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靈魂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靈魂

「為了成全兒子的心愿吧。」晴明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擔心自己妨礙他的修行,最終做出了這種決定。可是因為沒能讓他吃上自己做的飯糰,一直留着那樣的執念,魂魄便徘徊在山路上不肯消散。」

……

「總之,我可不相信拋下一切就能成佛這樣的鬼話。晴明你不是說過,只要生而為人,便有不能割捨之事么?」

「唔,所以博雅其實同時化解了兩個人的執念。了不起啊。」

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諸行。

一旦瞑目去,煢煢作荒塋。

紅顏成腐土,至愛亦無情。

誰為分貴賤,誰更辨疏親。

爾身亦骸骨,正欲現原形。

以上諸語,出自日本室町時代高僧一休宗純,也即後世傳說中的那位難得的聰明人。

相傳他曾於琵琶湖畔打坐參禪,昏暝之中忽然聽得一聲鴉啼,悚然驚起,當下開悟,從此放浪形骸,流連詩酒。《骸骨》便是悟道之作,擅自將之韻文化,或應不失原意。

佛教與陰陽道各自分屬,亦有相互融合之處,如後者慣用的「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正是將道教典籍與密宗大手印合而為一。相比神秘的陰陽道,佛教要興旺發達得多,一休所生活的室町時代,陰陽道已近廢止;然而在他之前的四百年,被認為是人鬼並存的平安京中,便曾留有一位陰陽道中傑出人物的足跡,傳說紛紜,流傳千載不滅。其人名為:安倍晴明。

就此以心為指,將虛空之輪撥轉至千年以前的古平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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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盛夏,又兼天晴,太陽越發地精神百倍。京城上方似乎有火爐高懸,不停地向外噴射著騰騰烈焰。貴族女子手捧金碗,內盛用窖冰調製的瓜果,尚且懨懨嬌卧;道上行人、坊間百姓為生計所迫,兀自奔忙,更是汗流浹背,不得稍歇。

唯一的世外桃源或許便是京城東北的比睿山中。濃蔭遮天蔽日,不讓陽光有肆虐之機;松風陣陣,帶着山野中特有的清香氣息,令塵勞中人至此心神爽朗,涼意暗生。

「不愧是清靜之地呀!」微行至此的式部卿親王大發感慨,「入得山來,便覺得浮世辛勞,皆如一夢。」

「說的是,」左馬頭在身邊隨聲附和,「這般野趣叢生的地方,真該早些前來。說來也可嘆,我等日日黽勉從公,卻不如山野樵夫來得自在啊!」

「不是這樣……」

一個冒冒失失的聲音響起,眾人轉頭看去,卻是一位身着玄色直衣,身材魁梧,面形忠厚的年輕的殿上人。

「哦?博雅大人有何高見?」

說話之人正是源朝臣博雅,克明親王之子。因為精通雅樂,尤善橫笛,後世尊其為「樂聖」。然而在彼時,也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且常被視為不諳人情、不通世故的閑職官吏罷了。

「呃,是說,遊山玩水固然痛快,如果像樵夫,必須要靠砍柴謀生的話,會很辛苦,毫無自在可言吧。」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合時宜,殿上人相當認真地說道。

「哈哈,博雅大人果然與眾不同呢。」

笑聲中帶着一絲不屑,在京中浮浪子弟看來,這個過於耿直無趣的木訥青年正是取笑的對象。

平安時代重奢華,雖說微行,排場也不算小。沿着山路迤邐數十人,皆穿着輕薄的綾羅衣裳,乘着馬匹,在綠樹叢中忽隱忽現。式部卿親王像是想到了什麼,勒轉了馬頭。

「對了,那位名叫法正的僧都,是住在比睿山吧?」

「正是。」

「什麼樣的人?」同來的播磨國守初到京城,對此一無所知,便熱切地打聽起來。

「據說是位有道高僧,先帝曾徵召他,想要授予其僧正一職,可他擔心世事煩擾,決定入山修行。曾發下宏誓大願,要以凡人之身修成佛果,倘不成佛,不再出山。」

「啊呀呀,真是了不得的誓願哪!」國守興緻盎然地捻動自己的鬍鬚,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拊掌道,「聽說,陰陽寮的晴明大人也有仙法,能呼風喚雨,移星換月,卻不知與這位僧都相比,又是如何?」

