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抗戰時期國統區流通的貨幣叫法幣,俗稱中國錢。陸從駿調入黑室時月薪為二百法幣,負責保安工作的處長老孫為一百二十法幣,一般的普通職員為三十法幣。當時法幣對美金的兌換率為七比一,即當時黑室一個普通員工的月薪為四美金多一點點。即使黑室一號人物陸從駿,堂堂一個師職少將,月薪也不到三十美金。而海塞斯的年薪是多少呢?

一萬美金,相當於陸從駿的二十八倍!

換言之,海塞斯的身價是當時二十八個中國師級少將軍官的總和。

這不禁令人好奇,這傢伙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國民政府要如此不惜重金把他請來……難道他就是那個被世人傳誦的「美國破譯之父」赫伯特·亞德利?

是的,他就是亞德利。

亞德利到中國時,山本五十六的作戰計劃里還沒有轟炸珍珠港的方案,那是三年後的事。當時美國和日本是協約國,用一本九十六頁厚的白皮書締結了兩國的中立條約。亞德利為中國披掛上陣只能定義為「民間行為」,是一個國家和一個業已失業的破譯家的一樁生意,埋名隱姓是必須的。在他為中國黑室秘密工作期間,先後用過包括「讓·海塞斯」在內的六個假名。

經過將近兩個月的旅程,我終於到達了香港。為了避免被日本人認出和暗殺,我用的是一個假名——赫伯特·奧思本,而且特意取道歐洲而來。自從我出版了《美國黑室》一書後,因為書中對日本搞的陰謀詭計做了揭露,我在東方已上了黑名單。所以,請我去拿「中國黑室」俸祿的中國當局,只好將我偷偷運進中國……

多年後,亞德利就這樣開始回憶這段生活,寫了一本叫《中國黑室》的小冊子。不乏有人對這小冊子橫加指責,罵亞德利是個「虛榮的人」,因為他「以寫小說的方式」記錄了這段生活,「完美地塑造了自己」,貶低、污辱了他身邊的所有中國人,對個別令他有好感、不想貶辱的中國人——比如陳家鵠,以「隻字不提的方式」冷漠處置。有眾多的資料表明,亞德利在重慶期間至少和五位女性(三個中國人、兩個外國人)先後有過「非凡的關係」,但在他的回憶中,他搖身變成一個「坐懷不亂的聖賢君子」。亞德利一生「著述頗豐」,但文字的真實性令人忐忑。破譯大師把自己的一生變成了「密碼」,讓後人費盡心機去猜測他文字背後的真實與虛偽。

作為開天闢地的一代破譯大師,有關亞德利的生平資料如今遍地都是,過去的秘密被時間的陽光穿透、照亮。美國作家詹姆斯·班佛是記者出身,作品多以情報機構為題材,對亞德利的身世、經歷深有研究。一九八三年,被美國國務院禁令鎖在抽屜里四十餘年的《中國黑室》小冊子終獲解禁,可以公開出版。班佛應出版社之邀潑墨寫了序言,詳細記述了他了解的「美國破譯之父」。文章從美國國家安全局起筆,旁徵博引,追古思幽,足見作家對情報領域涉獵之深和與亞德利先生之「過往甚密」:

在華盛頓以北二十英里、佔地超過一千公頃的米德堡里,坐落着自由世界最大的情報機關——美國國家安全局。這個由杜魯門總統在一九五二年秘密創立的機構,默默地將全世界的私人、商業、外交和軍事通信傳遞到一個「秘密城市」。「城市」由十二座安保森嚴的鋼筋水泥龐然大物組成,其中,行動總部大樓即將成為僅次於五角大樓的全聯邦政府第二大獨立建築物。

行動總部大樓的內部可能是地球上電腦密度最高的地方,電腦所佔的空間不是以平方米計算,而是以公頃。在這裏,每張薄薄的鐳射光碟存有數以億計的數據;上千公里的磁帶構成了豪爾赫·路易斯·波黑士筆下的無窮圖書館,瘋狂地加密和記載了我們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知識和資訊。

為了還原這些複雜的密碼,國家安全局使用了CRAY-1這樣尖端的計算機,每個記憶體每秒可以傳送高達三千二百萬個詞語(相當於兩千五百本厚的三百頁的書),以及可以將這些書以每分鐘兩萬兩千行的速度印到無限長的紙卷上的鐳射打印機。在不久的將來,國家安全局的科研工程組將會實踐那些聽起來很奇怪的概念——約瑟夫遜結邏輯、磁性氣泡、模擬光學計算、聲光互動電荷傳送器,等等,使得一秒鐘內可以進行一千兆個操作。

然而,在遠遠早於有CRAY-1誕生之前,甚至早於國家安全局成立之前,就有一個很有遠見的年輕人開始進行了類似的工作,他擁有的只有一個敏銳的頭腦,他的名字叫赫伯特·亞德利。

在沉悶的密碼與破譯世界裏,亞德利絕對是一個色彩鮮明、活力十足的人物。他的奔放不羈,與修道院的工作環境格格不入。一八八九年四月十三日,他出生於印第安納州西南部一個名叫沃辛頓的小鎮,年輕時的業餘愛好是撲克,後來他能破解外國密碼的天賦很可能得益於此。事實上賭牌或許沒有破解外國密碼那麼神秘,但絕對不比那個更容易。除了競選學生會主席、編輯校報、擔當足球隊長以外,他經常流連當地一個叫蒙提的酒吧,向「咸佬東」和「磨蹲山」學兩招兒,或者在沃辛頓的其他十來個酒吧和三個桌球室操練他的副業:賭牌。

高中畢業后亞德利去了芝加哥大學。但一年之後輟學,他回到沃辛頓,子承父業,做了一個鐵路報務員。很快,他不能忍受這個日復一日收發貨運時間、客運訂單的單調工作。一九一二年,二十三歲的亞德利放下電報鑰匙,登上了一列開往華盛頓聯邦車站的火車。

抵達華盛頓不久,即十一月十六日,亞德利又開始讀起了電報。不過這次他的窗外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印第安納平原,而是白宮南草坪的網球場:亞德利在國務院找到了一份每周十八點七五美元的差使,當上了外交通訊的電碼譯員。在電報機與共鳴器斷斷續續的低鳴中,亞德利開始驚嘆到底有多少個像他一樣的電碼譯員,每天複製和翻譯大量的機密文件,因為他知道其他國家也同樣在加密外交電報。他突發奇想:美國政府為何不僱用破譯員,專門破解其他國家的密碼呢?

不久,亞德利從國會圖書館里借閱了幾本有關解密的書籍后,利用國務院的電文開始練習破譯。他驚喜地發現,他可以在兩個小時內破解一個由特使豪斯上校發給威爾遜總統的私人電報。既然他可以這樣輕易地破解美國的密電碼,他確信自己也可以破譯其他國家的。於是他起草了一份文件給他的上司大衛·薩勒曼,一表心意。薩勒曼吃驚之餘,找來其他的加密電報做試驗,亞德利無一例外,都輕易破解了,從而為他贏得了嶄新的人生。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亞德利被從國務院調到陸軍部,組建軍情八處(MI-8),專門負責密碼破譯工作。亞德利很快向情報破譯部門證明了他的重要性,並從上尉升到少校。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宣佈停戰的一年多時間裏,軍情八處取得了驕人的成績,總共破解外國政府一萬零七百三十五條電碼。戰爭結束后,亞德利奉命留在法國首都組建一支附屬於「巴黎和會」的美國密碼破譯小組。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八日,亞德利回到美國,開始爭取軍情八處能在和平時期繼續其破譯工作。他遞交了一份備忘錄,建議成立一個以他自己為局長的密碼局,編製大約是五十個破譯員,預算為十萬美元。幾天後,國務院及陸軍部同意共同出資成立這個機構。五月二十日,這個後來被廣泛稱之為「美國黑室」的部門問世。在歷經多次重組和演變后,這個機構最終成為今日的美國國家安全局……

鞏予炎和羅荔丹的譯筆實屬上乘,但無法改變亞德利多舛的命運。隨着哈伯特·胡佛入主白宮,任命保守的享利·史汀生掌管國務院,亞德利輝煌的事業步入了盡頭。新任的國務卿以「紳士從不偷閱他人信件」為由,永久性地關閉了美國黑室,把亞德利當不良分子丟在了社會上。這是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從這一天起,亞德利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對此情況,詹姆斯·班佛依然不乏了解:

一九三六年,一系列的小衝突似乎暗示世界即將經歷又一次的大戰:德國把軍隊開入了萊茵非軍事區;佛朗哥在西班牙舉起了叛亂的大旗;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在給美國駐法大使的信中寫道:我們不得不承認歐洲現在的形勢,這比我們有生之年的任何時期都要黑暗。

在亞洲,一九三七年,日本入侵中國,七月底攻陷北平和天津;隨之而來的是對上海的狂轟濫炸,以及南京大屠殺。隨着中國國民黨的領導人蔣介石帶領他的軍隊後撤,並將首都移到遙遠的重慶,他開始得到越來越多美國人的同情。羅斯福總統很同情他,但是總統有許多顧慮,不想觸怒日本導致報復,所以美國政府的支持僅限於向走投無路的中國提供武器。

在技術含量與日俱增的戰爭中,蔣介石發現他急切地需要情報,特別是電碼情報。他要求中國駐華盛頓大使去了解行內最有才華但也最臭名遠揚的亞德利,能否再次在破譯日本密碼上創造奇迹。這時的亞德利定居在皇後區,他對投機地產的生活已經感到厭倦。他的腦袋懷念著密碼的挑戰,他的雙手渴望着破解答案。當中國助理武官肖勃少校問他是否願意到重慶時,他興奮不已。但是,他仍然精明地將工資抬高到每年一萬美金,才接受中方的邀請。一九三八年九月,在與肖少校多個月的秘密接觸后,亞德利化名為一個叫赫伯特·奧思本的皮草出口商,悄然離開美國,踏上了中國之旅……

一分錢一分貨,你如此高昂的身價,又是委員長欽定的「貢品」,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不該是凡人。非凡之人自然要給予非凡的禮遇,所以杜先生要親自接見,要送國禮(鄭板橋的畫和蜀錦),還要送車。

同時,非凡之人也要接受非凡之要求,行非凡之大事。所以,第一次見面,杜先生在給足海塞斯面子之後,回到辦公桌前,正襟危坐,神情嚴肅地開始給海塞斯下達任務:

「尊敬的海塞斯先生,如果您不是陸所長的屬下,您就是我最珍貴的客人,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無禮不成敬,為了表達敬意,什麼樣的禮節我都會盡到,陪您吃喝玩樂,遊山玩水,我都樂意,且保您乘興而來,滿意而歸。但現在您是五號院的棟樑之材,擎天之柱,換言之即是我的戰友,最最重要的戰友。現在保衛武漢的戰役正陷入白熱化,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快守不住了。武漢是我們的戰略要地,那裏有漢陽兵器廠等一大批軍工廠,我們必須給他們創造一個轉移和撤退的時間。

