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大教授叫讓·海塞斯,聽名字,好像是個法裔,但看上去,很像美國人。大塊頭,大臉盤,大鬍子;鬍子又濃又密,沿着寬下巴和兩個腮幫子瘋長,亂七八糟,雜亂無章。那年代的美國,硬漢作家海明威的形象並不比總統羅斯福讓人陌生,剛從美國回來的陳家鵠初見海塞斯,以為是見到海明威了。事後他對幾個人說:兩人的外貌,驚人的相似。

這是陳家鵠上山一周后的事,酷暑正當頭,武漢日漸告急,重慶的上空頻繁地響起或正確或錯誤的空襲警報聲。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襲警報,耽誤了半個小時(敵機沒來,是誤報),其間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陸所長在臨時藏身的山崖下玩了幾圈紙牌,陸所長輸掉了隨身帶的所有鈔票和子彈。海塞斯用贏來的子彈打了一路的山雞野兔,居然還獵獲了一隻山雞。

所以也可以說,海塞斯是和一隻半死的山雞一道來赴任的。

踏着上課的鐘聲,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進教室,卻一言不發,自顧自在講台上坐下來,且點上一支煙,旁若無人地抽著,用他那犀利、陰鷙的目光冷冷地罩着台下的學員。教室里鴉雀無聲,所有的學員都正襟危坐,氣氛凝固如冰凍。但在學員與海塞斯之間,似乎又飛奔著一團熾烈的氣流,呼呼地從海塞斯的嘴裏吐出,灌入每個學員心裏,然後反彈於教室的每個角落。這是一場無形的較量,學員們誰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會被氣流烤焦,化成灰燼。

海塞斯就是以這種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開始上課。沉默中,他閃爍在煙霧後面的兩道目光,變得更為犀利、陰鷙,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剛開始,陳家鵠也是和大家一樣,很認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著海塞斯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縷煙霧。但後來不知怎麼的,他放棄了這種小心和在乎,拔出筆,埋頭在筆記本上胡亂抹畫起來。

在眾人的屏息斂聲中,他那隨意的舉動顯得十分扎眼。

連續燒完兩支煙,海塞斯摁滅煙頭,默默地走下講台,走到陳家鵠身旁,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陳家鵠。」陳家鵠抬起頭,鎮定地說。

「你想聽聽我對你的評價嗎?」

「想。」

「你將來不是你們這些同學當中最優秀的,」海塞斯豎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頭,「就是最差的。」

陳家鵠略略驚訝地望着海塞斯,還想聽他說下去,不料他卻轉身走到了講台上,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自己的英文名字。「這是我的名字,讓·海塞斯。」海塞斯昂着頭,很驕傲地說。隨後,他又請大家如法炮製,都上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陳家鵠起身準備上來時,海塞斯攔住他,對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經知道了,你叫陳家鵠。」隨後順手舉起粉筆,問大家,「請問這是什麼?」

沒人回答。

海塞斯指著坐在第一排的趙子剛:「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趙子剛大聲說:「教授,這是粉筆,白色的粉筆。」

海塞斯點頭:「對,這是粉筆,白色,中國生產。在我正式講課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筆,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膠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頭髮是黑色的,皮膚白皙,如同白玉,與我有天壤之別。你,OK,趙子剛,男,三十五歲左右。你們,人人都一樣,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屬性。但是,我必須要強調,這是在我正式開課之前,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常人的世界,現實的世界。現在……」

海塞斯看看錶,報出一個精確的時間,「從現在開始,我的身份是教你們破譯密碼的老師。這意味着什麼?我們已經告別現實世界,走進了一個神奇的變態世界、密碼世界!到了這個世界,它——一支粉筆肯定不是一支粉筆,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陳家鵠肯定也不是陳家鵠。包括我們眼前的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戶肯定不是窗戶,包括外面的樹木肯定不是樹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圍牆肯定不是圍牆,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鷹肯定不是老鷹。總之,所有的一切,在變態的密碼世界裏,都脫離了它原有的關係和屬性……」

海塞斯就這樣跟學員們見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課。他的聲音和他所講的「密碼知識」,像一股巨大的氣流,拔地而起,把學員們的身體托離了地面,在空中暈暈乎乎地飄蕩……他奇特的授課方式讓人沒齒不忘。他就是國民政府花重金從美國挖來的大破譯家。他是黑室遭重創后迎來的第一位主人,同時也在山上兼任教員,每周來授兩次課。有了他,黑室又長了翅膀,而且翅膀將越來越硬,因為後繼有人了。

聽話聽音,看人看樣。海塞斯是委員長請來的菩薩,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這日午後,杜先生在一號院他的私人辦公室里接見了海塞斯,贈國禮鄭板橋的畫和成都蜀錦各一幅。同時參加接見的人有陸所長和海塞斯的助手閻小夏,後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學生,學成歸國后一直在廣東嶺南大學任教。此次海塞斯點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屬於特事特辦。一個月後海塞斯後悔了,因為他發現十年前令他賞識不已的學生,如今已淪為庸碌之輩,小心眼,勢利眼,狗眼(看人低),紅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沒有了十年前那種一針見血的眼力,和一個破譯師必備的看雲識霧的法眼。時勢造英雄,時勢也毀人。閻小夏回國,被貧窮和混亂以及嶺南濃濃的世俗煙火氣毀了。像一塊鮮肉被煙火熏腌了,可以日晒雨淋,可以與蚊蠅為伍,貌似強大了,經久耐放了,實際上失去了本身獨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禮物,沒有向杜先生道謝,反而得寸進尺,要求更多的東西。「首座必須要給我配備一部測定電台方位的測向儀,兩名演算師。為了配合教學,我需要有足夠數量的密碼學書籍、有關的字典和境內外各種報紙,還要有各種地圖。地圖的種類越多就越有利於教學,以便熟悉山脈、河流和城鎮的名稱。還有,有關每日戰況簡報必須要及時發給我們。另外,我還要了解日軍和中國軍隊里軍、師團兩級的番號以及它們指揮官的名字。」

陸所長在筆記本上記下他的要求,保證回去一一落實。

「還需要什麼?」杜先生問海塞斯。

「我希望您從武漢前線司令部里給我派一個人來,這個人的任務是,不斷地給我在作戰地圖上標繪新的戰況。」

杜先生看看陸所長,後者連忙答應:「好的,我會去落實的。」

海塞斯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謝。杜先生上前親熱地拍拍他肩膀,主動說:「也許我還應該給你配一輛汽車和司機。」

海塞斯笑道:「這需要找您嗎?我覺得這個問題陸所長應該就可以解決。」

陸所長本來也許是解決不了的,但現在可以解決了,因為杜先生隆重地接見了海塞斯。這猶如劉備給趙雲牽馬出征,牽馬是假,放話是真。中國古老的王權術,上至權貴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淺顯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見,將越是廣為人知,而且越是被賦予象徵和特權。

