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穿越百年墳墓的貪婪靈魂

卷九 穿越百年墳墓的貪婪靈魂

「這是哪裏?剛剛好像……」他想起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

「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們是在百年之前的世界裏。」

「什麼!?」武士這才注意到,身邊的景物、人們的衣着和自己所習以為常的並不一樣。

「那些珍寶上被下了咒語,如果有人碰觸到它們,靈魂就會被捲入墳墓主人所在的年代。」

「水……求求你,給我一點水吧,只要一點點……」

「煩死人了,沒看見老爺我也正渴着嗎?再這麼吵得我心煩,有你好受的!」

被繩子緊緊捆住雙手的那個人咕噥了幾句,不言語了。繩子的一頭牽在另一人手中,兩個人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灰塵與汗水浸漬得看不出顏色了。此刻正是七月流火的盛夏,路邊連一棵高大點兒的樹都沒有,毒辣的日頭避無可避,似乎能把人烤熟,一切都融化在不斷升騰的熱氣之中。

「真是倒霉啊,這麼熱的天,還要趕路。」海都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看看頭上似乎能把人晒成肉乾的毒太陽,喃喃地咒罵起來,「要不是看在那一百貫的面子上,我才不會攬上這個差事。沒準兒還枕在東鋪那個風騷小娘兒腿上,讓她給我扇著風呢。」

「一百貫?」

「沒想到吧?你這身賊肉還挺值錢的。」

「那麼,我給你一千貫,你放我走吧!」

「一千貫?呸,想騙我?來的路上就搜過你的身,一個銅子兒都沒有。」

「我身上的確沒有錢,不過,我知道一個地方,那兒埋着很多寶貝。別說一千貫,十萬貫也有。」名叫正一郎的盜墓賊如此說道。

「胡說,要是真有這麼多錢,為什麼你自己不去拿?」

「正是昨天剛發現的,還沒來得及挖,就被老爺你抓住了。」

「唔……」

「相信我吧,」正一郎苦苦哀求道,「我干盜墓這一行也有很多年了,不過這麼多的寶物,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那好,你帶我去。如果被我發現你在玩什麼花樣,我就立刻殺了你!」海都抽出佩刀來威嚇道。

兩個人在齊腰深的荒草中向前摸索著,四周空無一人,完全看不見道路。正一郎不時埋下身,察看自己曾經作過的標記,而海都則時不時地緊一緊手中的繩子,以確保盜墓賊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終於,他倆來到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前。

「就是這裏。」

海都上下打量著這個地方,裏頭什麼也看不到。

「你先進去。」

正一郎率先彎腰鑽進了洞中,緊接着海都也跟了進去。裏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暗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海都把捆縛正一郎的繩子繞在自己手臂上,掏出引火用的石頭,點燃了撿來的枯枝,然後推著正一郎向前走去。甬道的盡頭是一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石門。

「你去,推開它!」

海都努著嘴,示意正一郎上前。

「至少要解開我吧?這樣沒法使力。」

「……好吧。不過,可別想在老爺我眼前耍什麼花樣。」

考慮到囚犯到目前為止都相當順從,海都解開了他的束縛,同時抽出自己的刀,以防不測。

「加把勁!」

「哎,您也來搭個手,光我一個人可不行。」

「沒用的東西!」

在兩人的合力推動之下,石門被緩緩地打開。一道耀眼的光線射了出來,兩個人同時啊了一聲,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數不清的金子和寶石,堆在中間一個半圓形的石台上。即使是不識貨的人也可以看出,那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的眼睛都是血紅的。

「天哪!天哪!」過了很久海都終於叫了出來,同時撲過去,貪婪地抓起珠寶來塞進自己的懷中。突然他的眼前一黑,頭部挨了一下重擊,立刻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頭上汩汩湧出,染紅了那一堆珠寶。

「嘿嘿,就知道你會這樣。」正一郎手中握著一塊早已偷偷藏好的石塊,毫不留情地繼續砍向海都的腦袋,直到把它砸成稀爛,看不出五官,「是你自己要跟過來,不過這裏的東西全是我的,誰也休想動它分毫!」

「你……的……?」

突然之間,彷彿從地層深處傳來了一個遲滯混沌的聲音。

「誰?!」

正一郎叫道,眼神中充滿恐懼。

「我……是我……我才是它們的主人……」

「不……不……」抖動着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嘴唇,正一郎想要逃跑,卻無法挪動一步。

「哈哈哈哈……」聲音突然變得高亢尖利,刺人耳膜。與此同時,經久不息的慘叫聲響起,驚飛了盤旋在古墓上方的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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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烏鴉的聲音,似乎與往日不同呢。」

博雅抬起頭,望着天上的鳥兒。此刻,他正走進土御門的宅院。院門一如既往地敞開着,廊下那人側身而卧,面向里,從門外只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背影。

「晴明!」博雅愉快地叫道,一邊走近自己的朋友,「喂,看我給你帶什麼了?」

「博雅。」廊下的人轉過身,露出一張膚色白皙,相貌清秀的臉,眉宇間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笑意。

「還記得嵯峨山莊的那位親王嗎?前幾天他上郊外打獵,特意送了一些野味來,要我帶給你。」(親王曾經因為宅中出現狐妖,找過晴明作法。故事詳見卷二《說謀者的撲克牌》)「嗯,那就替我謝謝他吧。」說話的時候,一個相貌端麗的女子走了進來,接過了博雅手中的東西。

「呃……」

這女子的美麗並不像凡間所有。博雅於是低聲對晴明道:「是式神?」

「你說呢?」

「不是式神的話,難道是人?」

「唔,也有可能。」

「什麼叫也有可能?難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來歷?」

「呵呵,我的意思是,事物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取決於我們對待它的態度。比方說,同樣是酒,喜歡喝的人覺得是瓊漿玉液,而不喜歡的人認為那簡直是毒藥。」

「可是,這跟人和式神有關係嗎?」如墮雲霧之中的博雅這樣說道。

「有吧。」晴明簡單地答道。「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對於你來說,就是事情的全部。」

