果我們假設薩根母親就是為了錢出賣祖國,然後我們再做出進一步假設,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說,薩根繼承了母親唯利是圖、無忠無孝的劣根性,那麼你會有什麼新的看法?」

別回答,聽着就行了。他不是跟你來談話、探討,他是要表達。

陸所長繼續說:「一個為了錢可以出賣祖國的人,同樣可以為了錢出賣自己的母親、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結論了。陸所長憂心忡忡地說:「我們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沒有尊嚴和信仰的,他們像牲口一樣,胃口決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嗯。」老孫沉吟道,「這怪我,麻痹了。」

「要怪的是我。」所長嘆息道,「我們該早盯他。」

「現在盯他也不遲。」老孫說。

「小心一點,」所長交代他,「別給我捅馬蜂窩。」

窗外,一陣風從樹下升起。桃樹下埋着少女,梨樹下住着寡婦,香樟樹上掛着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國,每一棵樹都是向天國報喪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窮途末路。

這個夜晚,老孫窗外的那棵無皮桉樹依稀瞅見了薩根的窮途末路。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薩根的羊皮被陸所長幽暗靈異的思維盯上之際,汪女郎卻出手更猛,她將直接揭下薩根的羊皮。女人,禍水,以偏概全,誇張了,失實了。事實上,只有像汪女郎這種女人,才是禍水。

汪女郎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住在朝天門碼頭旁邊的一條破敗不堪的老巷子裏。破爛的街道,破爛的土牆氈房,垃圾到處亂扔,潲水遍地流淌,大狗小狗旁若無人地追攆著,在路中間,在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干架、交配、偷食。這是重慶典型的骯髒邋遢的貧民區。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汪女郎生於斯,長於斯,全身上下,都充滿了這條街道的世俗味,充滿了這座城市的煙火特色:嗜辣如命,耿直粗放,坐不擇相,行不擇路,語不擇言,風風火火,潑潑辣辣,正如掛在家家戶戶房檐下的紅辣椒。

但汪女郎也有一好,一大好,天生麗質,並且完美地繼承了重慶女人特有的風采:乳豐臀翹。天下人都知道,巴山蜀水養女人身,白皙細嫩、溫柔嫵媚是蜀女的一大特色,而乳豐臀翹,性烈如火,則是巴妹子獨有的魅力。成都女人白皙細嫩的姿色是天賦的,因為成都平原陰雨天多,就像埋在地下的韭菜葉子,其白其嫩,是捂出來的。而重慶女子的乳豐臀翹的風采和魅力,則是後天練就的,她們出門就翹著屁股爬坡上坎,經年累月,日以繼夜,乳就豐了,臀就翹了。

只是,汪女郎的豐不是一般的豐,翹也是非凡的翹,她隨便往哪兒一站,一立,蠻腰,豐乳,翹臀,體態豐滿,曲線優美,其形其狀令女人妒忌,令男人鬼迷心竅。薩根什麼人嘛,足跡遍佈全球,什麼女人沒鑒賞過?白的,黑的,黃的,金黃的,都見識過,交往過。這是他拋棄上帝后唯一驕人的戰績,獨特的風采!像汪女郎這種職業女郎,薩根一般只留一夜情,不做回頭生意。獨獨汪女郎破例了,情有獨鍾,久經考驗,足見汪女郎之魅惑力非凡。了不得啊!神奇的東方人啊!每次,薩根與她約會,都禁不住要撫摸她豐滿堅實的乳房,翹圓彈性的屁股,有時對美的欣賞,反而使他的身體失去了慾望和衝動。美到值得欣賞的身體,往往是叫人無欲而剛的。對此,國人專有一詞:坐懷不亂。

這天上午便是如此,薩根來找汪女郎,實在不是奔着她的身體來的。他要接她去赴任:去郵局幫他辦一件事,一件正經的大事。該有的鋪墊都已經完成,現在該讓汪女郎去拉線,釣黑室這條大魚了。

薩根將車停在巷口,按了幾聲長長的喇叭。不久,汪女郎從一間破舊的瓦屋裏款款走出來。她邊走邊跟街坊鄰居熱情地打招呼,上車的時候還特意將車門撞出砰的響聲,上了車還搖下車窗跟外面人招呼,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她是在向街坊鄰居顯擺。薩根對她的磨蹭不滿意,嘰嘰咕咕地抱怨著,令她一下着火,操着重慶話說:「啷個嘛?你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樣,想吃人嗦?老娘晚上陪你睡覺,白天還要給你辦事,你不耐煩,老娘還不耐煩呢。」說着就要拉開車門下車去。

薩根趕忙換上笑臉,伸過手去摟住她的膀子,涎著臉說:「好了,我的東方美人兒,別生氣,事辦完后我會給你好處的。」汪女郎這才破顏一笑,假意地擰了擰他的耳朵說:「這還差不多,有點像我們重慶的耙耳朵男人了。」說着哈哈大笑,仰靠在車椅上,把腳蹺到擋風玻璃後面,點上一支香煙,兀自抽了起來。