果然,當天下午,一輛墨綠色的美式吉普車開進了五號院,停在了破譯處樓下。汽車引擎的雜訊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從窗戶里探出頭,看見一群人正圍着汽車唧唧喳喳。其中一個胸脯飽滿的姑娘對着後視鏡在照鏡子——是蔣微,後視鏡把她的面容變形了,變胖了,她似乎很生氣,在朝鏡子伸舌頭,做鬼臉。海塞斯看着笑了,心裏不無幽默地想,我應該跟杜先生再要一個中國姑娘才對。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來,杜先生一定會答應,把某個中國姑娘就像這輛美國吉普一樣,送到他樓下。

哈,這是美國人的天真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不論是杜先生還是陸所長,不論是出於工作考慮,還是道德壓力,他們都嚴禁海塞斯「在窩邊吃草」,更嚴禁他去外面採摘「路邊野花」。

然而,再後來的事實又證明,令人髮指地證明:這是極其錯誤又錯誤的,錯誤的程度相當於毀了半個黑室。

海塞斯憑窗窺探樓下之時,陸所長已經咚咚地上樓,來送車鑰匙。之前陸所長曾多次來過樓上,但哪一次都沒有現在這樣讓他心裏踏實。這樓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這兒空,相當於整個院子都是空的。樓下報庫里的電報已堆積如山,偵聽處還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斷地送來。每一份電報里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戰機、勝利、陣地、鮮花、掌聲、榮譽、升遷……但沒有破譯師一切都無從談起。一切都是廢紙,是嘲笑,是恥辱,是夢想。連日來,陸所長做的夢都是同一內容:樓上有主了!

如今,夢想終於成真,陸所長從自己上樓的咚咚聲中,彷彿看見了前線將士像古人一樣在作戰,戰鼓敲得地動山搖,萬馬奔騰,刀光劍影,殺聲震天……但是,陸所長請海塞斯破譯的第一份密電,顯然不是為了前線將士。他在把車鑰匙交給海塞斯的同時,遞給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譯敵人密電前,先請幫我看看這個,這也是一份『密電』。」

海塞斯打開信,粗粗一看,見是一封書信,問:「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陸所長點頭,海塞斯生氣地把信還給他,說了句英語。後者一時沒聽懂,但可以想見是一句指責的話。

這是陳家鵠寫給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後還有很多,內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翹著一根「及」字尾巴。陸所長指著「及」字後面的那一串數字,底氣十足地說:「教授,你看,這不是一封正常的私人信件,這裏還有密電碼呢。」

「這說明人家就怕我們偷看,我們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著信,義正詞嚴地教訓所長,「要知道,偷看私人信件是違法的!」

「教授,」所長笑笑,安慰道,「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們新入行,不懂規矩,我們檢查一下沒什麼錯的。」

「錯!這是不人道的。」

「其實這是最大的人道,」陸所長深信自己有足夠的理由說服他,「難道不是嗎?我們是在為他們的安全負責。你想過了沒有,教授,如果他們在信上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是要直接威脅到他們的安全的。」

「那你可以事先跟他們講明呀。」

「講是講,做是做。教授,要知道,這是中國,不是貴國,敵人的飛機隨時都可能出現在天上,扔下成堆的炸彈,讓你離開人間去地獄。天上有敵機,地上還有特務、漢奸,經常搞暗殺。告訴你,敵人正在四處打探我們這個機構和我們這些人,包括你,教授。我們的安全受到了嚴酷的威脅,我們必須嚴格保密,必須這樣做。」

彼此各執一詞。

海塞斯覺得這太荒唐,根本沒興緻跟他啰唆,立起身,離開座位,對所長下通牒令:「要看你找其他人去看吧,本人是堅決不會幫你這個忙的。」

「那好吧,」陸所長說,「我只有把這封信燒了。我不可能把一個內容不詳的東西發出去,尤其是這封信,是寄給一個日本女人的,她哥哥就在日本陸軍情報部門工作。」

海塞斯一怔,沒想到他的學生中還有這麼一個人,便問那信是誰的。陸所長說是陳家鵠的。海塞斯一聽這名字,眼裏不覺地放出光芒,「哦,是他,我記得他,他可能是你那些人中最優秀的。」不等所長表示什麼,又緊跟着說,「也可能是最差勁的。不要問我理由,我是憑直覺,沒有理由。」

陸所長不解地望着海塞斯,「他可是你們耶魯的高才生呀。」

海塞斯搖頭道:「這不能說明什麼。怎麼,你懷疑他是日方間諜?」

陸所長想了想,沉吟道:「不能說懷疑,有些東西不可言傳,只可意會。我相信陳家鵠,但有些東西需要證實。你如果希望陳家鵠的妻子收到這封信,就請你幫我解開這個謎團,否則,我只有把它燒了。」

「荒唐的邏輯!」

「不荒唐,謹慎而已。我們必須謹慎從事,包括你,教授,今後絕對不能隨便走出這個院子,你有事要出去必須報告,不能單獨出門。」

「你放心,我不會一個人出去的。這個城市像個垃圾場,要公車沒公車,要路標沒路標,我出門就像個瞎子,哪裏都去不了。」

陸所長見他情緒緩和下來,又拿起信,遞給他,「勞駕,就算幫幫我,也可以說是幫幫陳家鵠,讓他太太能夠收到這封信。」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語言造就的,奧匈帝國皇儲的一句話,可以引發一場世界大戰;李煜因為迷戀語言(作詩)而丟了江山,一代君主成了階下囚;張居正的侄子因為「不會說話」全家遭錦衣衛屠殺。人的語言含風蓄水,可以改變世相本來的風水。陸所長最後這句話有力挽狂瀾之功,是真正說到位了,只留給海塞斯發發牢騷的餘地。發完牢騷,他不可能有第二個選擇,他只會接過信,坐在沙發上看起來。

看着看着,海塞斯忍俊不禁,獨自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陸所長問。

「因為我看到了好笑的事情。」海塞斯笑着將信丟給所長,「行了,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儘快把這封信寄出去。這個陳家鵠啊,有意思。」

「他說什麼了?」

「你無權知道。」

「我要寄它首先要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不是擔心它泄密才扣壓下它的嗎,那麼我現在告訴你,它沒有泄密。如果說泄密,泄露的也只是他陳家鵠個人的私隱,跟你工作無關。所以,你也無權知道。寄吧,沒問題的,有問題我負全部責任!」看陸所長不表態,海塞斯振振有詞地嚷開了,「怎麼,你連我也不信任?你只信任自己?先生,這可不好,信任是雙方的。相信我,這信沒有任何問題,我告訴你也沒有任何意思,不過是男女之間的調情而已,我都羞於開口。」

