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都記住了?」

「記住了。」

「重複一遍,回去應該怎麼跟他說?」

「我找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見了一個熟人,是我過去的一個客人,一個老色鬼,他就在郵局工作……」

薩根遲遲不來,汪女郎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陸所長跟她的對話,一遍比一遍熟練,流暢。熟能生巧,她甚至調整了一些用詞、句式,變得越發正確、簡練、自如。越是熟稔自如,她越是盼望薩根快快出現。可薩根就是不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好像薩根已經知道她被人策反收買了,不敢來了。

其實薩根知道個屁,他是分身無術,沒工夫來。黑明威從成都回來了,帶回來那麼多東西,又是指示又是裝備,他要馬上向少老大去彙報。這個突發的小小變故,可把汪女郎折磨狠了!時間搖身一變,變成了火焰,烤得她心煩意亂,心焦欲裂。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等過人,像坐在老虎凳上被拷打,躺在油鍋裏面受煎熬。早知現在,何必當初,趟了這汪渾水。

後悔!

後悔啊!

可世上哪有後悔葯,縱是悔青了腸子也不能一走了之。走不了的,兩個凶神惡煞的傢伙一前一後守着她呢。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會拿我怎麼辦?說實話,比起薩根來,汪女郎其實更怕這兩個來路不明的傢伙,他們有槍有刀,有審訊室,那刀子差點……天哪,天哪,我怎麼就鑽進了這麼個繞不開、退不回的死胡同?她這輩子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如坐針氈,什麼叫做度日如年。她簡直快要發瘋了。

天黑下來了,汪女郎的運氣開始好轉了,先是陸所長走了,再是——該死的薩根終於來了!薩根其實是陸所長一走就來了,兩人幾乎是擦肩而過,實在是機緣未到。別緊張,放鬆,放鬆,放鬆…一可就是放鬆不下來。身上有了秘密,心中有了鬼,舉止就變了形,面部僵硬,聲音發顫,手心冒汗,真討厭!好在薩根剛領了賞,心情如花一樣燦爛,心裏涌著一股要表達喜悅的急切,見了她,又是捏她屁股又是拍她臉蛋,又是認錯道歉又是撒謊解釋,活生生地把她的緊張和窘相掩護了,趕走了。薩根高興還有個原因,就是:他以為,汪女郎等他這麼久都沒走,說明她一定是出色完成了任務。

「怎麼樣,很順利吧?」

「順利個屁,我找了好幾個人問,都說不知道。」

「怎麼回事?」

「這是個保密單位,你知道不?」

「我怎麼知道?見鬼!」

「不過算你運氣好,我碰巧遇見了一個熟人……」

言歸正傳,已經難不到她,因為該說的話已經默誦了數十遍,再緊張也不會出差錯。不但沒有差錯,還有出色的臨場發揮,詐獲了兩單生意錢。

「你得給我補上這個錢。」

「什麼錢?」

「別裝蒜了,要不是為你辦事,他憑什麼占我便宜?這種死老頭子就是給我錢我都不稀罕!」

說得跟真的似的,振振有詞,有理有節。薩根剛鼓了腰包,替個窮鬼付點嫖資,小菜一碟,二話不說,給了。汪女郎收下錢,非但不言謝,還得寸進尺,要他再給一份。「這是為什麼?」薩根略為不悅。「因為明天我還要去找他,」汪女郎對答如流,她已經完全進入角色,言談十分機巧、灑脫,「我敢肯定,他說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單位多半是騙我的,他就想讓我明天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你就幫他先預付了吧。」

哈哈哈,言之有理,薩根爽快地又付了一份錢。至此,汪女郎覺得下午的老虎凳算是沒有白坐,事情很圓滿嘛,比盼的還要好。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啊,那麼心焦欲裂地熬了幾個小時,真是不該,不該,千不該萬不該啊。啊啊,心花怒放的汪女郎幾乎又想吃後悔葯了。

可以想像,與陸所長相比,汪女郎的好心情不過是「小巫」。

月朗星疏,夜風吹醒枯草,淡淡的火藥味飄浮在空中。陸所長滿腹狐疑地追着火藥味走,走進喧囂的食堂,受到夾道歡迎的待遇。沒有人告訴他設宴的真實原因,但他已經預感到——聞到了「天降大喜」的味道。罰酒三杯后,杜先生跟他咬了句耳語,把喜訊告訴他,他不亦樂乎地又自罰三杯。這種情況下告訴他喜訊,其實是對他最大的懲罰,除了不停地喝酒,他沒有任何宣洩喜悅的渠道。喝得太猛,他像個不中用的酒鬼,轉眼就喝大了舌頭。一根大舌頭怎麼還能留在酒席上?不把實情捅破才怪!走,杜先生提前離場,順便把他帶走了。跟一根大舌頭也沒什麼好說的,杜先生從食堂出來后,直接朝車子走去。他要走了,臨別之際海塞斯突然有一種衝動,想把幕後英雄陳家鵠一語道破,但話到嘴邊又被虛榮心壓了回去,變成了語焉不詳的祝賀:

「杜先生。我也要祝賀你啊。」

「我有什麼好祝賀的?」杜先生不解地望着他。

「你找到了一位罕見的破譯人才。」海塞斯目光灼灼地說。

「誰?陳家鵠?」

「是。」

「你那麼看好他?」

海塞斯點頭:「是的,所有人都應該看好他。如果先生同意,我想提前請他下山來,他沒必要再呆在那兒了,對他來說受訓跟浪費時間沒有兩樣。」

杜先生看着一旁的陸所長,也許是希望他接過話去,但已經喝高了的陸所長哪裏還有察言觀色的敏銳,他顯得很木訥,睜着眼無辜地望着杜先生,不得要領。杜先生只好親自擋駕,沉吟道:「磨刀不誤砍柴工,還是再培訓培訓吧,可別搞成個夾生飯就麻煩了。」

海塞斯真誠地說:「相信我,沒必要了。」

木訥的陸所長終於反應過來,連忙搶答,聲音大得像在嚷,還動手抓着海塞斯的肩膀,很不體面,「教授,破譯密碼你是專家,可說到用人你就不懂了,他還有其他問題,我們需要再觀察觀察。」

「其他問題?」海塞斯皺起眉頭,「什麼問題?」

「這不是你考察的問題。」陸所長依然大聲嚷嚷,「你負責考察他的才能,我們要考察他——才能之外的東西。」

「除了才能,其他的都是零!」海塞斯不乏衝動地說。

「不見得吧,」杜先生上前撥開陸所長,和顏悅色地對海塞斯笑,「如果他有才而無德呢?」

「什麼意思?」海塞斯的眉頭又拔高了一寸,「他怎麼無德了?」

「我是說如果,你放心,這是小心的說法,事實上應該沒什麼。」杜先生握住海塞斯的手,「我們改天再談這個,你看他這樣子能談事嗎?」指着陸所長,「他需要馬上睡覺,我呢,也需要馬上回去向委員長彙報你的開門大吉。我相信你該得到的獎賞不僅僅是一串鞭炮和一頓酒,靜候佳音吧,我們至少還要給你定製一枚金質勳章呢!」笑聲朗朗,像月光一樣穿破了夜色,隨風遠行。

送走杜先生后,海塞斯苦於欲罷不能,被陸所長強拉去辦公室,聽他嘮叨酒話。後者有心嘮個通宵,只是力不從心,只嘮了個開場白,便換了聲道,變成了單調的呼嚕聲。陸所長的辦公室套著一間休息室,有床,可以睡覺,自入黑室以來,他大部分的睡眠時間都是在這張冷床上打發的。海塞斯把他拖上床,拔腿就走,直奔辦公室而去,迫不及待。

莫非他又要去加班?

非也,他去會鍾女士,他們在敬酒時已經約好晚上到辦公室幽會。這才是慶祝勝利的最佳方式,海塞斯這麼想,也這麼做了。這天晚上,教授為自己像少年一樣驍勇善戰而震驚,鍾女士幾次痛不欲生,最後一次咬破了嘴唇,血流不止,嚶嚶地哭了,像個少女一樣。在睡夢襲來前,海塞斯朦朦朧朧地想到一句話:身體是精神的奴隸。

把酒醉壓縮為一次睡眠,是醉酒的最好歸宿。這天晚上,陸所長睡得像嬰兒一樣香甜、有觀賞性,流了口水,說了夢話。他的夢是沉重的,沒有夢到晚上的開心事,夢見的都是下午的煩心事:薩根久等不來,自己久尋「黑室」未果——他要給薩根尋一個郵箱地址,下午百思而不得,進入夢鄉還在思而索之。功夫不負有心人,找到了——在夢裏!