鰣魚多刺,海棠無香,像這種破街陋巷裏出來的職業女郎,你別指望她柔軟如銀,溫婉如玉。她們總是笑聲放浪,舉止不雅,愛爆粗口,就像天使愛微笑一樣。

車子開到重慶飯店門口停下,薩根帶她上樓,去咖啡館,面授機宜。其實該說的昨天下午都已經說過,就在對面的酒吧。今天是汪女郎出動的日子,薩根擔心她粗心大意,把事辦砸,行前再三叮囑,要怎麼做,怎麼說,怎麼問,怎麼答,注意什麼,預防什麼,什麼什麼,反反覆復,交代個沒完。汪女郎不覺又有些上火,高挑着她那雙柳葉眉,不屑地說:「你以為我有你那麼老嗎先生,我都知道了,記住了,別再婆婆媽媽了,煩人!」

薩根不厭其煩,「盡量別讓她知道,陳家小妹。」

汪女郎突然覺得很厭惡,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薩根為什麼要讓她去打探這個地址,惡狠狠地說:「知道又怎麼了,難道你除了想搞她嫂子還想搞她?」她認為薩根是看上了惠子,所以想去見陳家燕的哥哥,去跟他談條件,或者什麼的。「你說,你是不是就是這副鬼心腸?」

薩根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或者說是默認了,至少在汪女郎看來是這樣。這多少影響了她的情緒,致使她後來行事較為草率、輕慢,演砸了薩根精心譜寫的劇本,並令他最終在陸所長們面前原形畢露。

在薩根小心周密的計劃中,汪女郎應該在這天下午請陳家燕在郵局附近的茶館里品茗一杯,小敘一通,進一步加深感情,熱絡關係。從茶館出來,往右走五十米即是郵局,汪女郎應該借故讓陳家燕順便陪她去郵局一趟,寄一封信,或者打一個電話,或者拍一份電報,或者見一個所謂的熟人。

總之,汪女郎要把陳家燕騙進郵局,配合她完成薩根交給她的任務:打聽到黑室地址。咫尺之遠,舉步之勞,家燕必定不會拒絕的。那麼好了,有家燕在身邊,汪女郎完全可以冒稱是陪家燕來問地址的。當然,當中有一些不確定,有一些技巧,有一些可能突發的變故。諸如此類,薩根都預先考慮到了,並且找到了萬無一失的應對的方法和策略,行前已再三傳授給汪女郎,讓她務必照章行事。

應該說,如果汪女郎嚴格照薩根的要求和囑咐行事,即使遇到什麼麻煩,比如郵局確有黑室的內線,因為有家燕擺着,對方多半不會引起重視,更不會產生敵意。作為陳家鵠的妹妹,家燕來打聽哥哥的地址,很正常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薩根放這麼長的線,目的就在這裏:萬一郵局有黑室的內線,有家燕這頂保護傘可以化險為夷。

問題是汪女郎並不知道這些風險,她不知道真正的內情,不知道薩根的真實身份和險惡用心——如果知道了她也不會幹的。在她看來,薩根不就是想去跟惠子丈夫談判,把她從對方手上奪過來嘛。雖然這有點見不得人,但也不至於搞得這麼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去郵局問個地址有什麼了不得的,何必這麼複雜,還要讓她破費請家燕吃飯。當然,薩根給了她足夠的飯錢,但節約下來不是更好。再說她也不喜歡家燕這人,長得哪有自己漂亮,卻那麼神氣活現,又是大學生,又是小家碧玉,吃穿不愁,前途光明,人間太不公平!再再說了,以她對薩根的了解,沒準哪天陳家小妹又會成為他的玩物,到那時她們就是情敵了。

所以,儘管薩根行前再三叮囑,可汪女郎都當耳邊風,風過言飛,天高雲淡。她從來就不打算「照章行事」,並且充分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出色完成任務,拿到豐厚的回報。

笑話!你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嫖客,都會被你牽着鼻子轉?從進郵局大門到離開,不過半個時辰,汪女郎先後跟四個男人搭過訕,結果都一一碰了壁,到最後一頭撞了南牆,被一孔烏黑的槍口押走了。此時的她心驚膽戰,哭喪著臉,灰頭土臉的。

郵局是一棟臨街的兩層黃磚樓,門前有一路台階,一棵在清末「四川保路運動」時期種的皂角樹,高大挺拔,樹冠如雲。據傳,這棟樓曾經關押過保路運動中不幸被捕的三位義士,義士最後無疾而終,都死在這樓里。門前的皂角樹所以生生不息,尤為壯盛,民間的說法是因為三位義士的魂靈都聚集在這棵樹上,有靈了,成精了。