陸所長奇怪了,他想自己曾多次看過這封信,並沒有發現任何引人發笑和羞於啟齒的片言隻語。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塞斯羞於開口,那麼只有讓惠子來告訴你。

這天晌午時分,姍姍來遲的信終於到了惠子手上。當時惠子正在廚房裏洗碗,聽陳父說陳家鵠來信了,她系著圍裙從廚房裏衝出來,見了信,兩隻手在圍裙上蹭來擦去的,不知所措。

陳母指着她身上的圍裙說:「快,把圍裙脫了,去看信吧,家鵠說什麼了?」

惠子哎哎地答應着,慌忙解了圍裙,接過信就往樓上咚咚跑,躲進房間,急不可待地拆開(陸所長代封的),讀起來。

親愛的惠子:

你好嗎?必須好!離家幾日,我今日方去信,實是身心疲憊、情緒低落,怠惰了,沒有寫信之精神。連日上課,儘是些無聊內容,難免令人煩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說話,自己給自己解悶。

說什麼話,解什麼悶?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幾天下來,你的頭髮,你的笑容,你的身影和你的氣息,無不縹緲在我眼前,「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是的,每天晚上,獨自一人枯坐燭光下,我都會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裏,裝進心中,融入血液,須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樣。在這非常的年月,我們這樣身份非常的夫妻,若沒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夠相濡以沫、攙扶前進?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講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進行詩朗誦,感謝他的朗誦,喚醒了我對文字的激情,暫時壓制了如麻的心亂,我才能提起筆,寫下這無奈與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謝他呢?哈哈,應該感謝。不過,退一步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不滿都是暫時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為我心生煩惱。你且盡心替我照顧好父母、兄妹,為我解決後顧之憂,我也好儘快完成我的任務,早日回家與你團聚啊!

對了,你上次說想要一點我們中國的胭脂,我給忘了,有空的時候叫上家燕陪你去買吧。那玩意兒其實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謹,想要什麼就跟家燕說一聲,你是她親嫂子,她不幫你還能幫誰?

盼你的回信。

愛你的家鵠

及:

11113235691014220341994160

親昵的問候和甜蜜的話語,頓如駘蕩的春風,在惠子臉上吹起陣陣幸福的漣漪。看罷正文,她同樣被「及」字後面那一列莫名其妙的數字困惑了。她蹙起細細的彎眉,又往信封里看了一下,以為裏面有什麼暗示或提醒。

沒有。

手摸,眼看,抖甩,裏面什麼也沒有。

惠子想,沒有提示,就是讓我猜。她一點也不苦惱,她知道家鵠不會把她難倒的。她趴在桌上,偏著頭,望着那串數字尋思開來,樂在其中。知陳家鵠者莫如惠子,夫妻嘛,總是有些默契的,這是其一;其二,惠子及時想起了他們剛談戀愛時曾經玩過的一個遊戲,就是「報數讀《飄》」。是這樣的:一人任意報一個數字,另一人依數翻到這一頁書,如果這頁書中有親吻或者類似的情節和意思,報數者就有權親吻對方,否則換一個人報數。如此循環,周而復始,愛情故事又多了一曲浪漫的篇章。

正是這個遊戲給了惠子靈感,讓她輕易破掉了陳家鵠的鬼點子。事實上「密碼」很簡單,就是跳着讀,跳的規律由數字來定:是什麼數就跳多少個字。比如開頭的「111」,就是此信開頭的三個字:親愛的;接下來的「11」,是從上一個字起,跳過十一個字,讀第十二個字,然後又從下一個字起,依數往後揪出再下一個字。

依此類推。

就這樣,惠子用鉛筆在信紙上畫起圈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她前後圈出了十多個字。她把這些圈出的字連起來從頭往後讀,剛讀完,她的臉騰地緋紅了。

親愛的,我之上頭和下頭都非常想你啊!

是這麼一句話,屬於枕邊言,豈能讓人看?難怪海塞斯知羞。

親愛的……我想你啊!惠子看着,看着,一種暈眩的幸福感霎時瀰漫了全身,像陳家鵠第一次親吻她,像他們第一次做愛,像他們將又一次做愛……她受到了挑逗,想起了陳家鵠的「下頭」,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如膠似漆的夜晚。天哪!不行了,她一頭撲倒在床上,鑽進被子,矇著頭,抱着枕頭,家鵠家鵠地喊,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像陳家鵠早已藏在被窩裏……天哪!家鵠……天哪!天哪!家鵠,家鵠……家鵠,你在哪裏?

此刻,大哥家鴻也在呼天喊地。

家鴻呼天喊地,不是因為虛擬的快樂,而是出於真實的苦楚。陸所長給他上了一個套,讓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很難受。就像數學上的「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是同一個「數」一樣,難受和快樂到「無窮大」時,人的表達方式往往是一樣的:膜天拜地。

陸所長今天本來是要給惠子來送信的,多好的機會,看看惠子,與她拉拉家常,談談家鵠,也許會感受到一些信息。但車子經過軍人俱樂部時,所長突然間改變了主意。

「停車。」

「怎麼了?」老孫問。

「回頭,送我去軍人俱樂部。」

「不去送信了?」

「你去送。」所長把親自封好的信交給老孫,「我要去看看家鴻。」

「看家鴻?」老孫思量著,「幹嗎?」

「我給他找了一份新工作,去跟他談談。」

「什麼工作?」

「當你的眼線。」

他決定讓大哥家鴻監視惠子——雖然他只有一隻眼,但正因如此他恨透了鬼子,包括惠子。這個主意當然不錯,既利用了家鴻的情緒,有操作性,又利用了家鴻獨特的位置,可以「貼身監視」,無人能替代。但也挺餿的!名不正,言不順,以致當他面對家鴻后,一時竟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跟他從何說起。最後,他還是決定先聲奪人,跟陳家鴻打開天窗說亮話。

所長說:「家鴻,你現在已經是半個軍人了,我呢也是個軍人出身,我把醜話說在前,今天我們所談的內容涉及軍事機密,你一邊聽一邊要忘掉它,走出這個門絕對不能傳,否則當以軍法處之。你能接受嗎?接受我們就往下說,不接受你現在就可以走人。」