如果撤退不下來,大批軍工廠成了敵人的戰利品,今後我們持久的抗日戰爭就無從談起。所以,委員長已經下了死命令:必須再堅守兩個月,六十天。」

海塞斯同樣面色嚴肅地望着杜先生,等待着他下面的話。

杜先生接着說道:「我剛從前線回來,形勢非常嚴峻啊,敵人已經糾集了九個師團、三個特種旅和航空兵,共計重兵二十五萬,從長江兩岸和大別山北麓,向武漢包抄而來。我方雖已調動一百三十個師,近一百萬兵力準備死守武漢。但是戰線太長,敵人神出鬼沒,防禦遭到極大的挫折。現在,馬當、湖口兩要塞在敵人海陸聯合進攻下已經失守,武漢已處在六路敵軍的包圍中,勢若累卵,危在旦夕。能不能堅守兩個月,就看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六路敵軍誰可能最先向武漢發起攻擊。我們只有明確知道了敵人的進攻步驟,知道了誰先誰后,才能集中兵力,以多敵寡,進行嚴防死守,才可能拖住敵人。告訴我,您行嗎?」

「給我時間,我相信可以的。」

「我只能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海塞斯笑了,「將軍閣下,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不愛開玩笑。」杜先生異常嚴肅,伸出兩個手指,「兩天,我最多再給你加兩天。」

「也不行,兩周差不多。」

「不,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所以,你也沒有退路。」杜先生目光炯炯,死死看着對方,堅定地說,「你必須行,不行也得行,因為拜託你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後的泣血流淚以望蒼天的四萬萬中國同胞!」

海塞斯想,好吧,既然你已經不給我退路,那麼爭辯也沒用,就答應吧。答應了,他又馬上想,這些人真愚蠢,做的夢都戴着傻瓜帽。他嘴上答應只是權宜之計,因為他沒工夫跟這群蠢豬啰唆。

當然,他也很清楚,如果運氣好,他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完成任務的。所謂運氣,有些是上天給的,是遇到的,有些是自己去找來的。這麼短的時間,遇是不行了,遇是要時間的。守株待兔就是遇,碰上了就是運氣。但現在沒有時間了,他只有去找。

去哪裏找?

報庫,那裏堆積着數以萬計的日軍電報,有的是從長沙帶來的,有的是最近抄到的。回到五號院,他吩咐助手閻小夏去報庫調來進攻武漢的日軍各部最近一個月的電報流量情況,要求他製成一個敵軍電報流量進程表,自己則去分析科調走了他們的分析日誌。

破譯處下面設有四科一室,分別是:破譯科、分析科、計算科、資料科、報庫(室)。中心當然是破譯科,其他都是圍着它轉的。分析科就是馮警長的義妹馬姑娘生前的供職之地,現在這裏只剩下了她留在日誌上的筆跡。日誌上共有五個人的筆跡,包括劉科長,還有那個把木桶想像成男人的鐘女士。海塞斯用了兩天兩夜,總算看完了八本厚厚的日誌。他看完最後一本日誌時已經是第二天夜裏一點多鐘,他覺得自己的運氣不錯,分析日誌給他的信息和助手閻小夏給他提供的圍攻武漢之日軍各部最近一個月的電報流量反映的資訊情況基本上是吻合的。經驗告訴他,這樣他可以下個冒險的判斷。所謂冒險,是因為這判斷缺乏技術面的支持,但三天或者五天的期限怎麼可能指望得到技術面的支持?這是沒有退路的進攻,孤注一擲也好,斷臂求生也罷,他別無選擇,也就有了唯一的選擇。他用十五分鐘擬了個情況報告的大綱,給助手留了言,丟在桌上,準備回去好好睡個覺。下樓后,在走廊上遇到了值夜班的鐘女士,兩人客氣地打了個招呼,交臂而過。

突然,海塞斯回過頭來,對鍾女士說:「很抱歉,我發現了你一個秘密。」

鍾女士一臉驚訝和慌亂,眼前的教授是他的領導,她報以微笑,但心裏很是緊張,心想一定是自己哪一天的日誌記錯或漏掉了什麼,「對不起處長,你發現了什麼,是不是……日誌……我……」

「你的日誌寫得很好,」海塞斯笑道,「我發現的是你身體的秘密。」

「……」

「你身邊沒有男人。」

「……」鍾女士覺得心跳加速。

「我身邊也沒有女人。」海塞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也許我們可以互相同情一下。」

「……」鍾女士一下臉膛綻紅,她有把木桶當成男人的想像力,但面對一個洋人上司卻缺乏相似的想像力。

但現在已經不需要想像力,只需要行動。海塞斯像對老情人一樣,舉手放到她燒紅的臉頰上,撫摸著,「你臉紅了,像個少女。你應該年過四十歲了吧,但是我敢肯定,你的乳頭仍然像少女一樣粉紅,比這臉蛋也還要紅。」

這就是海塞斯發現的她身體的秘密。

事實確實如此,幾分鐘后海塞斯帶她上樓,在他豪華的大辦公室里,脫下她的衣衫,指着她的乳頭說:「你看,我沒有說錯吧。」鍾女士彷彿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乳頭竟是那麼紅,那麼玲瓏,那麼堅挺,似乎從未被人碰過。但在昏暗的燈光下,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又是怎麼發現的呢?鍾女士也許是五號院第一個領悟到海塞斯身上有神性的人。她也是海塞斯在重慶秘密交往的第一個女朋友,只是好景不長,只維持了不到一個月,最後因被陸從駿發現而告終。

陸所長把鍾女士當做垃圾掃出五號院,這也意味着海塞斯不可能在五號院內碰到第二個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的確保住了蔣微等姑娘身體的安全性,但是後遺症其實更大。相對於黑室的安全而言,一個女人身體的安全太微不足道了。再說,陸從駿也不是從部屬身體的安全考慮而「殺一儆百」的,他是擔心教授因色而亂,耽誤了工作。他把教授當做中國人來看,把他和這裏所有人一樣(包括他自己),都看做是一台破譯機器的零件。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裏,用海塞斯的話來說:機器是幹不了事的,只有人才能幹事,而人是有七情六慾的。

禁慾,意味着身體的某一部分被外力關閉起來,甚至是被切割掉。陸從駿無疑同世界上除海塞斯等寥若晨星的天才之外的所有人一樣,並不知道破譯密碼所需要的並不僅僅是大腦一瞬間的靈光乍現,而是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個汗毛孔,都要徹底靈動起來,張開,閉攏,呼吸,燃燒,靈魂出竅,隨風隨雨飄散,接天接地聚匯……

這天晚上海塞斯沒有回宿舍,直接在辦公室度過了一夜。他還是第一次和東方女人做愛,鍾女士快速而頻繁的高潮,在高潮時咬緊牙關不吭一聲的極度痛苦狀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剛黎明時,在海塞斯的睡夢中,鍾女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衫,走了,留在她腦海里的是辦公室的豪華,地毯,沙發,躺椅,靠墊,大辦公桌,大茶几,高靠背皮椅……各種大小不一卻都精緻、有趣的擺設。

其實,豪華談不上,至少在海塞斯看來是這樣。連一盞水晶吊燈都沒有,談什麼豪華,扯淡!辦公室最大的特徵不過是四面牆上掛滿了各種板報、圖表;門口是一塊小黑板,提示日程備忘用的;正面牆上,正中,有一塊大黑板,上面寫滿了各種數據、公式;左面牆上掛有一幅小型作戰平面地圖;右面則是一幅地形圖。黑板邊上,還有一幅電報流量進程表格,有「軍01號-11號線」等標註,反映的是武漢四周敵人最近一個月電報流量的情況。

上班了,助手閻小夏推門進來,他沒看到沙發上有人睡着,也根本不可能想到,大手大腳地收拾著辦公室,把海塞斯吵醒了。後者有意咳嗽一聲,把前者嚇了一大跳。

「你沒回去睡覺,教授?」

「幾點了?」海塞斯睡眼惺忪地問。

「快八點了。」

「我才睡兩個小時,你應該讓我再睡兩個小時。」

「你今天要去給學生上課的。」

「啊,」海塞斯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今天有課?你昨天該提醒我。」

「寫着的呢。」助手指著記事小黑板說。

「完全亂套了,」海塞斯搖著頭說,「不過我的思路似乎是清楚了。」指指桌上那一沓文案,「你瞧,我把敵人的21師團揪了出來,他們可能要打頭陣,我已經給你擬好了大綱,你馬上把這些整理出來,寫成報告,報給陸所長。」

「是嗎?」閻小夏臉上準確地表達出內心的驚喜,「怎麼揪出來的?」

「你不會以為是我破譯了什麼電報吧?」海塞斯認真地看着他。

助手的回答讓教授失望了。

這是海塞斯進入黑室的第五天,他對助手第一次生出了失望的情緒。同樣的問題,一個多小時后,有人輕輕鬆鬆給教授道出一個滿意的回答,海塞斯對助手就更失望了。失望的陰影將被時間越拉越長,越放越大,因為那個人的光芒將越來越大,越來越強。

這個人就是陳家鵠。

在培訓中心主任左立的眼裏,陳家鵠是令人失望的,而且不是「一點」,是「極度」。這天,陸所長陪海塞斯上山來,海塞斯去上課了,所長被左立帶到了辦公室,左立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數落陳家鵠的不是。他拉開抽屜,找出兩封信,遞給所長,「你看,又是他的信,才來幾天信就寫了好幾封,而且都是『密電碼』,還是你去處理吧。」

陸所長接下信,塞在衣袋裏,「我已經讓海塞斯破了他的『密電碼』,無關秘密,不會有事。」

「但我總覺得他這人有事。」左立搖著頭嘆道。

「什麼事?」陸所長靜靜地望着對方。

左立沉吟道:「怎麼說呢,按說他來得遲,應該比別人刻苦才行,可是……我看他比誰都放鬆,每天晚上他寢室的燈總是熄得最早,早上別人在晨讀,背資料,他倒好,不是爬山就是跑步,搞得跟個運動員似的。至於上課嘛,幾個教員都反映他極不認真。敢在課堂上給自己老婆寫信的人,還會認真嗎?我看他最認真的事就是打理自己的頭髮,時刻都搞得一絲不亂。」

陸所長聽罷默然不語,他想,陳家鵠會不會在耍他:你請我來總不是為了當擺設看吧,我不行怎麼着?我能力不行,思想品質也不行,我不求上進,我跟你搗蛋,你拿我怎麼辦?沒有辦法,只有把他放掉。這是無賴的做法,他會耍無賴嗎?陸所長陷入了謎團。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對陳家鵠真不了解。他不由自主地邁開步子,走出門,往教室那邊走去,很遠就看到海塞斯高大的背影,正在黑板上寫着什麼。

教室里鴉雀無聲,海塞斯背對着大家,在黑板上飛快地寫着一個複雜的數學演算公式。跟第一次的西裝革履不同,今天他換上了一身休閑便裝,人顯得隨和了很多。如果你眼睛夠尖,仔細看,盯着他后脖頸的左側看,會發現一根長長的頭髮,掛在左耳朵上,像個倒鈎似的,沾在脖子上,鑽進了衣領里。毫無疑問,這是鍾女士的頭髮。