是石永偉的被服廠。

一大早,陸所長便帶上老孫去實地視察。先是在外圍繞圍牆溜達一圈,末了又進院子裏去轉了一圈。守門的老頭已經熟悉老孫(或許還記着上次小周拿槍抵他太陽穴的事),滿臉堆笑迎接他們的到來。兩人入院后又是漫無目的地轉,曲里拐彎,不經意間穿過深長的小徑,來到了後面家屬區。上次陳家鵠躲藏的那個小院子依然如故,柚子樹還是那麼綠,只是一樹黃燦燦的柚子剩下不多了。陸所長立在柚子樹下,不禁想起當時陳家鵠跟他拚命的情景,心裏升起一股盲目的樂觀情緒。顯然,他在為自己當時的剋制慶幸。

「怎麼樣?」從後院轉出來時,老孫問所長。

「你覺得呢?」所長反問他。

「我覺得可以,院中有院,別有洞天,像那麼回事。」

「外面的工廠像是作掩護用的,更像個秘密機構。」

「嗯,不錯,位置也不錯,城鄉接合部,四周比較空曠,便於我們監視。」

「也便於他們行動。」

「那就定在這裏了?」

「定了,就是它。」

「他們約好今天下午還是在老地方見面,中午我必須把地址告訴她。」

「你是說汪女郎?」

「嗯。」

「要派人盯着她,別讓她跑了。」

「我派了小林盯着的。」

「要跟去她家,見到她父母,她就不敢跑了。」

「我向小林交代了,一定要跟着她,摸清她家在哪裏。」

兩人邊說邊往外面走,又回到前麵廠區。老孫提議所長去見見石廠長,「我們需要他的配合,」老孫說,「你出面打個招呼人家會更加重視,反正你們本來就熟悉。」確實熟悉,已經打過兩次交道:第一次是找他了解陳家鵠和惠子,第二次是讓他把陳家鵠的婚禮改在重慶飯店。想起這些,陸所長笑道:「嗯,這人不錯,爽快乾脆,懂是非,明大理,是該見見他。」

石永偉一見陸所長,立刻熱情地起身相迎,握住他的手,哈哈地笑,說他早就知道陸所長會再來找他的。陸所長心領神會,說:「找是找你,但不是你想的事,我今天來找你跟惠子無關。」閑話過後,陸所長拖過一張凳子坐下,開誠佈公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大忙人,這麼大的工廠,這麼多人,里裏外外上上下下都要管理,所以我長話短說。」石永偉很客氣,讓他有事儘管說。陸所長就乾脆地說道:「我講三點吧:第一,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雖然我們交情不深,但我心裏已經把你當朋友看了,陳家鵠就是我們之間的橋,友誼之橋,第二,我們現在需要在你這兒做點事,主要是要派人接替你的門衛。說好聽點,我派人來幫你站幾天崗吧,怎麼樣?」

石老闆一怔,滿臉狐疑地問他這是什麼意思。陸所長讓他放心,他們可以絕對保證他工廠的安全,「萬一有什麼閃失,一切責任都由我們來負責。」

「你們要做什麼?」石永偉忍不住問道。

「這不能告訴你,我要說的第三點也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來這裏的事不能外傳,你知我知,多一個人知道都不行。」

石老闆蹙著眉頭思索起來,他雖然不知道陸所長的真實身份,但他明白陸所長肯定是個不一般的人,要不然以陳家鵠的固執倔強,最後怎麼可能乖乖地去了他那裏?陸所長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安慰他說:「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不是黑社會,如果我們之間有什麼秘密的話,也絕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主要是為你和我們大家的安全考慮。有些東西說了你理解不了,聽到耳朵里反倒成了包袱。總之一句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儘管放心。」

石永偉想,你當然不是黑社會,但得罪了你可能比得罪了黑社會還要麻煩。不過話說回來,被服廠也不是什麼民間草台班子,要較起真來也可以通天,拉扯上一張虎皮做大旗,也可以刁難他們一下的。但何必呢,再怎麼說他現在是陳家鵠的上司。這麼想着,石永偉索性做個好人,爽快地答應了,正如他一貫的行事風格。他扯著大嗓門對陸所長說:「我這是第三次配合你工作了,從來沒有回報。」陸所長打心眼裏喜歡他豪爽的性情,還真想給他個什麼回報,認真地問他:「你想要什麼回報,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全力以赴。」

「舉手之勞的事。」石永偉說。

「不妨說來聽聽。」

「見到陳家鵠代我向他問個好吧。」

「可惜陳家鵠不知道我今天來找你,否則他也一定會托我向你問好的。」

兩人相談甚歡,握手告別之際,陸所長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天是石永偉在生死簿上畫押的日子。幾天後當陸所長再次來到這裏,他握著石永偉冰涼的手,無法忍住洶湧襲來的悲痛,禁不住當眾號啕。毫無疑問,是陸所長把他送上了不歸路,他為薩根設下的每一個圈套、每一個陷阱,都是對石永偉的一次催命——多麼弔詭!人間處處都有絕處逢生的風景,但對石永偉卻只有赴死的噩夢了。

這一天該詛咒!

不僅僅是因為提前預約了石永偉的死期,更是因為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無辜平民葬身於敵機慘無人道的狂轟濫炸。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是重慶歷史上最悲慘、最黑暗的一天,也是重慶人民永遠不會忘卻的最恐懼、最苦難的一天。正是從這一天起,日本鬼子開始對重慶平民區實施了長達三年的無禁區轟炸,在無恥的罪惡簿上又添了血腥、野蠻、令人髮指的一筆。

事發在陸從駿離開被服廠回單位的途中,他們的車子剛開進城,嗚啦嗚啦的防空襲警報突然響徹城市上空。按照常規,至少還有十幾分鐘敵機才會凌空,但這一次不知怎麼的,敵機來得特別快,幾乎在警報拉響的同時就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敵機的轟鳴聲,轉眼間,警報聲已被愈來愈大的飛機引擎聲淹沒。陸從駿從車裏看到,眼前的城市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一樣,所有人驚叫着從屋裏逃出來,又驚叫着向同一個方向逃跑,像決堤的河水,源源不斷地、倉皇地穿過大街,朝附近的防空洞涌去。

開車回五號院或渝字樓的地下室已經來不及了,老孫迅速把車隨便往旁邊一停,跳下車,拉起陸所長,跟着那些倉皇奔逃的人,往附近的防空洞跑。防空洞裏已經擠滿了人,大家背貼背、腳踩腳地擁擠在一起,每個人都氣喘吁吁,神色慌張,大人的叫聲和小孩的哭聲,在沉悶、嘈雜的地洞裏尖銳地回蕩著,一浪高過一浪。老孫和陸從駿剛衝進洞口,大地就開始抖顫起來,轟隆隆的爆破聲接二連三地響起,撼動着大地,震得洞頂和壁上的灰塵簌簌地掉落,洞裏的空氣瞬間變得污濁不堪。陸從駿他們在洞口,空氣相對要好得多。事後才知道,當天在洞內有三十七人因窒息而死亡。

更大的傷亡當然在外面。

轟炸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結束,等到陸所長他們走出防空洞時,傻了,驚呆了,目及之處,商店和民房幾乎都被炸成廢墟,火光四起,煙霧瀰漫,磚頭瓦礫遍地都是。有些來不及躲進防空洞的人,不是被當街炸死,血肉橫飛,就是被炸塌的房屋壓死,血肉模糊。他們棄停在街邊的車子也被炸得四分五裂,有兩個輪子都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太慘了!

慘不忍睹!

老孫望着四周的慘狀,平日不動聲色的面孔因為痛心疾首而扭曲了。「狗日的倭鬼,我日你老娘!」老孫噙著淚水,憤憤地對着天上臭罵。「敵人突然對我平民區實施轟炸,一定有什麼特殊的原因。」陸所長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思忖道,這可能跟他們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有關。

老孫沉浸在憤恨中,咬牙切齒,越罵越勇:「無恥!無恥!王八蛋!狗日的小鬼子!我咒你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死了全進地洞當我的龜兒子!」

陸所長像個智者,出奇地冷靜並不乏有見解,他對老孫說:「無恥一旦開了頭就不會收手,你看好了,以後敵人可能會經常來炸我們的平民區。我估計,武漢很快就要失守,敵人已經下了狠心要拿下它。」

老孫惶惶地問:「我們……真的就頂不住了?」

陸所長搖搖頭,長嘆一口氣,「人肉戰爭,頂也沒什麼意義。」

事後他從杜先生那兒得知,敵人之所以這麼無恥,公然轟炸平民區,正是因為他們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致使敵人對武漢的攻打屢屢受挫,傷亡猛增,所以變得窮凶極惡,報復加威脅,目的就是要重慶政府屈服。從某種意義上說,敵人的目的達到了,半個月後蔣介石在朝野雙方的壓力下,放棄了武漢大本營,抗戰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相持階段。

這次大轟炸也改變了薩根打探黑室地址的進程,原定的當天下午與汪女郎在重慶飯店咖啡廳的見面被推延到兩天後。時間上的緩衝,不論是對汪女郎還是對陸從駿都是好事,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去練習預案,從容面對薩根的居心叵測。兩天後的晚上,依然在老地方,當薩根從汪女郎手上接過那張寫着西郊被服廠詳細地址的小紙條時,他沒有絲毫懷疑這是一個陷阱。

只是,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專門為薩根挖的陷阱,最後遭殃的卻不是薩根,而是石永偉等人。

重慶的夜晚像重慶的女人一樣千姿百態,火辣迷人。夜幕落下,滾滾奔流的嘉陵江縮回到睡夢中去了,遙遠廣闊的晦暗中,只有那滿江星星點點的漁火在靜靜地閃爍,就像七月半鬼節的時候,當地巴人放到江上隨波逐流的千萬盞河燈,每一盞燈里都盛裝着來自祖先的神秘和凄迷。與此同時,那些坐落在山谷、山腳和山腰,甚至是山頂上的各種各樣的房屋裏,便漸次亮起了燈光,高高矮矮,層層疊疊,閃閃爍爍,明明滅滅。當所有的燈光都亮起來后,四山合圍的一大片黑鬱郁的世界裏,就像銀河星漢跌落其中一樣,滿目的星光,滿目的華彩,滿目的璀璨與絢爛。

這些光源,有的暗淡幽微,自然是百姓人家的煤油燈,或是小瓦數電燈,有的通明透亮,當是富貴人家的豪華吊燈;有的流光溢彩,那裏面包藏的肯定是酒樓舞廳的聲色犬馬與歌舞昇平。在嘉陵江南岸岸邊,巴山第一峰的山腳下,有一片錯綜複雜的燈光,既有明亮如熾的大功率探照燈,又有隱隱約約、昏暗成線的路燈。探照燈儘管暴力,美國水兵儘管傲慢,地理位置儘管偏僻,但這兒依然是不少權貴和有錢人的攀附之地。