陳家鴻甚是驚異,不安地望着陸所長,他想到事情可能跟他弟弟有關。

所長說:「是的,你很聰明,想到了。確實,事關你弟弟的生命安全和榮譽。」

事關如此重大,怎麼可能不接受,「好,我接受。」

所長說:「你要向我保證,我們今天的談話僅限你我兩人知道。」

「我保證。」

「好。」陸所長鬆了口氣,慢慢道來,「首先我要告訴你,你弟弟今後將有可能從事我們國家最機密的工作。人一旦有了秘密,就像有了財富,人身安全就會受到威脅。要消除這種威脅,我們先必須要把這種威脅無限地擴大,對任何人都要有一種警惕之心、防範之意,包括你的弟媳婦惠子。我現在希望你能配合我,如實回答幾個問題。第一,你弟弟走後的這些天,你有沒有發現她跟什麼人接觸過?有沒有人來找過她?」

「沒有。」家鴻搖頭,「至少我沒有注意到。」

「二,她有沒有收到過什麼信件,或者包裹?」

「沒有,應該沒有。」

「三,你覺得她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比如經常單獨出門?」

「沒有,她倒是經常陪我媽出去買菜。」

「她晚上出過門嗎?」

「肯定沒有,我這些天晚上都沒出門,可以肯定。」

「那你平時有沒有發現……她在關心重慶飯店呢?比如打問它的地址、電話什麼的?」

「沒有。應該說……她還是……」

「很正常?」

「嗯,」家鴻點點頭,可想了想,又說,「要說不正常,我覺得……她對我父母包括我和小妹都很好。太好了,好得有點不正常。」

所長也點了點頭,說:「儘管這樣,我們還是不能消除對她的警惕。不瞞你說,據我們了解她哥哥在日本是個情報官,曾經和你弟弟有些瓜葛。我們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她嫁給你弟弟完全是個人行為。所以,今後有什麼緊急情況,希望你能及時向我通報。」

就這樣,所長拐彎抹角又冠冕堂皇地給陳家鴻佈置了「任務」,後者沒有馬上答應。他覺得這件事太黑,太狠,太歪,不厚道,在丈量他的良心,考量他的品德。但他最後還是答應了,由衷地。當家鴻與所長分手后,他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會真心答應陸所長的這個餿主意,是因為他給自己找了這份工作,為了感謝他,還是由於自己內心對鬼子積蓄了太多仇恨的緣故?

重慶的黃昏別有一番風韻,因為是山城,立體感強,房屋錯落有致,抹上昏黃的夕陽,畫面感特別足。家鴻來重慶已經半年,卻從來沒有認真留意過這個城市的風景。不是因為少了一隻眼,欣賞不了,而是少了一隻眼,有礙觀瞻,他懶得出門丟人現眼,即使出了門也總是埋頭低眉,行色匆匆。

這天不知怎麼的,也許是心情複雜沉重,怕回家看見惠子吧,他的雙腳像得了軟骨病,沒力氣,沒信心。走到一半,他覺得不行了,走不動了,便在路邊找個僻靜處坐下來歇腳。

於是,夕陽中的山城便在他面前肆意鋪張開來。

他看見西沉的太陽靠在山樑上,感覺就像自己,疲憊,慵懶,無精打采;江對岸,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山谷里、山腳下、山坡上的土牆草屋,白壁黛瓦,紅磚破垣——各式房屋,被漫天鋪灑的斜陽照亮,閃耀出令人昏沉沉的黃光白芒,倒是有一種山裏或鄉下的人間煙火味道與日暮鄉關的平和與寧靜。這個傍晚,家鴻心裏平添了一個去鄉下生活的念頭,砍柴、挑水、種地、餵雞……閑來無事就獨倚柴扉,觀看斜陽。但也僅僅是一念而已,等他歇過腳,依然往城裏走去。

他還要回家去完成陸所長交給的任務呢。

家鴻走進家門時,小院裏靜靜的,夕陽的餘暉已經爬上牆頭,正在靜靜地退走。家鴻的父親躺在一把椅子上,正將老花眼鏡當做放大鏡,對着報紙,一行一行地看着。

「媽呢?」家鴻問。

「買菜去了。」父親答。

「她呢?」家鴻又問

「誰?」父親看看兒子,「你是說惠子?跟你媽在一起。」

正說着,外面傳來惠子與陳母回來的聲音,家鴻迅速丟下父親,上樓去了。

母親走累了,一進家門就在老伴身邊坐下來,一邊捶著腰桿喊累,一邊抱怨著市場上飛漲的物價。她指著菜籃里一條巴掌大的魚對老伴說:「你看看,就這麼一條魚,五塊錢,簡直成金魚了!」回頭看看已經走進廚房在準備泡茶的惠子,笑着嗔怪道,「她孝順你呢,我不要買,她非要買,說是你愛吃魚。」

陳父道:「我是愛吃魚,可五塊錢也確實太貴了。」

陳母說:「現在什麼東西都貴,就這麼一把小菜也要五毛錢,再這樣下去,我看只有什麼都不吃了。」

陳父瞪她一眼,不滿地說:「別危言聳聽,我剛看報紙,政府已經組織了車隊,準備從成都調運大批糧食和蔬菜過來。只要鬼子打不過來,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好過的。報紙上也說了,鬼子的進攻又受挫了。十萬大山,兩百萬正規軍,鬼子要想打過來,我看難!」

陳母卻有些擔憂,搖著頭說:「那飛機不是說過來就過來了,你沒有去外面看,炸得到處都是焦土、爛房子。」

陳父突然生氣地扔下手中的報紙,「那都是暫時的!」

這時惠子已泡了兩杯茶從廚房裏端出來,看見老兩口在打嘴仗,連忙攔在中間,請二老喝茶。陳母提起菜籃子往廚房走,「惠子,我不是你爸,天塌下來都有福享,我哪有時間喝茶哦。」惠子趕忙上去奪過菜籃子,「媽,您先休息吧,等我把菜洗好了,您再來燒,好嗎?」惠子將陳母按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來,拎着菜籃子去了廚房。

陳母看惠子走進廚房,笑眯眯地對老伴說:「說實話,惠子這孩子真是不錯的,我們家鵠啊,沒有看錯人。」

陳父得意地笑道:「我們家鵠什麼時候看錯過人?他滿腦子都是算盤,只有人看錯他的,他哪會看錯人。」但想了想,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家鵠這孩子就是心氣太高,凡事總想着自己,有時不太考慮別人的感受,以後說不定會吃大虧的。」

「可惜她不是個中國人啊。」

「誰說的?她做了我陳家的媳婦就是中國人。」

「唉,那是你說的,雖然看是看不出來,可一張嘴說話還不照樣……」

都是木樓板、木板壁,隔音效果很差,父母親的話,在樓上的家鴻聽得清清楚楚。這會兒他甚至聽到父親嘆氣的聲音,然後說道:「而且我看家鴻怎麼也過不了這個坎,剛才一聽你們回來像見了鬼似的,溜了。」

「他去哪裏了?」

「在樓上。」

家鴻的想法是,他真想溜了,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可去哪裏呢?他的眼前又浮現出江對岸那些土牆草屋,那些人家,那些裊裊炊煙,那些叫人昏沉沉的黃光白芒,那些倒映的青山,那些骯髒的水窪子,那些與世隔絕的寧靜。他突然厭倦起自己和這個家,包括父母親:他們談論惠子的那種話,那種既欣賞又擔憂的情緒,都讓他心生厭惡,煩!