四位殿上人此刻正百無聊賴地取過侍從手中的水囊飲水,聽到這句話,猛然嗆了一口。

「那傢伙……」心中憤憤地,博雅想起了自己那位大名鼎鼎的好友。

「在這樣的天氣,到一個牛車進不去的地方?」身着白色狩衣斜躺在迴廊上的陰陽師,只用一句話便回絕了博雅興沖沖的邀請。

「可是山裏很涼爽……」

「相比要經過艱辛才能得到的快樂,不勞而獲豈不更好?」悠閑地搖動着手中蝙蝠扇,晴明將細長的鳳眼眯成了一條線,表情帶着一絲狡黠,與外人心目中優雅出塵的京城第一陰陽師相差甚遠。

「這算什麼答覆?」博雅不滿地嘟噥著。「太懶惰了吧?」

「唔。如你所見,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認真說來,讓陰陽師大不耐煩的並非崎嶇山路,而是與同僚的應酬交往。這一點博雅也知之頗深。因此儘管他心中埋怨,還是替好友帶到了諸如需為某大臣祈福,某宮人驅邪一類的口訊,作為不曾到場的理由。

前方一陣喧嘩,原來是寺中僧人前來迎接。眾人循例參拜了佛堂,時間已近黃昏,歸鴉盤旋,發出一聲聲兒啼般的鳴叫,和著晚寺的鐘聲在深谷中迴響。為迎接親王的到來,僧人們已在寺外水榭中陳設了坐具,一場徹夜歡歌的絲竹管弦之會就此開始。

照例有諸家子弟賣弄技藝的表演,以及文學博士們附庸風雅的吟詠。酒至半酣,這些人便將先前的體面全都拋卻,渾然不顧是在佛門清靜之地,大呼小叫地勸酒、喧嘩,以至於脫衣裸身,無所不為。

「那傢伙倒挺有先見之明呢……」

獨自一人站在水榭之外揉着脹痛的雙眼,博雅略帶悔意地想起了好友。被熱鬧的人群喧騰了半夜,山風也不再涼爽,變得燥熱起來。「早知如此……」

一陣水聲驚碎了零散的想法。博雅回頭看去,一條魚恰好在水面打了個轉,鱗片泛起星星點點的銀光,漣漪悄無聲息地從湖中泛起,向四面擴散開來,喚醒一池睡蛙,鳴叫聲此起彼伏,混合著蟲聲唧唧,正是夏日獨有的自然之音。精神為之一振,博雅乘着月色向山上行去。漸漸地,身後的喧囂沉入了黑暗中,耳畔傳來的儘是松風蟲語。

於是殿上人取出了自己名為葉二的笛子,合著夜色中的聲音吹奏起來。據《今昔物語》記載,這笛子是相當奇異的神品——當然,如果不信傳聞,只將之當做普通樂器,也無不可。

即使對於博雅本人而言,這也是一次異乎尋常的演奏。笛聲並沒有蓋過自然界的夜聲,而是與之融為一體,彷彿是夜的一部分,如此和諧,又如此悠遠,渾然天成。

草叢邊金鈴子的鳴叫聲在橫笛間隙中透露出來,原本只能存活一季的昆蟲,在這一刻盡情歡歌,生之華美如烈焰噴薄,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連吹笛人自己也迷醉於樂聲中,忘記了身在何方。

這種和諧註定會被打破:過於陶醉的殿上人沒有注意到腳下的山路,大意地踏上了一塊鬆動的石頭。笛聲忽然中斷,在大腦還懵懂一片的狀態下,博雅從坡上滾了下來,跌入灌木叢生的谷底。