「……還是不明白。」

「那就不要去想了。」

說這話的時候,熱騰騰的烤野味已經端了上來,但是女子的表情卻有點怪異。

「嗯?」

「真有意思,在這隻烏鴉的肚子裏發現了這個。」

潔白的手掌中托著一粒鮮紅的寶石,在太陽下折射出絢麗的光澤,像是一滴凝固了的鮮血。

「的確很有意思。」晴明接過了寶石,反覆地看着,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博雅想拿過來仔細看看,晴明卻縮回了手。

「不要碰它,博雅。這是不祥的東西。」

「不祥?」博雅睜大了眼。

「嗯。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個。」

「呃……」

伸出的手僵在了那裏,博雅有點發怔地看着那顆紅得妖異的寶石。

「好像是一樁很有趣的事情。」晴明漫不經心地說。

「那麼,能查出事情的原委嗎?」

「也許可以吧。」

「既然這樣,那還等什麼?」博雅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的神色。

「一起走吧。」

「好,一起走。」

「走。」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

「哈哈,完全不用這麼客氣。說起來,小女之事還多虧了晴明啊。」得知晴明是專程前來道謝的,親王有點意外,也頗為高興。

「只不過是一件小事,不足掛齒。倒是親王狩獵的本領令我等深感敬佩。」

「慚愧,自從上次誤射白狐,惹來災禍,我已經在素盞鳴尊前許願不再殺生了。這些是佃戶們送來的。」

「原來如此。其實最近,我對於騎射也頗有興趣,只是不知道京城近郊有什麼地方可供狩獵?」

「哦?晴明也有這樣的雅興嗎?這個簡單,向佃戶們一問便知。」語畢,親王拍了拍手,門口立刻出現了侍從的身影,「去喚早上送野味來的佃戶,晴明大人有事詢問。」

不一會兒,佃戶已誠惶誠恐地伏在門外。晴明問了一下捕獵的地點,又說了一些閑話,便和博雅一同告辭了。

晴明的牛車向著郊外駛去。儘管車窗外依舊是驕陽烈日,車內卻意外地陰涼,讓人不覺得酷暑之苦。「跟晴明在一起,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嗯?」

「就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但什麼事都不必擔心……」

「呵呵。那是因為有博雅在啊。」晴明含笑答道。

「因為有我?」

「對。博雅這樣的想法,也是一種咒;有了這樣的咒,才有這樣的晴明。」

「不明白。」

「還記得我說過,事物對我們的意義,取決於我們怎樣去想它嗎?正因為博雅是這樣想的,事情才會如此演變。」

「也就是說,因為我這樣去想晴明,晴明才會變成這麼一個人?」

「基本正確。」

「有點不可思議。」

「並不奇怪。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比如說,有了雨水的潤澤,樹木花草才能生存。表面上看來是樹木依靠着雨水;但假如沒有樹木,那麼雨水也就什麼都不是了。換句話說,正是樹木的存在讓雨水有了意義。」

「呃,這就是你說的對半之咒?」

「完全正確。這一回,博雅的聰明很讓人吃驚啊。」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佃戶所說的地方。望過去完全是一片荒草,看不到人影。

「會不會搞錯了?」博雅疑惑地問道。就在此時,頭頂掠過了一隻烏鴉,發出短促的叫聲。

「看那裏。」

「啊,果然有人來過……」

荒草叢中有被踐踏過的痕迹,並且似乎不止一人,看來是佃戶們留下的。

「把你的弓給我。」

博雅依言把背上的弓箭交給了晴明。後者並不搭箭,只是拉開弓弦,發出一聲悶響,頓時數只鳥兒一齊飛了出來,不約而同地向北面飛去。

「往這邊走。」

「噯,怎麼知道是這一邊?難道也是咒嗎?」

「不是。被捕獵過的鳥兒對弓弦的聲音很敏感,受了驚嚇之後,它們便會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躲藏起來。這樣的話,只要跟着走,就可以找到鴉群的棲身之所。」

晴明一邊匆匆前行,一邊回答著博雅的問題。

太陽已經西斜,日光也不再那麼刺眼,不過空氣依舊悶熱。不遠處的天空聚集著一團出奇厚重的雲朵,那是一場暴雨即將來臨的標誌。越往前走,烏鴉越多,成群結隊散亂地低飛著,而草叢中不時顯現出有人經過的跡象,證實他們所走的路是正確的。突然,陰陽師停住了腳步。

「是這裏了。」

此刻他倆已經來到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之前。被折斷的藤蘿和蔓草在空中飄拂著,斷痕還很新鮮,數只烏鴉飛進了洞中,此後就不再出來。

「這是什麼地方?」走得滿頭大汗的博雅問道。

「不太清楚。不過,可以進去看看。」

「喂……」

「嗯?」走在前面的陰陽師回過頭來,看着自己的朋友。

「裏面不會有……呃……我是說,什麼特別奇怪的東西吧?」博雅搔著頭,欲言又止地說。

「很難說。」晴明似笑非笑地揚起了眉,「如果你覺得害怕的話,就在這兒等著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什麼話!」

武士挺了挺胸,手握上了刀柄,臉上完全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說好了一起走,別想扔下我!」

「嗯。那就一起走。」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是雷雨前的那種帶有血色的沉暗。兩人摸索著向洞內走去,就看到了那條長長的甬道。

「噯,你帶了火種嗎?」

「沒有。不過……」

這句話的後半句被一聲低低的咒語所替代。隨後,一團淡淡的光芒從晴明手中升起,飄蕩在半空中,照亮了腳下的路。

「走吧。」

兩個人沿着長而下傾的甬道走了下去。博雅抽出佩刀,緊走了兩步,擋在陰陽師身前。

「是個墳墓啊。」

「啊?」

「這裏的樣子,像是墓穴。」

「在這麼荒涼的地方蓋有墓穴?」

「應該是百年以前的,這一帶儘管現在荒涼,那時候可曾經繁華過呢。」

「這句話好像聽起來很刺耳。有那麼一種,呃,人世無常的感覺。」

「呵呵,只是在說事實。」

「話雖如此,可是有的時候,我覺得晴明是相當無情的人。」

「也許吧。」儘管沒有回頭,博雅也似乎能夠清楚地看到身後的男子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唔……比如說有時候,你跟我說着咒啊人世啊什麼的……」

