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那怨念叫愛戀的咒

卷十 那怨念叫愛戀的咒

「唔。那麼將心比心,別人也很難了解博雅的心。如果愛戀的心得不到別人的了解,時間一長,就會生成怨念。簡單地說,就是中了名為愛戀的咒。」陰陽師這樣說着,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剛才那枝竹葉。

「等等,為什麼又說到了咒?」如墮雲霧中的武士突然醒過神來。「剛剛的話題好像是和歌……」

「因為和歌其實也是一種咒,對於愛戀來說,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說。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手中有一封摺疊得極為精巧的信。淡綠色的中國紙,打成了一個小結,系在一枝細竹上。幾片竹葉疏朗地點綴著,碧葉上有未消的白色輕霜。

「真是風雅的東西啊……」博雅這樣說着,竭力想要看清信封上的字跡,但眼一花的工夫,那封信就不見了。

「用不着這樣緊張吧,」博雅有點悻悻,「我可是從來沒有瞞過你……」

手的主人身上罩着白色的柔軟衣裳,有清秀的面貌,這時候便從紅潤如塗朱的薄唇中露出一絲微笑來,有點揶揄的意味。

「博雅大人的確不必隱瞞,因為你的心事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來的呢。」一旁的蜜蟲掩著口微笑,替主人說出了答覆。

武士張了張嘴,想不起該怎麼回答。蜜蟲的話是不能反駁的事實。

「又戀愛了?」

「啊……啊?」

「哈哈。」

陰陽師笑了起來,微微仰著頭,細長的鳳眼如同彎月。

「呃……說實在的,有些想不通。」

「嗯?」

「為什麼一定要用和歌來表達愛意呢?說起來,喜歡一個人不是心裏的願望嗎?那麼,說出來和不說出來,其實跟愛戀的程度沒有關係吧。」

「的確沒有關係。」

「倘若一個人善於寫和歌,能夠把心裏的話完完全全表達出來,別人就會感同身受,認為這是個深情的人,但實際上,相同的感情不是存在於每個人的心裏嗎?那些無法說出的感情,難道就不值得珍惜、可以被忽視嗎?」

「真是非常深奧的問題呢,博雅。」

「又來了……我是認真的,你卻總在取笑……」

「呵呵,那就認真地說。博雅,你認為你可以了解別人的心嗎?」

「這個……很難吧。比方說晴明,有的時候我覺得我能了解你,但大多數時候,你讓我很迷惑。」

「唔。那麼將心比心,別人也很難了解博雅的心。如果愛戀的心得不到別人的了解,時間一長,就會生成怨念。簡單地說,就是中了名為愛戀的咒。」陰陽師這樣說着,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剛才那枝細竹。

「等等,為什麼又說到了咒?」如墮雲霧中的武士突然醒過神來,「剛剛的話題好像是和歌……」

「因為和歌其實也是一種咒,對於愛戀來說,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說。

「呃……」博雅果如所料地皺起了眉頭,竭力思索。每逢說到咒一類的事情,武士就是這麼一副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陰陽師,如果用一點比較惡意的揣想,應該是暗地裏以此為樂並樂此不疲的——當然,倘若有人當面點破的話,他必面不改色地予以否認。

蜜蟲正忙着在庭院裏採摘紅葉。疏密有致的姿態、鮮艷如火的顏色,被擷下來插在細長的白瓷瓶中。就在此刻,她突然抬起了頭,似有所覺。

「有人來了。」

輪到晴明皺了皺眉,放下酒杯。酒興正濃的時候被人打擾,誰都不會高興的。即使是晴明,也不例外。在這個問題上,陰陽師甚至比大多數普通人還要任性。

「真掃興啊……偏偏在這時候……」一道不易察覺的亮光從晴明眼中倏然閃過。

「不過,這位客人倒很有意思。」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這句話,門打開了。來者是一個女童,身穿白色汗袗,棣棠色罩衣,前發覆額,相貌姣好。她緩緩地走了進來,舉止大方優雅,不像這個年齡的孩子。

晴明沒有說話,自顧自地斟酒,就像什麼也沒看到似的。女童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匣,放置案頭,隨即便轉身向門外走去,從頭到尾沒有隻言片語。