陳家鵠的煩惱也是說來就來,下午他上課回來,驚愕地發現門縫裏塞了一隻信封。他以為一定是林容容搞的鬼名堂,可打開信一看,不是的,寫信人沒有留下名字,甚至試圖連筆跡都想抹殺,字體歪歪扭扭,好像是三歲小孩寫的。這裏面沒有小孩,可以想見主人是用左手寫的。為什麼要這樣?看內容知道了。

你有志報國令人起敬,但你進錯門了,你應該去延安,而不是在重慶。這裏混跡著一群官僚、政客、奸商,以抗日救國為名,中飽私囊為實。延安歡迎你!

是誰?

陳家鵠心中不覺一陣恍惚,忍不住想起在武漢客棧的奇遇來,想起那個長得很粗獷的叫老錢的人,那個為他犧牲的年輕小夥子(小狄),那個勸他上山的「首長」……他們希望我去延安。可在這兒,這鐵板一塊的地方,怎麼還會出現這樣的紙條?

這兒也有延安的人?他是誰?難道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延安的人無處不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陳家鵠一邊想着,一邊掏出筆來,把紙條塗得一抹黑,之後又用指甲把它切成碎片,揉成一個個的小紙團,在桌上滾來滾去地玩著。他在做這些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神秘感,也沒有什麼鬼祟感,更沒有恐懼感,就像一個上課不太專心的小學生,在下面搞著玩鉛筆、橡皮擦之類的小動作。

後來,陳家鵠又想,這人的膽子也夠大的,難道就不怕我交上去?他想,只要我把它交上去,上面一定會追查,山上就這麼十幾二十來人,追查起來不會太難的。

他越想越覺得對方膽子真大,大得有點魯莽。

不知怎麼的,他首先懷疑到趙子剛。趙子剛就住他隔壁,他決定去看看,試探一下。過去看,趙子剛宿舍門敞開,屋裏空的。再往外面看,發現趙子剛拎着水桶,正往水井那邊走去。

山上沒有自來水,所有用水都靠一口井。這會兒,王教員和林容容正在水井邊打水洗衣。趙子剛遠遠看見兩人正合力又吃力地打水,跑上去幫她們把水拎上來。

趙子剛拎上水,分別給兩人的盆子倒上水,一邊笑道:「我建議咱們應該分個工,像這種力氣活兒就由我們來做,你們……」

林容容打斷他:「像洗衣服這種事,就應該由我們來負責?」

趙子剛說:「是啊。」

林容容說:「不幹。王教員,你幹嗎?你要不幹,就讓他把水倒了,我們自己來。」

趙子剛拎着水桶,假裝要回井邊,「那我真倒了?」

林容容說:「倒啊,倒,別以為我們拎不上來。」

趙子剛把水桶放下,「聽說你今天收到家書了,怎麼還跟個小辣椒似的。」

林容容說:「這說明報的不是喜訊唄。」

趙子剛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家裏有什麼事嗎?你家在哪裏?」

林容容哼道:「不跟你說,保密。」

趙子剛笑道:「怎麼,還沒上班就得職業病了?噯,說真的,給我們寫信應該寄到哪裏啊?這地方有地址嗎?」

林容容說:「你還想寄到這兒?做夢!」

趙子剛說:「不是在問你嗎,應該寄到哪裏?」

林容容說:「五號院。重慶市166號信箱。」

陳家鵠遠遠地看着趙子剛跟林容容說說笑笑的,越發覺得他是延安的人。他甚至覺得他有點像老錢,老錢也是個愛說愛笑的人。想起老錢,跟着又想起了他們從武漢來的一路,想起了小狄為救他而犧牲了自己。想到這裏,他覺得不能把紙條交上去,他對自己說:你雖然不選擇去延安,但延安的同志對你還是真心實意的,是朋友,你不能出賣朋友。只是他不明白,都說現在國共是一家人,親如兄弟,為什麼重慶對延安的人意見這麼大?後來想起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經常吵吵鬧鬧,互相詆毀,又覺得這是正常的。後來,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政治真複雜,政治家都只會把世界複雜化,用鬥爭解決問題,跟科學家恰好相反。科學家是用智慧解決問題的。

就是這一天,他在心裏種下了一個念頭:今後要遠離任何政黨。

同時他告誡自己,以後要少跟趙子剛來往,免得攪出什麼麻煩事。

幾個小時后,趙子剛是延安人的想法還沒有在心裏焐熱,到了晚上,又冒出新的嫌疑者來了。當時陳家鵠正在水井邊沖澡,井水很涼,一桶水嘩地澆下來,冷得他跺腳。突然,背後冒出個聲音:「這是山泉水,能這樣沖澡嗎,小心感冒!」把他嚇了一跳。回頭髮現,是那個蒙面人,在黑暗中像個沒臉的鬼,他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好……」陳家鵠跟他打招呼,聲音也有了幾分顫抖。

「我怎麼可能好呢。」蒙面人冷冷地說,「這水不能沖澡,要出事的。」

「沒事。」陳家鵠鎮靜下來。

「等涼氣鑽進了你骨頭,你就比我還要廢物了。」蒙面人說。

「不會的,」陳家鵠說,「我冬天都洗冷水澡,練出來了。噯,請問您貴姓?」

「問我名字?」蒙面人哼一聲,「虧你還是知識分子,我臉都沒有了,還要名字幹什麼?我無名無姓。」

說罷,沒有招呼,徑直走了,令陳家鵠甚是驚駭。黑暗中,陳家鵠一直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覺得身上冷颼颼的,彷彿他一語成讖,涼氣已經進了骨頭。

就在背影行將被黑暗吞沒之際,那隻空袖管突然出現在陳家鵠眼裏。

他沒有右手!

難道是「他」?