進門,一樓有一間單獨隔出來的電話用房,一排營業櫃枱,台內有一女兩男三位營業員。汪女郎首先挑擇了一個年輕小夥子打問,未果。她又問旁邊一位大伯年紀的工作人員,大伯正在忙,沒理她。旁邊的婦女熱心地指點她,讓她上樓去詢問。

就上了樓。

第一個辦公室里沒人,她就進了第二個辦公室。屋裏只有一個人,正在埋頭看報紙。報紙擋住了他半張臉,汪女郎無法確定對方年齡,貿然又親熱地喊了聲「大哥」。大哥移開報紙,鬍子蓬盛,至少年屆五十。

「么妹喊錯人了吧,」對方客氣地笑道,「我的年齡可能比你父親還大,至少該喊大伯了吧。」

「對不起,大伯。」

「沒關係,么妹找我什麼事?」這辦公室是接待拍電報用戶的。

汪女郎雖沒有文化,但整天在外面混,懂得求人的艱難和自己在男人面前的優勢,裝出一副乖巧、嬌氣的樣子,走過去很有禮貌地向大伯問好,說有一件事想麻煩一下他。大伯抬頭問她什麼事,她便打開手上的小皮夾子,掏出一張紙條遞上去,「我想找一下這個信箱的地址。」

大伯接過紙條看,發現是「本市166號信箱」,頓時心驚肉跳,倍感警覺起來。他盯着汪女郎,問她為哪般要找這個地址。郵局的人都知道,這些三位數的信箱都是保密單位的,而對這個「166號信箱」,大伯是太敏感太敏感了。說實話,他也一直在打探這信箱的地址呢。

汪女郎謊稱其「哥哥」在裏面工作,現在家裏有急事要找他,寫信太慢,又不知道他單位電話,只好直接去單位找他。

「你可以拍電報啊。」大伯說,「我這兒就是拍電報的,告訴我你哥哥叫什麼名字,拍電報多快嘛。」大伯似乎已經預感到她「哥哥」是誰。

「這……」汪女郎遲疑了一下,「我不要拍電報,我……要去找他,我還有東西要當面給他呢。」汪女郎也是有兩手的,不會束手就擒。

「那你說吧,」大伯抓起筆,一副要記錄的樣子,「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這跟找地址有什麼關係?」汪女郎哪知道今天遇到「鬼」了。

「有關係,」大伯說。他是一定要逼她說出名字的,以證明他的判斷,「這個單位有三個地方,不同的部門在不同的地方,你不說具體人名我怎麼告訴你具體地址。」

這個理由編得好,汪女郎這才說她哥哥叫陳家鵠。大伯一聽「陳家鵠」三個字,又驚又喜。喜的是他的預感應驗了,驚的是:此人到底是誰?大伯見過陳家鵠妹妹,眼前的人肯定不是。她是誰?大伯一邊尋思著,一邊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點着頭說:「哦,我有這個印象,這個名字……後面那個『鵠』字我不認識,還專門查過字典呢。」

汪女郎暗自竊喜,「那就麻煩你幫我找一下好嗎,大伯?」

「好的,好的。」大伯露出大伯應有的慈祥的笑容,起了身,殷勤地拉出一張凳子,客氣地請她坐,「你稍微等一下,記錄本在另外一個辦公室里,我這就去幫你查。」

「謝謝,謝謝,」汪女郎湊上前,綻放出職業的笑容,「謝謝大伯。」

「不客氣,不客氣。」大伯聞到了對方身上濃郁的香氣,於是聯想到那個著名的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十多年前他曾在北平和那個壞女人有過一面之交,留下深刻印象。出門之際,為了穩住她,大伯又給自己埋了個伏筆,「也不知我同事在不在辦公室,萬一不在你只有耐心等一下啰。」

此時,大伯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女人的下場了。

大伯其實就是老錢。

老錢怎麼會在這兒?

說來話長。可以一點不誇張地說,陳家鵠進黑室有共產黨人的諸多功勞,他因李政動員而回國,因老錢和小狄捨命相救才留下性命,包括最後在陳家鵠與陸從駿僵局難破之際,天上星為了他的安全考慮,主動勸他加入黑室,難堪的僵局才得以鬆動、緩和。但是現在陳家鵠一走,杳無音訊,這可也不是個事。風箏放出去,要收得回來。天上星決定把他放給黑室,不是說把他放棄了,而是請黑室暫時「養」着他,等待時機成熟時,再「另謀出路」。

既是如此,怎能「杳無音訊」?