「不喜歡?」

「不是。覺得好像不是這世間的人,非常冷淡。總之我也說不清楚。如果要形容的話,那就是有兩個晴明[奇*書*網-整*理*提*供],但是哪一個都不是真的。」

「哈哈,非常奇怪的理論。博雅,你偶爾也很讓人吃驚啊。」

「喂,又在取笑我了!」博雅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惱怒,但這惱怒有一大半是針對自己的,因為自己無法準確地說出心中所想。

「那麼,博雅所重視的,是哪一個晴明呢?」

「我所重視的……」博雅思索了一下,然後認真地答道。「是我心裏的這個晴明。冷淡也好、無情也好,總之,就是這一個晴明。」

甬道之內突然靜了下來,連腳步聲都停止了。

「噯?」

「博雅。」

「什麼?」

淡淡的光芒照出紅潤唇角邊一閃而過的微笑:「你真是個好漢子。」

「總說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這句抱怨博雅並沒有說完,因為他突然踩在什麼東西上,然後就一下子摔了下去。陰陽師反應相當敏捷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但下沖的力量太大,自己也被扯著連下了幾個台階。

「見鬼!」博雅從地上爬了起來,但立刻又坐了下去,面上表情僵硬,張大了嘴,滿是恐懼之色。

就在他的腳邊,橫著一具屍體。渾身的衣物已經被扯得稀爛,散發出惡臭。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狀態,而面部早已血肉模糊,成為混沌的一團,分不清五官。一顆乾涸的球狀物從本應是眼眶的地方掉了出來,想來就是眼珠了。

「啊……啊……!」博雅終於叫了出來。

「果然。」

「晴明……」博雅捂著鼻子,臉色已經變得蒼白,「這裏有死人!」

「我知道。」

晴明蹲下身來察看屍體的狀態,他似乎對那種撲鼻而來的惡臭並沒有反應。

「有四五天了吧。看不出什麼致命的傷痕,那些痕迹,應該是烏鴉啄的。」

「呃!」一想到上午自己吃的那些烤野味,說不定便啄食過死人身上的肉,博雅再也忍耐不住了,背過身去,把肚子裏的東西吐了個乾乾淨淨。

「這個人面對着我們進來的方向,很可能是從裏面跑出來的時候死去的。如此看來,墳墓之中必有古怪。」晴明繼續若無其事地說道。

「要……要進去嗎?」博雅此刻已面無人色。

「如果想知道答案的話……」

兩人的目光同時投向了甬道的盡頭。那裏有一扇石門,剛剛開啟了僅容一人出入的石縫。

「走吧。」

陰陽師泰然自若地直起身子,向著石門走去。而武士一邊捂著鼻子,一邊也緊緊地跟隨在前者身後(好書多haoshuduo.com),臉上的表情已經可以用「糟糕透頂」來形容了。

眼前陡然一亮。狹窄的門縫之內,是一個寬敞極了的墓室。正中央有一具石棺,棺蓋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珠寶,耀眼生輝。

「那邊!還有一個……」

的確,就在石棺之旁,躺卧著另一具屍體,血跡浸染了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物。

「……」晴明把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慢慢地向石棺走去。博雅跟在他身後,突然腳下踢到了什麼,他俯下身撿起,原來是一粒龍眼大小的珍珠。

「別碰這些東西!」晴明回過身來叫道,然而這句話已經晚了。就在博雅的手碰到珍珠的那一刻,原本死寂的室內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嘯聲,緊接着身邊的一切都飛速旋轉起來。人就好像大海狂濤中的一葉小舟,不斷被浪潮拋起又落下。

「博雅……博雅……」

這聲音極其遙遠,博雅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好像灌了鉛一樣,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感覺如同夢魘,身體是漂浮着的,四周沒有一處可以着力的地方。就在此時,他突然覺得有人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緊接着呼吸一窒,人也猛地驚醒,睜開眼卻看到陰陽師那張含笑的臉。

「對不起。」對方安靜地收回了手,「怎樣叫你都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噯?」博雅坐了起來,茫然地向四面望着。自己竟然躺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上,然而奇怪的是,並沒有人看他一眼。

「這是哪裏?剛剛好像……」他想起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

「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們是在百年之前的世界裏。」

「什麼!?」武士這才注意到,身邊的景物、人們的衣着和自己所習以為常的並不一樣。

「那些珍寶上被下了咒語,如果有人碰觸到它們,靈魂就會被捲入墳墓主人所在的年代。」

「那我們……」

「對,你我現在,也只是魂魄。這就是為什麼街上的人會看不見我們的緣故。」

「怎麼會這樣!」博雅一骨碌爬了起來,哀號起來。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匆匆忙忙跑過,就擦着他的身體,他卻沒有絲毫感覺。

「呵呵,說過讓你別碰那些珠寶的。」陰陽師好整以暇地說道。

博雅看了看陰陽師,又看了看自己,突然笑了。

「我才不擔心,不是有晴明在嗎?」

「鬼魂無法使用咒術。現在的我,和你一樣。」

「……可你一定知道怎麼回去,對嗎?」

「嗯。問題的關鍵應該還是那批珠寶。如果在這個世界裏找到它們,也就打開了回去的路。不過,要是找不到的話,你我只能在這兒做個遊魂了。」

「呃……可是,要上哪兒找它們?」

「試試看吧。」晴明不置可否地說道。

兩人(或許應當說兩個鬼)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遊逛著。街道上平靜、繁華,賣米糕的小販低着頭,一邊和鄰居打趣,一邊一五一十地數筐里的銅錢;戴着傀儡面具的雜耍藝人從街上走過,立刻吸引了一大批跳躍着圍觀的孩子。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地方會在百年之後變成一片廢墟。

「真有趣,原來百年以前的世界是這樣的!」博雅感嘆道,而晴明卻皺起了細長的眉,像是在思索什麼。

「喂,你說,百年之後,或者千年之後,那樣的世界又如何?如果能看到,一定更有趣吧?」

「別吵。」晴明簡單地答道。

「……」

這樣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天色暗了下來,繁華的街道已經被他們拋在身後了。

「對不起。」

「吶?」

「剛剛在想出去的方法,有點出神了。」

「啊,沒什麼,是我不該打擾晴明。」

「呵呵,真奇怪,我本來以為你會很着急的。不過看你的樣子,還挺高興。」

「着急?」博雅搔了搔頭,「怎麼會?像現在這樣,看看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人,什麼都不用擔心,也沒人打擾,真是很自在的生活呢。」