寫完公式,海塞斯轉過身來,講道:「大家知道,數學是科學的哲學,密碼技術作為一門應用科學,數學是它的父親。上堂課我講了,在密碼世界裏,真相都是被絕對掩蓋的,隱藏的,你所看到的,聽到的,摸到的,找到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用數學的語言來說,很簡單,即一個公式:X≠X。這是密碼研製者的終點,卻是我們破譯者的起點。從起點到終點,從本質上說,只是幾個數學公式而已。但從理論上說,在一部密碼的保密期限內,這幾個數學公式對破譯者而言永遠是個謎。現在我想問大家,這X是什麼?它代表了什麼?」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人能回答出來。

坐在最後一排的陳家鵠冷不丁說話了,語氣多少顯得有點隨便,「這是對正數無限大的求證,正常情況下,X永遠是變數,不可窮盡。它代表了我們今後的命運——正常情況下,破譯者是無法在一部密碼的保密期限內破譯密碼的。」

海塞斯雙眼一亮,會心而笑,「不過有時候,我們又似乎很容易看見敵人的秘密。」說着海塞斯刷刷幾下,在黑板上畫出一幅以武漢作為戰場的作戰草圖。

海塞斯指著草圖跟大家講解,卻沒有從草圖開始說起,他說到了天上去了,「大家都知道地球圍繞太陽轉動,二者之間具有欺騙性,即變數。譬如古人就有不符合實際的天圓地方論,以及永恆性,即無限。這樣的屬性實在太像一部密碼了。我們在地球上,從太陽東升西落亘古不變的規律,最起碼得出了天體是運動的結論。所以,即使不知道它們如何運動,這樣的發現也足以給人類的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同樣,通過表象發現秘密,在很多時候,都是破譯密碼的第一步。你們要相信,無論如何,第一步可能不是最困難的,但往往都是最關鍵的。」

海塞斯這才轉過身,再次指著黑板上的草圖道:「這是一幅X城被圍攻的戰場草圖。你們看,城市已經被ABCDEF六支軍隊圍得水泄不通,城裏城外的兵力對比非常懸殊。這樣一座汪洋中的孤島,隨時都有被海水吞沒的危險。所幸的是,洪水也許不會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來,如果能夠預先知道這六支敵隊誰最先發動攻擊,集中力量將其擊破,也許就會迎來勝利的轉機。」

海塞斯頓了頓,又接着說:「要知道這個秘密,若能破譯敵軍密碼當然是最好的,但又談何容易?不過,這並非唯一的辦法,比如派出偵察兵深入敵人前哨『抓舌頭』,或者混入敵軍探聽虛實,甚至到後方去了解敵軍的供給情況等,都可能給你答案。但是,這不是我們能幹的事,我們能幹什麼呢?我們在無法破譯敵軍密電的情況下,能從什麼角度去判斷敵人進攻的先後呢?我想聽聽各位的思考。」

大家都擰著眉頭思索起來,教室里一片靜默。最後,還是陳家鵠率先打破了沉默,問海塞斯:「敵人的電台我們都是控制住的?」

「是的。」海塞斯說,「但我們破譯不了密電。」

「我們控制電台有多長時間?」

「你需要多長時間?」

「我想至少要半個月以上。」

「為什麼?」

「要分析電報流量變化,至少需要這個時間。」

「好,我給你這個時間。」

陳家鵠信心十足地說:「那就分析ABCDEF六軍的電報流量,一般先進攻的部隊電報流量往往會出現異常,要麼是急劇增加,要麼是急劇減少,甚至無線電靜默。」

海塞斯埋着頭,走下講台,好像並不是往陳家鵠走去,但最後卻停在了陳家鵠跟前,對他點點頭,道:「你知道,這是猜測,那麼你能告訴我,這猜測勝算的幾率有多大?」看陳家鵠想站起來,海塞斯單手一按,示意他不必,「你坐着說,我反而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只有六七成吧。」陳家鵠聳聳肩膀說。

「這比例太低了,」教授雙目如電緊緊抓住他的身體,聲音也變得熱烈而急切,「我要你再提高比例。」

「這要看你能再給我什麼。」

「我可以再給你提供至少一個月以上的所有電報的分析日誌。」

「在沒有破譯密碼的情況下,日誌有可能無法提供任何信息。」

「我現在給你信息。」

「這要看是什麼信息,」舉目看着高高在上的教授,陳家鵠覺得很不自在,「如果分析日誌提供的信息和電報流量出現變化反映的信息是一致的,那麼,比例可以相應地提高。」

「提高到多少?」

「十之八九吧。」

海塞斯手中本來捏著一個粉筆頭,這會兒他把粉筆頭瀟灑地拋出去,拋了個優美的弧線,一邊拍掉手上的粉筆灰,一邊對着陳家鵠幸福地笑道:「你的回答讓我非常滿意。」他說着轉身往講台走去,一邊依然對陳家鵠說着,「上次我曾說過,你可能是我們這些同學中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現在我想你不會是最差的,應該是最好的。下課!」

剛才陸所長和左立一直在院子裏散步聊天,這會兒散步回來,看見下課了,學員們都在教室外圍着海塞斯閑聊,只有陳家鵠一個人獨自往宿舍走去。

「你看,」左立指著陳家鵠的身影,發牢騷,「人家都在跟教授交流,他又跑了,可能又回去寫信了吧。」

所長猶豫一會兒,最後像是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掏出剛才收下的陳家鵠寫給惠子的信,遞給左立,讓他喊林容容過來。左立心領神會,晃着信喊林容容:「有你的信!」

林容容跑過來,向所長彙報陳家鵠,說得天花亂墜。

林容容說:「別聽左主任的,所長,他看到的只是表面,他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林容容說:「他是不太用功,所長,可以說很不用功,可我看他也不需要用功。」

林容容說:「所長啊,你沒看他是怎麼背資料的,就跟我們看書一樣,翻到哪兒記到哪兒,翻看個一兩遍就全記住了。一本敵人軍官花名冊,我背了半個月才勉強記住一半人名,而他只看了一遍,就滾瓜爛熟了。人跟人不一樣啊,他的眼睛比照相機還靈光,簡直是過目不忘。」

林容容說:「請所長相信,我的話沒有絲毫誇張,你如果去問教授,我敢打賭他一定會比我誇得還要厲害。現在教授的課我看只有他聽得懂——趙子剛也勉強還行,但跟他還是沒法比。我覺得他以前一定接觸過密碼,他自己也說看過一些相關的書……」

林容容給所長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陳家鵠,這個陳家鵠更接近他想像或者說他願意想像的陳家鵠,所以多少安慰了他虛空的心。半個小時后,在回去的路上,在車裏,海塞斯又給陸所長提供了一個他認為的陳家鵠,真正徹底安慰了所長。

海塞斯對陳家鵠由衷地欣賞與喜愛,直到上完課後,他跟陸所長一起坐車下山了,還在他心裏蕩漾著,還在他臉上瀰漫着,就像一顆明亮晶瑩的水珠,在他濃黑的鬍子上歡快地跳蕩閃耀。有一陣子,他望着車窗外秀麗的景色,哼起了美國鄉村音樂,嘭嘭嘭的,喜形於色,就差手舞足蹈。

「您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興嘛,教授。」

「是嗎?」

「您的眼睛告訴了我。」

「哦,原來是我的眼睛出賣了我。除了高興,你還看到了我什麼?」

「還有嗎?」

「看不出來吧?所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心。告訴你,我心裏有了一個人。」

「我們有約定的。」陸所長嚴肅地盯着海塞斯看。

「兔子不吃窩邊草?」海塞斯笑道。

「是!」

「你別緊張,是個男人。」

「誰?」

「陳家鵠。」

「他怎麼了?」

「很優秀。」

「是嗎?」

「是的。」

「他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誇他?」

「沒有做什麼,要做了什麼那就是你來誇了。」

「沒做什麼你又憑什麼這麼誇他?」陸所長故意套他話。

「有些東西只可意會,無法言傳。」海塞斯認真地說,「但你相信我好了,你已經找到了你需要的人,你想要的東西,他都能幫你做到。」

海塞斯今天搭的是陸所長的車,司機是老孫。一路上,海塞斯不知是受了陳家鵠「十有八九」的安慰,還是被鍾女士的「痛苦」滋潤着,心情甚好,跟所長相談甚歡,讓陸所長心裏像灌了蜜糖似的。心裏高興,話就多,天南海北,說東道西,話趕話,越趕越多。話一多,時間就長了翅膀,比車軲轆還轉得快,口沫紛飛間,車子已經開進止上路五號大門,停在前院的辦公樓前。

「繼續開。」陸所長吩咐老孫,「我不下車。」

「你幹嗎不下?」海塞斯問。

「我找你有事。」

「還是談陳家鵠?我談得夠多了,沒有了。」

「你沒有我還有呢,開車。」

「不,你下車。」海塞斯趕他下車,「我要休息,你也該回去看報告了。」

「什麼報告?」

「我的報告,」海塞斯說,「我上山前吩咐小夏寫的,現在我想他應該給你交上去了。事關武漢作戰方案,你快回去看,回頭我們再交流。」

還有這好事!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陸所長樂顛顛地跟海塞斯道了別,下了車。車子繼續往後院開,開進後院,停在破譯樓前。海塞斯剛下車,偵聽處楊處長即匆匆趕出來,說有情況,要他馬上去他們那兒看看。

楊處長,單名路,偵聽處之長官,中等偏高個頭,寬肩膀,長方臉。他的輪廓和陳家鵠有點掛相,包括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氣宇軒昂的樣子,跟陳家鵠都有點形似狀像。輪廓相似的人其實很多的,讓陳家鵠來說,他會給你一個百分之一的比例。據說,五官面貌相像的人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如果輪廓和五官面貌都相像,那就是萬分之一了。用數據言說是為了準確,但有時候卻只是為了不準確,比如這些數據,無法當數據用,只能當形容詞用,本質是達意不寫實的。

楊處長領着海塞斯走進偵聽樓,後者立刻聞到空氣里散發出一種緊張、忙碌的氣氛。蔣微正在指揮幾個人一起搶抄一份「險報」,電波聲像遊絲一樣縹緲無形,飛來盪去,時斷時續。蔣微是領班,有點小組長的意思,她今天穿的工作服寬寬大大的,遮蓋了她飽滿的胸部,海塞斯從她身邊走過,沒有多看她一眼,像從一個男人身邊走過。