「哎——」驚叫也只有半聲,因為隨即從他身邊傳來了另一聲。在確定自己並沒有摔傷之後,殿上人轉過頭去,看見一個背影。

「您沒事吧?」

那人開口說話了,是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已經不年輕了。

「沒……沒事。」博雅站起身來,扑打着身上的泥土,這才發現手中葉二不知丟到了何處,連忙四處摸索。然而薄雲遮住了月色,儘管睜大了眼,卻什麼也看不清。

「丟了什麼東西了嗎?」女人殷勤地詢問著。

「啊,對,我的笛子。」博雅一邊繼續尋找一邊懊惱地回答,「真奇怪,居然不見了。」

「這麼說來,剛剛吹笛子的人是您啊,」女人語氣中帶着歡欣之意,「真好聽吶,像仙樂一樣。」

「過獎了……」

對於愛好音樂的博雅而言,陌生人發自肺腑的誇讚,遠勝過同僚們附庸風雅的敷衍。殿上人咧開大嘴,露出歡喜的神色。

「幸助以前,也喜歡吹笛子。砍下根竹管就這麼削呀削呀,能做出像樣的笛子,吹出很好聽的聲音來。這孩子跟他父親一樣,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啊。」

聽到女人滿足的口吻,博雅忍不住問道:「是您兒子?」

「是啊。」女人轉過身來,朦朧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微微佝僂的身影,按風俗將衣服頂在頭上,遮住了大半個面孔;青筋畢露的左手上提着一隻竹籃。

「他就住在山裏,得走很遠的路。剛做好的飯糰,走着走着就涼了,真可惜啊。幸助最喜歡熱騰騰的糰子了。」

女人一邊絮叨著,一邊向山上走去。望着女人蹣跚的背影,殿上人毫不意外地動了古道熱腸。

「這麼晚,又是這麼荒涼的山路,一個人可不好。我送您吧。」

「哎呀,可真是位好心人哪!」女人高興地說道,「那麼,就拜託了。」

「不過葉二……我是說我的笛子……」

「沒關係。」女人伸手解下一根裙帶,綁在身邊的一株小樹上,「等明天早上再來找吧,認準這地方就行。」

確定這是個好主意之後,博雅便跟隨着那女人向前走。風漸漸大了,單調的呼嘯聲取代了蟲鳴,四周的景物也更加昏暗起來。即使睜大雙眼,也只能看到前頭行人模糊的影子。

「風真大……」女人的聲音在風中斷斷續續。

「還有點涼颼颼的……對了,您兒子住處離這兒遠嗎?」

「不算遠,可也不近。要是覺得麻煩的話,不用送也行。」

「不,一點也不麻煩。」殿上人慌忙表示。無論如何,比起參加令人生厭的宴會,這件事似乎更有意義,也更有趣一些。

「您真是個好人啊……」

「呃。」

這句話相當耳熟,陰陽師就經常這樣說,只不過往往是在殿上人的好心招致了錯誤結果的時候,口氣也大多是調侃的,絕無此次聽到的如此誠懇。

「幸助也是,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又聰明。寺里僧人抄寫經文,他站在一邊看,那些字全都認得。他們都說,全村都找不到那樣聰明的孩子。」

像大多數母親一樣,女人講到自己的兒子的時候充滿了自豪,喑啞的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

「可您為什麼這麼晚來給他送飯?難道他跟您不是住在一起的嗎?」

「因為女人是不能在寺里留宿的。」

「寺里?」這回輪到博雅吃驚了。

「說來話長,這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父親,只有我和他相依為命。好不容易熬到長大成人,他卻突然說,要跟着山裏的和尚修行去。」

「是他自己的要求?」

「別提啦。我覺得那是荒謬的念頭,就求他不要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他卻好像中了邪一樣,說什麼立地成佛啦,什麼斬斷塵緣啦,還說人生在世,一切都是空的,包括我在內。我可是他母親啊,這孩子,真傻……」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傷感,但仍然是平靜的,彷彿在敘述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