這兒是重慶國際總會,陪都的一朵奇葩。

和重慶飯店比,這兒富有秘密的暗香和威嚴高貴的紳士派頭。重慶飯店只認錢,不認人,只要你有錢就是貴賓。這兒不認錢,甚至不接受現金。這兒是俱樂部,實行會員制,會員以泊在長江邊的美國戰艦上的軍官、外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國民政府請來的外國顧問為主,夾雜着部分中國海關的官員和一些國際流浪者。今後,海塞斯將經常出入這兒,這從比他晚五個月到重慶的紐約《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的回憶中可見一斑:

在躲避轟炸和發報道給紐約的間隔中,奧思本(即亞德利)經常帶我光顧重慶賓館(即重慶國際總會),他對我很好,和我稱兄道弟。他是一個十分幽默且熱情洋溢的人。他興趣廣泛:美酒、賭牌、女人。我們成了朋友后,他覺得需要教我賭牌。他讓我站在他背後,教我看他開牌,贏盡桌上的錢。他覺得也應該給我一些性教育,他認為我需要有實戰經驗,建議邀請所有認識的「棒女孩兒」去重慶賓館開宴會。讓我從中選幾個。對此我拒絕「學習」,我骨子裏還是一個老實的波士頓人。但是,他的確教了我一些比任何美國顧問或者智慧老人的教導更加重要的東西,比如空襲時應該怎麼做。亞德利的理論是,如果被一個炸彈正面擊中,那你做什麼也難逃一死。他認為空襲最大的危險是從窗戶飛濺出來的玻璃碎片。所以,當聽到空襲警報后,應該先喝杯酒,然後找個睡椅躺下。再拿兩個枕頭保護自己——一個矇著眼睛,一個護著陰部。他說,玻璃碎片可以傷到重要器官,如果眼睛或陰部受傷了,那就是生不如死。這對於地面上所有的卑微生命來講,都是絕好的建議——至少在原子彈時代未來臨之前。我當然照辦如儀。像眾多生活在當時重慶的美國前輩一樣,亞德利對我十分關照,我們一起在重慶酒店留下了許多愉快的記憶……

這兒有純種的金髮女郎,身上灑着法國香水,穿着三點式的比基尼,地板下的窖槽里藏着鮮血一樣紅的酒,小巧玲瓏的坤包里揣著薄如蟬翼的橡膠套子。她們和汪女郎一樣,用身體征服男人,印製鈔票,奪人心魄;但她們和汪女郎又不一樣,她們拒絕為中國人服務,即使是像杜先生這樣上流的中國人。甚至,她們中有些人拒絕為所有黃種人報務,包括薩根和少老大。

薩根和少老大都是這兒的會員,這兒也是他們相識、結交的地方。以前他們每個月會定期來一至二次,最近薩根來得少了——因為有了汪女郎,而少老大來得多了——因為他想從這兒新辟一條探聽黑室地址的蹊徑。簡直都是飯桶,這麼長時間居然連個黑室地址都打探不到!

少老大最近真的很懊惱。

今天尤為懊惱,因為下午桂花跟他大吵一架,起因就是最近他老是往國際總會這兒跑。女人都是多疑的,敏感的,也是自卑的,她們把將男人留在身邊作為一場漫長而又重大的戰役來忍耐、攻守。少老大最近頻頻外出,回來時身上時有高檔香水味,令一向忍辱負重的桂花忍無可忍,終於爆發了嘴仗。一怒之下,少老大又出走了。

他們吵架時,正是薩根心花怒放時,因為他終於搞到了黑室的地址。這玩藝絕對能賣個大價錢,所以天剛攏黑,他便揣著汪女郎手汗和體溫尚存的小紙條去糧店找少老大。自然是沒找到。經桂花提醒,他又輾轉來到國際總會,果然在這兒找到了他。

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這兒安全,兩人沒有刻意去找個地方密談,而是直接就在酒吧里相談起來,結果被一路跟來的小周和蔣微聽了個七八成。自惠子上班后,加之盯梢這麼長時間,不見惠子有什麼異常,小周已經被老孫調了回來,現在主要負責盯梢薩根。

可蔣微怎麼會來干這個呢?她不是偵聽員嗎?

是這樣的,下午薩根在咖啡館從汪女郎手上拿到黑室地址后,曾在吧枱給糧店打過一個電話。當時少老大還沒同桂花吵架,尚在家裏,兩人約好晚上在糧店見面。這個電話被小周偷聽到了,可他什麼都沒聽懂,因為薩根說的是日語。雖然沒聽懂說什麼,但可以想像他要去見一個人,屆時他們很可能用口語交流。黑室里有一半人都懂日語,但和小周配對比較合適的是蔣微,兩人年齡相當,身高搭配,扮一對戀人蠻像的。就這樣抓了蔣微一個差,她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說得很好。

薩根:好消息,我搞到地址了……

對方:……會不會……你敢肯定?

薩根:明天先去看一看,估計不會錯的。

對方:……

薩根:……具體位置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在西郊……

對方:只要見到人就可以肯定……

薩根:不敢保證一定能見到人,但是……

對方:……找到了廟就找到了和尚……

薩根:……我的消息絕對可靠……

對方:……宮裏整天跟我催命……這下好了……

薩根:放心……他的人頭值多少錢……

對方:……保你滿意……

蔣微回單位后,把她聽到的全部對話記錄在案,雖然提供的全是些支離破碎的片言隻語,但暗藏了太多的信息和意外,着實讓陸所長和老孫吃驚不小,一時都思緒紛亂,沉默無語。陸所長看了看老孫和小周,最先打破沉默,「可以得到的結論有四個:第一,汪女郎看來確實沒有騙我們,她已經把薩根哄住了。第二,那個糧店可能是敵人的窩點,我們要派人二十四小時看守。第三,薩根已經在談話中明確地告訴我們,明天他或者至少是他的人要去被服廠『看一看』,老孫你要做好迎接準備。第四,你們聽最後兩句話一『他的人頭值多少錢』,『保你滿意』,你們覺得這話什麼意思?」

老孫說:「我感覺敵人是想要陳先生的命。」

小周說:「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老孫看看所長,「這麼說,他還真是個寶貝,都專門派人來殺他。」

所長看看老孫,「別發感嘆,說,有什麼想法。」

老孫想了想說:「他們想殺他,我們就給他們創造機會,讓他來殺,正好逮他一個把柄。」

「他可能不會親自出面的。」小周插話道。

「不管是誰出面,總是要來人。要有行動,逮住了就是人證,搜到東西就是物證,他逃不了干係的。」老孫挺有把握似的。陸所長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示意他繼續說。老孫接着說:「他不是說明天要先去看一看嗎?看的目的無非是想證實一下情況,順便探一探虛實,到時我們配合他就是了。」

「怎麼配合?」陸所長問。

「可不可以讓陳先生明天去那兒露一下臉?」小周建議道。

「不行。」陸所長立刻否定,「這太冒險了。」

「不需要冒險。」老孫胸有成竹地說道,「很簡單,陳家鵠本人無需到場,但跟他有關的東西,比如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太太的照片…「這些東西可以到場的。」

「你的意思是在被服廠佈置一個陳家鵠的假宿舍?」所長問。

「對,就是這樣。」老孫說。

「好!」陸所長一拳落在桌上,定了音,「這個方案不錯,既能迷惑敵人,又無需讓陳家鵠出來冒險,可謂兩全其美,你們馬上去落實。」

第二天早晨,當第一縷陽光照臨西郊被服廠時,一間足以亂真的陳家鵠的假宿舍已經閃亮登場。假宿舍是做給薩根看的,所以特意安排在路邊,人站在鏤空的圍牆外就可以一目了然。這會兒,老孫立在圍牆外,通過鏤空的孔洞,不時改變視角,指揮屋裏的小林,調整那些東西擺的位置和方向,目的是要讓現在的他和以後的薩根能夠「一覽無餘」,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看了,又進去看。圍牆不高,又是鏤空的,很容易攀爬進來。老孫爬進圍牆,立在宿舍窗外,左右察看着。老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封惠子的來信,驚詫地說:「哦,你連惠子的信都拿來了,真行嘛。」

小林抽出信紙,晃晃,「假的,只有信封是真的。」

老孫笑道:「這個魚餌做得好啊,可惜惠子不會來,她要來了一定會備受感動的。」看小林準備放信,提醒他,「噯,別亂放,放在老地方。對,就這樣,記住,所有東西都別動了。」

連日來,惠子對重慶這座城市增添了諸多「耳聞目見」,因為她現在是重慶飯店王總經理的員工。所以,除了周末,她天天都要穿城而過,同這個城市的各色人等打交道:車夫,菜農,商販,路人,旅客。

重慶飯店在渝中區新華路中下段,緊臨朝天門碼頭,距惠子家天堂巷有五公里遠。惠子一般總是早早出門,步行一里多,再叫一輛人力黃包車去飯店。因為路遠,中午不回家,休息的一個半小時,她就去飯店附近的菜場買菜,下班時帶回家。有一日天氣特別晴好,她走着走着,竟然一路走了回去,感覺非常好。在美國有每天跟陳家鵠一起晨跑的習慣,到了這兒老是不運動,加上氣候潮濕,她似乎有點不適應,經常覺得身子骨重,發酸,很想找機會運動運動。就在上一封信中,陳家鵠還專門說到他現在每天早晨都在跑步,建議她也重拾晨跑的習慣。可是家裏洗澡很麻煩,要燒水端上樓在房間里洗,折騰下來至少要一個多小時,她要上班根本沒時間。不洗吧,帶一身汗水去上班,一天都難受。所以,晨跑是不可能的,只能找機會多走走。