楊處長帶海塞斯走到一個小夥子跟前,後者正在分類電報,動作麻利,樣子忙碌,一看就是電報流量很大。

海塞斯掃了一眼電報,問楊處長:「哪來的電報,這麼多?」

楊處長說:「6號線和6A號線的。」

小夥子對海塞斯說:「6B號線今天也發了六份電報,都給你送過去了。」

海塞斯聽着,嘴角浮出了笑容,「6」字頭的電台都是21師團的電台,他就想看到他們這麼熱鬧的樣子。他想起陳家鵠的「十有八九說」,問楊處長:「『十有八九』的確切意思是什麼?」楊處被問得莫名其妙,愣在那兒,張口結舌。其實海塞斯知道是什麼意思,「就是十拿九穩的意思是不是?處長閣下。」他這麼說,不過是因為心情好,跟人幽默一下而已。

回到辦公室,助手閻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經去過偵聽處,喜滋滋地跑來向他彙報說今天21師團幾條線的電報流量都出現了放量現象。是報喜的意思。海塞斯聽了不以為然,只問他:「報告交上去了沒有?」

「交了。」

「交了就好。」海塞斯說,「電報繼續放量,說明我們的報告正在向真實的敵情接近,你就等著受表揚吧。」

話音剛落,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表揚的人來了。陸所長沒想到海塞斯這麼快就完成了杜先生交辦的任務,捧著報告闖進辦公室,喜笑顏開,聲音高分貝,樣子像恨不得要上來擁抱海塞斯,「教授,你這麼快就破譯電報了?」

海塞斯退開一步,平靜地說:「我沒有破譯任何電報。」

陸所長一怔,驚愕地望着他:「沒有破譯電報,你怎麼判斷出21師團要打頭陣?軍中無戲言,沒準的事我們不能隨便上報的,這可是個大情報啊。事關重大,絕對不能兒戲。」

「我不需要破譯電報。」海塞斯指著辦公桌上那一堆新來的電報說,「你看這是今天上午的流量,大得驚人。我想敵人的發報機一定都發燙了。」

「這會不會是個假象,有意在迷惑我們?」陸所長不禁有所疑問。

「你說的『迷惑』需要兩個前提,」海塞斯是抽雪茄的,他一邊用剪刀剪著雪茄頭,一邊說道,「第一,敵人知道我們在偵聽他們的電台……」

「這很有可能,」因為關係實在太過重大,陸所長顧不得禮數,失敬地打斷他,「我們在長沙也有偵聽基地,現在報庫里有一大半資料都是那邊轉過來的。」

「我知道,可我還沒說完呢。」海塞斯點了雪茄,猛抽了一口,接着說,「第二個前提,我們已經破譯敵人的密碼,並且已經被敵人發現。只有這樣,敵人才可能借力打力,發些假電報來迷惑我們。可實際上敵人根本不會這麼高看你,我們確實也沒有破譯敵人的任何密碼。再說了,如果是作假,他們並不需要發這麼多電報,不但不需要,還會有意控制數量,因為多了反而不好,要引人起疑。而現在的流量非常大,唯一的解釋就是它確實有那麼多話要說。」

「你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按照規定,有百分之七十的勝算你就應該上報。」

陸所長點點頭,看着海塞斯,「那我就上報了?」看海塞斯沒答理他,又自語道,「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不確定,是立功還是受罰,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教授,這第一張單子,最好還是給我立功吧。」

海塞斯從胸前掏出一個十字架,舉在所長面前,「那你就對它祈禱吧。」

陸所長小心地撫摸著十字架,像摸著一個寶物,一個價值連城卻又容易破碎的寶物,「這就是你們敬拜的耶穌?對他祈禱是不是很靈?」看教授點頭稱是,他真想祈禱,「可我還不知道怎麼祈禱呢,要我跪下嗎?教教我吧教授,我願意向他祈禱,只要他給我抹掉那個百分之二十。」

海塞斯看他當真的樣子,把十字架塞入衣服里,嘲笑他:「對不起,我只負責教人破譯密碼,如果要教你祈禱,還得另加薪水。」

陸從駿想,你一年的薪水已經夠我一輩子掙的了,你還嫌少,看來耶穌是教人貪婪的。

與此同時,另一個美國人,另一個基督徒,正在重慶飯店二樓咖啡廳與惠子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酒,至少是目前,眼下這一天,虛偽的基督徒的真實用心是要找到惠子的夫君——陳家鵠。

怎麼可能找得到呢?陳家鵠在一個山胳肢窩裏,空中的飛機都找不到,荒郊野嶺,地圖上沒標註,郵冊里沒地址。那是一片被人為刻意包裹、藏匿之地,如世外桃源,找是找不到的,只有在某種特別的機緣巧合下才能闖入。

此刻,陳家鵠正在宿舍里研究敵21師團的資料。海塞斯在下山前曾專門來他宿舍,單獨跟他聊了幾分鐘,聊的都是美國的事情,兩人都去過的地方,都看過的電影。他們沒有共同熟悉的人,海塞斯覺得這有點不正常,因為兩人其實是生活在同一個圈子裏的:數學界。海塞斯有理由懷疑,他的學生沒有完全說實話。

「我想我們需要時間來互相了解。」海塞斯這樣告別了他欣賞的弟子。

吃午飯時,左立給陳家鵠轉送來一隻檔案袋,裏面裝的是敵21師團的基本資料和一些在前線戰場繳獲的敵部文件。這是海塞斯下山後讓老孫送上來的,資料裏面夾了一張紙條,是海塞斯用英文寫的。陳家鵠完全可以直接把它轉換成母語:

我明顯地感覺到你不願意跟我談過去,談美國,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談談敵人吧。我對日本的軍情和文化所知甚少,你在日本多年,也許可以當我的老師。據可靠消息,大兵壓境,四面楚歌,武漢守不住了,但又必須拚死抵抗至少一到兩個月。我決定立刻展開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工作,望你能夠儘快熟悉這些資料,以利商討。別跟我說你沒有從事破譯的經驗,你可以欺騙你身邊的官僚,但騙不了我。也許我們該交個朋友,做你的朋友我自信是合格的。

亞德利即日

這可能是亞德利在重慶期間唯一一次簽署真名。這個名字確實讓陳家鵠感到震驚,早在日本留學時他就從導師炎武次二那裏聽說過此人,知道他曾經破譯過日本的海軍和外交密碼,因而在日本「臭名昭著」。導師站在一個數學家的角度對他有一個學院式的評論:沒有他,美國的破譯科學不可能有今天的前端,至少要拖后十年才能起步。為此,剛到美國時,陳家鵠曾有意識地關注並經常得到他的不少消息,他出版的幾本書,比如《美國黑室》《金髮伯爵夫人》《日本紅日》等,他都看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個被日本人痛罵、歧視、詛咒的「美國英雄」,在美國卻一點也沒有被奉為英雄的感覺,甚至美國安全局的人經常組織文章在媒體上罵他是個「酒鬼」、「大嘴巴」、「失信之徒」、「吹牛大師」等。開美國先河的「破譯之父」怎麼就得罪他的祖師爺?對此,詹姆斯·班佛也有研究結論:

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美國黑室被永久性地關閉。對於亞德利來講這實在太糟糕,他不但失去了工作,而且恰遇股市大跌,經濟大蕭條讓每一個美國人都囊中羞澀。他只好收拾包袱,離開大都市,回到自己的老家沃辛頓。但是,印第安納州的小鎮更不需要破譯家,身無分文、還要養家餬口的亞德利一度幾乎到了絕境。這時能做的事只有一件:把在「密室」的經歷寫成書,出版掙錢。

在紐約出版社喬治·白的幫助下,亞德利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涯。一九三一年四月及五月期間,故事的三個節錄在《星期六郵報》上發表。同年六月一日,博士美林公司出版了《美國黑室》一書。這本書稍後成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具爭議性的書之一。公眾爭相購買《美國黑室》,評論家對它也高度評價。有書評人稱它為「第一本由美國人撰寫的、最具轟動性的關於大戰後秘史的作品」。

華盛頓政府冷淡地否認了亞德利的故事。但私下裏,官方卻大為震怒,他們敦促官方採取法律行動禁止此書發行,但法律不予支持,更讓他們恨透了亞德利。亞德利嘗到了甜頭,大膽展開了一個新的計劃:他決定把華盛頓裁軍會議的故事作獨家著述,包括公佈那些截獲取自東京和其談判代表之問的電文原件。在一個名叫瑪麗·斯塔特。克露斯的業餘作家的幫助下,亞德利在兩個月內完成了九百七十頁的《日本外交秘密:1921-1922》。

這下,喬治·自出版社被嚇壞了,他們不單拒絕出版該書,其總裁查班斯還通知司法部,舉報手稿含有許多日文電報原件。這令國務院大為緊張。在國務院的要求下,陸軍部派出三個官員到沃辛頓要求亞德利交還所有官方文件。亞德利的回答是:我並沒有任何損害美國政府的文件。

政府最終還是成功地阻止了亞德利出版此書。在亞德利把手稿送交麥克蘭公司后,紐約助理檢察官托馬斯·杜威得到了該公司總裁喬治·勃萊特的協助。美國聯邦法院執行官在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日,將手稿從麥克蘭公司帶走。出版社協助政府查禁自己的書,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但這次行動卻是聯邦政府有史以來,第一次以安全理由充公一份手稿。直到四十六年之後,《日本外交秘密》的部分內容仍被列為機密。

為了防止亞德利再次爆料,國務院努力通過了一條法例,將出版使用官方外交密碼編寫的資料列為犯罪行為。這一切都無法阻止亞德利繼續他新的事業——寫作。他從寫實作品轉向寫小說,將事實和創作糅合在一起。在他一九三四年出版的《金髮伯爵夫人》裏,華府密探局的主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揭發了一個美麗的德國間諜。《星期六文學評論》寫道:亞德利先生不但熟悉間諜素材,也是個講故事好手。

六個月之後,亞德利又完成新作《日本紅日》,小說再次以一個國務院年輕僱員和美麗的中國女性間的愛情故事為主線,最終揭露了日本徵服滿洲的陰謀。一九三五年,亞德利取得了進一步的成功,他將《金髮伯爵夫人》出售給米高梅影片公司,併兼任技術顧問,搬上大銀幕,電影改名為《相遇》,由威廉·鮑威爾、羅莎琳德·羅素聞和愷撒·羅密歐等明星主演……

雖然陳家鵠不知道這些背景,但是導師炎武次二對他的評論,日本政府對他的痛恨,他幾本小說中反映出來他的經歷和才華,以及他對自己沒有絲毫遮掩的欣賞等等,這一切,都使得陳家鵠對他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他感激這種相逢。他已經朦朦朧朧預感到,此人將會成為一把尖刀,狠狠插入自己生活的肋骨。他對自己即將要扮演的那個角色缺乏好感,但如果必須要擔當此角色,他覺得和他一起出演一定是最理想的。現在他一邊看着資料,一邊腦海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他在自己的牙齒上安裝了竊聽器。