「噯?怎麼回事?」眼看着女童的背影消失,博雅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好友。

「那個啊,」晴明微笑,「並不是人,是式神。」

「式神?」

「對。是用意念操縱着的式神。」晴明一邊回答,一邊打開了木匣,看了一眼裏面的東西,又隨手將它合上,「果然是件麻煩事。」陰陽師不動聲色地說着,然而表情之中,卻絲毫也見不到「麻煩」的影子。

「喂,打啞謎可不行!至少得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吧?」

「不用着急,時間充裕得很,路上慢慢再說也不遲。」

「要出門?」

「嗯。」這句話剛出口,武士便立刻站了起來,邁步向門外走去。

「等等,你在幹什麼?」

「不是說要出門嗎?」

「是啊。那麼你知道要去哪裏?」

「呃……」突然發現自己漏了這個最關鍵的問題,博雅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可你知道……晴明知道的話,不就行了?」

「……說得也是。」聽到這個不假思索的回答,陰陽師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行過博雅身側,隨即回過頭來,「不過,至少得讓知道答案的人走在前頭。」

「……」

「一起走吧。」

「好。」

「走。」

「走。」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

「到底……」一上牛車,博雅便迫不及待地再次問起。回答他的是啪地打開木匣的動作。

「噯?」木匣里靜靜地躺着一枝枯乾的撫子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嗯。」

博雅好奇地拈起了那朵花,左看右看:「一朵花而已[奇*書*網-整*理*提*供],沒什麼特別嘛。」

「特別的並不是這朵花,而是它的主人。」

「是誰?」

晴明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作聲。

「對不起,失禮了。既然你不想說……」

「不是不想說,」陰陽師微笑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牛車在一處官邸前停了下來。晴明剛剛從車中探出頭,官邸內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出一個人來,五十多歲的年紀,鬚髮已經花白,臉上的神色驚慌不已。

「晴明大人!」那人叫道,「出事了!」

「這不是幸永先生嗎?」博雅定睛看去,不禁叫了出來。來者名叫前川幸永,是典葯寮的醫藥博士。

「不要着急。」晴明說道,「現在的情形如何?」

「到處都找不到……唉,我真是昏昧,早知道便阻止她與那人的往來了。如今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晴明大人,我辜負了你的請託!」

「不能怪你。」晴明溫言說道。

「說起來全是我的責任。正是因為知道不能輕忽,所以對她保護得太過嚴格,一直將她籠閉在家中。她只有十五歲,而且活潑任性,心中自然存下了好奇的念頭。這次離開,多半是受了那人的蠱惑。」

「嗯。走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有,有。」幸永忙不迭地應着,同時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晴明拿來一看,只見上面用清秀稚嫩的筆跡寫着:「父親大人鈞鑒:女兒隨若野出遊數日,月圓前後,定當歸來。」落款處用淡墨畫了一枝細竹。

「真是百密一疏。這個若野,原是我妻子娘家的子弟,平素遊手好閒,卻畫得一筆好畫,內子便令他前來教授這孩子,也是管束他的意思。前些日子我聽說他在外面狂賭無度,將他訓斥了一頓,要將他趕走。誰料想他懷恨在心,不知用什麼方法挑動了這孩子的心,竟將她拐走了!」幸永捶胸頓足地說道。

「若野的家在什麼地方?」

「在下鴨川一帶。不過我已經派人到他家去過了,他沒有回去過。」

「嗯。」

晴明將那方絹帕托在左手中,右手兩指置於唇上,輕誦咒語,片刻之後,把絹帕收入懷中。

「我知道他們在哪裏了,」晴明的語氣似乎天生就有一種可以讓人安定的力量,「這件事我來處理,你先回去吧。」

「那麼,一切拜託了!」幸永感激涕零地躬身施禮,目送兩人的牛車匆匆離去。

「原來這次是要去拯救幸永先生的女兒?」博雅在車中恍然大悟似地說道。

「對。」(·好書多·|www.haoshuduo.com)

「……還是不對。」一貫粗枝大葉的武士這次卻突然細心起來,「剛剛好像聽見幸永說道,辜負了你的請託。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為這個孩子推算過命盤,她在十五歲這一年將有災禍,所以曾經囑咐過幸永要小心。」