這天,惠子走出狹窄的天堂巷,看天氣不錯,決定步行去上班,便反身往山上走去。走路其實有一條便道,翻過山,沿着小道下到一條人工渠邊,走過跨渠的一座老木橋,飯店也就在前方不遠了。這樣至少要省掉一公里多的路,是步行的最佳路線。天尚早,山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沒有市聲,空氣又清新,陽光又明亮,她不由想起了少女時代,家鄉的早晨也是這樣安靜,她背著書包一個人去上學,一路上有點緊張,又覺得無比愜意。她還想起了在耶魯大學的美好時光,每天早晨在霞光中與心愛的人並肩同行,時而慢跑,時而疾走,偌大的校園裏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足印——其實這就是幾個月前的事,但想來彷彿已經很久遠了。不用說,是她對陳家鵠的思念——朝思暮想——把時間拉長了,一個多月變成了久遠,變成了遙不可及。陳家鵠以為給她去信可以沖淡她的思念,一個多月里給她寫了六封信,可這位數學天才哪裏知道,事實上他每去一封信,都會在妻子的內心深處種下一顆更加迫切、更加雋永的思念種子。嘉陵江的江風一吹,種子就會生根、發芽,裝滿惠子的心……

行至山頂,惠子停下來,立在一塊岩石上,俯瞰整個城市。從東邊看到西邊,從眼前看到遠方,從天上看到心裏——不但看見了陳家鵠,還看見了日本,看見了她的父母親、哥哥、嫂子、外公、外婆……看着看着,她突然鼻子發酸,眼帘下垂,嚶嚶地抽泣起來。她想起小時候外婆曾對她說過,早晨是不能哭的,哭了一天都會不順利。她馬上閉嘴,擦乾眼淚,為了掩蓋剛才哭過,她甚至哼起了歡樂的小曲。但她畢竟哭過了,外婆的話是很靈的。這不,當她下山沿着小徑來到水渠邊,發現那座老木橋已經塌掉。木橋對面,有幾間房屋也已坍塌,裸露出燒黑的木頭和板壁。這一定是前天飛機大轟炸造的孽。想到這些飛機是從她祖國飛來的,她又想哭了,但她必須忍住。這個不順利已經夠為難她了,她必須要走回頭路,如果再哭,鬼知道還會給她帶來什麼不順利。她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歡樂的小調,開始一路追趕時間。

其實遲到也沒什麼關係,惠子的工作很輕鬆,名義上是王總經理的翻譯,其實王總又沒什麼外事活動,頂多是幫他處理一些外文信函、資料,接待一些外賓投訴或請求什麼的。這畢竟不是天天有,大部分時間惠子在辦公室里看《紅樓夢》、練毛筆字、給陳家鵠寫信,包括午間去菜場買菜等,都是私事。王總多半把她想成是薩根的情人,所以也沒把她當自己的員工看待。王總想得很簡單,等薩根有了新情人後,不在乎她了,他自有辦法把她「請」走,他可不想養一個閑人,而且還是個日本人。

這天午後,惠子剛從菜場買菜回來,服務員就給她送來一封信,是家鵠寫來的。她沒想到,幾天前才給家鵠去的信,告訴他薩根叔叔幫她在重慶飯店找了個工作,今天回信就來了,這麼快。看來,家鵠工作的地方確實離她不遠,說不定比她回家還近呢。這種空間距離的靠近,使她油然產生一種愉悅感。她趕忙拆開信看起來:親愛的惠子:

每次收到你的信,我總要失眠,昨晚我深夜三點鐘還沒有睡着。聽見窗外不時傳來風吹樹葉的聲音,斷斷續續,但絕不停息。我是多麼羨慕那風啊,來去自由,不留痕迹。愛一棵樹,一片樹葉,即使相隔萬里,也要不顧一切用力飛過來,水乳交融,肢漆纏綿,哪怕在瘋狂與熱烈中化作烏有,也毫無關係。一念及此,我的胸口就像被鐵鎚狠狠敲打,痛心徹骨!我還不敢觸碰它,一觸碰,因你的來信而勉強黏合的傷口就會破裂,就會鮮血橫流。惠子,我的惠子啊。我們明明共處一城,近在咫尺,卻偏偏遠過天涯,遠過海角。這讓我如何面對那東京櫻花下、紐黑文榆樹旁的自己以及那時許下的誓言?我說過,要分分秒秒地愛你、陪伴你、保護你!

你知道嗎,我的愛人。在回國的路上,我已經預料到了我們將會面對阻力,不是一個兩個,而是重重的、無數的阻力,但我始終堅信,所謂阻力,只會讓相愛的人更加相愛。你還記得我曾跟你講過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嗎?我那時候想,如果中國這片土地實在難容你我,那我們大不了就做二十世紀的梁祝吧。

但現在的狀況卻讓我為難,不得不承受與你暫時分離的悲哀和傷痛,悲哀難抑,傷痛欲絕。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心中哪怕有再大的悲哀和傷痛,都會堅持一個入最起碼的道德與尊嚴,絕不會墮落到要無賴讓他們放我回家跟你團聚那種地步。那樣的我,即便回來了,你肯見么?你肯見,我也無顏見你。是的,無論怎麼樣,一個人借故墮落都是不值得原諒的。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咬牙流血,那是勳章,但不能撒潑流淚,那是過錯——很大很大的過錯啊,大到足以使我一輩子抬不起頭。

我已經想好了:在這裏,我會放下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怨懟,好好愛惜自己,安心培訓,認真做事——因為這才是我現在最重要的任務,這才能以最好的方式早日見到你。是的,等到了不久的將來,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我不但會送還給你一個身心都與離開時完全一樣的愛人,還會附搭贈送一個有所作為的丈夫。你要記住,我在這裏用一個男人最大的努力去接近榮耀,絕對不只是為了我自己。惠子啊,我最親愛的人,我要用我全部的付出,讓所有中國人都因為我而無條件認可你,接受你!等到了那個時候,你也別在什麼重慶飯店做事了,回家去,專心給我生兒子。我要你最起碼給我生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比我父親各多一個。哈哈哈,帶着他們,我們的兒女們,在大街上漫步,大家紛紛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眼光,送上尊敬的問候。你說,人生至此,復有何求呢?

啊,每次提筆之前,都覺得有千言萬語,可寫着寫着又才驚醒,語言是一個可惡的、削弱我對你那濃到化不開的思念的陷阱,看似迷人,其實危機重重。今天就寫到這裏,希望我這封薄薄的書信能夠滿載着我對你無限的愛意,住進你的心裏去。雖彼此相隔兩地,卻溫暖如未曾分離。

永遠愛你的家鵠

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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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心裏突然感到一種痛,感到她和家鵠的心痛在了一起。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呢?每次收到家鵠的信,她都會如饑似渴地讀,反覆讀,讀得心潮澎湃,痴痴迷迷,思緒萬千,魂縈夢繞……她老是想他們過去的事,想他們在一起時的耳鬢廝磨,恩愛纏綿,放大、加深了獨守空房的孤獨和相思。她幾乎已經形成習慣,每次看信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抱着陳家鵠的枕頭,把頭親親地貼着它,一邊看一邊使勁地咬着枕頭,吸著陳家鵠留下的彷彿依稀尚存的氣息。還在談戀愛的時候,惠子就發覺自己特別愛聞家鵠的體味,一種夾雜着煙草味和男人氣的氣味。陳家鵠臨別那個晚上抽剩的六個煙頭,惠子至今都沒丟,用煙殼裝着,放在枕頭下。這樣枕頭上的煙味經久不息,每次抱着它,她都能如願以償聞到一股暖人的氣味,彷彿愛人依然在身邊。每每聞着這縷暖身溫心的氣息,惠子總是對着茫茫暗夜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家鵠,家鵠,我親愛的家鵠……」心馳神往,如夢似幻。有時她還會咬着枕頭髮狠地想:等他哪天回來了,我一定要緊緊地抱着他,絕不再失去。

但是此刻連枕頭都抱不到,辦公室里哪有枕頭嘛。失去了枕頭,這信看得好沒有形式感,好沒有情趣、滋味,有點囫圇吞棗的感覺。好在家鵠又留了一串密電碼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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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你又跟我要什麼流氓了。惠子抓起鉛筆,甜蜜地投入到破譯密電碼的過程中去,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四個……已經熟能生巧,很快密電碼被解開了,是這樣一句話:

惠子,我心裏有了一個人,不過放心,是個男的,哈哈哈。

這個「男的」,陳家鵠是指海塞斯,他相信惠子肯定不明白。

薩根突然鬼頭鬼腦地溜進來,「在幹什麼呢,這麼認真。」冷不丁地說,把惠子嚇了一大跳,從椅子上彈起來,啊啊地叫,「是你,薩根叔叔,你……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不歡迎嗎?」

「歡迎,歡迎。」惠子偷偷將信塞進抽屜,一邊起身請薩根坐。

「不坐了,」薩根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哪裏?」

「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到底是哪裏?」

「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可我在上班。」

「我剛從你們老總那兒過來,他知道我找你有事。」薩根拿起惠子的包,遞給她,「走吧,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可是你做夢都想去的。」

薩根今天像新郎官一樣,一身新西裝,面頰刮著乾乾淨淨,鬍子修得整整齊齊,白凈的臉蛋里透出一種紅潤——他正為今天要乾的大事興奮著呢,或許也有點緊張。他要幹什麼?帶惠子去看她夫君的保密單位。地址就在手上,是真是假,他要去看一看,驗一驗。他對汪女郎並無疑竇,可萬一郵局那個老色鬼騙了她呢?先去看一看再說吧,這麼大的事可別出差錯。要去,單獨去哪有讓惠子陪着去好?那樣的話即使有個三長兩短,有惠子頂着,他沾不上事的,正如汪女郎去郵局他要設計讓陳家燕作陪一樣。薩根做事其實很謹慎的,只是用人不慎,居然信任一個妓女。可以預期,如果汪女郎都照薩根說的去做,事情可能會出現轉機的,不會像現在這樣——汪女郎已經被捕獵夾牢牢地夾住了。