他不知道,這個「他」,是他自己,還是他過去的導師——炎武次二,還是現在的這個美國專家——海塞斯——其實他叫亞德利。

海塞斯知道,比誰都知道,即使他的判斷百分之百的準確,也只能幫助前線部隊打一個有備之仗,他們可以相對機動地集中兵力,暫時抵擋住敵人先頭部隊的進攻。但要真正幫助部隊打贏仗,擊潰來敵,還是要破譯密碼,了解敵人的佈防、兵力,進攻時間、方式,武器裝備,突破地點等等。從現在武漢的形勢看,要完全集中兵力打殲滅戰是不可能的,只能相對集中,力爭打出幾個漂亮的防禦戰,令敵軍生縣,放慢大舉攻犯之步伐。所以,海塞斯回到辦公室后不久,便收集了一些敵21師團的軍情資料,給陳家鵠送去。他決定要下手破譯敵21師團的密碼,急需一個真正能助他開動腦筋、儘快進入狀態的幫手。海塞斯明白,儘管自己曾破譯過日本的海軍和外交密碼,但對日本陸軍的情況所知不多,尤其是當下,甚至可以說一無所知。是的,他畢竟已經離開破譯界十多年了,他迫切需要一個同行者,來給他驅散「常識的黑暗」,「旅途的孤獨」,以及「孤獨可能導致的盲區」。直覺和經驗告訴他,這個陳家鵠,炎武次二的學生,一定從事過高難度的破譯工作,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

當天晚上,陸所長拿着一個講義夾來找教授,一進屋就被屋子裏濃濃的煙霧嗆得咳嗽起來,他用講義夾扇了扇面前的煙霧,「看來你得改抽中國煙,你那玩藝太猛了,搞得這兒跟前線似的硝煙瀰漫。」

海塞斯吐出一大口煙,笑道:「這說明了我在工作,而且狀態良好;什麼時候你進來發現這裏空氣清新,那就意味着我要請醫生了。」看陸所長手上捏著個滿噹噹的講義夾,問:「這是給我的嗎?」

「對。」陸所長走上前,把東西遞給他,「杜先生給你弄了些資料來,他對我們提交的報告很重視,已經轉給了武漢大本營,但武漢方面認為,敵21師團初來乍到,好像不大可能打頭陣。」

海塞斯冷冷一笑,一邊翻看資料:「按照他們的邏輯,我也不該這麼快做出這麼大的判斷,因為我也是初來乍到啊。」

陸所長小聲道:「杜先生的意思……」海塞斯知道他要說什麼,搶自道:「我應該馬上破開敵人的密碼,給出百分之百的保證是不是?」看陸所長點頭,他站起來,不滿地說:「要我百分之百地保證這是不可能的,你以為破密碼是猜謎語,睡個覺就可以解決問題?」

「你估計要多久?」

「那要看你提供什麼條件。」

「你需要什麼條件?」

「如果以三兩天為限的話,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所長雙目放光,等着他提供法寶。

「去敵人的機要室里偷!」海塞斯將手裏的資料一丟,攤開手,斬釘截鐵地說,「也就是說,你根本不需要我!」

陸所長無言以對。

海塞斯用兩口煙霧緩和了一下情緒,解釋道:「你要知道,情報收集是多渠道的,我們提供百分之八十的保證已經夠高了,然後他們應該以此為據,去多方收集情報,最後作出判斷。他現在指望我們自我驗證,馬上破開敵人的密碼,豈不是天方夜譚?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短時間內我不可能破譯任何密碼,我不是神,神在這兒。」海塞斯拍拍胸脯,說的是十字架的耶穌,「只有上帝才有這本事,說有光就有光,說有什麼就有什麼。」頓了頓又說:「杜先生是不是看這次我按時給他遞交了報告,就以為我會答應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可能的,告訴你這是兩回事,分析敵情無非是知識和經驗的套路,而密碼,破譯密碼,則是一門科學,不但龐大,而且深邃,它需要日積月累,需要探索發現,它是苦苦思索和等待之後的靈光一現。可你們呢?沒有十月懷胎就想抱金娃娃,做夢吧。再說了,我的報告還沒有得到證實呢,他不是有異議嘛,我不是也留了百分之二十的餘地在那兒。所長閣下,請你不要異想天開,你們不切實際的心情會破壞我接近靈光的感覺的。」

海塞斯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神,事實上又把自己當做了菩薩——難侍候的菩薩,否則憑什麼一句話不對路,就對頂頭上司大動肝火。不過,如果他要預料到他對敵21師團打頭陣的報告在三天後將被證實為真,他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大情緒了。是的,他的情緒有一大半是因為他心中焦慮,畢竟這是他到黑室后做的第一單「生意」,他害怕出洋相,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再優秀的演員,如果剛登台就出洋相,以後的表演肯定會備受影響。

相反,當三天之後敵21師團率先發動進攻,成全了他的首單「生意」,讓他賺到盆滿缽盈,開張大吉——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似乎也就預示了他今後的表演會好戲連台,精彩紛呈。

在陳家鵠看來,教授在講台上的表演確實是好戲連台,精彩紛呈,每聽他一堂課,陳家鵠都感到內心有一部分被點亮。翻譯的水平很一般,對那些英語水平不高、有的甚至根本不懂的學員來說無疑是一大損失,但對於在美國待過幾年的陳家鵠來說則沒有任何影響,他可以毫無障礙地聽懂教授的每一句話,翻譯的時間成了他反芻、品咂、消化教授原意的空隙。所以,陳家鵠聽海塞斯的課,決不會漏掉一個詞。每一句話他都聽一遍,思一遍,他覺得也值得他聽一遍又思一遍。

這天,海塞斯上山前得知,敵21師團確以實際行動捍衛了他報告的真實性,幾天來的焦慮被驅散一空,雲開天晴,心情特別好,神采奕奕,精神氣十足,聲音格外洪亮。他已經不再浮於表皮地給學員們講密碼的玄奧神秘,而是給他們講起了密碼的實質。

「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說,人難免是要犯錯誤的,比如吃飯,這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我們每天都要吃,『吃飯的技術』早已爛熟,閉上眼睛照樣可以吃。可是誰吃飯又從來沒有丟過筷子,沒有丟過飯粒?沒有這樣的人。由此可見,機要員加密和解密也好,報務員發報和抄報也好,總是難免要出錯。有錯就要更改,改動的地方就是一個補丁。天衣無縫是不可能的,補丁就是破綻,也給我們的破譯帶來了機會和突破口。所以,雖然密碼有理論上的牢不可破之說,但實際上密碼又紛紛在被破解,這就是因為密碼是人在使用,而人總會出錯,會留下補丁,露出破綻……」

「那麼,拿到一份密碼電報,應如何來着手破譯?這就是技術,是知識。對一個破譯師而言,技術和知識是最次要的,也是最容易掌握的,對你們這些學過高等數學的人來說,我半堂課就可以把全部知識講完。是這樣的,在初步考察密碼電報之前,我們必須首先判斷它是用什麼樣的密本加密的。而要做到這一點,又必須在密碼電報中找出高頻碼組,即出現頻率最高的那幾組電碼,還要找出數字最小的碼組和數字最大的碼組。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判定那本用來加密的密本是由多少單詞和短語構成的。比方說,我們在一份密碼電報中找出了下面這些碼組——」

海塞斯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這樣的字樣:

高頻碼組42659

數字最小的碼組0038

數字最大的碼組55936

隨後,海塞斯側過身,指著黑板繼續講道:「這三組數字說明了什麼呢?這說明我們要找的那個密本,應該由大約六萬個單詞和短語組成。因為,這裏的最大碼組是55936。」

「這麼大的密本啊。」不知是誰,有人這樣輕聲驚嘆。

「不,這還不算是最大的密本。」海塞斯說,「在我所知道的密本里,特別大的會含有十萬條以上的單詞和短語呢。」

除了陳家鵠外,其他人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海塞斯知道他們被這數字巨大的密本給嚇住了,便安慰似的舉起雙手,往下壓了壓,說:「不過,請注意,任何有經驗的密碼工作者都『心中有數』,一個密本,其實只需要一萬個詞條就足以表達任何意思了。這裏有一個竅門可以利用就是,對那些不常用的詞、不常用的人名和地名等等,就只用密本里的字母單獨拼寫出來即可。要是這本密本里有音節的話,也可以用音節拼寫出來。」

學員們的表情這才放鬆了一些,靜靜地點頭。

此時海塞斯已神采飛揚,揮舞着手說:「我以上的話說明了什麼呢?就是說,我們可以假定,我們現在要破譯的密本很可能就只有一萬個常用字,而其餘的五萬個碼組則是代替專有名詞、常見詞語和句子的。大家請注意,如果有五萬個碼組代表短語和完整的句子,那麼就說明在同一份密碼電報中,出現重複碼組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這樣的一個定論是要說明,一旦在電報中發現不斷重複出現的碼組,它們很可能會代表一個固定的含義,這個固定的含義有時是指一個完整的意思,有時也可能是指一個常用的音節,或者是指從某本書的某一頁開始,等等有規律的意思。這樣一來我們又可以作出一個很合理的推斷:我們要找的密本是一本順序密本。也就是說,它的單詞在密本中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而與它們對應的數字碼組也是按照數值大小的順序排列的。那麼請問,什麼樣的一本書最具備這樣的一種順序呢?」

學員們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了陳家鵠。

陳家鵠對大夥說:「別看我,東西就在你們眼前。」說着指了指教授放在講台上的字典。

海塞斯笑了;「對,這肯定是一本字典這樣的書。其實,所有的密碼就是給你重新編寫一本字典。」

這天,海塞斯又來上課,又玩起故弄玄虛的那一套,進了教室二話不說,直接走上講台,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一句話:密表和密本,就像時間和空間。隨後步下講台,像個巫師一樣邊走邊說,面無表情:

「黑夜降臨,萬物沉睡,朦朧的黎明也在向你們招手呢。天開天闔,明晦交替,這是神的意志和秘密,凡人不可企及。」與其說是在授課,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時間是流動的,空間是固定的。但是歸根結底,空間也是流動的,因為空間和時間就像皮和肉一樣無法割裂。流動的時間讓固定的空間也跟着變化、流動起來。今天我又要把你們帶到一個新的時空,我的意志和秘密是專門為你們的企及而設計的。」他晃晃手上的幾頁紙,一一分發給每一個學員,「是學生總要接受考試,今天我就要考考你們了。這是一道數學迷宮題,原理來自芝諾十五歲時的靈光一現。」

接着,海塞斯給學員們講起了芝諾那個「靈光一現」的故事。芝諸在五歲的時候,他父親曾經考他,從他們家到外婆家有五公里路,他以每小時五公里的速度走,需要走多少時間。芝諾答是一個小時,父親給他了一顆糖吃,因為他答對了。十年後,等他十五歲時,父親又拿這個問題問他時,他知道這下如果再答是一個小時肯定要挨罵。因為,很顯然這回父親考的再不是他的算術能力。父親是在考他的判斷、分析、思辯等多方面的能力,他需要找出另外一種答案來博得父親的嘉許。最後,他告訴父親:他永遠也走不到外婆家。父親想當然地替他回答了原因:因為外婆已經去世,外婆家已經不存在。這事實上也是父親要的答案。父親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就是要兒子打開思路。但年少的芝諾說:不,父親,你這是偷換概念,不是在用數學說明問題。父親哈哈大笑說:那你用數學來說明一下。他根本不相信,這還能用數學來解釋。芝諾說:我可以把五公里一分為二,然後又把一分為二的五公里再一分為二,這樣分下去、分下去,可以分出無窮個「一分為二」,永遠也分不完。既然永遠分不完,你也就永遠走不到。芝諾正是這樣創造了他流芳百世的悖論學。幾百年後,有人以芝諾悖論為據,研製了世上的第一部數學密碼——無字密碼。