「……的確是博雅啊。」陰陽師的臉上重又露出了微笑。

「嗨,這是什麼意思?我當然是我。」武士答道。

「唔。說得不錯。」

夕陽的餘暉灑落,將目光所及之處都鍍成燦爛的金色。美麗的、醜陋的,卑賤的、高貴的,善良的、邪惡的,全都沐浴在相同的陽光下,不分彼此。陽光模糊了這一切的界限,讓人以為這一刻能夠永恆地存在下去,渾然忘卻再過不久,黑暗便將主宰大地。

「突然很想吹奏一曲呢……」博雅取出了葉二。「幸好一直帶在身邊。」

「呵呵,確實沒有看見你和它分開過。」

「它的來歷很奇特,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遇到一個陌生人,吹了一支好聽的曲子,然後就把它送給了我。」

「也許你和它有不解之緣吧。」

「說的是。」博雅伸手愛惜地撫摸笛身。

「那麼,就吹你初次聽見的那個曲調,如何?」

「好。」

笛聲悠悠響起,就像這陽光一般,溫暖、明澈,又像蘭草的幽香,並不惹人注意,卻在不知不覺中沁人心脾。晴明低垂着眼瞼,凝神傾聽,表情恬然安靜。彷彿為笛聲所吸引,夕陽的餘光也停留在二人身上,徘徊不忍離去。

「真是好聽的曲子啊。」一曲終了,晴明說道。

「嘖嘖,真是好聽的曲子啊!」彷彿回聲一般,從旁邊的樹叢中也傳出了同樣的一句。

「噯?」

博雅循聲望去,一個身穿紅衣裳的童子走了出來。圓形的面孔也是紅撲撲的,臉上帶着相當天真的笑容。

「你能夠看見我們?」博雅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

「不就是兩個生魂嘛,」童子大剌剌地說道,「看得見你們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你不是說過……」博雅的臉轉向了晴明。

「一般人的確看不見我們,不過,他不一樣。」晴明不動聲色地說道。

「哈哈,是個非常聰明的傢伙啊。不錯,如果是人,的確看不見你們,但我並非人類。」

「不是人……難道是鬼?」博雅的臉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喂,鎮靜一點好不好?」童子有點惱怒。「鬼很可怕嗎?別忘了,你雖然是生魂,跟鬼也差不了多少,自己是鬼還說怕鬼,真是豈有此理。」

「呃……」已經忘卻了自己目前處境的博雅尷尬地語塞了。

「話又說回來,儘管你這傢伙看上去很傻,吹出來的笛子倒真是很好聽。能借我試試嗎?」

「當然可以。」博雅把葉二遞到了童子手中。童子放在唇邊,開始吹了起來。起初時還有點生澀,到了後來竟越來越圓熟,竟然一個音符不錯地將那支曲子完整地吹了出來。

「噯,真聰明!」博雅驚異地說道。

「這算什麼。」童子因為受到了誇讚而明顯地露出喜色,自己卻又裝得漫不經心。

「假如我不是十歲那年被火燒死,也許世上早就多了一個天下第一的樂師呢。」

「十歲?」

「嗯。」瞟了一眼博雅的神情,童子嗤之以鼻,「嗨,不要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現在也挺好,逍遙自在。不過,要算起冥壽,我比你可大得多,所以別想仗着自己比我陽壽大就欺負我。對了,你這笛子叫什麼名字?」

「葉二。」博雅答道。

「名字也就馬馬虎虎。」童子盡量裝出前輩的口氣說道,「送給我吧?」

「不行。什麼都可以給你,這個不行。」

「哼,不行就算了。比這好得多的笛子我也見過,沒什麼稀罕的。」

將葉二擲還給博雅,童子轉身就想離開。

「別走。」

這個聲音來自晴明。童子臉上掠過一絲驚愕,但隨即又開始惱怒起來。

「你是誰?居然敢命令我。」

「我不是誰。」晴明安然道。與此同時,童子只覺得自己的雙腿好像被柔絲系住了一般,掙脫不開。

「混賬!」童子一邊掙扎一邊叫道,「你這傢伙,使了什麼法術?」

「呵呵,小小的定身法而已。儘管咒術已經無效,不過我恰好還帶着幾張符紙。」

「呸呸呸,快放開我!不然有得你好受的!」

「放開你不難,」晴明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得告訴我,那批珍寶在什麼地方。」

「晴明,你怎麼知道?」聽到這句話,博雅驚訝地把頭轉向他。晴明卻簡單地說道:「看他的頭上。」

就在童子挽成總角的發間,有一顆紅色的寶石閃耀着光芒,正是烏鴉銜去的那一顆。

「哼,別做夢了。」童子沒好氣地說,「貪婪的傢伙就算變成鬼魂也還是貪婪的。那些珍寶你們一個指頭都別想碰!」

「我們可不是貪婪……」博雅辯解道,但他的話被童子滔滔不絕的話打斷了。

「像你們這樣的我見多了。寶藏周圍聚集了不少懷着執念的怨鬼,儘管為了寶藏而死,仍然捨不得離開,成天就在那兒轉啊轉的。」

「呃,那真可怕。可我們的確不是為了奪取它。」

「假裝成好人嗎?告訴過你了,我的冥壽比你長,見過的事情也比你多,所以你休想在我面前耍什麼花樣。」

「你可以不相信他,」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晴明開口了,「不過,你應該相信你聽到的笛聲。」

「笛聲……」童子明顯怔了一怔。

「對,笛聲。你覺得那笛聲中,有貪婪或欺騙的成分嗎?語言可以作假,甚至眼神也可以掩飾,但音樂是來自心底的聲音,無法偽裝。現在,你回想一下剛才聽到的聲音,然後回答我。」

「……」童子遲疑着,沒有回答。

「我們無意中中了寶藏上的咒語,所以才來到這裏,變成了生魂。現在我們只想回去,而回去的關鍵就是找到那批寶藏。」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也幫不了你。」童子低下了頭,咬着嘴唇道,「寶藏上的咒語相當強大,我可沒辦法解開。」