「是這樣啊……」博雅欲言又止。

「嗯?」

「噯,總覺得有點奇怪……」

「奇怪?」

「是啊,晴明的態度……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樣。」

「呵呵,博雅。有的時候你還真讓我吃驚啊。」陰陽師安閑地笑着,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這一次,牛車停在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還沒有下車,一群乞丐便圍了過來,他們穿着襤褸的衣衫,眼神獃滯,伸長了骯髒的手。手臂一律是細瘦的,彷彿只被一層皮包裹着,隨便一拎就會折斷。

「大人老爺,您可憐可憐我們吧!」

「是啊,是啊,三天沒有吃飯啦!」

「日子難過啊,老爺您幫幫忙吧……」

此起彼伏的聲浪圍住了兩人,弄得博雅不知所措。他剛剛掏出了隨身的錢袋,為首的一名乞丐突然一把搶過,接着一群人一鬨而散,轉瞬之間跑得乾乾淨淨,再也看不到蹤影。

「怎能這樣!」博雅目瞪口呆地說,「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裏么,」晴明泰然道,「就是平安京啊。不過是另一些人聚集的地方罷了。按照對絹帕施咒的結果,她應該在這一帶。」

「什麼?可我從來……」

「嗯。即使在同一個城市,也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牛車在晴明身後縮小,恢復了紙片的本來面目。他將紙片納入懷中,說道,「走吧。」

路的兩旁的景象看上去就如同是地獄。臉上塗着妖艷脂粉的游女攔住過往行人,說着挑逗的言語,希望找到自己的恩客;醉酒的漢子揮拳打倒躲避不及的老人,剝走他身上的衣服;被拋棄的死嬰躺卧在路旁,腐爛的臉上聚集著成群的青蠅……空氣中瀰漫着酸腐的臭氣,一陣陣令人作嘔。

「天啊!」博雅背過身去,猛地喘了口氣來,「太可怕了!」

「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平安京中有如此之多的怨靈了吧?」陰陽師一如既往地淡淡說道。就在此時,他們的去路被兩個身材巨大的人攔住了。

「嗨,看樣子,像是兩位老爺呢。」其中一個人說道。儘管已是秋涼,他卻只穿了一條兜襠布,精赤著身子,露出橫肉叢生的胸脯。臉上也是一塊一塊的疙瘩肉,嘴裏噴著酒氣,看上去更像是鬼怪。

「胡說……大人老爺可不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另一個人似乎醉得更加厲害,如此答道,「要是他們來了,別說衣服,連一張完整的皮都不會留下的。」這兩人的個頭都出奇地高大,博雅的個子已經不小,那兩人卻比他還要高出一頭。

「喂,雄二兄弟,」先頭說話的那人像發現了什麼稀奇事似的,用一隻滿是泥垢的手指著晴明的鼻子,「臉皮真白,比你那個姘頭的胸脯還要白上幾分。該不是抹了粉吧?不然就是娘兒扮的?」

「豈有此理!」聽那人如此侮辱晴明,博雅不由得大怒,同時試圖抽出佩刀,但他的舉動卻被晴明攔下了。

「我來找一個叫若野的人。」晴明不動聲色地說道,「如果你們知道他的下落,請告知;不知道的話就讓開吧。」

「找人?」兩人互相望了望,爆發出一陣鬨笑,「上這兒來找人的倒不多見啊。」名叫雄二的人說道,而他的那個夥伴則伸出一隻手來,挑釁似地去摸晴明的臉。

那隻手在離晴明面孔尚有數寸的地方停住了。雄二的同伴臉上不屑的輕佻笑意突然凝固了,緊接着面孔逐漸扭曲,啊的一聲大叫,忙不迭縮回了手,然後奮力甩手,彷彿沾上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邊叫道:「蛇!蛇!」

「喝多了吧?」雄二看着同伴,不滿地嘟噥道,「什麼也沒有啊。」

先前那人定睛望去,手中果然什麼也沒有。面前只有那個穿着白色狩衣的人,微微挑起眉毛望向自己,面上的表情無喜無嗔。

「見鬼!剛剛我明明看見手裏多了一條毒蛇……」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向晴明站立之處撲過去,看上去就好像兩座小山,將陰陽師的身形完全籠罩在內。