幾分鐘后薩根開着車,帶着惠子,往西郊方向駛去。車子是雪佛蘭雙排越野車,收音機里是美國之音的節目,播放着當時美國最流行的爵士樂。薩根一路都在跟惠子說笑,顯得亢奮,殷勤,快樂,他那酷似東方人的臉龐上,始終掛着得意的春風,陽光,笑容,和滿臉疑惑的惠子恰成對比。好幾次惠子想開口問薩根到底要帶她去哪裏,但約翰·哈蒙德歇斯底里的吶喊聲實在是太狂野太喧囂,吵得她心慌意亂,幾次話到嘴邊都被打壓下去。惠子想關掉收音機,卻又不知開關在哪裏。

薩根看她手懸在空中,「你想幹嗎?」

惠子脫口而出:「把收音機關了吧。」

薩根關掉收音機:「怎麼,你不喜歡這音樂?」

惠子說:「太吵了。」

薩根問:「知道這是誰的音樂嗎?約翰·哈蒙德的。」

「誰不知道,」惠子說,「我們聽過他的音樂會。」

「你們?你和誰?」

「我先生。」

「陳家鵠?」

「嗯。」

「他也不喜歡他嗎?」

「不,我們都喜歡他。」

「那你幹嗎要關掉收音機。」

「因為我不知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所以,你沒心情聽?」

「是,現在告訴我吧。」

「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問吧。」

「你現在最想見的人是誰。」

「當然是他。」

「陳家鵠?」

「是。」

「我就帶你去見他。」

「你騙人!」惠子根本不相信,「你怎麼可能知道他在哪裏。」

「我怎麼不能知道,還記得你曾告訴過我他的通信地址嗎?」

「那只有一個信箱,沒有地址。」

「郵局是幹什麼的,託人去郵局問一下不就知道了。」

這倒是個說法,但惠子並不相信。惠子想,就算郵局能打聽到,他憑什麼要去打聽,我又沒有託過他,他一定是逗我的。想到薩根以前愛跟她開玩笑,惠子更加堅信這是又一個玩笑而已。後來有一點點相信,是因為薩根越來越有板有眼了。薩根很狡猾的,他怕被人看到他的車留下後患,到了被服廠附近停了車,要走過去,理由是什麼郊外空氣好,想走一走。其實是他要交代惠子一些事情,比如到時該怎麼去問人,被人問時又該怎麼答。他還給自己新冠了一個身份,是惠子在重慶飯店的同事,云云。說得很認真,有點不像開玩笑了。但惠子還是半信半疑。直到半個小時后,惠子看見自己的照片和陳家鵠的衣服一起在那寢室里擺着時,才真正地完全地確信無疑。

老孫這兩天主要精力都撲在被服廠,一心一意給薩根做「套子」。大轟炸給他騰出了兩天時間,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把準備工作做細做實,大門口設崗哨、豎木牌,牆上寫標語,屋頂掛國旗,老虎窗架機槍。諸如此類,無不給人一種軍事重地的感覺。說實話,事先不敢肯定薩根一定會親自來,更無法算到他會帶惠子一起來,所以在做陳家鵠假寢室時老孫心裏是做好「勞而無功」的思想準備的。他想,做總是沒有壞處的,最多也就是一番徒勞,但要不做那就定然毫無勝算,所以寧願白做也不能不做。等做好了,他又想,到時一定要把薩根引去看看陳家鵠的寢室。他已經想好兩個引誘的方案,最後用哪一個則將根據具體情況再定。

沒想到,薩根不但主動來了,居然還帶了惠子來,這簡直太好了!當老孫從門衛室的窗戶里遠遠看見薩根身邊的人竟然是惠子時,不禁暗暗感嘆:天道酬勤。他感激這種相逢,此時此地與惠子相逢。他毫無必要地放下了窗帘,彷彿還在百米開外的惠子或者薩根已經在窺視他。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開門,不放心地再次叮囑正在站崗的小林,要怎麼怎麼,不要怎麼怎麼,都是老調重彈。

小林背後,即門衛室前,橫放着一張桌子。桌上放着來訪人員的登記本。這是老孫今天的崗位,為了顯得更真實,他決定暫時脫崗,先貓在門衛室里,假裝在睡懶覺,等小林喊他后再出來。他強迫自己躺在床上,心裏默默地數着惠子和薩根的步子,計算着他們到達的時間。哦,終於到了——他聽到小林在沖他們喊:

「嗨,站住,幹什麼你們?」

「你好,」是惠子的聲音,「請問這兒是不是……那個166號信箱?」

「是,你來幹什麼?」

「我來找人。」

「誰?」

「陳家鵠。」

「你是誰?」

「她是他妻子。」是薩根的聲音。

「對,我是他妻子,請問他今天在單位嗎?」

「在是在的,可你不能進去。」

「為什麼?」

「你看,那牌子不是寫着嘛,軍事重地,非請莫入。」

「我是他妻子也不行?」

「沒有上司同意,誰也不行。」

「那……你們上司在哪兒?」

就這時,老孫裝模作樣地伸著懶腰,從門衛室里晃出來,看見惠子故作驚喜狀,「啊喲,這不就是陳先生家的惠子夫人嘛,你怎麼來了?」

惠子也認出他來,但叫不出名字:「你好,我認識你的,你去過我家。」

「是的,我去過你家,還不止一次呢。」

「請問你貴姓?」

「免貴姓孫,你是想來看陳先生的吧?」

「是。」

「哎呀,這可不行啊。」老孫為難地說,神情懇切,「我們這裏有規矩,外人不能進去的,任何人都不行。我要放你進去,輕則挨批,重則受處分,對不起了惠子夫人,請諒解。」

「那麻煩您把他叫出來跟我見個面總可以吧。」

「實在抱歉,這也不行的,這也是規矩。」

「哪有這種規矩的。」惠子很失落,有些喪氣。

「就是哦,」薩根插嘴笑道,「就算在監獄也要讓犯人跟家屬見面啊。」

老孫問惠子他是誰,惠子說是她同事,他們總經理的英文翻譯,美國人。惠子將為這個謊言付出沉重代價。事實上,小周盯她這麼久,一直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可以讓人懷疑她的清白,而這個謊言將她以前的清白一筆勾銷。道理很簡單,她為什麼要替薩根撒謊?這說明他們是一丘之貉。

下一步,老孫的任務就是誘導他們去看看陳家鵠的假宿舍。誘導惠子太簡單了,比誘導薩根容易得多,因為他們熟悉,登過門,做過客,彼此有交情。對有交情的人網開一面,合情合理,關鍵是要掌握分寸,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久拖不「操」。眼看惠子急得焦頭爛額,老孫覺得時機已到,他故作警覺地左右四顧一番,見沒有什麼人,悄悄把惠子喊到一邊,小聲又神秘地問她:「你真的想見陳先生?」

惠子咬着嘴唇,使勁地點點頭。

老孫思量一下,像下了個大決心,果敢地說:「跟我來吧。」說罷率先貼著圍牆往前走去,一邊朝惠子他們打一個手勢,示意他們跟他走。等惠子和薩根跟上來后,老孫一邊走一邊向他們解釋道:「沒辦法,我們這單位規矩多得很,不過嘛,哪裏有規矩,哪裏就有犯規的人,我帶你去碰碰運氣。」讓惠子驚喜得連連道謝,又點頭,又哈腰,不自覺地流露出日本人的那一套禮儀。「先別謝,」老孫不覺心中暗生厭惡,表面上依然平和而客氣,說道,「要看你的運氣,如果他昨晚上夜班,就可以見一面。」

就這樣,老孫帶他們來到陳家鵠的假宿舍外,隔着圍牆幽幽地喊,聲音漸喊漸大:「陳先生,陳先生……陳家鵠,陳家鵠,陳家鵠……」不論怎麼喊,都不見迴音一當然沒有迴音。「不行,」老孫搖搖頭,「他不在房間,肯定上班去了。呶,這就是陳先生的宿舍。」老孫伸手指著一個窗戶說。

那窗戶,兩扇窗門都關着,窗帘是麻黃色的紗布,卻基本拉開,裏面的擺設大致可以看得清楚。惠子透過鏤空的牆孔和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像框擺在桌上,驚喜地對薩根說:「你看,那不是我嘛。啊,他真的就住在這兒。」欣喜之餘,惠子忍不住喊:

「家鵠,家鵠……」

「別喊,」老孫連忙阻止惠子,「沒用的,肯定去上班了。他一周只有一個夜班,只有上了夜班,這時才會在宿舍里補休。」

惠子問:「他什麼時候下班?」

老孫說:「要到晚上了。你如果真想見他,只有晚上來,他九點鐘下班,到時你可以在外面喊他,他聽到了就……怎麼說呢,他出來也好,你進去也罷,反正這圍牆只能是防防君子,進出很容易的。」