「太過分了吧?」熱心的殿上人為女人憤憤不平起來,「居然對母親說這樣的話!」

「也不能怪他,」女人溫和地說,「是那些佛經……因為幫寺里的和尚抄經,寫着寫着就入了迷。我呢,又成天忙着生計,一直不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是這個緣故。」

兩人一面說着,一面向前走去。小徑曲折蜿蜒,茂盛的雜草一直蔓延到道路上來,有時甚至淹沒了路徑,令人無法分辨方向,看得出此處鮮有行人。女人在前面帶路,有幾次因為路途崎嶇,殿上人想要攙扶她,卻發現對方其實行動相當敏捷,自己始終無法趕上她的步伐。

「那麼,您同意他的要求了?」

「是啊。不能實現願望的話,幸助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可是,見不到他的日子真難熬啊。有時候想他想得受不了了,就做了飯糰偷偷地送去,也好見他一面。」

「見到媽媽,一定很高興吧。」為這母親的愛子之心所打動,博雅如此說道。

女人遲疑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哎?」

「幸助生氣了。」

「生氣?怎麼可能!」

「我也不明白,可他的確很生氣,還讓我以後不要再來。我心裏難過,哭了,他也抱着我大哭了一場,說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還說正是這牽掛妨害了他的修行……」

「胡說八道,」博雅想起了自己那位身為陰陽師的朋友曾經說過的話,「只要是人,就一定有不能捨棄的牽掛,為了來世的逍遙自在,放棄今生的責任和感情,真是毫無道理啊!」

「您說得對。」女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低聲地說道,「要是幸助也這樣想就好啦。」

東方已微微泛白,眼看着太陽就要升起,周圍的景色也更加清晰。博雅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們已置身山頂。從此處俯瞰下去,一面是較為平緩的山路迂迴環繞,另一面則是陡峭高崖。身側不知名的灌木伸出柔細的長條,露水如同雨點一樣紛紛滴落,打濕了殿上人的玄色直衣。蟲聲與蛙鳴在這一刻全都安靜下來,霧氣縹緲中,隱約能看到一座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寺院,緊閉着兩扇朱漆大門。

「到了,就在那裏。」

「啊,是嗎?」

可是女人突然站住了腳,低着頭,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算了……」

「算了?什麼意思?」[奇書網—wWw.QiSuu.cOm]

「您真是個好人……可是幸助是不願意見我的,我想,還是不打擾了吧。」

「喂!這算什麼!走了那麼遠的路,不就是想見他嗎!」無法理解女人的想法,殿上人幾乎大叫起來。

「其實只想送他最愛吃的飯糰……」女人轉過身,將胳膊上的竹籃取下,交到殿上人的手裏,「求您一件事,把這籃子交給他,我就不進去了。」

對方動作很快,博雅幾乎沒來得及思考便接過了那籃子。女人合起雙掌,放在胸前,做出懇求的手勢。

「拜託了。」

晨光依稀,照見女人略顯蒼老的面孔,那上面帶着如釋重負的表情。博雅走出很遠之後回頭,依然能看見一個瘦弱佝僂的身體站立在懸崖邊上,衣角在風中輕輕顫抖。

寺廟的門打開了,裏面走出一個拿着掃帚的年輕沙彌,彷彿剛剛睡醒,一邊還打着哈欠。抱着為剛才那位女人完成心愿的念頭,博雅叫住了他。

「請問,幸助在嗎?」

「幸助?」尚在懵懂中的沙彌搖了搖頭,「您搞錯了吧?」

「什麼?!」

「我是說,您也許認錯人了。這兒是法正大師的清修之地,從來就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怎麼可能!」殿上人大為光火。

