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隨遇而安吧。

看書、談天、嬉鬧,或者只是靜靜相依偎,在這小小的佇雪院裏,我細細品味人世的情愛,將那個人對我的心意握在掌中,收在心底,不去在意將來,不去在意永遠。

但偶爾還是會想,若他不在了,我會怎樣?

是記在心中,還是當成一場夢?或者乾脆淡忘,直到某天想起時,感嘆一句:原來我曾經,遇見過這樣一個人。

應是不會太過感傷吧?畢竟我以前的生活里並沒有他的存在,不也是過得好好的?沒有人跟我撒嬌,沒有人死命黏我,只會更輕鬆才對……卻為什麼,我會覺得若有所失?

我撫著靠在我懷中的人的髮絲,淺淺彎起嘴角。

才多久,我就被這個人侵蝕到心裏去了?

懷裏的人安適地靠在我身上,拿着書一頁一頁緩緩翻著。他近來極易疲倦,大半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醒著時無事可做,便拾起了書本。不是什麼八卦五行,也不是什麼玄機命理,他挑的是世間的痴纏,紅塵的情愛。

我以為,那該是女兒家才會看的東西,不想他卻極是着迷,稍有精神,便手不釋卷,而我,就在一旁陪他。

或許是因為非人的關係,我對世俗的情愛並不感興趣,為了某個人傷心落淚或是痴傻癲狂甚至放棄自己的生命,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比起這來,我寧可和屋外的雪兔玩耍,或是看院裏的草樹漫長,還來得有意思些。

前些天,在院裏又見着了辰嵐,他看起來比之前要憔悴許多。

「緣分這種東西,真的很不切實。有緣時天涯也能咫尺,緣盡時咫尺也是天涯。」並肩坐在廊上,辰嵐嘆息著這麼說。

「那是因為辰嵐自己不願看開,才會這樣。」我淡淡說道。

「……我不願看開?」展嵐微愣,然後點頭,苦笑道,「或許吧。總覺得若是放手了,便連自己存在的意義也一併被抹殺掉,所以,我不放手……」

我看着他的笑,恍惚間憶起過往。

很多根多年以前,當我與他們邂逅之時,尚不知道辰嵐的心意。那一世他是狐,得道修仙化成人形,到死都跟在稚雀身邊。

那之後他每次托生,也總是因緣際會地與稚雀相遇。

我曾感嘆他們之間的緣分之深,稚雀卻是漠然以對,她說:「緣由心生。思念越重,牽扯便越深,而後步斷回圜,沉淪更深。心若沉淪,便容易生出魔來,一切因果孽障,也是由此而來。」

緣若是孽,人們為何還要執著於它?哭着喊著掙扎痛苦,也不願意放手……我以前一直不懂,如今,看着皇甫熾,卻漸漸懂了……

若要放手,就要先將心放開。

將心放開,談何容易。

「若不放手,會一直沉淪苦海吧?」我問辰嵐,也問自己。

他直視前方的眼神,是豁出了一切的深情不悔:「沉淪就沉淪吧,只要能與她有所聯繫,只要能讓她眼中有我,沉淪苦海又有何妨?」自嘲地笑了笑,他轉頭看我,「我這樣的想法,初雪大概不會懂吧?要身為深海真珠的你,明自世俗的情愛,許是困難了些。」

「不會。」些許的感同身受,我輕輕搖頭,「我明白的,我明白。」

「……你,莫不是愛上皇甫熾了?」辰嵐意外道。

「嗯。」我點頭,第一次如此篤定地回答過個問題。

原本,是不願意承認的。那樣的感情,總覺太過擻烈、太過獨佔,而且,既然註定要被拋下,若是承認了,只怕到時心會更痛上好幾分吧?可,那人一心向我,霸道得不容我質疑,於是便怎麼也捨不得拂了他的意了。