「晴明!」博雅大吼一聲,剛準備衝上去,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滿地塵土飛揚,兩個龐大的身軀已經撞在了一起,倒在地上。而陰陽師站在離他們一尺遠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用扇子揮開空中的塵霧。

「妖怪!妖怪!」兩人從地上爬起,瑟瑟發抖,拔腳便想奔逃,腿卻好像被什麼東西捆在了一起,分毫不能動彈。

「說對了。」晴明悠然道,「我正是蛇妖化身,特地來向若野尋仇的。如果找不到他,就拿你們頂替。」

「不不不!」雄二一邊叩頭如搗蒜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知道若野那小子在哪裏!他就住在河邊柳樹下那間茅屋中。兩天之前,他剛剛拐了一個女人過來,正在找人脫手呢!」

「既然如此,那就帶我去。找到他我就放了你們,如果找不到……」晴明攤了攤手,表示「那後果你們知道」。

於是兩人一瘸一拐地攙扶著行走,一人邁左腿,一人邁右腿,再同時拖動中間那兩條被咒縛捆綁在一起的腿,帶着晴明與博雅直奔河邊。那裏果然有一間小小的茅廬,依傍在柳樹旁。博雅搶先一步,撞開了房門,但屋內卻是空的。

「啊,不關我們的事……」雄二幾乎要哭出來,指天誓日地說道,「昨天還在這裏見到他……」

晴明沒有理會這兩人,直接奔向河岸邊。那裏的柳樹上有一道明顯的凹痕,原來應該是系著小船的地方。

「糟了,」晴明脫口而出,「一定是過了河。」

「沒關係。這河不算寬,我們可以游過去。」

「唔……」

「怎麼?」見到晴明突然現出了少有的為難神色,博雅不由得奇怪。

「問題是……我不會游泳。」陰陽師老老實實地說道。

「呃……原來晴明也有不會的東西嗎?」習慣了自己的朋友無所不能的博雅,此刻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這一句,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

陰陽師看了博雅一眼,沒有說話。伸手摘取了一片柳葉放入水中,隨後口中喃喃念咒。那葉子逐漸變大,最後竟然變成了一隻小船。

「好了,這樣就行了。」

兩人來到河對岸,果然,有一隻船系在那裏,船上卻沒有人。柳葉舟尚未停穩,晴明已經一躍而下。

「快!」很少見到晴明如此急切的表情,武士也跟着緊張起來。兩人穿過一片低矮的蘆葦,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樹林。就在此時,樹林中傳來了一聲驚叫。

「不好!」晴明循着聲音來處,直奔過去。突然,他停住了腳步——就在林間的空地上,獃獃地坐着一個身着淺綠衣裳的少女,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手中握著一塊尖利的石頭。在她身側,一個男人俯伏於地,一動不動,後腦上全是鮮血。

博雅迅速上前,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隨即鬆了一口氣:「還好,這人沒死,只是暈了過去。」

沒有回答。武士驚訝地抬起頭,卻看見晴明已將那少女抱入懷中,輕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而就在此刻,少女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

牛車在回程的路上,晴明仍舊橫抱着那少女,而她已經停止了抽泣,一言不發地偎依在他身邊。這種不同尋常且不避嫌疑的親密舉動在陰陽師來說是從未有過的,博雅想要詢問,卻覺得難以開口,只得乾咳了一聲。

「還沒有見過他嗎?這位是源博雅,我的朋友。」晴明的口氣顯得與那少女極為親近,「你該謝謝他。」

「嗯。」少女抬起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着博雅,「謝謝你。」

「呃……」被這樣美麗的眼睛盯着,博雅突然覺得臉上微微發燒。尤其是,在他感覺到晴明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的時候,臉上的紅色就更濃了。