如果是他,說明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出於計謀,而是由於被迫。這種可能性有多大?陳家鵠覺得大於趙子剛。雖然這個結論不乏勉強,但陳家鵠找到了自圓其說的證據。陳家鵠想,如果這個人很有計謀就不會這麼膽大,採取這麼簡單甚至是魯莽的手段,他所以這麼膽大,可能是對自己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自己不會揭發他。這麼想着,趙子剛的可能性就只能屈居其後了。

薩根最近背運,兩次來找惠子都沒有踩着點,一次是鐵將軍把守大門,一次是惠子陪老人家出去買菜了,只見着陳父。陳父是不大喜歡洋鬼子的,三兩個回合下來,硬邦邦的熱情消散殆盡,就侍花弄草去了,讓薩根坐立不安,只好告辭。事不過三。這次來之前,薩根想如果要再續前緣,不管誰在家,不管如何坐立不安,他都要就地死等,把糟糕的孽緣撐破,使它脫底。為此,他也準備了一個非常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但事後看,正是這個無可挑剔的理由,給他惹了事生了非,進入了黑室的視線。

絕地一搏的決心和雄心結束了背運,今天薩根來,惠子正在樓上練字呢,照着《紅樓夢》練毛筆字,抄每一回開始的四句詩。聽樓下媽在喊她下樓接客,她準備趕緊下樓來,急忙中不小心把墨水碰翻了,欲速則不達。上次見面,惠子開始給了薩根一定的難堪,事後陳母專門找了個機會對她說,他們陳家雖然不是什麼顯赫權貴之門,但也算得上是個書香門第、詩禮之家,所以做事一定要有禮有節。特別是對待上門的人,進門就是客,不管含冤有仇,禮遇是面子,是無論如何要給的,云云。惠子記在心上,今天有機會貫徹,薩根受到了惠子熱情周致的接待,嘴上喊,手上忙,又遞煙,又泡茶,反而把一心想帶惠子出門的薩根擱下來了。

茶過一巡,陳母提着新燒好的開水壺從廚房出來,看薩根的茶杯半空,遂上前給他續水。薩根謝辭,一邊道出真情,「陳先生,陳夫人,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我來是想請惠子去替我辦點私事。」什麼事?薩根早打好腹稿,「是這樣的,下個月是我和太太結婚二十周年的紀念日,她幾次來信要我給她買兩套中國旗袍,我就想趁這個機會給她買了,了她一個心愿,也是多一份紀念。可……這事還真把我難倒了,幾次去商店看了,都下不了手,不知道買什麼樣的好,所以想請惠子幫我去參謀參謀,不知方不方便?」

這是多簡單的事嘛,而且是成人之美的事,何樂不為?陳父爽快答應:「這有什麼不方便的,去吧,惠子,就當出去走走,散散心。」陳母也附和,「對,惠子,你老一個人悶在家裏也不好,跟你薩根叔叔去走走,順便也可以給自己看看衣服,天快涼下來了,你也該置備一點換季衣服了。」說着要上樓去給惠子拿錢,卻被薩根攔住了,「夫人,不必了,我身上帶着錢呢。」

就走了。

去哪裏?

重慶飯店。

醉翁之意不在酒,薩根哪是給夫人買旗袍,他是要探聽陳家鵠的下落,所以重慶飯店是不二的選擇。這兒是薩根的第二個家,熟悉。人在熟悉的環境裏身體放鬆,思維也會敏捷,手氣也會變好。這裏,一樓買東西,上樓喝咖啡,自然轉場,不牽強,不刻意,惠子不會有其他想法。這不,就是這樣,薩根帶着惠子在樓下商店裏轉一圈,隨便選了兩件旗袍,給惠子倒是購了一大堆,穿的、吃的、用的,都有,讓惠子既歉疚又感動。這時請惠子上樓去「喝一杯」,順理成章,不會旁逸斜出。

音樂潺潺,香氣飄飄。兩人坐在窗邊,一邊透過玻璃窗看着街景,一邊品呷著咖啡。戰時的重慶街頭,雖然人來人往,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行色里透出一種緊張和不安,甚至還有人不時地把手擋在額頭上,抬頭去望天空,不知是厭煩太陽的毒辣,還是擔心鬼子的飛機突然凌空。

一切都是精心預備好的,不會馬上打問,也不會遲遲不問。合適的時機,薩根會以合適的方式切入主題。這不,薩根出動了,他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窗外收回目光,對惠子說:「噯,惠子,你的博士先生為什麼不願見我?該不是你給他說了什麼吧,他討厭我?」

惠子放下咖啡杯子,笑道:「沒有,怎麼會嘛。」

薩根盯着她,假裝生氣,「怎麼不會?你看,我都登門幾次了,他一直避而不見。其實,我……怎麼說呢,我也是站在你父親的立場才那樣說的。」

「我知道。」

「所以他不該生我的氣。」

「沒有,他沒有生你的氣,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他幹嗎不見我?」

「他不是不見,而是……」惠子遲疑了一下,「他沒在家。」

「嘿嘿,嘿嘿,」薩根頭搖得像撥浪鼓,「去一次見不著叫不湊巧,兩次也可以勉強這麼說,可我已經去了三次,總不會次次都不湊巧吧?你是學數學的,有這樣的概率嗎?」

惠子笑,「你就是再來三次也照樣見不着他。」

薩根將身子傾過去,關切地問:「怎麼了,你們……鬧矛盾了?」

惠子搖頭,幽幽地說:「沒有,他出去工作了。」

薩根來勁了,像渾水摸魚,摸到了魚尾巴,但更要小心,切忌衝動,下手太快。此時一定要沉住氣,不妨以退為攻,來個大包圍。「那好啊,你們剛回來他就找到了工作,好事啊。你不知道現在這城市裏到處都是失業的人,有個工作不容易啊。好,你定個時間,我請你們吃飯,慶賀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好事要慶賀啊。」

惠子臉上頓即泛起一種難言的苦衷與鬱悶,「好是好,可是……他這個工作啊……其實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魚兒蒙頭了,該收攏包圍圈了。「怎麼?」薩根盯着惠子,「他沒在重慶?」

惠子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包圍圈可以繼續縮小。薩根用手指着她,不滿地說:「你看看,又在搪塞我了。狗有狗窩,貓有貓道,鳥有鳥巢,都有去處,哪有他工作了還沒個地方的。」

惠子很誠實地望着薩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裏。」

搪塞也好,作假也罷,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見分曉。「你總不會說,他雙臂一擎飛天了,連個通信地址也沒有?」

終於撞到南牆。惠子直言:「通信地址倒是有。」

好!分曉就在眼前。薩根一拍手,「那不就行了,有了地址哪有找不到地方的。是什麼地址呀?」

惠子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道出陳家鵠的通信地址:重慶市166號信箱。

猶如石頭砸進池塘,撲通一聲,薩根心裏頓時迸濺起無數驚喜的水花。他憑感覺就知道,這166號信箱,肯定是個重要的神秘的單位,不然為什麼不用街牌號,而要用信箱?可能就是黑室!一舉兩得呀。梅花香自苦寒來,這種好事像小提琴的琴弦上飛出小鳥,你不聳肩縮脖練個幾年哪能行,嘴上沒毛的黑明威肯定不行,自以為是的馮警長也不行。這是鴻門宴,走鋼絲,驚險和精彩都在腳跟手掌上。