「……你知道他目前的狀況嗎?」

「我很清楚。」

「明知結果,也還是要繼續下去?」

我對上辰嵐微憂的眼,豁然一笑:「執迷不悟的人,可不只辰嵐你一個。」

執迷不悟……沒想,我也會有這種時候……

****

指間纏繞的縷縷髮絲,烏黑且柔順,叫人愛不釋手,就如主人一般,總讓我心生不舍。

皇甫熾低着頭,發微垂在兩側,露出纖細的頸項。漆黑的發,讓頸間蒼白的膚色,更形刺眼……

「初雪。」他忽然側過身來。

「嗯?」我微怔,即將觸及他頸間的手就這麼停在半途。

他打量着我……的頭髮,漆黑的眸子如月夜的湖水,閃著點點碎光:「……初雪的頭髮,好漂亮呢!」

「是嗎?」我覺得他的頭髮才漂亮,黑黑亮亮的,緞子一般順滑。

「淡淡的白金色,很柔和,很漂亮……」放下書,他揀起我一綹頭髮,用指輕輕梳順,然後扯過自己的,琢磨了會兒,然後將它們結在一起。

「你做什麼?」我不自覺靠過去,看着他純黑的發摻進白色,卻奇異地和諧。

「剛剛看到的,」他沖我一笑,極是耀眼的那種,「書上說,這叫結髮。」

「結髮?把頭髮結成這樣,要是拆不開了怎麼辦?」

抬手欲理,卻還沒來得及碰到頭髮,便被他握住。

「怎麼了?」我問。注視那雙黑眸中忽現的濃烈。

「……別拆。」他低聲沉道。

「可是——」

「別拆。」

他看着我,半是強勢半是哀求,我只得作罷:「要是拆不了了,可別怪我。」

「不會,」他抱上來,笑得甚是滿足,「我求之不得。」

後面一句,輕得嘆息一般……

****

又過了些天,這日清晨,我醒得特別早。

天剛蒙蒙亮,溫度似乎比昨日要冷了些,不過被子裏還是暖暖的,他應該沒凍著吧?

睜著尚有些迷濛的眼,我轉頭看看身旁,卻對上一雙漆黑的瞳孔。

「……你醒了?」好難得,以往這時候,他多半還在夢裏,尤其那雙眼,是明顯的清醒……他醒來多久了?

皇甫熾看着我,沉默好久,才緩緩開口:「初雪,若我死了,你會怎樣?」

清晨的第一句,竟是這樣的問話,我心下微詫。以往,這樣的語題我們總是有志一同避而不談的……

心裏隱隱不安起來,我仍是據實以告:「我想,我大概會回訪歲園吧。」

「訪歲園嗎?那是個好地方。」他聽了恍恍一笑,挨過來抱住我,「比起皇甫家,初雪還是喜歡訪歲園多些吧?」

我點頭:「我與人類,還是處不太來。」訪歲園裏皆是精怪,在那兒我才自在。而且,對我而言,那裏是家。

「……你討厭人類嗎?」

「那倒不會。我只是不習慣和他們相處,人類的心思太複雜,太難懂。」

「複雜,難懂?」他玩味地一笑,「這就是你對人類的看法嗎?初雪?其實,人類很容易懂的。」

「很容易?」為什麼我不這麼覺得?而且,為什麼他笑得這麼怪?總覺,有些苦悶。

「人類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為了滿足自己。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很容易理解了。」

「是嗎?」他的意思,莫不是指人類很自私?

「是啊。」

「……說這種話,別忘了你也是人類。」他答得也未免爽快了些吧。

「你說的沒錯,我也是人類,所以我才清楚……」他輕撫着我的發,淡淡笑道,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悠遠,「你的真身,是我皇甫一族的鎮族之寶。我依然記得,小時候初次見到你時心中的悸動……被供奉在祠堂的白色真珠,香火繚繞間,不為眾人的祈願所動,徑自散發着柔和光彩,讓我好想將你帶離那個充斥着私慾的房間,捧在手心好好呵護……可是如今的我,也和那些向你祈願的族人一般,心中充滿私慾……」

「皇甫熾……」怎麼忽然提起過去的事?而且,他所說的私慾又是什麼?我很清楚他並不是個執著的權力者,至少他不曾為了皇前一族向我要求過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說呢?難道——「你有願望,想要我幫你達成?」

「……我確實有個願望想要實現,只不過,我的願望和族人們不同……我想要將你留在身邊,想要你時時刻刻陪着我……所以我瞞着族人將你化成式神,甚至還將你的記憶封印……你答應做我的朋友,我好開心,可是漸漸的,我又不滿足了……每天、每天,我看着你,想着要怎樣才能獨佔你,讓你只看着我、只對我一人笑……我的腦中,總是充滿這樣的念頭……」

「皇甫熾……」

「初雪討厭這樣的我嗎?」他輕輕問道。

心中不無詫異,在這病弱不堪的身體里,竟有如此直接而激烈的感情……這是,因為我嗎?

「你該知道的,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

我的回答,他聽了,只是一笑,彷彿早已料到:「是啊,我知道,初雪不會討厭我……美麗的初雪,溫柔的初雪,總是縱容着我的初雪……」他用指膜輕輕畫過我的眉眼鼻尖,沙啞的聲音低低的,彷彿受了蠱惑般,「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麼瘋狂地,想將你據為己有吧?」