「那麼,誰能解開呢?」

「別問了。總之,你們肯定是回不去的。」側着頭想了想,童子突然高興起來。

「我說,你們不回去也挺好,乾脆就留下來陪着我,教我吹笛子吧?」

「那可不行。」博雅不假思索地答道,晴明卻截斷了他的話,「為何不行?如果當真回不去的話,這主意聽起來倒還不錯。」

「呃?」博雅驚訝地看了晴明一眼。後者不動聲色,臉上帶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真的?你們願意留下來嗎?啊哈,太好了!」童子想要雀躍,卻發現還是動彈不得,「喂,先放開我!」

晴明伸出手去,收回了童子身上的符印。童子立刻奔到博雅身邊,用央求的語氣說道:「再吹一曲吧?」

「嗯,吹吧,我也很想再聽一次。」陰陽師隨聲附和道。

博雅依言取出了葉二,笛聲再度響起。童子一面聽着,一面凝神記着曲譜,不知不覺間已是月影婆娑,然而倆人興緻絲毫不減。就在此刻,晴明打斷了他們。

「很晚了,我們得走了。」

「走?上哪兒去?」

「找個地方過夜。」

「哈哈,一聽就知道是個新鬼。」童子昂着頭得意地教訓道,「鬼魂嘛,無所謂,哪兒都可以湊合一宿。」

「可我們還不習慣。」晴明慢條斯理地說。「何況你說過,這附近的怨鬼很多,至少也得找個安全點兒的地方。」

「你可真麻煩。」童子嘟起了嘴。

「嗯,沒辦法,我就是個麻煩的人啊。」說話的人攤了攤手,一副抱歉的神色。

「要不這樣吧,」童子眼睛一亮,「你們跟我來。」

三人一個跟着一個向前走,童子在前,博雅居中,晴明在後。遇到有障礙物,比如牆壁石頭之類,便直接穿行而過。起初時博雅有些畏懼,後來發現那些東西對他已經不起作用了,逐漸地也把這當做了一種新奇好玩的遊戲。原來兩個世界只相當於影象的交疊,人或鬼只能感覺到同類的存在,卻無法感知異類。

「到了。」童子的聲音含着驕傲。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式建築,屋內點着數十盞長明燈,將這裏照得透亮。周圍的神龕上鑲嵌著雕刻精美的楠木或沉香木的佛像,而內中帳幔陳設極盡奢華之能事。

「這是什麼地方?」博雅問道。

「是我家。」

「你家?」

「對啊,我就住在這裏。」

「可你不是鬼魂嗎?」

「真是愚蠢,冥宅你都不懂嗎?」童子撇了撇嘴。

「冥宅……就是說,是你的墳墓?」

「嗯,對。我的墳墓就在這屋子下面。」

「這麼豪華!」博雅目瞪口呆地說。

「是父親給我修建的!」童子一臉的自豪。

「你父親一定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這句話卻是晴明說的。

「那當然。」紅衣童子的鼻子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他可是最厲害的!」

「他也在這裏嗎?」

「嗯……」不知為何童子的聲音有點遲疑,「不過你們不要去招惹他……靜靜地待着就好。」

「怎麼?他不喜歡陌生人嗎?」

「豈止不喜歡?他恨這些人。」

「為什麼?」

「因為他們殺死了我。」童子說道,眼睛低垂著。只有在此刻,才能隱約窺見一絲悲傷的神色。

「父親的身份很奇特,他原先是一個巨盜,富可敵國,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就在我出生那一天,母親因為難產死去了。他突然悔悟,覺得那是自己殺人搶東西的報應,於是把我託付給了家人,解散了原先的盜伙,自己入山修道。

「十年之後他回到家裏,已經成了一個德行高深、法力高強的人。他決定贖自己先前的罪孽,便把以前搶劫而來的珠寶全都挖了出來,預備散盡家財,接濟窮人。不料家人看見那麼多的珠寶,就起了貪心,糾集他以前的部眾,趁他不在家的時候,衝進我家來搶劫,同時放火燒了屋子。

「當時我在屋子裏,被從小帶我長大的家人捆住了手腳,眼看着火苗一點點燒過來卻沒辦法逃走……」說到這裏童子打了個寒噤,眼神中出現了恐懼的神情,彷彿當日情景再現。博雅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只覺得他的身體在微微地發抖。

「原來如此。那麼,你父親回來以後呢?」

「以後?他非常憤怒,嗯,就是那種快要發狂一樣的憤怒。他殺了所有的人,搶回了珠寶,為我蓋了這座冥宅。冥宅落成那一天,他在這裏自焚了。」

「自焚?為什麼?」

「變成厲鬼唄。守護這些珠寶,守護我,殺死所有企圖擁有它們的人。只有這樣,他心裏的憤怒才能平息吧。」童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好像那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明白了。那個下咒的人就是你父親。那麼,也就只有他才能夠解開了,對嗎?」

「對。不過你們別痴心妄想了,他對來這裏的陌生人統統恨之入骨,一旦他發作起來,連我都勸阻不了他。」

「唔。」晴明低下了頭,若有所思。而就在此刻,博雅非常突兀地說道:「抱歉,晴明……」

「嗯?」博雅這個反應連晴明也沒有預料到,不由得一怔,抬起頭來。博雅正看着他,表情相當古怪,面色一陣青一陣紅,臉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利用這孩子問出回去的方法,對吧?可是我不想騙他了。真對不起,可是,我的確沒辦法對他撒謊。」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博雅轉過頭,向著童子道,「對不起。」

「什麼?!」

「剛剛的話是騙你的,我們的確想回去。儘管這樣也很好,可是那邊還有一個世界,還有別的人。如果你不能原諒,那也沒辦法,但是,我得說真話,這樣心裏才好過。」

「就是說,願意留下來陪我,教我吹笛子都是假的了?」

「對。是假的。我不該利用你害怕孤單的想法欺騙你,很抱歉。」

兩顆大大的淚珠從童子眼中滾落下來,無聲地滴到衣襟上。童子咬着嘴唇,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來,然後從牙縫中迸出了一句話:「你這混蛋,我恨你!」