喧嘩聲一直達到內庭,禪房中傳來一聲輕咳,沙彌立刻垂首恭敬地站立。博雅轉過頭,便看見一名形貌端莊的年老僧人,鬚眉皆白,令人肅然起敬,想必就是傳聞中那位修行精深的僧都了。

「法師……」

僧人擺了擺手,示意沙彌不要說話,然後將威嚴的目光掃向殿上人。

「貴客遠來,有什麼事?」

被這樣的目光看着,即使魯直如博雅,也不禁局促起來。

「呃……打擾了……其實是受人之託,來找幸助。」

僧人抬起雙目,彷彿沒聽懂他的話,於是博雅又重複了一遍。

「是他的母親托我給他送這個。」

博雅將竹籃遞了過去,然而沒等到僧人伸手來接,破舊不堪的竹籃把手就斷裂了,竹籃翻倒在地上,籠蓋滾到了一邊。博雅大吃一驚,連忙俯下身去想要撿起,一旁的沙彌卻驚叫起來——籃子裏哪有什麼飯糰,只有幾個泥土一樣看不出形狀的東西。用手輕輕一碰,那東西就碎為齏粉了。

「啊!」

博雅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僧用一種與年紀不相稱的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臂。

「在哪兒?」

「什……什麼?」

「托你送這個的人。」

「啊。」

慌忙轉頭張望,早已看不見那女人的影子。

「快,帶我去找她!」

要想憑着記憶找出來時的路極其困難,好在幾次判斷都僥倖正確。將近中午的時候,已經在山中繞了大半天,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源博雅突然看到了山崖下的斜坡上一株灌木上飄着一根青布條,正是那女人用裙帶為他做記號的地方。

「是這裏!對了,我的葉二……」

山坡很陡,有一度博雅曾擔心他和老僧無法下到那裏,但最終,他們還是來到了那個所在。翹首望去,這裏正對着峰頂的另一側陡崖,裸露在地表的岩石顏色深紅。

「找到了!」博雅歡呼了一聲,把僧人之事拋在了腦後。在一叢開得正艷的野花中間,靜靜地躺着那個從不離身的好夥伴。博雅小心地拭去葉二上的泥土,將之鄭重其事地插回腰間。殿上人這才想起同行者,連忙回過身去,頓時目瞪口呆——

就在離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撥開半人深的雜樹蒿草,赫然顯出一堆散亂白骨,骨頭上還附着尚未化盡的零星青色衣衫。博雅倒吸一口涼氣,恰在此時,令人無法想像的一幕發生了:老僧撲倒在地上,將鬚眉如雪的頭埋在那堆白骨中間。兩顆渾濁的淚水從眼角緩緩滴落,蒼老的面容卻出奇地寧靜慈和,彷彿初生嬰兒,無憂無慮、安詳地躺在這世上最溫暖的懷中。

******************

「這就是此行的遭遇了。」

講述完畢之後,殿上人不忘補充一句。「不可思議……」

「唔。博雅你真是……」

「是個好人?早知道你會這麼說了。」

「錯了。」陰陽師在對方驚異的眼光中笑吟吟地抬起頭來,「應該說,真是個濫好人啊。」

「呸!」

「哈哈。替死去多年的鬼魂完成夙願,這樣的好心腸可不多見呢。」

此刻兩人正坐在晴明宅邸的廊下,一邊喝着蜜蟲親手釀造的百花酒,一邊閑聊著山中的情形。月光明凈,有涼爽微風穿過,空氣中浮動着淡淡的青草氣息。一貫守禮的殿上人正襟危坐,而另一人則毫無顧忌地斜靠在廊柱上,敞開了狩衣衣領,顯出隨意不拘的神態。

「說真的,」博雅搔了搔頭,「那位名叫法正的僧都就是幸助吧?可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真想知道的話……」