講完芝諾的故事後,海塞斯告訴大家:「這道題就是我根據無字密碼的原理做成的,你們解了這道題,從理論上說也就等於破譯了這部密碼。當然,這是最初級的,以你們現有的知識,應該都可以解破。如果你連這道題都破不掉,那麼對不起,我建議你自動退學。這僅僅是一個十五歲少年的智慧,雖然他是天才,但說到底,也僅不過是一部初級教學模擬密碼而已。」

要求有兩點:一、必須獨立完成,可以查閱資料,但絕不能互相交流,二、只有三天時間。就是說,等教授下一次再來這裏上課時,大家都應該交卷,否則以零分計算——換言之,你已被淘汰,可以回家了。

海塞斯說:「當然,我歡迎你們早交,『越早越好。在答案無誤的情況下,交卷時間越早,得分越高。」

林容容問:「交到哪裏?」

海塞斯指著放在講台上的一隻上了鎖的小木箱,「這裏。等一下我會把它交給左主任,讓他保管。你們在交卷之前要找左主任簽字,註明你破題的時間。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都清楚了,好,下課。」

學員們都起身送海塞斯走,只有陳家鵠不聞不顧,不起立,不再見,沒有任何錶示。他在幹嗎?正聚精會神地趴在桌子上看着那道題,彷彿已經潛入到它深幽玄奧的世界裏去,盡情縱橫徜徉。

一個十五歲少年的智慧竟能令陳家鵠如此痴迷?這共實並不讓人意外。老饕好肉,老餮好酒,不是只好香肉、美酒,但凡只要是肉是酒,都能令饕餮深陷痴醉,難以自拔。陳家鵠就是數學世界裏的饕餮,少年芝諸創造的數學模型,儘管並不繁複,但對陳家鵠而言仍不失為一道精緻小菜,抑或一杯醇香美酒,不盡興品嘗,焉能罷休?海塞斯見他如此有興,更是生出心有戚戚的知己感來,連走出教室的腳步都帶着三分欣慰三分微笑。

海塞斯走進辦公室,將那隻小木箱交給左立。左立在靠牆邊的一壁檔案櫃旁,找了個地方安置它。陸所長覺得放在那裏不合適,左右看看,問左立:「這些柜子有沒有空?」左立說:「你的意思是放在柜子裏?」

陸所長說:「還是放在柜子裏為好。」

海塞斯卻不同意,他四周看了看,最後走到門外去,要求把小木箱釘在門口的牆壁上。他解釋說;「這樣,今後如果他們對我的課有什麼意見和要求,還可以隨時給我塞條子。」

左立說行,就要去找人把它掛起來。陸所長說:「你急什麼嘛,沒有人這麼快來交卷的。教授你說是不是,今天晚上之前有人來交卷就不錯了。」

海塞斯說:「只要是在明天早上之前交卷的,都可以得滿分。」

左立嘀咕:「要在半夜裏來跟我交卷,我就麻煩了。」

陸所長說:「我倒希望他們今天晚上都挨個來跟你交卷,折騰你一宿不眠。」

「不可能。」海塞斯說,「今天晚上只有一個人有可能來交卷。」

「誰?」

「陳家鵠。」

正說着,有人敲門。海塞斯首先反應過來,把指頭豎在嘴巴上,低聲說:「你們信不信,肯定是陳家鵠來交卷了。」陸所長和左立根本不信,這才下課多長時間呀,也就十來分鐘,他陳家鵠再是數學博士,再有破譯天賦,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把題做完了。

海塞斯見他們滿臉疑色,便詭秘地笑笑,大步走到門背後去,突然嘩的一聲拉開了門。陸所長和左立看,門外果然站的是陳家鵠!

海塞斯問他有什麼事,他遞上卷子,「我來交卷。」

陸所長和左立不覺驚得目瞪口呆。陸所長不僅僅是驚愕,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和懼怕——他懷疑陳家鵠交的是一張白卷,以此來表明他的無能,為自己最終被淘汰出局大造聲勢。所以,當海塞斯拿着卷子回到屋裏時,他連忙催他快看。海塞斯一目十行地看着,很快看完,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麼樣,」陸所長急切地問,「能得滿分嗎?」

「你說的滿分是指多少分?」海塞斯問。

「一百分啊。」

海塞斯搖搖頭,「那他不是滿分。」

陸所長一愣,「怎麼,有錯?」

海塞斯慢悠悠地說:「錯是沒錯,但不是滿分。」

陸所長急了,「既然沒錯,為什麼又不是滿分?」

海塞斯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我剛才不是說了,明天早上之前交卷可以得滿分,他提前了將近二十個小時,難道不應該給他加分?我看再加個一百分也不為過。」

陸所長禁不住破顏而笑,重重地在海塞斯肩上捶了一拳,「教授先生,你這關子可賣大了,可把我賣到豬圈裏去了。」海塞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接他話,而是自語道:「可以下個結論,他以前一定干過這行。」陸所長說:「據我們了解的情況是沒有,日本陸軍省曾經希望他去干,但他沒有接受,拒絕了,所以才去了你們美國,因為他把日本政府給得罪了。」

沒有就更加不可思議了,海塞斯想,目光落在窗外。窗外的天空裏伸展着一枝樹葉金黃的楓樹枝椏,兩隻山雀從高空中飛落,停在樹枝上,你追我趕,上下翻飛,嘰嘰喳喳,頓時派生出一份山中野趣。他突然想起,昨天夜裏鍾女士給他背過的幾句詩:

我一生最大的夢想

放下槍。拿起鋤頭

和一箭之地,戰鬥

狂熱地信仰太陽和雨水……

鍾女士的丈夫曾是張治中手下的一個團長,去年淞滬戰爭爆發后,他是第一批陣亡者,遺物只有兩本詩集和一本記滿了他自己詩作的筆記本。從那以後,鍾女士愛上了詩歌,一年多來她已經把那些詩都讀得滾瓜爛熟,隨時隨地可以背出來。這讓她枯燥、單調、苦悶的工作和生活平添了一份詩意和浪漫。當海塞斯把她攬入懷裏后,她覺得這是自己一年來生活在詩歌中給她的回報。鍾女士給海塞斯背過好多詩,其他的他都忘了,獨獨記牢了這首詩,是不是因為近來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戰鬥」太激烈的緣故?所有事情太激烈了都會令人心生厭倦,想逃避,想放下「槍」,拿起鋤頭,歸於山野。

確實,最近海塞斯的心思全撲在敵2l師團的密碼上了,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聞到了它的氣息,偶爾也瞥見過它倏忽的影子,可就是抓不住它。它隨風而來,隨風飄散,如夢似幻,亦真亦假。這天晚上海塞斯一如既往,吃過晚飯又去了辦公室對着一桌子的電報苦思冥想,腦海里卻一再浮現陳家鵠的影子。很奇怪,開始他想給陳家鵠打個電話聊一聊,後來臨時改變主意,決定上山去看他,便捲起桌上所有瓷料。連夜開車上山。

海塞斯沒有將他的來意跟陳家鵠明說,只是將一大堆資料和電報扔給他,淡淡地說:「你看看這些東西吧,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聊一聊。」

「這麼多?」陳家鵠看着一大堆東西,「看來你是不準備讓我睡覺了。」

「該讓我睡一睡了,」海塞斯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陳家鵠床上,「我已經幾天都沒有好好睡覺了。」

「那你睡,我去教室看吧。」

「不,」海塞斯順手從床頭柜上抓過一張報紙看,「你以為我真能睡着?睡不着的,我要跟你說事呢。」

但報紙沒看完,海塞斯已經睡過去,酣暢的呼嚕聲從他半張的嘴巴里一串接一串地溢出來,像屋外山野里的松濤聲,綿綿不絕,訇然不息。陳家鵠怕吵醒他,便抱着資料去了教室,等他離開教室時東方已經發亮。中途,蒙面人兩次來偷偷看他,第一次看到他時而蹙眉沉思,時而閉目遐想,時而嘿嘿自笑,像個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世界裏的瘋漢;第二次看到他埋頭奮筆疾書,像在給閻王爺趕寫生死狀——天亮前必須抄完。

入秋了,山上的夜鳳已見寒意,陳家鵠離開宿舍時,怕風吹開門,專門從外面扣上了搭鏈。當然沒有上鎖,這樣如果海塞斯醒來,照樣可以從窗戶里伸出手來開門:窗戶和門框只相隔一米遠。這會兒陳家鵠回來,看搭鏈還扣著,知道教授還在做夢。搭鏈本是輕輕扣著的,但經夜風再三的推搡,現在已經扣死,陳家鵠在解搭鏈時,搭鏈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把夢中的海塞斯吵醒了。

「幾點了?」海塞斯坐起身,雙手揉着睡眼問。

「天快亮了,」陳家鵠開了燈,「你該下山了。」

「看來我是睡了一大覺。」燈光讓海塞斯扭過頭去,對着後窗。他發現,朦朧的天光已在窗外浮着,冷冷的,像浸在水中。等他適應了燈光,回過頭來,看看熬了一個通宵的陳家鵠,走上前問他:「怎麼樣,是空手而回,還是滿載而歸?」

陳家鵠遞上幾頁稿紙,「我有個方案,但還需要演算來證明。」

海塞斯粗略翻看了一下,點頭說:「1比25000,演算量並不大嘛。」

「你現在有幾個演算師?」

「剛來了兩位。」

「那也要好幾天時間。」

「好幾天時間我給得起。」海塞斯繼續看着那些稿紙,「就怕你文不對題,浪費我時間。現在先給我幾分鐘時間看看吧,你可以出去想一想,我可能會對你的方案提出問題。」

問題很明顯,陳家鵠似乎是小看了鬼子,把對方密碼鎖定在業已「退役」的指代密碼上。「你為什麼認定它就是一部單純的指代密碼,」海塞斯的眉頭緊鎖不展,「難道你不知道指代密碼已經落後了,淘汰了,現在軍事上已經很少採用它了?」

指代密碼是德國軍隊在一戰時期廣泛使用的密碼,當時效果很好,但德國戰敗后指代密碼的一些關鍵技術被一一公開、推廣,它的神秘性消失殆盡,落毛鳳凰不如雞,它的價值一落千丈,到了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后,基本上被軍方淘汰不用。海塞斯認為,日本作為崛起的新一代軍事強國,還在沿用這麼落後的密碼體系,理論上說不通的。「你的判斷讓我懷疑你對當前世界密碼發展狀態缺乏了解,就像你們的中醫沒有摸清病人的脈搏,」教授不客氣地說,「據我所知,日本從明治維新后一直崇尚西方科學,推行科技革命,現在,他們在科技層面上一點也不落後於西方發達國家。」