惠子限巴巴地望着老孫,「可是……那麼晚行嗎?」

老孫嘿嘿笑道:「說實話,再晚都照樣有人來。」

老孫心裏想,你們不是想殺他嘛,我給你們提供晚上的時間,你們一定很高興吧。確實,薩根很高興,他目測了一下,圍牆離房間的距離頂多十米,如果站在圍牆外面,他都可以一槍送人去西天。如果有手雷更省事,趁陳家鵠睡了,朝屋扔個手雷可以把人炸得屍骨分家。當然他知道,這不是他的事。他的事只是把地方找到,現在人都找到了,已是超額完成任務。行兇殺人,那是中田的事,他愛干那事,也幹得漂亮。中田是個神槍手,愛遠距離作業,薩根往周邊巡視,覺得好像沒有太理想的狙擊點。不過他懶得去多想,反正又不是他的事。總之,他覺得陳家鵠這下是死定了,他甚至還得意地想,這麼好殺的人如果還殺不成,他就要奉勸少老大幹脆別開店了,早點收攤,回去捕魚吧。

就在老孫「接待」惠子和薩根的同時,杜先生正在聽取陸所長作的關於薩根情況的專題彙報。杜先生這幾天患了重感冒,頭痛,清鼻涕流個不斷。陸所長來時醫生正在給他打吊針,他是一邊輸著液一邊聽着陸所長彙報的。陸所長首先介紹了薩根的基本情況,最後言之鑿鑿地說:「綜上所述,我認為他肯定是在為鬼子做事,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而且據我分析,目前他正在執行的任務,很可能就是要破壞我們黑室。」

杜先生聽罷,忽然伸出手來,要煙抽。

陸所長勸他:「你在感冒,就別抽了。」

杜先生瞪着他說:「整個中國都在生病,你的意思中國的煙廠該關門了?」

陸所長知道他心裏不痛快,便笑了笑,點上一支煙遞給他。杜先生慢慢地吸著煙,慢慢地吐著煙霧,說:「我同意你的判斷,但我們暫時還不能對他採取行動。為什麼?因為你說的這些對我來說有用,是證據,我相信。但對美國大使館沒用,口說無憑,跟他們去說,只會惹一身臊。」

陸所長說:「我們有證據,那個妓女就是證據,她答應會指證他的。」

杜先生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悅地說:「你想靠我們的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妓女,去指證一個美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看得出你心急了,亂套了。你得注意,這樣的狀態可是干我們這行的大忌。你聽好了,我們現在必須弄到確鑿無疑的證據,讓大使看得見,摸得着,才能去找他交涉,提出抗議。」

陸所長被訓,臉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

杜先生抽一口煙,安慰道:「把心安一安,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倒覺得你現在該急的不是薩根,他是間諜已經不容置疑,下一步就是如何給他下個套,讓他鑽進來的問題——這對你來說,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陸所長連忙說:「我們已經給他下了個套,今天他就要去鑽這個套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套住。」

杜先生斜着眼睛看他,臉上若有若無地笑着:「你當了這麼多年的獵手,難道還有你套不住的東西?」聽杜先生在誇他,陸所長下意識地收緊身子,恭立在杜先生面前,聽候訓示。杜先生將煙頭掐滅,朗聲說道:「好啦,不說那個可惡的美國佬了,還是說說陳家鵠吧,他好像很不錯是吧,教授對他評價很高嘛,是什麼讓教授這麼看好他的?」

陸所長說:「他確實很優秀。」

杜先生笑:「可他的問題也不小啊。」

陸所長一怔,顯得有些茫然,「您聽說什麼了首座?」

杜先生冷笑:「我沒聽說什麼,這不是明擺着的嘛,難道你準備讓我被唾沫淹死?你不要以為我杜某人位高權重,可以百無禁忌。他今天進黑室,明天就會有人吐我口水,說我把一個鬼子的女婿弄進我們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最高機密箱裏!」

陸所長這才明白,杜先生說的是什麼。不是自吹,這個他早想到過,只是他記得首座曾經和陳家鵠的約定,所以才沒去在乎它。杜先生像已猜到陸所長的心思:「是的,我答應過她的男人,我們必須信任她,可是老兄,你是寧願我被唾沫淹死,還是什麼?當時的情況你比誰都清楚,我不答應他,那場面你能收拾得了?言必行,行必果,只說明你是道德上的君子,但可能是行動上的小人。小人做小事,夫大人者,着眼大處,不拘小節,既有寬廣博大之胸懷,吞雲吐霧之氣魄,又有隨機應變之靈動,舍小取大之智慧。龍翱九天,含日月,善形變,人見其首而不見其尾矣。是的,如果你拋開道德審判,看穿俗語『無毒不丈夫』的本質,則會明白無形大道:言不必行時則不須行,行不必果時則不問果,因為不行乃是大行,不果方成正果。你懂嗎?」

「懂了。」陸所長嘴上這麼說,其實腦袋一片空白。

「你不是說正在調查她嗎,難道沒結果?」杜先生瞪着他問。

「暫時還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陸所長連連搖著頭,似乎是要把腦袋裏的空白甩掉。

「哼,」杜先生冷冷一笑,突然指着他的鼻尖說,「我看你是需要我給你找個高人開開竅了。」

「我明白,」陸所長胸一挺,頭一昂,「首座的意思……」

「我沒意思,回去自己想吧。」說着杜先生閉了限,「走吧,我需要休息一會兒,感冒就需要休息。嗯,累啊,有時真希望一覺睡過去別醒來了,你們都以為我整天呼風喚雨,風光無限,可我常常覺得生不如死。高處不勝寒,你能體會到嗎?」揮揮手,趕他走了。

陸所長呆若木雞地朝杜先生一個深鞠躬,然後獃獃地往外走,唯獨汗水從額頭涔涔冒出來,隨着邁步流下去,滴落在地。現在他當然知道,杜先生決不會允許一個日本女婿進黑室,所以他必須開動腦筋,儘快把惠子從陳家鵠身邊趕走。這好像是件容易事,但也不一定。尤其是陸所長,他看過陳家鵠和惠子往來的所有書信,那個情真意切啊,那個親熱恩愛啊,那個,那個……這又是件傷透腦筋的事情啊。

什麼叫雪中送炭?老孫這就是來雪中送炭了。

陸所長剛回到辦公室,老孫就步履生風地走了進來。陸所長看他那春風得意的樣子,猜測薩根今天一定是親自去了,並且十有八九是中計了,便問道:「魚來咬鈎了?」

「來了,」老孫說,「有兩條呢。」

「兩條?」陸所長抬起頭來,雙目死死地盯着老孫,「還有一條是誰?」

「惠子。」

「惠子!」陸所長一聽惠子的名字,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這不是得天之助嘛——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他一直暗暗希望得到惠子是日方間諜的證據,卻一直苦於無果,恰恰是今天,最急需之時,終於有了眉目。最需要你時牽到你的手,老天保佑啊!陸從駿無法抑制地笑起來,「嘿嘿,終於浮出水面,露出尾巴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好啊,現在可以肯定,惠子與薩根是一夥的,都他媽的是鬼子的狗,間諜!」

「是,」老孫說,「這道理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這麼簡單。」

陸所長頗有感觸地搖了搖頭,嘆道:「她這狐狸尾巴可藏得真夠深的。最毒莫過婦人心啊,陳家鵠一定做夢也想不到,他深愛的女人竟想要他的命!」

老孫也有同感,「她確實會藏,會演,你今天沒看見,她說起陳家鵠那個情真意切的樣子,簡直比真的都還要真。」

「那你呢,有沒有把戲演假了?」

「放心。」老孫笑道,「我在台下都排演了好幾次了,已經演得爐火純青,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女人。」

「好!」陸所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信心十足地說,「陷阱已經挖好,一隻兩隻都是狐狸,等他們撞進來,一鍋端了!」

想一鍋端的,豈止是陸所長,少老大也想把黑室「一鍋端了」。

薩根將惠子送回重慶飯店后,立馬趕到中山路。老闆娘桂花正在店裏照管生意,其實也是在盼等着他的消息,見他來了,朝樓上大聲喊:「當家的,客人來了。」從她無怨無氣的聲音上聽,兩人應該已經重歸於好。俗話說,患難夫妻好過日子,重慶陰霾的天空下,他們沒有一個親人,只有一個個敵情、任務,這就是他們情感的黏合劑,他們無法離心分身,他們需要互相鼓勁,互相取暖,同舟共濟,同仇敵愾。在國家利益之下,個人之榮辱理當束之高閣。桂花已經原諒了少老大,她是個善於原諒丈夫的女人。

少老大已在樓上等候多時,早把桌上的一壺釅茶喝白。這會兒,聽罷薩根的彙報,他陰鬱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得意洋洋且又惡毒地說:「這下好了,終於找到了地方,我們可以把他們一鍋端了。」他向薩根伸過手去,拍他的肩,揩他油,「馮大警長有心但無能,這種人是不行的,我早就覺得最後能替我搞定這事的一定是你,尊敬的外交官先生。好,事成之後,我一定申請給你最高的獎賞。」

「你該知道什麼才是對我最高的獎賞。」薩根認真地說道。

「知道,就是讓你的母親能回到日本國,接受鮮花和掌聲。」

「我要天皇給我母親授勛,授予她日本國榮譽國民。」

「不就是鮮花和掌聲嘛,一回事,總之是讓你母親擺脫那個噩夢,重歸我大和國的懷抱。」

「我母親從來沒有出賣過日本國,她是被冤枉的。」

「過去的事我管不了,我能管的就是讓她榮光地回去,一掃她曾經受的屈辱。」

其實,薩根為少老大效勞也不單純是「信仰錢」,還想為母親了個心愿。母親老了,行將就木,死前有個心愿,就是讓她回一次國,把她從恥辱柱上放下來。兒子雖然放蕩成性,但終歸是兒子,願意為母親的榮譽而戰。當初他一意孤行,憤然離職,離開日本,是為了捍衛母親的榮譽,今天他蠅營狗苟為少老大賣命賣國,依然是為了替母親圓一個夢。他是個孝子嗎?也許。他從烏雲的天際穿刺而下,如頑石下墜,勢如破竹,勢不可擋,好在最終沒有擊穿孝心。子不嫌母醜;天底下孝為大:他為自己的下墜找到了基本的儀式和底盤。