「喂,博雅。不要這麼失禮啊。」陰陽師的口氣中含着戲謔,「至少也該說一句『不用客氣』之類的話吧?這位便是前川家中的小竹姑娘了。」

「啊……對……不客氣。」儘管天氣不算炎熱,博雅的鼻子上還是冒出了汗珠。

「剛剛是怎麼回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晴明問道,聲音溫柔而低沉。

「那個若野……他告訴我他可以帶我離開家,我就跟着他一起出來……沒想到,他說要把我賣掉還什麼賭債。我害怕極了,一直想要逃跑,卻被他看管起來,直到後來我們在樹林里,我騙他說我摔破了腿,不能走,趁他低頭檢視的時候,我用石頭砸暈了他。如果不是見到了你們,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找到回家的路。太可怕了……」

少女的身體又微微地顫抖起來。

「呵呵,真是個聰明的姑娘啊。本來還擔心來得晚了,沒想到你自己解決了問題。不愧是……」說到這裏,晴明突然頓住了。而小竹此刻,卻因聽到晴明的稱讚一下子高興起來,沒有注意到晴明的語氣。

「對了,為什麼要離開家跑出來呢?」晴明不露痕迹地轉換了話題。

「因為……因為若野說,他要帶我去找晴明……」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已經非常低了。

「找我?」晴明蹙起了眉,「有什麼事嗎?」

「嗯……其實也沒什麼事……」少女有點慌張地答道,同時將臉深埋進晴明的狩衣之中。

「這樣啊,」晴明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那麼這次之後,可要多加小心,不要隨便輕信別人了。」

「知道了。不過……不是有晴明嗎?」

「唔?」

「是父親說的,」少女仰起臉,目光中飽含信任與依賴,「他說晴明是我的保護人,所以,無論我出了什麼事,晴明都會幫助我的。對嗎?」

「……對。」

聽到這句遲疑卻肯定的答覆,博雅驚訝地抬起頭來。少女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而博雅卻注意到,晴明的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有點像洞悉世事的憐憫與無奈。

******************

三個人回到了前川幸永家中,幸永自然是喜出望外,晴明卻仍是保持一貫的冷靜神色。晴明和幸永道了別,正準備與博雅一起出門時,少女奔了出來。

「這個送給您。」她將一卷東西交給了晴明,同時紅了臉,「是我讓若野教我畫的……」

「是畫?」

「嗯。」見晴明準備打開它,小竹立刻出聲阻止。「不是現在……請您回去之後再打開,好嗎?」

「好。不過,可以先告訴我畫的是什麼?」

「是……是可以保佑我的神明。」少女的臉上綻出羞澀的微笑,如同花朵在陽光下驟然盛開。

******************

「不打算看看那幅畫嗎?」此刻兩人正坐在牛車內,陰陽師沒精打采地靠着車壁。相反,武士倒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咧開了大嘴起勁地笑着,模樣就像挖到了什麼寶貝。

「喂,究竟有沒有聽到啊!」看見好友索性閉上眼睛,武士不高興地拉長了臉。

「看看畫的是什麼也好,畢竟是那姑娘送的……」

「不想看。」晴明簡單地回答道。

「真不像話!」博雅的臉拉得更長了,「未免太無情了吧?」

「嗯?」晴明睜開了眼。

「嗨,連我都看出來了,你就別抵賴啦。那姑娘對你可是含情脈脈。還有,你不是對人家說了要保護她嗎?說起來晴明還真是奸詐啊,這樣的事居然一直瞞着我……」

「不是那樣的。」晴明打斷了博雅口沫橫飛的猜測,簡單地回答道。

「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猜錯了。」晴明似笑非笑地說,「她的保護人並不是我,我只是代行職責而已。」

「啊?」這回輪到博雅張口結舌了。

「呵呵,不過,你很快就可以見到。」

牛車在一處荒僻的地方停住了。推開柴門,內里是一個幽靜的小小庭院。一派秋天景色映入眼帘。庭院裏紅葉正濃,因為風吹的緣故,一片片飄落在晴明的白色狩衣上,看上去有幽雅之趣。偌大的庭院中空無一人,連落葉的聲音都可以清楚地聽見。

「你來了,晴明。」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並不清脆,甚至也談不上動聽,但不知為何,卻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倦慵之意,彷彿香醇的美酒,令人未飲先醉。氤氳的光線中隱隱透出簾中的人影,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桂花的香氣,沁人心脾。