必須找到他!只有知道他人在哪裏,聯繫得上,才有可能做進一步努力,去潛移默化他。完成這個任務——找到他,非李政莫屬。於是乎,李政時常以「莫須有」的理由,隔三差五地出現在陳家庭園裏,飯桌上,棋局上……老爺子以前其實不會下棋(象棋),是李政生生地把他教會了,惹他上了癮,給自己固定了一個可以常來常往的理由。惠子第一次收到陳家鵠信的當天傍晚,李政又來蹭飯了。沉浸在剛收到信的喜悅中的惠子見了李政,忍不住悄悄告訴他:家鵠來信了。

「是嗎?難怪我看你臉上像停了一隻花喜鵲。」李政喜形於色。他想,真是巧啊,下午天上星還專門召他去見面,一是問他有沒有陳家鵠的消息,二是佈置他一個新任務(爭取惠子)。現在兩件事已經有一件落實,陳家鵠終於有消息了。「怎麼樣,他都好吧?」李政問惠子。

「嗯。」惠子點頭,問,「他給你去信了嗎?」

「他哪有時間給我寫信哦,」李政笑聲連連,妙趣橫生,「他寧願給你寫十封也不願給我寫一封,雖然我早你二十幾年認識他。因此說,這不僅僅是個時間問題,更主要是個心情的問題。」

「哪裏,」惠子臉紅紅地說,「你是家鵠最好的朋友。」

「能好過你嗎?自從有了你,惠子,我就是西山之落日,殘陽啊,只剩薄薄的餘暉。」幽默是為了讓氣氛更加輕鬆,以便自然而然地探知黑室地址。「有一種人就是這樣,重色輕友啊。」李政似乎有點求勝心切,幽默有失分寸。惠子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她靦腆、害羞,玩笑開過頭了反而會讓局面尷尬。他意識到這點后,一時心亂,問了一句剛問過的話,「怎麼樣,他都好吧?」話音未落他想起才剛問過,又馬上轉換話題,「那個……在哪裏呢他單位?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這終於算是切入正題了。

惠子搖頭,「我也不知道。」

李政笑道:「你也不知道?那信是從天上飛來的。」

惠子解釋,「真的,只有一個信箱。」

以李政的口才和心計,從惠子嘴裏掏個「多少號信箱」易如反掌。李政知道了,老錢當然不會不知道。為什麼老錢對「166信箱」那麼敏感,原因就在這裏。

再說,天上星還佈置給李政的另一個任務是,希望他做做惠子的工作,讓惠子去他們那兒供個職,這樣便於他們將來跟陳家鵠作做一步的溝通。惠子在他們這兒工作,陳家鵠就是他們單位的家屬了。

李政知道,這事歸根到底決定權在兩位老人身上,所以李政有意選擇在飯桌上說:「噯,惠子,家鵠不在家,要不你也去找個工作做做吧。」

果不其然,惠子不表態,抬頭看着二老,「我聽爸爸媽媽的。」

李政對二老說:「我看行,你們覺得呢?」

陳父說:「那要看什麼工作,惠子合不合適。」

陳母說:「能去你那兒工作我看是可以的,反正惠子待在家裏也沒事。」

李政說:「我那邊都是現役軍人,不合適的,昨天我碰到一個八路軍辦事處的老朋友,聽說他們正想找一個懂日語的人做翻譯工作,我倒覺得惠子去挺合適的,上班也不遠,坐電車就兩站路。」

「這不合適。」陳父當即反對,口氣堅決,「這像什麼話,家鵠在國民黨這邊供職,惠子去共產黨那邊,明擺的給人說閑話。」

李政笑道:「這有什麼嘛,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

陳父搖頭,「有些事你不能光看表面,國共兩家總的說是一對冤家,別看今天說的比唱的好聽,可哪天說不定又鬧騰上了。」老人家這天心情不錯,話多,像站在了講台上,「李政,棋盤上你是我的處長,離開棋盤你只能做我的學生。中國的事情複雜着哪,尤其是政治上,光憑兩隻眼睛是看不到東西的,要有第三隻眼。李政,你的見識太短了,我看也就是這筷子這麼長。什麼叫見多識廣?到了我這年齡就見多識廣了,你現在還嫩。」

陳母有些不解地望着李政,「小李子,你怎麼有共產黨那邊的朋友呢?」

李政哈哈一笑,接着老爺子的話說:「伯父,會不會是因為我缺少一隻眼交錯了朋友呢?」不等迴音又徑自說,「不過我這個位置啊,就是要跟什麼人都打交道。不管怎麼樣,現在國共兩黨以兄弟相稱,我那個朋友,老朋友了,以前兩黨掐架時我們也沒什麼來往,現在好了我們的來往也多了。」

「我看還是少往來的好。」陳父乾脆地說道。

「是啊小李子,我聽說共產黨……」陳母想說什麼,卻被老伴打斷了。陳父不客氣地說:「你就整天信那些道聽途說,好好的報紙不看。」陳母生氣了,「道聽途說怎麼了,我整天待在家裏給你當保姆,有道聽途說還不是你傳播的。」說得滿桌子的人都開心發笑。

家燕噴出一口飯,驚得滿桌子的人或埋首趴下,或起身逃逸,亂作一團。李政恰好坐在家燕對面,屬於重災區,重創者,胸前全是「彈眼」。不過也好,幫了李政一忙,好讓他借故提前離開(否則飯後還要陪老爺子過棋癮呢),回去彙報情況:既有好消息,又有遺憾。