說完這一句,他便向著地底縱身躍了下去,一下子就看不見蹤影了。

「唉。」

嘆氣的是晴明。博雅轉過身來,神情沮喪地看着他,樣子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等待着處罰的孩子。

「對不起,晴明,是我把事情搞砸了。不過,實在沒有辦法,一看到那孩子歡天喜地的表情就覺得他很可憐,忍不住想,自己這樣做是可恥的。要是你生氣的話,就狠狠地罵我一頓吧,都是我的錯。」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晴明卻一聲不吭。

「晴明……」武士擔心地叫道。

「算了吧。」

晴明的聲音平淡,無喜也無怒。

「算了?算了是什麼意思?」

陰陽師轉過身來看着他,眼光並非是想像中的滿含冰冷的怨氣,相反,卻是一派溫暖的笑意。

「算了的意思就是,我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因為這的確是博雅會做的事啊。」

「啊?」博雅表情困惑地張大了嘴。

「呵呵,走吧。」

「走?上哪兒去?」

「下去。」陰陽師毫不猶豫地說,「只有找到下咒的人,我們才能離開這個地方。」

說完這句話,他便向著紅衣童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兩人走過了長長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博雅驚奇地發現,自己又能感覺到腳下堅實的土地了。

「這裏是幽冥交界之處。」晴明彷彿看出了他的疑問,回答道,「在這裏無論看到什麼、感覺到什麼,都是可能的。」

「好冷……」博雅牙關打戰地說道。

的確,一股冰寒之氣撲面而來,像是地底深處鋪設著萬年不化的冰層。

「唔……」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之間眼前一亮,卻不是燭光,而是火光。面前出現了一片望不到頭的火海,捲動着長長的火舌,張牙舞爪地向兩人撲過來。

「是幽冥之火啊。」晴明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鎮定。

「幽冥之火?」

陰陽師看了身邊面有懼意的朋友一眼。

「相信我嗎?」

「……什麼?」

「嗯。只要你說,相信,還是不相信。」

眼神中的畏懼消失了,博雅不假思索地說道:「相信。」

笑容出現在陰陽師的臉上,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博雅的手。「很好。等一會兒你跟着我從這裏衝過去。記住,什麼都不能想,即使身上着火了,也不要懷疑。」

「好。」這個字說得斬釘截鐵。

「一起走。」

「走。」

「走。」

隨着這個字出口,兩人一下子衝進了火中。濃煙混合著令人窒息的熱氣席捲了全身,眼前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博雅不能呼吸,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裏也是一片混沌,只是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不停地默念著「我相信」,彷彿這三個字便是生命的全部支柱。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一股力量牽引着他,猛地向前衝去,撲倒在地上。

「噯?」身邊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方才熊熊燃燒的可怕大火已經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不僅自己的身體毫髮無傷,連衣服也都完好無缺。

「太好了!我們過來了!」博雅大叫道,想要跳起身來,才發現自己還牢牢地抓着晴明的手,而對方面朝下俯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晴明!」叫聲由狂喜變成了擔憂,「你沒事吧?」

「唔。」陰陽師翻身坐起,微微喘息著,面色蒼白,額頭全是汗水。

「怎麼了?」

「有點后怕。」

「后怕?晴明也會害怕?」

「是啊,剛才……只要博雅心中有一絲動搖,就會被火焰吞沒。」

「是這樣啊,我可真不知道。」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謝我?」

「嗯。」晴明的臉上又恢復了往常波瀾不驚的笑容,「謝謝你這麼信任我。」

「居然找到這兒了。」聲音中帶着一絲驚詫,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黑暗中顯現出來,正是方才的紅衣童子。

「太好了,你原來在這裏!」博雅高興地叫道,同時走上前去。童子突然沉下臉來。

「滾開,可惡的騙子!我不想再見到你。」

「唔。不過,人有的時候,必須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陰陽師帶着笑容說道,同時取出了懷中的符紙。

「快放開我!」童子竭力想跑,卻像剛才那樣,動彈不得,「惡棍!混蛋!壞傢伙!」

「這些話可不是孩子該說的。」晴明悠然說道,任由童子在結界中跳腳,「這樣吧,做個交易。你告訴我們那些珍寶在哪裏,讓我們回去,我就放了你。」

「休想!用欺騙的方法達不到目的,現在又想來威脅我嗎?哼,只要我不說,你們永遠也不可能離開這裏!」

「哦?那麼你的確知道離開的方法了?」

童子自知失言,恨恨地閉上了嘴,擺出一副「隨你怎麼說,我就是不上當」的架勢。

「吶,這麼說吧,即使你勉強留下我們,我們也不會心甘情願地陪着你。到那時也很無趣,對嗎?朋友是雙方的,要彼此都快樂才行。」

「我才不管!我就是想要這個人吹笛子給我聽!」

「頭痛啊……」晴明無奈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轉身看着博雅,「還是你來吧。」

「我?」

「嗯……哄孩子你比我在行……」

「可、可是……」

「拜託了。」

「呃……」

毫無準備的博雅被晴明推到了童子面前。

「噯,別這樣。」博雅硬著頭皮說。童子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看着他,並沒有答話,只是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表示不屑。

「說真的,我們必須要回去。」

「那是你們的事情,和我無關。」

「可你不是想要和我們做朋友嗎?如果是朋友的事情,那就不是無關了吧?」

「得了,又來騙我。你當我是三歲的娃娃?早就告訴過你,我的冥壽可比你大!」

「好吧,就算你大。晴明說得不錯,朋友是不能勉強的,你喜歡我的笛聲,我也很樂意吹給你聽,可是我不能永遠陪着你。」

眼淚在童子眼中打着轉,可他拚命忍住,不讓它落下來。

「我……我也不是要你永遠陪着我……父親的性格非常乖戾,我沒法和他說話。在這裏我只是一個人,覺得很寂寞。所以……我想聽你的笛子,想留下你,幾個月,哪怕是幾天……就是這樣……」

博雅低下了頭。過了半晌,突然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道:「好,我留下來,教你吹笛子。」