「那麼請問海塞斯先生,」陳家鵠反問教授,「現在哪個國家的軍官還喜歡隨身佩著一把軍刀?你對日本文化缺乏了解,這個民族的守舊和創新同樣卓絕:他們一手拿着世上最先進的槍,另一隻手也沒有丟掉最古老的刀。」

犀利的反問,佔領了理論的制高點,令海塞斯暗暗竊喜。顯然,陳家鵠做此判斷,不是因為無知。「可是在我看來,敵21師團是新組建的部隊,武器精良,配備的密碼也應該是先進優良的。」海塞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他們沒有歷史,他們的今天就是他們的全部過去。」

陳家鵠搖搖頭,「其實你比我知道,當大家都這麼想時他卻不這麼做,逸本身就是密碼的一部分。關鍵是,如果它確實是一部高水平的新式密碼,我們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破譯它,等我們破譯了,仗早就打完了。所以,那條路我們可以放棄不走,因為走了也是白走。」

後面那個說法太形而下了,遭到教授嘲笑,「怎麼拿出一個赤腳的人冒犯穿鞋人的那一套,你不覺得太低級了嗎?你最後一下犯了兩個毛病:妄自菲薄、投機取巧,它會影響我對判斷的尊重。如果你的『理論』就落實在這上面,我想也許沒有演算的必要了。」

陳家鵠不作更多的解釋,只言一句:「去試試看吧。」

海塞斯說:「當然,如果你堅持,我可以給你機會,但恕我直言,我並不看好它。」

陳家鵠笑問:「如果我對了呢,你是不是可以給我個獎賞?」

「你需要什麼獎賞?」

「帶我下山去見見我的太太。」

「如果你對了,我就把你留在山下。」海塞斯哈哈笑道,「現在我該下山了,你還可以睡兩個小時,我呢也不想讓孫先生派人找我。他們不准我單獨出門,可允許我的車自由出入,真荒唐。你們中國人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他們認為只有司機才會開車,哈哈哈。」

海塞斯哪裏知道,其實老孫已在山上陪了他一夜。事實上,昨晚他的車子引擎聲一響就被老孫盯上了。車還沒有開出院子,還在院子裏打圈時,老孫的車子已經在外面路口恭候了。因為是從外面開始跟的,海塞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方面老孫是老手,比如現在他就在車裏等著,只要你海塞斯的車子引擎聲再次轟然作響,他又會率先出門,先為你開道,到了山下再轉到你後面,斷斷續續、若即著離地跟着你回家。

分析員是破譯師的二傳手,演算員則是破譯師的檢驗員。打個比方,破譯密碼猶如是在一座森林裏找一片特定的樹葉,破譯師根據分析員的報告,綜合分析,作出判斷:這片「樹葉」在某一棵樹上。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一棵小樹,樹葉不多,破譯師當然可以自己去一片片翻來看,去求證。可如果是棵大樹呢,枝繁葉茂,樹葉多如牛毛,破譯師哪有時間去一一翻看、求證?演算員就是幫他干這活的。

森林裏樹木眾多,確定「哪一棵樹」顯然是最關鍵的,只要「這棵樹」找到了,找對了,就不愁找不到「那片樹葉」。現在陳家鵠已經確定了一棵樹,這棵樹的樹葉不少,需要演算員來幫助求證。演算員的配備標準是一名破譯師配兩名演算員,黑室發展到最興盛時演算員多達十七名,現在只有兩名,是父子倆,姓王,父親六十多歲了,兒子也年近四十。

這天晚上陸所長來看海塞斯,一進破譯樓就聽到噼噼啪啪的算盤聲,心裏一喜,循聲而動,闖進了演算科,見父子倆正算得起勁,忍不住打斷老王,「怎麼,教授來靈感了?」老王說:「是的,我的手就等著教授出靈感呢。」

「怎麼樣?演算量大嗎?」

「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幾率,現在已經排除小一半了。」

「哦,那還是很快嘛。」

「我們一天都沒休息,」兒子說,「晚上還準備干它一個通宵。」

「要注意休息,別累壞了身體。」

父親笑道:「只要教授的方案沒錯,我們再累也值得。」

兒子也說:「是啊,只要謎底就在這二萬五千個旮旯的一個裏面,我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會累的,值啊。」

陸所長點點頭,轉身走出演算室,往樓上走去,噼噼啪啪的算盤聲淹沒了他的腳步聲,他心裏突然升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覺,好像背後都是給他的鼓掌聲。同時,他也想這聲音實在太大了,會影響其他人工作,他得趕緊處理這個問題。

海塞斯正坐在辦公桌前,手裏握著一支筆,似在苦苦推敲什麼,嘴上叼著未燃的雪茄,對陸所長的進來毫無覺察。陸所長走過去,給他點燃煙,幽默地說:「別人廢寢忘食,你連煙也忘記抽了。」

海塞斯吸一口煙,抬頭看他一眼:「我是抽得太多了,想少抽一口。你來幹什麼?你幫不了忙的,來了就是打攪我。」

陸所長笑道:「我想讓你休息一會兒。」

海塞斯說:「你想讓我休息,可樓下的兩隻算盤不讓我休息,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幾率,已經算過了快一半了,但還是沒有證實。我在想,不知是我的運氣不行,還是我的判斷有誤。」

陸所長趁機說出了他心中的困惑:「我真想問問你,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幾率你是怎麼得來的?」

「這就是我的判斷。」

「如果判斷錯了呢?」

「那還用說嗎?錯了,就是他們演算完了也沒有一個結果。」

陸所長來了興趣:「如果判斷沒錯呢?是不是他們這樣算下去,就可以找得到謎底了?」

海塞斯說:「那叫密鑰,解開密碼的鑰匙。這你不懂,跟你說不清楚。」

陸所長故意逗他:「你是懷疑你的解說能力,還是我的理解能力?」

海塞斯不耐煩地說:「我是沒時間跟你啰嗦。」

陸所長卻在辦公桌對面坐了下來,顯出很有誠意的樣子:「我是藉機想讓你休息一會兒。跟我說一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塞斯盯着他,「你真想知道?」他起身打開柜子,拿出一隻密碼箱,扔在陸所長面前,「這是什麼?見過嗎?」

陸所長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一隻保險箱嗎?怎麼沒見過,我也有。」

海塞斯指著箱子上的密碼鎖說:「這個,你有嗎?」

陸所長湊上前去看:「這是什麼?」

海塞斯解釋道:「這就是這隻箱子的鎖,跟你那個掛鎖不一樣。這是德國麥克斯公司最新推出的密碼箱,用的是數字密碼鎖。你看,這裏有三個數字,你如果不知道它的密碼,是不可能打開它的,可是我知道它的密碼,我一下就能打開它。」說着在鎖上轉出三個數字,那箱子果然就像安了彈簧似的,嘣的一聲彈開了。然後海塞斯又關上箱子,抹亂鎖上的數字,交給陸所長,請他將它打開。陸所長鼓搗了好一陣子也未能將箱子打開,不禁抬頭問海塞斯:

「這是怎麼回事?」

「這就像你的箱子,上了鎖沒有鑰匙打不開一樣。我這個鎖你不知道密碼也是打不開的。密碼是多少?比如說我設定的是123,OK,那隻要將這三個數字分別撥到123就行了。如果密碼是你設定的,我雖然不知道,但我其實也可以試得出來,無非就是在000-999之間,也就是1/1000。但我們面對的密碼和它不一樣的是,它——你現在看得到是三個數字,如果看不到呢?」

「你首先要判斷它有幾位數?」

「對,如果你位數判斷錯了,一切都無從談起。破譯密碼,最關鍵的就是這一步:判斷它的位數,級數。這個所謂的1/25000就是現在我對21師團密碼級數的判斷。」

陸所長似乎聽懂了,點了點頭。

海塞斯又繼續說道:「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運氣夠好的話,甚至第一道演算就能解開它。現在演算已經過半還沒有解開,可以說我的運氣不夠好。但是你想,只要我沒判斷錯,答案肯定在後面的一半中。當然,如果我判斷錯的話,兩萬五千道演算全部算完也不會有答案。那樣的話,我只能重新下判斷,重新去找,那就麻煩了。」

陸所長笑道:「你不是信上帝嗎?我為你祈禱,願上帝與你同在。」

海塞斯突然很生氣,瞪一眼,厲聲道:「你們中國人就是粗魯,什麼東西都拿來開玩笑!我警告你,今後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說罷拂袖離去,令陸所長像一條上岸的魚一樣難堪、驚懼。

有兩個人真正遇到了足以一生難堪的時刻:趙子剛和吳華。

第二天,海塞斯來上課,陸所長把趙子剛和吳華從教室里叫了出來。吳華垂著頭,沒說什麼,似乎認了。趙子剛卻很是不解,追着陸所長問:「為什麼不讓我上課?」

「你不需要上課了。」所長低着頭,邊走邊說。

「為什麼?」

「你被淘汰了。」

趙子剛急了:「你們搞錯了吧所長,一定是搞錯了,我解了題的。」

陸所長冷笑:「你是解了題的……」

趙子剛搶白:「就是,左主任可以作證,我解了題的。」

陸所長霍地停下腳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你是解了題,你不但自己解了題,還幫別人也解了!」

事情就是這樣,吳華被開除是因為無能,他沒有如期交卷,可趙子剛則不同了,他是因為無恥。趙子剛其實是繼陳家鵠之後第二個交卷的——只比陳家鵠晚了不到一天,十七個小時,且答案正確漂亮,被教授評為「上乘之作」。不幸的是,事後他被林容容專門為他挖的陷阱徹底丟翻,上乘之作於是乎被一筆勾銷。

事發在前天晚上,即趙子剛交卷的當天晚上,林容容從左立那兒再次領到任務,讓她去「老戲翻新戲」。夜深人靜之時,林容容披掛上陣,嘴唇塗得紅紅的,辮子當然要解開,要長發飄逸。腳上趿著土鞋,像個狐狸精一樣,敲開了趙子剛的房門。

「喲,是你啊。」趙子剛又驚又喜,「有事嗎?」

「怎麼,不歡迎?」林容容嫣然一笑。

「歡迎歡迎,當然歡迎。」趙子剛連忙將她往屋裏請,熱情有餘。但畢竟男女有別,趙子剛請她入屋后,沒有關門。沒想到林容容主動回過身去,把門關上了。林容容要扮演狐狸精呢,關了門,剎那間,人變了,頷首低眉,都郁寡歡,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對不起,我想跟你說點事。」

「什麼事?」趙子剛關切相問。林容容的悲苦似乎一觸即發,突然捂住臉抽泣起來,搞得趙子剛一時手足無措。「別……你別哭……」趙子剛慌忙地安慰著,「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了……說嘛……別哭了,這樣不好,人家聽見了多不好,你」「你到底怎麼了?」林容容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說,被趙子剛問急了,猛一擦臉上的淚水,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我做不出來!」