天上星聽完李政的彙報后,沉吟道:「看來老兩口對我黨還是不太了解。」

「當然哦,也不能怪他們。」李政說,「他們長期生活在國統區,對我黨很難有正確的認識和了解,有偏見很正常。」

一旁的老錢開玩笑說:「這說明李政同志的工作做得不好嘛。」

李政知道他是開玩笑,沒有生氣,但裝着生氣,脖子一伸,做抗議狀:「這也不能怪我啊,你要讓我脫了這身軍裝,我就可以大鳴大放地去做,現在是戴着鐐銬跳舞,難啊。」

「這你就錯了,李政。」天上星對他擺擺手,認真地道,「你現在的身份才是最好幫我黨說話的,如果你脫了這身軍裝去說反而成了王婆賣瓜,有自賣自誇的嫌疑了。沒事,慢慢來,尤其是對老人家更不能急,要循序漸進,日積月累。現在當務之急要弄清楚這166號信箱的具體地址。我們連它的具體地方都不知道,萬一有事,無法與陳家鵠取得聯絡,到時就被動了。」

適時,正在辦公桌那邊草擬電文的童秘書插話進來:「這不難的,郵局的人總該知道吧,這兒郵政局局長是我的同鄉,我們關係不錯的,我可以找他打問打問。」

「不行。」天上星沒有遲疑,迅速否決,「你的身份去問這個太貿然,容易節外生枝。但你說的情況倒是提醒了我,郵局是個信息中心,那裏一直沒有我們的同志,老錢現在身份沒有公開,我覺得你可以找那個老鄉做做工作,如果能把老錢安進去是最好的。」

童秘書信心滿滿地說:「好,我明天就去找他,應該沒問題。」

老錢並不樂觀,「現在重慶哪個單位都是人滿為患,要給你找問題有的是。」

童秘書說:「他敢!」信誓旦旦,板上釘釘,「他欠我情呢。」原來他這個老鄉是個貪官,上個月有人告他狀,有證有據,文官處很重視,派人下去查他,把他嚇壞了。「是我給他擺平的,找人給楊森打了電話又送禮,楊森才網開一面,把人叫了回去。」

難怪他如此理直氣壯,恩重如山呢。

後來老錢就這麼進了郵局。以為進了郵局就可以探尋到黑室地址,其實哪有這麼簡單。到現在為止,老錢只知道,凡是三位數信箱的信件往來,是由專人負責的。郵局現有三十一名投遞員,專人為誰?是男或女?是老或少?是一人還是多人?現在老錢都還不知道呢。

當然,小童秘書的老鄉——貪官局長——肯定是知道的。所以,老錢離開辦公室,直奔局長辦公室,向局長彙報了汪女郎的可疑行為。後者聞之,霍地從椅子彈起,唇肉肥厚的嘴巴如機關槍一般,朝老錢一陣連發:「是個什麼人?幹什麼的?現在在哪裏?」

老錢如實述之。

局長發號施令:「你先回去穩住她,別讓她走,一定要想方設法拖住她,我立即派人來處理。」

老錢應命,順便從局長書櫃里借走一冊厚厚的什麼資料簿,磨磨蹭蹭地回到辦公室,對汪女郎晃了晃,說:「我同事出去了,只找到一本。我先看看吧,也許你運氣好,就在這一本上。」說着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翻看起來,一邊翻著一邊跟汪女郎東拉西扯,問了她個人的情況,又問她父母的情況;誇她衣服漂亮,又誇她天使般的美貌。為了拖延時間,老錢也樂意扮演一個色鬼,色迷迷地盯着她,抹她麻油。

「按說這不是我的事,可我願意幫你這個忙,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了,因為你長得跟花一樣。」

「是嗎?啊喲,謝謝你誇獎,師傅。」

「這不是我誇獎,這是事實。你有鏡子嗎?」

「有。」

「要沒有的話,我很願意給你買一面。」

「謝謝,謝謝,師傅你真好。」

「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呢。女人啊,漂亮就是福氣啊,我想你這樣漂亮的美人一定是要什麼有什麼的啊。」

「我現在就想要我哥哥的地址。」

「好好好,馬上給你找。噯,是多少信箱?你看,你害得我心神不定的,剛剛還在眼前的東西說沒就沒了。」

「166號。」

就這樣,老錢一邊跟汪女郎插科打諢,一邊翻著本子,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實在不好意思再翻了,只好借口說可能在另一本上。又出去磨蹭,怕她發覺異常,溜走,還不敢走遠,只好守在樓梯口,望着窗外,等待來人。