晴明在簾外坐了下來,一反常態地恭敬。

「許久不見。」

「嗯……事情解決了嗎?」

「解決了,很順利。」

「非常感謝。」

「不必客氣。」

最普通不過的對話,然而或許是此地環境使然,總覺得暗藏玄機。

「那孩子……讓您多費心了。」簾中的女人說道。

「……一直沒有讓她知道,這樣好嗎?」

女人靜了下來。過了很長時間聲音再度響起,倘若不用心去聽,根本察覺不到聲音中一些細微的變化。

「就這樣吧。她現在這樣,很好。」

「謹遵命。」

晴明站起身來,做出告別的姿勢,然而又重新坐了下來。

「您還有什麼事?」

「小小願望,尚請俯允。」

「請說。」

「能否再見一面?」

「呃……」這一聲卻是博雅發出的。自從進了這個院子,他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也許是這裏入骨沁心的莫名的優雅氣氛讓人覺得,一旦多言妄動,便配不起這樣的地方了。然而那女人的聲音實在是太過魅惑,令聽過它的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產生急欲一見的渴望。

簾中再次沉寂了下來。過了不久,竹簾微微動了一下。不知為何,博雅的心跳在此刻突然加快,喉嚨也不由自主地發乾。

從簾后伸出的是一隻修長的手,手上拈著一片楓葉。葉子的顏色鮮紅,更襯得那一隻手潔白如玉。

「葉落當秋至,殘紅亦可嘆。我今無色相,安得請君觀?」

悠然的吟誦聲彌散開來,融入一派秋色之中。

「明白了。」晴明接過了那片紅葉,再次恭敬施禮,與博雅一同走出了院門。這一去,不再回頭。

******************

兩人回到一條戾橋宅第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一輪圓滿無缺的月亮掛在空中,映得整個院子清澄如同水洗。

「這回是真的解決了。」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了下來,接過蜜蟲遞來的酒杯。

看他現在的懶散模樣,即使是天上突然掉下一個霹靂,也不能讓他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來。

「什麼?這樣就算解決了?」博雅突然叫了起來,聲音之大連蜜蟲都吃了一驚。

「嗯?」這個反應顯然也出乎晴明的意料。「怎麼了,博雅?」

「呃……對不起,」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的博雅臉孔紅了一下,「不過,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沒弄清楚……」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呢?」晴明臉上出現了熟悉的促狹微笑,「這樣吧,關於這件事,我可以如實解答你的三個問題。只不過,一旦你問完,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這樣行嗎?」

「行!」武士立刻來了精神。但想了想,卻又覺得不解之處甚多,無從問起。最終決定,還是從事情的起源入手。

「式神送來的木匣是什麼意思?」

「哦,你是說那支枯萎的撫子花?是一個女人請求我救她的孩子。」

「女人……孩子……」博雅的眼前倏然一亮。「難道,那女人便是前川幸永的妻子,小竹姑娘的母親?」

「答對了一半。她是小竹的母親,卻不是幸永的妻子。」晴明笑容可掬地說道。

「不過,這應該是第二個問題了。」

「啊?這個也算……」剛想說出那個「嗎」字,突然想到,這樣一來,就成了第三個問題,連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哈哈,博雅。反應相當快呢。好吧,最後一個。」

「這……」博雅拚命地抓撓著頭皮,冷不防迸出了一句,「晴明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一陣默然。博雅疑惑地抬起頭,卻發現晴明舉杯不語,眼神停留在夜色的最暗處。

「喂?」博雅試探地叫了一聲。

「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愛戀之咒的事情嗎?」

「記得。」

「是她。」

「誰?」

「小院中的女人。她是教會我愛戀這個咒的人。」

「啊!」

博雅張大了嘴,不知說什麼是好。

「不早了,還是回去吧。」陰陽師如常說道,「明天來的時候,記得帶上幾尾香魚。」

「好。」

博雅的身影消失了。晴明從袖中取出了小竹交給他的那幅畫,緩緩地打開。畫上是一個白衣男子,紅潤的嘴唇含着漫不經心的微笑。

「我不是守護你的神明。」陰陽師自語道,「但你的神明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護着你。」

捲軸在秋風中飄然落下,上面的墨跡逐漸變淡,化成一片模糊。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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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聽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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