少老大安慰他道:「相信我,沒問題,等我端掉了黑室回到上海,我就給你操辦這事。重慶這鬼地方我真是不想呆了,整天跟一群老鼠在一起。」

薩根笑道:「這是糧店,能沒有老鼠嗎?」

少老大搖頭,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這些老鼠整天夜裏都在我頭頂嘰嘰喳喳地交配,搞得我做夢都是女人。」

薩根看看旁邊的桂花:「佳人不是在身邊嗎?弟妹可是個大美人啊。」

少老大說:「什麼佳人?她是我妹妹。我們的夫妻關係演給人看的。」當然是謊言。

薩根一愣,望着他們兩人,極為詫異地說:「哦,原來是這樣啊,佩服,佩服。」少老大撒謊的目的就是要讓薩根起敬,這下他的目的達到了。

桂花笑道:「薩根先生沒想到吧。」

薩根點頭,「確實沒想到,我一直羨慕你們,一邊過着夫妻恩愛生活,一邊為大日本帝國鞠躬盡瘁,沒想到原來你們也跟我一樣,獨守空房。」然後又轉頭對少老大說,「陳家鵠的女人長得挺不賴的,等她成了寡婦,我來給你引見引見吧。」

少老大看看桂花,笑道:「還是你留着自己享用吧,任務一完成我就走,我再也不想呆在這鬼地方了,整天擔驚受怕的,還有這鬼天氣,搞得我渾身都是濕疹!」

桂花附和道:「我和哥都是在中國最北邊的城市哈爾濱長大的,我們真不喜歡這兒的氣候,太熱太潮濕了。」

薩根還想說什麼,卻被少老大打斷:「行了,你快回去,馬上去給宮裏發報吧,告訴他們情況,讓他們佈置行動。」不等薩根起身,又交代,「還有,這兩天沒事不要聯絡,有事就打電話,不要上門。」

薩根起了身,準備走,一邊問:「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少老大說:「明確的問題是沒有,但我有種不妙的感覺。」說着躡手躡腳地把薩根帶到對門卧室的窗前,指著樓下兩個挑夫小聲道:「你看那兩個人,今天新冒出來的。」

薩根朝樓下看看,回頭對少老大笑道:「你神經過敏了吧我看,這個鬼地方哪裏都有這些人,他們叫棒棒,也就是挑夫,據說是這個城市的一大特點。我以前來就見過他們,放心吧,每一個糧店門口都有這些人。」

少老大說:「不,你沒發現,換人了。我聽樓下么拐子說,這兩個人是以前沒有見過,今天新來的。」

薩根問:「你懷疑我們被盯上了?」

少老大想了想,說:「也許是我多疑了,但我想謹慎一點是必要的,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要記住,當你有了任務就有了危險,任務越要緊我們越是要謹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這次行動我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否則我還得待在這個鬼地方。你要記好了,回不了上海,你的事我也辦不了。」送薩根到樓梯口,又交代,「今天晚上我們去中田的茶館碰個頭,待會兒我通知馮警長,估計晚上宮裏應該給你回話了,我們開個會研究一下。」

當天晚上,少老大在桂花的掩護下,成功地從後院溜了出去,避開了小周的盯梢,去了中田開的茶館。昨天小周沒機會進到糧站里來看一下,因為薩根進屋后很快就出來了(少老大不在家,在國際總會呢),今天他帶着一個手下裝扮成棒棒,把原來守在糧店門前的「同門兄弟」趕走,做起了獨門生意(替人把米扛回家),生意很是不錯,今天已幾次登門糧店。跟么拐子都混熟了,糧店裏的基本情況,如房子結構、人員多寡、有無電話線等都已摸清。殊不知,他的舉止已引起么拐子和少老大的懷疑,後者略施小計,成功擺脫了他們的跟蹤,致使後來釀成大悲劇,被服廠慘遭毀滅,石永偉等數十人命斷黃泉。

就在少老大和薩根、馮警長等人在中田茶館開會密謀之際,小周留下助手繼續盯梢糧店,自己則趕回五號院,向陸所長和老孫彙報他一天來跟蹤偵察到的情況。

「就在這兒,中山路下段。」小周指著一張重慶市區地圖說,「從外表看它確實是一家糧店,但我通過仔細觀察、調查,覺得有種種疑點。第一,我聽街坊鄰居說,那裏經常有些雜七雜八的人出入,進去后就上了樓,一待就是很長時間。第二,一個普通糧店裝電話機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小的,但這家糧店我卻發現有一條電話線牽進去了。第三,那個跛子老頭我估計是個漢奸,本地話講得很好,而那個坐在櫃枱里收錢的傢伙則很可能是個鬼子,我幾次進去扛米他都一聲不吭,盯着我,我跟他搭話也不理我,可能是怕開口露了餡。」

陸所長沉思道:「這麼說,那兒可能就是他們的老窩子嘍。」

老孫點頭響應;「嗯,完全可能。」

小周則顯得很興奮,說:「乾脆把它狗日的端了!」

老孫搖頭,「端是一定要端,但不是現在,要等他們上鈎以後。」

陸所長說:「對,等他們去被服廠『殺人』后再端。」

老孫高興地說:「這下好了,一群烏合之眾,成了瓮中之鱉,就等著束手就擒吧。」

陸所長說:「看你高興的,其實我看最高興的應該是海塞斯。」

小周問:「為什麼?」

所長說:「我估計那糧店裏一定藏着敵人的電台,等我們把它端了,什麼電台、密碼統統成了我們的戰利品,海塞斯能不高興嗎?」

如果說陸從駿他們是在為一個美好的設想高興,那麼此時此刻少老大這邊是在為一個切實的喜訊而喜,喜訊的形式是一封電報,內容是下一步的行動方案。薩根下午回去后,即照少老大指示向宮裏發去電報彙報情況,請求援助。三個小時後宮里回電明示,其形其狀,可喜可賀。少老大看過電報后,喜不自禁,啊啊地發出感嘆,彷彿看見自己已經踏上了幸福的歸程。

接下來的時間裏,陸所長和少老大都忙着開始佈置行動,調兵遣將。決戰在即,厲兵秣馬。馮警長是這次行動的主將,把跟隨他多年的那些死黨,那些可以調動的兵馬都搬了出來,準備大幹一場。時間就是戰機,速度就是忠心,昨晚才給他佈置任務,今天下午他便給少老大打來電話,說他已經把人和物都找好了,佈置妥當了,就等少老大下令。足見對少老大之忠心之勤力。

少老大沒想到他的行動能力有這麼強,問他:「這些人都可靠嗎?」

馮警長在電話那頭砰砰地拍著胸脯說:「你放心,這些人都是我的死黨,老手了,對我說一不二,幹事利落得很,不過……」

「說,不過什麼?」

「我……要錢,那麼多東西,需要錢才能拿到手的。」

「放心,我立刻派人給你送去。」

「好的,我們時刻準備着,只等你一聲令下。」

「一切聽我指揮。」少老大交代道,「成敗在此一舉,務必謹慎小心。」

「明白。」

「這兩天我不會出去的,你也不要過來。」

「明白。」

「沒事不要聯絡,有事就打電話。」

「明白。」

「要記住,當你有了任務就有了危險,越有事的時候我們越是要謹慎。」事關重大,少老大忍不住把教訓薩根的話向馮警長重複了一遍。

「明白。」

憂戚的心是吊空的,呈霧狀的,聽罷一個個乾脆利落的「明白」,少老大一邊放下電話,一邊覺得自己剛才一直懸空的那顆心像話筒一樣落到了實處,附在上面的霧氣也散開了。他悄悄地走到床前,打開床板,從裏面摸出厚厚的一沓中國錢,然後走到鏡子前,對着鏡子說:「財散人聚,這次行動必須成功。」鏡子是鴨蛋形的,鑲在紅色的木框裏,鏡面已經老了,還有點臟,加深了鏡子本身的妖氣。房間里靜靜的,他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從鏡子裏面走出來的幽靈。

相比之下,陸所長這一頭的動靜要大得多。陸所長親自坐鎮五號院,統一指揮、協調各路人馬,並將秘密監視到的薩根的情況、中山路糧店的情況和惠予的情況,通過電話隨時跟守在一線的老孫聯絡溝通。

老孫徵用了石永偉的辦公室,在這裏設了臨時指揮所。此刻,他正對着一張標有陳家鵠假宿舍的被服廠平面圖,緊鑼密鼓地佈置著行動:他安排一組人馬在外負責巡邏、監視,小林則被安排在陳家鵠的「宿舍」里恭候。

「聽着,晚上九點鐘以後,小林負責關掉後邊小院的電燈,然後以正常速度走到『宿舍』里,打開電燈,意思是陳家鵠已經離開辦公室回宿舍了。但要記住打開窗戶,讓敵人覺得有機可趁。關了燈之後,馬上離開屋子,萬一敵人要行兇,很可能會往裏面扔炸彈的,知道嗎?」老孫問身邊的小林。

小林點頭說知道了。

老孫又轉頭對旁邊的小周說:「假宿舍里的燈一亮,你們就給我睜大眼睛看着,等燈滅了,更要睜大眼睛。敵人要行動,估計一定會等陳家鵠睡了之後。這時,你們一定要藏好,一定不能露了馬腳,也不要輕舉妄動,要等敵人採取行動后再行動,知道嗎?」