「真的?」童子的眼中還閃著淚花,可臉上已經露出了喜悅和期待的笑容。

「真的。不過,不會很長時間,等教會了你,一個月之後,我再回去。」

「太好了!」童子開心地叫了起來,博雅卻把臉轉向了晴明,「晴明……」

「唔,猜到你會這樣做。」晴明似笑非笑地說道。

「那麼,你先回去吧,我留在這裏。」

「說好了一起走,既然你做了這樣的決定,我也只好留下來了。」晴明漫不經心地說,隨手解開了童子身上的符咒,童子立刻滿面笑容地向他們奔過來,就在此刻,從地底深處,傳來一陣可怕的聲響,彷彿怪獸的咆哮,又好像沉悶的雷鳴。

「那是……」童子的臉色突然變了,「不好!」

就在這一剎那,大地顫抖起來,四面的泥土簌簌而落,隨着地底的轟鳴,一道深長的裂縫出現在地面上,博雅腳下的土地猛地下陷,他幾乎來不及喊叫,身體便朝着萬丈深淵直墮下去。

「救——」話音未落,猛烈下墜的身子突然停頓住了,一隻手迅捷無比地抓住了博雅在半空中胡亂揮舞的手。出自本能,如同溺水的人碰上了救命的稻草,博雅立刻反手將那隻手牢牢地抓住,往下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自己的腳下是看不到底的一片火海,火舌從底部躥了上來,不斷地向上撲去,越升越高,像是要吞噬一切。只要一鬆手,便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博雅!」上面那人叫道,瘦削的手指緊緊地扣住博雅的手,正是晴明。博雅抬起眼睛向上望去,突然吃了一驚:晴明的情形比起他來似乎也好不到哪裏去,整個身子吊在懸崖邊上,僅靠一隻左臂攀住了斷崖上的一根原本支持着墓穴的傾斜木柱,來支撐兩個人的重量。

「喂,你們在哪裏?」頭頂傳來了童子焦急的呼喊。博雅叫道:「我們在這裏,快來救我們!」

童子的頭從懸崖上方探了出來。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你們掉下去了!」

「別多說了,快點把我們拉上來!」

「嗯!」

童子伸出手,抓住晴明的胳膊向上拉,然而他的努力沒有一點作用。

「怎麼會這樣?」童子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沒什麼奇怪的,」晴明開口道,「我們是生魂,能夠感覺到彼此;你是鬼魂,對於我們來說你就像個影子。」

「天哪,我早該提醒你們的!那個……是我父親,是他在發怒啊!」

「那就去求他救救我們!」博雅感覺到晴明細瘦的手腕因為脫力而產生的顫抖,大叫道。

「不可能的,」童子搖頭道,「父親一旦發怒,沒有人能夠阻止,我也不行。他準是發現了你們闖入這裏,所以才施法……」

「老天!那就是說,沒人幫忙了?」博雅叫道。晴明竭力想要提起他來,但博雅的身體實在太沉了,無論如何都不能將他拉上去,自己的力氣反而快要用光了,只得靜靜地吊在半空中喘息。汗珠晴明從白皙的額上滾落下來,如雨點一般落在博雅的身上。

「晴明……不然的話……」博雅絕望地說道。

「胡說。」不等他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晴明簡潔地回答道。

「這樣下去你也會支持不住,跟我一起掉下去的,還不如放開我……」

回答這句話的是握得更緊的手,一條條青筋從指骨突出的手上凸起,蜿蜒向上,關節處因為用力,已經變成了白色。

「怎麼辦?!」面對眼前的局面,童子哭喪著臉,束手無策。

「噯,別固執,晴明。以前每次我不是都聽你的嗎,現在你總得聽我一次。兩個都死還不如活一個呢,那樣不划算。」博雅繼續嘮叨著。

「住嘴吧。」頭一回,陰陽師這樣沒好氣地打斷了武士,「沒什麼划不划算,要是你鬆手,那我也鬆手。」

「晴明!」

「別吵,你看到那邊那塊突起的地方嗎?」

博雅點了點頭,就在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塊突出的石頭,正好支在半空中,離頂部約有一人高的距離。

「行了。從現在開始,你不要移動身體,我來搖晃,看看能不能把你盪到那上面,這樣我們就得救了。」

「好!」

於是晴明左臂緊緊環住木柱,以此為原點,身體緩緩地向左右盪動。開始幅度不是很大,逐漸地由於慣性的緣故,越盪越高,兩個人連成一體,就像鐘擺一樣運動着。

「好了,我數一二三,然後放手。」

「明白!」

「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晴明就猛地鬆開右手,博雅覺得自己騰雲駕霧一般地飛了出去,緊接着後背蓬的一聲撞上了岩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塊突起的地方。

「成功了!」顧不得後背火辣辣的疼痛,博雅高叫着,一邊手腳並用地向上爬去。隨後又連忙衝到晴明所在的地方,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手。

「快,我拉你上來!」

晴明抬起了頭,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來,汗水將他的衣裳完全濕透了。他向上艱難地伸出右手,但就在博雅即將接觸到那隻手時,完全失去力量的左臂已經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了,晴明從木柱上滑了下來。

「晴明——」隨着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吼,白色身影像是一片秋風中的葉子,向地獄般的火海中飄落,一瞬間便被火舌吞沒了。

博雅向下看去,有那麼一陣子,腦子裏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緊接着,他的耳邊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一個森冷無情的聲音,彷彿生鏽的刀劍在互相摩擦,刺激著耳膜。

「該死的傢伙……膽敢闖入我的地方……」

「別生氣!」紅衣童子大叫道,攔在博雅身前,「父親,請您放過他!」

「放過他?」聲音低沉地笑了起來。「只要是人,就是愚蠢貪婪的,都該殺!」

「不!他不一樣!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聲音遲疑了一下。

「不必替我求他!」博雅叫道,剛才的一腔悲痛此刻全都化作了熊熊怒火,「殺了我吧,你不是要殺死一切進入這裏的人嗎?那麼好,這就來殺了我!」

「哼,果然是狂妄愚蠢的傢伙。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你當然敢,晴明已經被你害死了,不差我一個。快動手吧,別讓我瞧不起你。」