汪女郎見老錢遲遲不回,有些無聊,從皮夾子裏摸出一面小圓鏡子,孤芳自賞,一邊想起剛才老錢誇讚她的話,甜滋滋、樂陶陶的,對即將面臨的下場毫無察覺。

終於,一輛軍用吉普車飛馳而來,猛地停在那棵皂角樹下。車上下來老孫,帶着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郵局。老錢怕老孫認出他,不想跟他碰頭,跑去通知局長。後者聞訊連忙出來迎接老孫他們,領他們帶走了汪女郎。

審訊被安排在渝字樓地下室,當初馬姑娘上吊自盡的地方。陸所長決定親自上陣,這是他的老本行,自信一定比老孫幹得好。老孫在馬姑娘身上失了手,所長一直耿耿於懷,今天他要給老孫做個樣子看看。汪女郎是見過世面的,經常跟警察打交道,膽量練出來了,不會一見制服就腿軟。剛才一路上,她已經罵罵咧咧,裝瘋賣傻,都表演過了。

「坐下。」所長發話。

「你是什麼人?」

「我叫你坐下。」

「我幹嗎要聽你的?」

「我請你坐,行嗎?」

「我口渴,我要喝水。」

「你坐下,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請你喝茶。」

老孫上前欲拉她入座,汪女郎推開他,「你幹嗎,我自己會坐,誰要你拉。」

所長看她坐下,單刀直入,「告訴我,是誰指使你去問那個地址的。」

「我自己。」

「你叫什麼名字?」

「陳家燕,怎麼着,你喜歡我是不?」

「放老實一點,別廢話。」

「你別嚇唬我,我膽小。」

「你膽子不小,但記性太差了,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要再裝了,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不是什麼陳家燕,你也沒有一個叫陳家鵠的哥哥。老實坦白,你為什麼要去找這個地址,你在幫誰幹活。」

「誰說的……」汪女郎有點心虛,「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管我們是什麼人。」

「那好,你不說我也不說。」

「看來你還沒有見識過我們會怎麼對待一個愚蠢的頑抗分子,告訴你,我的時間寶貴得很,我的耐心也有限,不要考驗我。你長得很漂亮,最好別讓我們用刑,用了刑你的漂亮就會大打折扣了。」

說着,陸所長拉開抽屜,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上把玩著。突然,匕首凌空而飛,從汪女郎眼前飛過,噌的一聲,直直地釘在門框上,嚇得汪女郎頓時青灰了臉,如見了厲鬼惡魔。

一個出生於貧民區的下賤妓女,身上能有幾兩骨頭?一驚一嚇,就魂飛魄散了,一五一十,大大小小,毫無保留地交代了出來。光交代不行,還要配合這邊做事,撥開雲霧,搞清楚這個美國佬到底想幹什麼。這也沒問題,「我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我保證。」汪女郎小心地看着陸所長,諾諾地說,「現在你們可以放我走了吧,他在等我迴音的。」

「他在哪裏等你?」

「重慶飯店二樓咖啡廳。」

「他平時經常去重慶飯店?」

「嗯。他很好色,經常在那兒。」

因為對汪女郎的真實身份不了解,至少還不足以肯定,陸所長一直沒有向她公開對薩根可能是日方間諜的懷疑——萬一他們是同黨,豈不是打草驚蛇了?所以,直到此時汪女郎還是沒有把薩根往間諜上想,在她看來,薩根做這些事的目的無非就是想佔有惠子。「他專門把惠子姐安排在重慶飯店工作,我敢說他的鬼心眼就是想……那個……我早看出來了,他喜歡惠子姐。」

所長反駁她:「如果僅僅是為了這個,他幹嗎讓你去問,自己不去?」

汪女郎脫口而出,「因為他是外國人,不方便嘛。」

狗眼看人低,雞眼看自己,牛眼看天嚇破膽。在汪女郎眼裏,全是些男男女女、情亂色迷的事,照她說來薩根謀算的就是些雞鳴狗盜的事情。雖然所長並沒有因此相信汪女郎的說法,但心裏多少生出了一個新念頭,一份期待:希望她說的是真的,薩根僅僅是一個色鬼。

是色鬼還是惡魔?

陸所長陷入了沉思。

午後的渝字樓很是沉悶,中午的客人走了,晚上的客人還沒有來,門前冷清清的。突然,巷子的那邊,冒出一輛風塵僕僕的小車,渾身泥漿,像剛從飛沙走石的戰場上馳騁歸來。

車子喇叭聲聲,驅趕着行人和流浪的貓狗,穿出巷子,駛過大街,最後停在重慶飯店樓下。黑明威披着滿身塵土和一臉倦意,從車門裏鑽出來,恰好被正在二樓咖啡廳里坐等汪女郎的薩根看見。

巧!