小周也點頭說知道。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是陸所長打來的,問老孫準備得怎麼樣。聽老孫說準備得差不多了,陸所長告訴他:「我怕你那裏人手不夠,給你從三號院又調來了一個班的兵力,他們馬上就到,全部交給你用。」老孫喜出望外,連聲道好,結果遭陸所長一頓批:「你樂什麼,你以為是你在搭台唱戲啊,人多就樂。」陸所長幫他調兵來是要他布下天羅地網,做到萬無一失,可不想看到他盲目樂觀。「我討厭你這副德性,八字沒一撒就瞎樂乎。」陸所長訓斥道,「你給我聽着,我不要屍體,一定要抓活的。」

老孫知道,薩根親自來作案的可能不大,要把他揪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抓到活物,讓狗咬狗把他咬出來。老孫想這是個常識,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他放下電話,耷下眼帘,掩蔽了委屈。默然一會兒,他微睜着眼踱出辦公室,來到大門口,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的人馬。郊區的夜晚顯得格外的寧靜,徐徐吹來的夜風中充滿了山野的氣息和稼穡成熟的香味,漆黑的夜色里,除了偶有幾聲來自遠處農家小院的犬吠外,間或有神秘的光源在山林間明滅。

沒有十分鐘,新的人馬——九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從一輛卡車上跳下來,被老孫分散隱匿在茫茫的黑夜裏。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中,等待中。然而,讓老孫沒有想到的是,他帶着那麼多人,守死了敵人可能出沒的每一個地方,接連守了兩個晚上,被服廠內外都清風雅靜,不見敵人出動。第三天晚上,天氣特別晴好,一輪明亮的滿月高懸空中,把被服廠周圍的道路、田野照得一片白亮。

亮堂堂的月光下,大家的心卻比隆冬的黑夜還要黑暗。在五號院裏已經坐不住的陸所長趕到被服廠,對着滿天滿地清亮的月華哀嘆道:「天公不作美,看來今天晚上又要空守一夜了。」

老孫帶着他往陳家鵠的假宿舍走去,一邊說:「會不會是他們識破了我們的意圖呢?」

「這要問你啊,」陸所長說,「你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

「我們應該是沒問題的。」

「只要你的行動是嚴絲密縫的,沒有破綻,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有所行動。」

「會不會是惠子……」

「她怎麼了?」

「她下不了手,」老孫說,「你不是說,她和陳家鵠很相愛嗎?」

「如果她跟薩根是一夥的,那麼這種相愛就是假象。」

「哪裏還有如果,不是已經肯定了嗎?」

陸所長突然站下來,望着遠處被樹影罩得黑乎乎的陳家鵠的「宿舍」,思量著說:「那天你說她和薩根一起來被服廠找陳家鵠時,當時我確實由此認定惠予就是間諜,但後來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什麼想法?」老孫問。部下最怕上司改變想法。

「我一直在想,」陸所長說,「如果她和薩根是一夥的,他們就沒必要找汪女郎假冒陳家鵠的妹妹去郵局打聽地址,她完全可以親自去嘛。她親自出面比誰都合情合理,你說是不是,何必多此一舉呢?」

「可……如果她跟薩根不是一夥的,怎麼會和薩根一起來找這兒呢?」老孫皺着眉頭說。

「有可能她被薩根利用了。」陸所長心事重重地說。

老孫想了想,又提出異議,「如果她跟薩根不是一夥的,她應該偷偷來會陳家鵠才對。」

陸所長搖頭:「這沒有必然關係,半夜三更的,她一個女人家,又人生地不熟的,即使想來也不一定敢來,敢來也不一定來得了。」

老孫猶疑地看着所長:「難道你認為惠子不是間諜?」

陸所長說:「也不能完全認定,看以後事情的發展吧。我想,這次行動怎麼都會有個結果的。」說罷,兩人徑直往後邊的小院走去。一進院門,他們就看見石永偉一個人在明晃晃的院地上踱著步,彷彿在想着什麼。陸所長走上去跟他打招呼,「石廠長,不好意思,我們可能要多耽擱一兩天。」

「沒事,」石永偉淡淡地說,「就怕你們要釣的魚不來咬鈎。」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釣魚?」陸所長一陣驚詫,死死地看着他,「有誰給你說了什麼?」

「誰也沒跟我說什麼,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你去那個房間了?」

「就在圍牆外面都能看得到。說實話,上次你們給陳家鵠送子彈,我就預感到他以後會有很多是非。是不是有人想陷害他?」

雖然老孫知道自己並沒有跟他說過什麼,但怕他看到了太多,說出來難免會讓領導不悅,給自己找麻煩,便插話:「你放心,我們都在保護他,他不會有事的。」然後有意把話岔開,問他:「哎,聽說你有兩個哥哥在軍隊里。」

石永偉點頭,嘆了口氣說:「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音訊了,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說不定都犧牲了。」陸所長聽了,不覺一驚,久久看着他,問:「你父母親呢,都健在吧?」問得石永偉頓即變得黯然神傷,沉默半晌才答:「父親給鬼子炸死了,就在來重慶的路上。」真是問錯話了,陸所長連忙向他道一聲對不起,隨後又問:「你現在重慶有親人嗎?」石永偉扭頭看了看屋裏,「有,母親和一個小妹,都睡了。」

既然老人家已睡,陸所長覺得不便久留,便告辭離去。石永偉卻追出來,有些遲疑地望着兩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言了,「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家鵠究竟在你們那兒做什麼?」看老孫轉頭望着陸所長,石永偉又補了一句:「我不會跟人說的,我保證。」陸所長盯着他,堅決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說,希望你也不要再找人去打聽,後會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其實是不敢回頭,怕石永偉再向他求情。

陸所長根本沒有想到,這一走,竟是他們一生的永別。毫無疑問,如果知道這是永別告訴他又何妨呢?從他們分手后,石永偉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只剩下最後的幾個小時。對一個即將離世者還如此決絕,使陸所長事後愈發地感到無地自容。為什麼陸所長要握著石永偉冰涼的手號啕大哭?因為他想求得石永偉和自己的原諒啊。

月華似水,天高氣爽,涼爽的晚風愜意地吹拂著,遠近的山野、竹林、農家無不浸融在這清風明月里,寧靜柔媚,如詩如畫,美得有些讓人心動,又讓人心悸。皎皎明月,宜於對酒當歌,吟詩作畫,談情說愛,但顯然不是殺人越貨的好辰景。陸所長與老孫從後院繞出來,明亮的月光把他們的影子照得結結實實,鋪在地面上,彷彿是有重量似的。陸所長料定今晚敵人不會有行動,對老孫交代一番,走了。送走陸所長后不久,老孫回到辦公室,一支煙還沒有抽完,小周從外面匆匆闖進來,說外邊出了一點小小的狀況:剛才被服廠西面的樹林里突然溜出兩個人影,分頭順着圍牆在磨磨蹭蹭地走着,那樣子不像在散步,也不像在偷窺什麼,倒像在地上找尋什麼東西。

老孫問:「會是什麼人?」

小周說:「不知道,我想上前去查問一下,但又擔心在敵人行動前暴露了目標,所以前來彙報。」

老孫看看小周,笑道:「難道今天晚上會有行動?」

小周沉思道:「今天來犯事不是見他的大頭鬼嗎?」

老孫說:「鬼也有撞南牆的時候,走,看看去。」

剛走出大門,城裏突然傳來空襲警報聲,嗚啦嗚啦地升上天空,撕碎了朗朗月華和寧靜的深夜。小周跺着腳朝天罵:「你狗日的,真是要遭天殺,晚上還來轟炸,瘋了!」

老孫看看天空,有些警覺地對小周說:「你快回到崗位上去,通知大家要注意,敵人可能是通了風的,就是想趁空襲之機來犯案。」

小周迅速離去,老孫又回到辦公室,準備給三號院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電話打到一半的時候,老孫聽到頭頂已經傳來飛機的引擎聲,他迅速掛掉電話出來察看天空,發現有兩架飛機好像就在附近高空盤旋。說時遲那時快,院子西邊的田野里突然傳來一個響聲,「聲音」尖叫着升空,停落在被服廠上空,爆炸出一大片雪亮。

———是照明彈!

緊接着又是一顆,在東邊升起。

頓時,被服廠和附近的樹林、山野被照得通亮,如同白晝。照明彈升空之際,飛機的引擎聲明顯地往這邊撲來,可以想像飛機在迅速往這邊俯衝。照明彈落地之際,黑暗中,一條火線順着被服廠的圍牆燃燒起來,火線越拉越長,越燒越旺,熊熊火光像一條火龍將被服廠牢牢箍死。轉眼間,兩架飛機就從夜空鑽出,朝着已被一大圈火線包圍的被服廠俯衝下來。

直到這時老孫才反應過來,心想糟了,敵機是專門來炸這裏的,於是大聲疾呼:「快撤!快撤!敵機來炸我們的廠區了,所有人快撤出廠區!快撤!快去防空洞……」

老孫一邊瘋狂地奔跑着,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是在那天震地駭的飛機轟鳴聲中,他的喊聲連自己都聽不見,何況那些沉睡的人。當時石永偉剛睡下,還沒有睡着,他感到情況不對,連忙起床叫醒母親和小妹,準備帶她們去防空洞。母親腿腳不靈了,他背着她正要出門時,一枚炸彈呼嘯著朝他們的屋頂飛來,轟的一聲巨響,屋子飛上了天。

這是爆炸的第一枚炸彈。

緊接着,炸彈接二連三地落下來,被火圈圍住的被服廠頓即陷入了敵機的狂轟亂炸中,爆炸四起,火光閃爍,煙霧升騰,喊聲震天……這次轟炸,敵人瘋狂地扔下了三十二枚日SI-C重型炸彈和三枚毒氣彈,其威力足以毀滅火線內地上地下所有的建築和生命,包括地上飛的蚊蟲和地下鑽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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