薩根對自己今天的表現評價是: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大功告成,撤!急急忙忙將惠子送回家,又急急忙忙趕回大使館,薩根躲在自己的寢室里,給少老大打去電話,彙報了他今天的重大收穫。激動之下,他竟忘了兩人之間的雇傭關係,拿出美國人慣有的架勢和語氣,頤指氣使地說:「你馬上讓馮警長去查一下,看看這個166號信箱究竟在哪裏,是個什麼單位。我估計這肯定是個秘密機構,說不定就是我們正在找的中國黑室!」

重慶晴空麗日的日子不多,但不是沒有。這天就是這樣,天高雲淡,日頭分外旺。時近中午,炙熱的陽光直直地灑落下來,將屋頂的片片青瓦曬得干焦發白,亮晃晃地騰起一團團氤氳的熱霧,直撲人的臉面,同時也將圍牆腳下的夾竹桃烤得蔫頭耷腦的,像一個被歲月抽幹了精血的女人,在烈日下垂頭枯立。

惠子提着薩根給她買的旗袍回到家,見母親正坐在屋檐下的陰涼地里擇菜,便從提袋裏拎出旗袍,在身上比畫着,笑眯眯地問母親好不好看。母親丟下菜,退後兩步,上下打量一陣,拍着手連聲道好:「哎喲,惠子,你穿我們中國旗袍真好看,比你照片上穿的那些和服好看多了。」

適時家燕放學回來,一見惠子身上那件漂亮的旗袍,禁不住撲上前,拉着她轉來轉去地看,讚歎道:「哎喲,你看這花色,這樣式,真好。嫂子,你在哪裏買的?」

「重慶飯店。」

「誰陪你去的?」不等惠子做答,家燕睜大了眼,「我二哥回來了?」

「沒有。」

「那是誰陪你去的呀?挑了這麼好看的旗袍。」

家燕又是觀看,又是手摸,愛不釋手,滿口讚譽:「啊喲,你看這料子真好,絕對不是本地貨,這花色你看,顏色多正。看,這做工也很考究啊,針腳好細密好勻稱。」

陳母看女兒這麼喜歡,笑道:「這麼喜歡啊,現在好好讀書,將來自己掙錢去買。」

家燕問惠子:「多少錢,一定很貴吧?」當然不便宜,二十美金呢。家燕聽了驚叫起來:「哎呀,都夠我買幾年衣服的了。嫂子,你真捨得嘛。」

「不是我付的錢。」惠子笑。

「誰付的?」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母親上來干預,「快去洗手,準備開飯。」

家燕掉轉頭,矛頭直對母親,「媽,是你付的嗎?你好偏心哦媽,你對嫂子這麼好,我妒忌!我妒忌!」

老人家也關心這麼貴的旗袍錢是誰付的,惠子遂實話相告:是薩根。先一步回來的家鴻,此時正在樓上房間里看報紙,自聽到樓下傳出「重慶飯店」的信息后一直豎着耳朵在偷聽,這會兒又冒出個「薩根」和「美金」什麼的,覺得這可能是個情況,記在心裏。下午去了單位,家鴻猶豫再三,想給陸所長打電話,最後還是沒有打。

凡事開頭難。

何況是一口鍋里吃飯的,更難!

有一句諺語,說的是重慶的天氣:早晨大霧出太陽,兩個太陽一場雨。由於山多,水汽很容易下沉,所以霧多。如果早晨大霧瀰漫,說明高空中的雲層已經很薄,所以要出太陽。但是總的說山裏水分太足,加上四周環江繞水,太陽一猛水汽迅速升空、積聚,到了夜晚,太陽走了,溫度下降,帶着熱度的水汽迅速化作雨水,所以容易下雨。

這天白天的太陽出奇地猛烈,預示著雨水將加速形成。果然,天一黑,雨水便淅淅瀝瀝下來了。五號院本來就靜,下了雨更靜。看門的德國牧羊犬伏在門衛室的屋檐下,瞪着幽藍的眼睛,注視着老孫辦公室的一窗燈光。它是老孫從杜先生身邊帶過來的,跟老孫感情篤深。老孫因為它立功多次,又是雌性,給它取名叫「功主」,諧「公主」之音。

門衛室的電話突然大作,「功主」頓時躍起,衝到門衛室前,看到門衛已經接起電話。門衛放下電話,對「功主」說:「喊你孫大哥來接電話。」「功主」心領神會,冒雨跑去,到老孫辦公室窗外狂吠。

老孫從樓里跑出來,對它招呼,「行了行了,別叫了,我這不去接了嘛。」

「功主」搖頭擺尾地跟着老孫進了門衛室,抬頭看着老孫接電話。老孫放下電話直奔陸所長辦公室報告情況。電話是家鴻打來的,他在經歷了白天的痛苦折磨之後,夜色似乎遮蔽了他一些良心和親情上的顧慮,終於鼓足勇氣給這邊打來電話。

「什麼事?」陸所長問。

「今天惠子去了重慶飯店。」

「去幹什麼?」

「買了些衣服。」

「她有錢嘛,去那兒買衣服。」

「是薩根陪她去的。」

「薩根?是什麼人?」

「美國大使館的一個工作人員,家鴻說這人已經來過他家多次。」

「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

「事先不知道,沒有盯。」

「小周呢,幹嗎不盯着?」

「你不是喊他沒事才去盯嘛,今天他這邊有事,沒去。」

「從現在開始,給我死盯。這個馬虎不得,重慶飯店這鬼地方全都是賊!好啊惠子,我就怕你沒長尾巴。還有這個美國佬,讓三號院去調查他一下,可別是只披羊皮的狼。」

陸所長正是由此開始重視薩根這人,其實之前薩根首次上門找惠子,小周監視到后就把情況向他彙報過,但沒有引起他重視。他覺得陳家鵠從美國回來,美國大使館的人去找他,沒什麼不正常的。直到後來,薩根的面目徹底暴露,陸所長才後悔不迭:他居然多次忽視了薩根的嫌疑!