「噯?」

陰陽師不再答話,坐直身體,放下酒盞。

「閉上眼睛。」

雖然不知道好友的意圖,博雅還是照做了。感覺到有兩根手指在自己的眼皮上迅捷地觸碰了一下。

「好了。」

再次睜開眼,一切都和剛才不同。彷彿海市蜃樓一般,隱約出現了晨霧瀰漫的山峰。

「那是……」

那正是比睿山。霧靄逐漸散去,博雅看見那座寺廟,朱漆大門緊閉着,一切都和自己當日所見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廟門前多了一個挎著竹籃、身穿青布衣裙的女人。

女人並沒有敲門,而是在門前徘徊。過了一會兒,她蹣跚著走向崖邊,瘦弱的身體,顫抖的衣角,正是最後一瞥所見到的情景。然而緊接着,那身影向著陡崖一躍而下,從博雅的視線中消失了。

「啊!」殿上人不顧一切地跳起身來,伸出手想要拉住女人。就在此刻,眼前的幻象消失了,自己抓住的,是朋友遞來的酒盞。

「喝酒吧。」

博雅呆了半晌,隨後頹然坐倒,悶悶不樂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原來是這樣……可為什麼……為什麼要自殺?」

「為了成全兒子的心愿吧。」晴明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擔心自己妨礙他的修行,最終做出了這種決定。可是因為沒能讓他吃上自己做的飯糰,一直留着那樣的執念,魂魄便徘徊在山路上不肯消散。」

「……嗯。」

「直到博雅出現,幫她完成了心愿。所以說博雅,」陰陽師微笑着為他斟滿了酒,「你真是個好人啊。」

「這樣的事……」年輕的殿上人抱着腦袋,表情看起來極其頹唐,「無法想像……」

「如果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或許便能夠想像了。」

聽到這句話博雅抬起頭來,望向自己的朋友。

「晴明有母親嗎?」

博雅這句話完全是下意識地衝口而出,並沒有經過思考。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遲了。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十分隨意,彷彿絲毫沒有意識到博雅的唐突。

「是的,我有。」

「……失禮了。」博雅漲紅了臉,「呵呵。」事實上由於陰陽師的神奇法力以及諱莫如深的身世,朝野間多有各式各樣的猜測和傳說。這其中就包括他的母親並非人類,而是白狐這樣的說法。(註:此說可參見《今昔物語》)

「總之,我可不相信拋下一切就能成佛這樣的鬼話。晴明你不是說過,只要生而為人,便有不能割捨之事么?」

「唔,所以博雅其實同時化解了兩個人的執念。了不起啊。」

「喂,不要取笑啊!」殿上人抱怨道。

「是真的。那兒子因為母親的失蹤,幾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牽掛着,即使日日誦經修行也無法平息他心中的思念和悔恨。只有見到母親骸骨的那一刻,他才真正解脫了。」

「說得對。」博雅想起了老僧最後的表情。

「愛與痴妄,本來就是很奇怪的東西。有些人靠它活着,有些人又為它捨身。」陰陽師盤膝而坐,將酒盞湊近唇邊,神態悠然,「只不過沒了它們,這世界或許會更加無聊吧。」

******************

月過中天,蟲鳴也逐漸靜了下來。殿上人已告辭,廊下只剩下安倍晴明一人獨自飲酒。霜雪一般的月華毫無保留地灑在這一方小小的宅邸之內,雖是盛夏,也能感覺到清冷之意。

「在嗎?」

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回答他的卻只有夏蟲夢囈似的低喃。陰陽師仰起頭來,側耳傾聽。淡淡銀輝流過額頭,沿着眉眼傾瀉而下,最終堆積在白色狩衣上。隨後,一絲微笑從薄唇間浮現出來。

「即使是魂魄,也……」

依然沒有任何迴響,只是一陣清風從廊下穿過,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溫柔地吹起陰陽師散亂的頭髮。白衣男子整理了一下衣冠,將壺中酒全部傾入杯中,俯下身去,緩緩澆在廊前。酒水凝成一條細線,在乾燥的泥土上洇出水漬,瞬息之間消失,化為烏有。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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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聽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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