黑明威下了車,拎挎著大包小箱,進門,上樓,直奔301房間。當他摸出鑰匙準備開門時,發現門居然沒有上鎖,虛掩著,有若隱若現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室內似乎有人。他輕輕推開門,躡着手腳進去,薩根冷不丁從衛生間里閃出來,嚇了他一跳。

「你怎麼在我房間里?」黑明威瞪着薩根,疲勞使他目中無光。

「你走了這裏就成了我免費的午餐。」薩根笑道,「這飯店的老闆指望我把他兒子弄去美國呢,進你的房間還不是小菜一碟。」接過他手上的東西,薩根關切地問,「怎麼才回來?」

黑明威沒好氣地說:「能回來就不錯了,一路上都在塌方,到處都危險。」

薩根很關心大箱小包里的東西,黑明威一一翻騰出薩根要的東西:一隻小紙箱裏裝着發報機的配件,兩隻空酒瓶里裝着密件資料。最後,黑明威還從大紙箱裏端出一隻小木桶來,打開,裏面竟裝滿了紅苕。

薩根不屑地說:「你帶這個幹嗎?還怕我餓死啊?餓死我也不吃這豬食。」

黑明威不說話,三下兩下撿出紅苕,桶底竟露出了一把手槍和幾盒子彈。

薩根一驚,瞪着他說:「我沒讓你帶這些東西啊,多危險,萬一被查了呢?」

黑明威說:「我喜歡,我花錢向他們買的。」

薩根指責他:「少老大不是已給過你一支槍嗎,你要這麼多槍幹什麼?」

黑明威取出槍,裝上消音器,在手裏把玩著,「嘿,德國貨,好槍哪。當間諜沒一支好槍像什麼樣?我喜歡這把槍,殺人於無聲之中。」

薩根從他手上奪過槍,嘲笑他,「你殺過人嗎,好像殺過很多人似的。武器越高級,說明殺人越容易,任務更好完成。以後我給你找個機會吧,讓你嘗嘗殺人的滋味。」

黑明威不理睬他,小心翼翼地把紅苕一個個分類,像有標誌似的,分出一批相對比較大的,放在一邊。薩根問他在幹嗎,他依然不理睬,專心致志又如數家珍地把一堆大紅苕數了一遍。隨後,抓起一個大紅苕,雙手使力一掰,紅苕裂開,露出一個黃黃的像雞蛋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薩根好奇地問。

「眼睛。夜幕下的眼睛。」黑明威神秘地說。

「你少廢話,」薩根不耐煩地說,「到底是什麼東西?」

「照明彈。」黑明威不屑地說,「你連這都沒見過?我都見過。」

「我們要它幹嗎?」薩根問。

「我也不知道。」黑明威指指剛從酒瓶子裏掏出來的信件資料,「這些都是給少老大的,你也無須知道。」

薩根放下手槍,拿起一枚照明彈端詳著。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一個服務員在外面說,有黑明威的信和電報。黑明威想去開門,被薩根攔住。薩根在他耳邊輕語一句,黑明威便說他在洗澡,請服務員從門縫下把信和電報塞進來。

服務員就從門縫下將信和電報塞了進來。等服務員的腳步聲走遠,黑明威撿起信和電報看起來。看了一會兒,他抬頭對薩根說:「對不起了,我得暫時和你說再見了。」

「怎麼了?」

「呶,你看,」黑明威把電報遞給薩根,「社裏給我安排了任務,要我馬上去河南採訪。蔣總統以水伐兵,炸開黃河,想用黃河水阻擋日本人的進攻,結果把他的臣民也害慘了,現在都已經在人吃人啦。這是個特大新聞,我們報紙肯定要大做文章。」

黑明威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月,等他回來時,重慶已經不再是他熟悉和想像的那個城市,他的「大本營」糧店已蕩然無存,少老大、桂花、么拐子等多名曾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友」已經命不守身,屍骨成泥化土。更有無數他不認識的黎民百姓、無辜者、不幸者,被他千里迢迢從成都帶回來的命令和設備搞得粉身碎骨,魂斷天際。

黑明威,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個痛苦的孩子,一個自我的異己者。他在新德里市郊的一棟杏黃色的花園樓房裏長大。父親是個信奉佛陀的虔誠苦行僧,長年浪跡天涯,托缽為生,誦經為業。母親卻是個交際花,經常呼朋喚友,在家裏舉行燭光晚會,節日派對。在門背後,在花叢中,在樓梯口,在假山邊,在昏暗的燈光下,在明亮的月光下……他幼小的眼睛曾無數次地親眼目睹母親和一個個陌生男人相擁相親。他不知道這些男人哪一個是他的父親,更不知道這些兒時覺得很新奇好玩的記憶,長大了會令他羞愧萬分,時常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青春是從嚮往死亡開始的,生命不可貴,愛情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故鄉是逃亡的起點,家是豪華的廢墟,所有認識的親朋好友、同學老師都是可以忘卻的陌路人……父親在佛陀的虛幻世界裏擺脫了現世的罪苦,找到了極樂,卸下的罪苦卻都讓他名下的兒子全部擔當了。從成人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擔當,擔當,永無止境。這是一個自小被孤獨和羞恥吞噬、壓垮的可憐蟲,他渴望告別,渴望冒險,渴望剌激,渴望赴湯蹈火,在危難中燃燒生命的火焰。