聲音靜了一靜:「膽子倒不小。既然如此,我也懶得動手殺你,自己從這裏跳下去吧。讓我看看你究竟是勇士還是懦夫。」

「好!」博雅昂然地走向懸崖。童子驚叫了一聲,奔向他身邊,牽住了他的衣角,一雙大眼中露出了無聲的懇求。

「對了,這個給你。」博雅抽出了腰間的葉二,遞給童子,「答應陪你,可不能踐諾了,你喜歡的話,這個就送給你吧。」

「不……」童子接住葉二,眼淚也流了下來,「我不要笛子了,我是要你這個朋友啊!」

「來生吧,如果能再見到的話,你我就是朋友。」博雅簡單地答道。他俯下身,緊抿著嘴唇,看着懸崖下的烈火,「說好了一起走,晴明。不要食言啊。」

黑衣的人影從崖頂上一躍而下,沒有半分猶豫。童子衝到懸崖邊上,手中捧著葉二,獃獃地向下望。火焰已經吞噬了一切,什麼都看不到了。

******************

「博雅……博雅……」

依舊是極其遙遠的聲音。在無邊無際的夢魘中,唯一清晰的就是這聲呼喚。

眼睛慢慢地睜開,意識卻還是模糊。[好書多·電子書下載樂園—Www.haoshuduo.Com]

「晴明?」

眼前是一張再熟悉也不過的臉龐,再熟悉也不過的微笑。但……「晴明!」

意識陡然清醒的博雅翻身坐起,然而由於太快太猛,自己的腦袋差點就撞上了晴明的鼻子。

「唔。」晴明向後讓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來還是很有精神嘛。」

「晴明!」什麼也顧不得了,博雅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觸手之處是實在、溫熱的軀體,而不是想像中虛幻的鬼魂。

「喂……」細長的眉蹙了起來,「這隻手臂可碰不得……」

博雅慌忙縮手,突然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景:晴明是如何從懸崖上掉下,自己又是怎麼跟着跳下來的。環顧四周,眼前分明就是古墓的甬道,自己和晴明難道又回來了?「我們……」

「嗯,我們都沒事。那懸崖底的大火,其實正是通往這個世界的道路啊。」

「怎麼可能?」

「呵呵,我也沒有想到。」

就在此時,甬道四壁震動起來,泥土紛紛往下掉落,一群烏鴉爭先恐後地展翅向外飛去。

「快走,離開這裏!」晴明臉色一變,叫道。

兩人向出口處奔去,就在他們跑出洞口的一剎那,身後的墓室整個塌陷下來,墓室內的一切,珍寶也好,死屍也好,統統消失了,被埋在了地底下。

******************

「真是太奇怪了。此刻回憶起來,還像是一場夢呢。」博雅感嘆道。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坐在晴明家的庭院裏,手中捧著酒杯。月光如同薄紗一般傾瀉在搖曳的藤花之上,讓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晚風輕輕地拂過,驅走了白日的暑氣,帶來一陣愜意的清涼。

「就當做一場夢,也無不可啊。」說這話的是含笑的晴明,隨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綢衣,看上去甚是悠閑瀟灑。他那隻脫臼的手臂還不能活動自如,不過絲毫不妨礙喝酒的興緻。

「嗯,這樣的夢還是少做為妙。」武士老實地說道。

「害怕嗎?」

「有點,特別是以為晴明死了的時候……」

「哈哈。」

「不過後來就想,其實死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唔。」

「不管怎樣,能回來真好。如此看來,那墳墓的主人並非像傳說中那樣冷酷無情啊。」

「也許吧。反正現在墳墓已經塌陷,不會再有人誤入了,有關這批珍寶的爭奪,也會就此結束了。」

「嗯。只是……」

「你想說什麼?」

「是想說,這樣的事還是會發生的吧,因為貪婪,可以輕易地殺死別人,包括自己熟悉的人。」

「是這樣。」

兩個人靜靜地喝着酒,聞着微風送來的花香。

「晴明。」

「唔?」

「說實話,有點同情那孩子。地底的世界,想必很寂寞。」

「呵呵,」笑容在陰陽師的臉上泛起。「博雅是個體貼的人啊。」

「真可惜。」

「什麼?」

「這樣的月夜,很想吹奏呢,偏偏沒了笛子。」

「你腰間的那個,不是嗎?」

「噯?」

武士低下頭,驚訝地發現,葉二仍然好端端地在自己的腰間掛着。

「怎麼可能……我明明把它給了那孩子……」

仔細端詳着手中的葉二,確定沒錯之後,博雅發出了這樣的驚呼。

「唔。記得你告訴過我,葉二的來歷很奇特,對嗎?」

「對,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黃昏,突然聽見有一個人在吹笛子……」

說到這裏,博雅突然瞪大了眼睛。「啊……那個人……那個人……難怪,難怪我見到那童子的時候覺得很親切,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

「這就是了。」晴明臉上的表情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對,一點不錯。我想起來了,那個人穿着紅衣,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他把笛子交給我,告訴我說,它叫葉二。之後自己就不見了。我還以為碰上了仙人。」

「原來那童子將葉二用這種方式還給了你。」

「等等……還是不清楚……」武士努力地思考,「葉二是我送給童子的,可我的葉二是他在我小時候交還給我的。還有那支曲子,按道理說是我教會他的,可我第一次聽到那支曲子又是他吹給我聽的……總之,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既然想不清楚,就不要去想了。」晴明含笑道,「不是說了嗎?就當做是一場夢。對了,既然葉二失而復得,那就吹一曲來聽聽吧。」

笛聲響起,一樣優美,一樣沉醉。但此刻聽來,卻彷彿多了什麼東西。

「很晚了,該回去了。」

「唔,也好,早些休息吧。」

朴舊的木門在博雅身後悄無聲息地關上了。博雅漫步在一多里橋上,手中持着葉二。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

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笛子上。「呃……是你嗎?你在這裏吧?」

笛子靜靜地,沒有任何反應。

「嗨,真是。一定是跟晴明在一起太久了的緣故吧。」博雅自嘲地搖了搖頭。

就在此時,一陣清風吹過,笛孔中輕輕地響起幾個音符——月光下聽得分明,正是當日博雅吹奏給紅衣童子的曲子。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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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聽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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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穿越百年墳墓的貪婪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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