「什麼做不出來?」

「那道題,我解了好久都沒解出來,我快要瘋掉了……」

「啊呀,我還以為什麼事,原來是這事……這也值得你哭呀,不就一道題嘛?」趙子剛面對陷阱一無覺察,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覺察。

林容容眼淚汪汪的,噘著嘴說:「做不了這道題要走人的……我不想走,走了,就……就再也看不見你了……」說着欲蓋彌彰地含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羞澀地看着趙子剛。

剛才說林容容是老戲翻新戲,事實上,就在頭一天晚上,她已經在陳家鵠面前演過一次了,結果慘遭奚落,陳家鵠以豪言為盾,拒她干前,壯語做矛,擊潰在後,擊打得她落花流水,一瀉千里,乖乖認輸。不知是因為故伎重演,林容容的演技長了,還是趙子剛心智頑愚』,意志薄弱,總之他就這麼上當了,在狐狸精的眼淚和誘惑面前敗下陣來,把自己的「上乘之作」拱手相送。

一切就這樣板上釘釘,無可挽回,趙子剛送出去的不僅僅是一個答案,更是自己的前程。在這個連一隻狗都知道忠誠和保密就是生命的地方,他居然置若罔聞,將「生命」拋在美色之後,實屬無恥之徒,令所長感到有種受辱的氣憤。「不爭氣的東西!」陸所長憤憤地呵斥他,「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干我們這行必須死守鐵的紀律,須臾不忘,生死不變,你明知故犯,頂風作案,我可以叫你去坐牢!」

這天刮的是西北風,教室坐北向南,所長的罵人聲被輕易送人教室,正在上課的海塞斯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遺憾,遺憾,一個十五歲的芝諾就撂倒了你們兩位同學,真是令人遺憾啊。不過,這很正常,在海德堡,我曾經也給德國空軍開辦過這樣一個班,入學時有十五人,最後畢業的只有六個——還不到一半。這六個人以後至少又有一半以上將終生碌碌無為,能夠建功立業終將寥若晨星。這就是破譯事業的殘酷性,你們也許無法適應它,但必須面對它,接受它。」

此時包括林容容在內,海塞斯面前只剩下四個學員。人是少了一點,但教授不會因此心慈手軟,他還要繼續設卡,繼續減少。「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今天的課程是先講解上次的試題,完了我要佈置新試題,繼續篩選你們。現在我要請你們中的一人上來講解一下他的答題情況。」

請的是陳家鵠。

「陳家鵠。」

「陳家鵠。」

「陳家鵠!」

眾目睽睽之下,陳家鵠不知是得了神遊症,還是有意為之,自始至終不予搭理,一充耳不聞。海塞斯只得走到他面前,敲著桌子對他說:

「喊你呢,沒聽見?」

「聽見了。」陳家鵠如夢初醒。

「那你為什麼不答應?」

「哦……對不起……」陳家鵠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其實……也沒有可對不起的,我是故意不理你的。」

「為什麼?」

「你不是說閑話不說了,要言歸正傳,讓我們回到密碼世界裏嘛,在神奇的密碼世界裏,陳家鵠肯定不是陳家鵠,所以我置之不理。」

說得大家都發笑。林容容笑得最露骨,笑聲銀鈴一般飛出了窗外;海塞斯笑得時間最長,笑聲始於他,止於他。海塞斯一邊笑着,一邊走回講台,「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這叫什麼?以什麼還什麼?」

「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長者李建樹說。

「對,」海塞斯點點頭,說,「我喜歡這種幽默,帶着笑容的智慧,使人開心發笑,不像密碼界的智慧,深藏不露,暗無天日,變形變態,使人窒息,叫人發瘋。有人說混跡在密碼界的人都是瘋子,我要告訴你們,我完全同意這種說法。我在美國經常去唐人街聽貴國的京劇——那是你們的國粹,但我常去聽它倒不是因為它是你們的國粹,而是我在舞台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一個男人裝扮成女人的樣子,捏著鼻子盡情唱着女調花腔,身心投入,如醉如痴,有種衝破天空的狂熱精神,有種酒神迷狂的狀態。這個樣子就是我的也是你們今後的樣子。密碼的本質是反人道,反科學,反真理,反自然,真人假唱,聲東擊西,指鹿為馬,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凡此種種,都使世界變得更加複雜,使人心變得更加黑暗迷亂。所以,也許我們比任何人都需要懂得幽默,要學習從迷狂中抽身而退的本事。」

這堂課也被「幽默」了,旁枝斜出,課程被一度擱淺。當海塞斯準備向大家佈置試題時,蒙面人敲響了下課的鐘聲。在咚咚咚的鐘聲中,海塞斯不緊不慢地打開保密箱,從裏面抽出一沓試卷,對大家說:「這又是一部教學模擬密碼。最早的密碼只有空間,沒有時間,比如達·芬奇的密碼筒,亞歷山大的羊皮書,包括上一次測試你們的密碼,都只有密本沒有密表。密表技術的應用使密碼變得更加複雜,是密碼直接向深奧的數學邁進的一次革命。今天的密碼研製也好,破譯也罷,都已經離不開數學家的智慧了。你們在向試捲髮起進攻時,不要忘記使用數學家的智慧。也許它又要令你們損兵折將,但這沒辦法,密碼世界裏拒絕低智的人,就像運動場上拒絕老弱病殘一樣。一個體育教練通過測試你的骨骼和肌肉來選拔運動員,我們就靠這些東西測試你的智慧來選拔你。」

最後,海塞斯又重申考卷要求:「還是老規矩,一、必須獨立完成,不能互通有無,通了就是作弊,就是作案,就得走人——趙子剛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二、時間是一個星期,也就是下個禮拜的今天。我不希望等下個禮拜我再見到你們時,這試卷還在你們誰的手上,那樣的話,我也只好請你走人。這很殘酷,但也很公平。這是個篩子,是金子還是沙子,我靠它來分辨。」

午後,陽光灼灼,人都在午休,院子裏空空如也。

陳家鵠從宿舍里出來,到左立辦公室前,往木箱裏丟進了第二份試卷。烈日下,潮濕的大地變得溫暖、酥鬆,空氣中新添了一種腐朽的氣味。日光直射,所有窗玻璃都有一種妖氣,彷彿陽光無法穿越玻璃,均被擋在戶外,屋子裏的一切因而顯得幽暗,深奧,有一種不祥的暗示。陳家鵠在回宿舍的途中,無意又有意地發現,蒙面人躲在窗洞后在窺視他,那張蒙面黑臉在妖氣的玻璃的作用下,變得更加妖魔、詭異……

這幾天,黑室是由「篩子」組成的:海塞斯是篩子,在篩他的弟子;小周是篩子,在篩惠子,演算科的王氏父子是篩子,在篩海塞斯的破譯方案,陳家鵠是篩子,在篩蒙面人;陸所長和老孫也是篩子,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篩一篩薩根的底牌……到處是篩子,人人都在篩,在選,在分辨,在等待。

當陸所長在重慶飯店二樓的咖啡廳被絕望的等待折磨得心緒凌亂之際,五號院的演算室里,日夜不息的噼里啪啦的算盤聲終於篩出了一粒「金子」。這無疑是王氏父子倆包括所有黑室人孜孜以求的一刻,驚心動魄的一幕——父子倆十指如飛,將滿盤珠子撥得上下跳躥,左右翻飛,噼啪作響。可突然間,兒子手下的那些上躥下跳的珠子紛紛歸入原位,乖乖地趴着,靜靜地躺下,不跳了,不動了。

——算盤歸零了!

兒子猛地怔住了,他出神地看着那些像羊兒入圈一樣安安靜靜躺下的算盤珠子,突然大聲喊,只喊出一個字:「爸!」

「怎麼?」父親轉過身來看,頓時瞪大眼睛,「歸零了!」

「歸零了!爸,成了!我們成功啦!」兒子激動萬分,聲音都在發抖。

父親看着算盤,將信將疑,「不會錯吧?」這一問問得兒子不禁也懷疑起自己的演算是不是出錯了,臉上的驚喜像陽光下的水汽一樣,瞬間流失無影。這就像所有大喜大悲突然降臨時,人都會產生幻覺,幽幻迷惘,要下意識伸手掐一掐臉頰,用疼痛來證明自己真的是活在現實中一樣。

「那我再打一遍吧。」兒子說。

「我也來。」父親說。

這倒是個好辦法,讓時間倒流,讓算盤重複剛才的路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算盤可以。父子倆同時演算起來,一時間演算室里又響起了噼噼啪啪聲。因為謹慎,兩人都放慢速度,力求無誤。不到半個小時,幾乎在同一時刻,父子倆雙手都不動了,都定格地懸在了空中,那些剛才還忙忙碌碌的算珠子,都靜靜地躺下了,如前所述,如出一轍。

消息傳到樓上,海塞斯當即抓起電話給陸所長打。院裏的電話,渝字樓里的電話,家裏的電話,都打了——自然不可能找到他。怎麼可能?這會兒,陸所長還在咖啡廳里苦苦守望着嫌疑犯薩根先生呢。他還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回到五號院,當他走進院子后,迅速聞到一股火藥味,那是剛才有人放鞭炮了。

這是個載入史冊的時間,黑室第一次迎來了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時刻。海塞斯找不到陸所長,直接給杜先生打去電話報喜。杜先生聞訊當即帶了一頭烤乳豬、三臉盆滷肉、兩缸米酒,直奔五號院。得知陸所長還沒有歸隊,他當場任命偵聽處楊處長為負責人,責令他迅速設宴犒勞大夥。理由?當然不能明說。說什麼呢?杜先生臨時編出一個理由:給海塞斯過生日。這個理由不錯,破譯處首開其張,喻其為「生日」,恰如其分。

一時間,食堂像著了魔似的紅火起來,喜慶起來,酒香,肉香,笑顏,鋪張的杯盤,喜氣的場面。楊處長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掛鞭炮,問杜先生可不可以放。照理是不可以的,但人高興了做點稍稍越軌之事也無傷大雅。杜先生從海塞斯嘴上拔下他正在抽的雪茄,遞給楊處長,後者拿了雪茄就去食堂門口點燃了鞭炮。鞭炮的響聲有點像放大了的算盤聲,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此時陸所長已經離開咖啡廳,踏上了回單位的路,他的嘴裏也是噼里啪啦的——他在罵大街呢。

隨着敵21師團密碼的告破,眾多無字天書的被精準釋讀,日軍21師團犀利的進攻遭到了國軍前所未有的有效阻擋。先頭部隊出兵不利,迫使敵人變得謹慎,放緩了大舉進犯的速度,日軍一個月內攻下武漢的企圖連同他們的囂張氣焰就這樣被粉碎,從而為武漢大批軍民和國防廠所的撤離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海塞斯理所當然地成了英雄,又是受勛又是加薪。然而,他知道,這個功勞其實並不屬於他,真正該受此勛領此賞的人是陳家鵠。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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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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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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