有一天,美聯社滿足了他的期待,因為可以告別故鄉,可以離別親朋,可以遠走高飛,可以四海為家。有一天,薩根又秘密地滿足了他的期待,因為他渴望燃燒,渴望強大,渴望有一支槍,渴望迎接一場生死之戰。他行動,他付出,他冒險,卻從來不跟薩根討價還價。

他不信仰錢,他信仰自己,信仰剌激。

這一點在薩根想來,似乎總是有點兒不可思議。他看上去是那麼年輕,那麼文弱,那麼英俊,那麼有知識,家裏又是那麼有錢。事實上,當初薩根跟他接近就是看他出手闊綽,花天酒地,像個富家子弟。薩根接近他,本是想花他錢的,沒想到他願意拿出生命來讓自己「花」。

山不會走近山,一個人也無法走近另一個人。

陸從駿走出了沉思。

是驢是騾子,要走着瞧。不要相信想到的,要相信看到的,這是陸從駿反特經驗的又一條。他決定親自去重慶飯店會一下這個美國佬,而且必須儘快,去遲了,汪女郎說什麼都容易引起他的多疑。現在首先要穩住他,要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讓汪女郎及時向他去彙報情況。彙報什麼呢?當然要編個說法,巧妙的,能進能退的。說法編好了,還要給汪女郎排演。剛才他和老孫一直在給她排演,現在已經進入綵排階段。

「都記住了?」陸所長問。

「記住了。」汪女郎答。

「重複一遍,回去該怎麼跟薩根說?」

「我找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見了一個人……」

「是一個你以前接待過的客人。」

「嗯,是一個我過去的客人……他就在郵局工作,一個老色鬼,見了我非把我拉去隔壁旅館……」

「所以你才回來。」

「嗯,所以我才回來。聽這個老色鬼說,我才知道這是個……保密單位,地址是有一個人專門管的,他也不知道。但他答應幫我忙,給我打聽打聽,知道了會告訴我的……」

「他一定能打聽到。」

「嗯,他說管地址的那個人跟他關係很好,可惜今天不在單位上,明天他一定給我打聽到。」

「薩根要是問起這個人的情況,你怎麼說?」

「就照我見過的那個人說……是個大鬍子,五十來歲,在樓上第二間辦公室上班。」

「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他就想占我便宜,今天都沒給錢。」

「還有,你還懷疑他。」

「對,我懷疑他說的……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單位是騙我的,他就想讓我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

「我們還交給你什麼任務?」

「搞清楚他有什麼同夥,還有,他……找陳先生到底想幹什麼……」

「嗯,不錯,記住了,但我看你還是有些緊張,這不行的。來,喝口水,再來一次。」

汪女郎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反而安慰起陸所長來:「長官你放心,在他面前我不會緊張的,我現在緊張是因為你,你剛才好凶嘛。」回頭看看那把插在門框上的匕首,心有餘悸。

所長上前把匕首拔下來,放回抽屜,一邊對她說道:「千萬不要緊張,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如果你緊張了,他懷疑你跟我們有關係,你反而有危險了,知道嗎?」

「知道了。」

「如果有什麼事,就給我們打電話,電話號碼是多少?」

經過又一次排演,三人分頭出發了,老孫在先,汪女郎居中,所長押尾,前後間隔三分鐘。從渝字樓到重慶飯店,正常的速度步行不需三分鐘,近得像在同一個院子。這一天所長走了四分鐘,在這短暫又漫長的時間裏,他覺得自己似乎經歷了人生許多東西,期待,擔憂,懼怕,賭博,迷宮,孤獨,心跳,拉長的時間,錯綜複雜的思緒,下午的時光,混亂的市聲,想像中一個女人墮落的過程……這一切都使他百感交集。他以為,等他進了咖啡廳,便會看到那個期待一見的美國人,然後一切都會結束。

可他足足等了三個小時,喝了兩杯咖啡,抽了七支香煙,下午的天空變成傍晚的,又將變成夜晚,薩根就是沒有露面。汪女郎一直孤獨地坐在那兒,沒被人領走或留下,像一個已經被歲月淘汰的老妓女。當天徹底黑暗下來時,他毅然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心情糟透了,憑藉着黑暗的包裹,他甚至默默地罵起了大街——

賤貨!

婊子!

該死的!

狗娘養的!

你瞎了眼!

罵人罵己,操爹日娘,像一個去尋歡不成、反被羞辱趕出來的嫖客,一點腥味兒沒沾到,卻被颳了個凈身。他恨恨地想,今天真***倒霉,對已經降臨的巨大喜悅毫無覺察。事實上,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因為此時另一個美國人,讓·海塞斯,已經替他破譯了第一部密碼。整棟破譯樓里的人,男女老少,每一個人,都激動得渾身顫抖地等着他快快回去分享那份從天而降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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