否則,他們本是可以輕易搗毀設在糧店的少老大這張間諜網的。

這會兒,少老大正在接受桂花傳統的日式服侍:泡腳。不是一般的用熱水泡泡腳,而是用蒸氣泡。專門有一隻特殊的木桶,木桶的腰部加有隔板,腳就放在隔板上,下面是熱氣騰騰的滾燙的開水,木桶口子用濕毛巾捂著,有點專給腳蒸桑拿的意思。故鄉在遠方,重慶又不是南京,在這裏,沒有日式餐館,沒有日式澡堂,沒有歌伎,沒有和服,沒有櫻花……故鄉的一切在這裏都是忌諱的。只有到了晚上,桂花會穿上和服,邁著櫻花碎步,哼著家鄉小調,給思鄉心切的夫君忙碌一次,就是泡蒸氣腳。有時情緒好,桂花也會擺幾個歌伎的舞姿,逗夫君一個開心。

今天,桂花心情不好,因為約定的馮警長遲遲不來。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警長並沒有因為遲到表現出應有的歉意,反而大大咧咧地入座,掏出香煙遞過來一支。少老大接過煙,猜他這麼隨意一定是因為手頭有貨,便道:「看樣子手頭有貨,不過最好是鮮貨。」

「絕對是好東西。」馮警長頭一昂,底氣十足地說,「聽說戴笠從美國弄來了一位破譯專家,招了不少人在秘密集訓。」

「是嗎?」少老大着實一驚,吸了一半的煙又吐了,「哪兒來的消息?」

「就是那人。」

「那個神秘的姜姐?」

「嗯。」

說到這個姜姐,少老大就沒心情蒸腳了,他曾多次從馮警長嘴裏聽說過她,好像是他發展的下線,而且身居要位,在杜先生的轄地:渝字樓。所以,他幾次要求警長帶她來相識,共謀同略,但警長總是推三托四,不貫徹,消極抵制。究竟為哪般?思來想去,少老大隻想到一個緣由,就是:此人是警長的姘頭,他想金屋藏嬌。為什麼要藏?無非是怕他以權謀私,橫刀奪愛。小人之心!想到這裏,少老大氣不打一處來,鼻子出氣,嘴巴出聲,而且聲音明顯高八度:「噯,我不是讓你帶她來見我嘛,什麼意思?還要我租轎車去接!」

警長說她不願意:「她說了,她只為我干,不加入任何組織。」這不是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嘛,笑掉大牙!不,她才不是婊子,她上街目不斜視,每天讀書看報,談人生理想,吟詩寄情,作畫抒意。扯淡!天下個個女人都是婊子,只要男人給的好處夠數對路。有的女人認錢,有的女人認情,有的女人認弱,有的女人認壞——像桂花,典型屬於男人不壞她不愛的那種賤坯。

「實在不行,讓桂花見見她行不行?」少老大先退一步,是為了讓警長斷絕退路。哪知道警長仍不領情,頭頭是道,據理力爭,「她為我幹活,還不就是為皇軍幹嘛,你們何必非要見她。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趕鴨子上架,吃力不討好。」搬古論今先生狀,振振有詞理當先,氣得少老大直翻白眼珠。好在桂花在場,笑意濃濃,左擋右堵,方使夫君怒氣引而不發。

桂花對夫君說:「你還是跟警長說說正事吧,你喊他來不是有事嘛。」怕他又高八度說話,再濺火花,桂花臨時決定自己來說,「是這樣的,我的大警長,下午薩根打電話來說,他已經從惠子口中得知陳家鵠已經在一個單位工作。什麼單位不知道,地址也不清楚,只有一個信箱——重慶市166號。我們在想,這會不會就是黑室哦。」

「就是黑室。」警長蔫蔫地說,「我今天來本來就是要說兩件事,剛才說了一件,第二件就是這個。」

少老大霍地站起身,責問:「你聽誰說的?」

「就是她。」

「姜姐?」

「嗯。」

「她怎麼會跟你說這個?」

「你不是要找黑室嘛,我找她打聽,她就找來這個地址,通信地址。」

少老大還赤着腳,桂花上前扶他坐下。少老大一屁股坐下,神情木木地自語道:「這就麻煩了,進了那鬼地方要殺他就不那麼容易了。」當初以為殺他如殺雞,頂多中田在客棧守個通宵而已,所以他對南京誇下海口:快則三天,慢則十日,陳家鵠一定命歸西天。想不到,陳家鵠轉眼進了黑室,而黑室在哪裏?至今只有一個抽象的信箱。

「我不要信箱!我要地址!地址!!」少老大在沉默中爆發,抓住警長的肩膀怒吼,歇斯底里,有一種讓人陌生的威嚴和醜惡。做狗的也是有脾氣的,何況如今又是大警長,脾氣已經越養越大,雖然明知有主僕之分、提攜之恩,但在尊嚴和臉面丟盡之際,馮警長忍無可忍,以失控告終,氣咻咻地拂袖而去,任憑桂花怎麼追喊都沒有回頭。

蒸腳的好處是可以提高睡眠質量,入睡快,睡得死。結果可想而知,這天晚上少老大的腳是白蒸了,氣憤,擔憂,焦慮,不安,隨着夜色潛入他心底,令他充分體驗到一種提心弔膽的感覺——心像被一隻無形的黑手拿捏著,血液從心臟出發,噌噌地往頭腦里沖,眼睛閉着都亮晶晶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其實,這天晚上沒什麼月光,是失眠沖淡了夜色,放大了夜光。

失眠也有好處,讓少老大想明白了幾件一直懸而未決的事:一,馮警長養在黑室里的內線久不露面,說明極有可能是出事了;二,黑室地址久尋未果,說明對方在重創之下已經高度警惕,保密措施嚴密,常規的辦法已經難以奏效,他必須另闢蹊徑;三,現在他手上一時還打不出更高級的牌,相比之下薩根是目前最可能給他建功的人選,因為他手上畢竟有陳家鵠妻子這張底牌;四,陳家鵠進黑室的事必須如實向「宮裏」彙報,不能再捂,再捂只會讓自己難堪。

所謂「宮裏」,指的是日本陸軍設在南京的最高特務課。

眾念在心中盤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少老大不惜叫醒桂花,將這些想法和盤托出,徵求她的意見。桂花睡眼惺忪,但意識很清楚,她認為「宮裏」在重慶肯定還有其他組織,她建議丈夫應該把他們現在面臨的困難如實甚至是誇大地向「宮裏」反映,爭取更多力量的支援,共同來完成這項艱苦的任務。會哭的孩子總是長得快,因為哭了就有奶喝。桂花力勸丈夫不要硬撐,要學會哭。

「實在不行,」桂花堅定地說,「我一個人去一趟南京,我去哭。」

少老大不同意,堅決不同意。現在武漢的仗打得很兇,路上太危險。這麼好的老婆他是丟不起的,他恨不得含在嘴裏呢。難怪他要生馮警長的氣,把姜姐藏着,怕他染指。怎麼可能呢?他前心後背都愛着她,他左手右手都需要她。他決定天亮後去找薩根聊聊。

事實上,此時天光已經發亮,山嶺的那一邊已經透露出新一天的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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