指停在唇間,他凝視着,一陣靜默,然後低下頭……

輕柔的吻……像是撫過湖面的微風,曳起極淺極淺的漣漪,一圈一圈緩緩擴散,終不再復見……小心冀翼的,如蜻蜒點水一般……只是,一瞬間……

烏黑的眼幽幽地望着我,什麼也沒說,像是只這樣看着,便能耗盡一生……

我抬手,撫上他消瘦的臉,輕輕抹去他頰上的濡濕。

胸口一陣抽痛,卻,微笑起來:「別哭,皇甫熾,別哭……」

他閉上眼,好久好久,才終於笑了:「襯雪,我今天想去院子裏玩。陪我,好不好?」

「好。」

我幫他穿衣着裝,為他梳理頭髮,再取了披風將他裹個嚴實,這才讓他出去。

推開門,眼前白光一晃,不由眯起了眼,等眼睛適應過來,才發現原來外頭在下雪,地上積了薄薄一層。

難怪天氣冷了些。

我回頭看看皇甫熾,他也正望着我:「下雪了。」

「嗯,下雪了。」

他拉我在廊上坐下,一起望着院中的落雪:「這恐怕是這個冬季里,最後的一場雪了吧。」

「大概吧。」因為,春天很近了。

他靠着我的肩膀,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着雪白的結晶慢慢化成了透明的水,輕輕呼出一口氣,凍結成一團模糊的白煙。

「……我總是,一個人看雪。這個佇雪院,一直都好冷清……我常想着,有誰能陪我一起看雪,那該有好……」

他側過頭看看我,笑呵呵的:「初雪,會冷嗎?」

我搖搖頭。

「可是,我覺得有些冷呢。」他解了披風蓋在我身上,然後鑽進我懷裏,狗兒似的賴著,臉埋在我胸口,「初雪好暖和,我最喜歡了。」

「冷的話,就回屋裏吧。」

他蹭着我的胸口直搖頭:「我想在外頭,和初雪一起看雪。」孩子一般撒嬌的語氣,直率地說着。

真拿他沒辦法。一手環抱着他,一邊拉好披風,盡量將他與寒冷的空氣隔離。

大大的披風覆蓋着兩人,皇甫熾探出頭,望着一旁兩隻小小的雪免,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它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的。」

「……初雪。」

「嗯?」

『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見初雪。」

「……嗯。」

之後,他不再說話,只靜靜靠在我懷裏。

我看着雪花緩緩飄落,無聲無息,慢慢的越積越厚,將院子裝飾成銀白一片,一如當初睜開眼時所見的一樣。

冰冷,而又溫柔的世界。

「……我想起,我們初見面時的情景,那時,我被你嚇了好大一跳……不知什麼時候起,我習慣了有你在身邊,你的任性無賴,我也覺得好可愛……你說喜歡我,說了好多好多次,我也一直記在心裏……我說喜歡你,是認真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皇甫熾,你聽得見嗎?」

靜靜的,沒有回應。

身體依然是溫暖的,只是,已經停止了呼吸,就在我的懷裏。

「初雪,我們來接他了。」

一男一女出現我面前,是在夢裏見過的臉。身後,跟着牛頭馬面。

「……就是今天嗎?」

「是的,我們能為他求得的壽命,就只有這麼多了。」

我低頭,看着他宛如熟睡的臉龐,雖然蒼白得過分卻很安詳。

……放手吧,放手吧……我對自己說……他是人類,死後應入地府,應入輪迴,不可能陪着你朝朝暮暮,不可能跟你相守一生,不可能的……

——初雪,我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說那樣的話?為什麼還要讓我舍不下?為什麼在我愛上之後,棄我而去?

……多麼,自私的人啊……卻是對我,全心全……

一瞬間,我下了決定。連自己也沒料到的決定。

「……你們走吧。」我平靜地說道。

「初雪?」

「我不會讓他去地府。」

「初雪,熾兒他已經死了,若不去地府,便會成遊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放心,他不會做鬼。你們回去吧,代我向地藏說聲對不起,皇甫熾,我留下了。」

「可是初雪——」

無心再應對,我猛地一揮衣袖,白金色的光爆開來,掀起一陣凌厲強風,硬是逼得他們退去。

風停了,雪繼續落着,緩慢的不斷重複著……

寂靜的院落,和,寂靜的你我……

撫著那沉靜的臉龐,我淡淡微笑:「皇甫熾,對不起,這次,我要食言了。」

集中精神,我使出所有的靈力灌注進那尚有餘溫的身體,硬是要拉回那離竅的魂魄。

……我這樣,算是逆天而行吧?不過,我不在乎……四肢百骸,萬蟻噬心般的痛,我也不在乎……

掛在胸前的桃符墜子禁受不住強大的力量,碎成了粉末……

好可惜……那是他特意送我的新年禮物……原想,一直戴着的……

白金色的光芒漸漸擴大,覆住整個佇雪院,形戒一道堅實的結界,將拘魂的使者擋在外面……好累……好倦……忍不住合上眼……卻還是咬着牙拼盡全力硬撐……

用盡所有力量,這之後,我恐怕會長睡不起吧?不知要花去多少時間,幾百年、幾千年,或者更久?

我擰著眉苦笑起來,就算這樣,我還是不願把他交出去……

還是不想就此斷了我們之間的緣分……是孽也罷,我願與他一起沉淪……

恍惚間,聽見一聲嘆息,水晶風鈴輕響一般:「初雪,為什麼你也這麼讓人放心不下呢……」

……啊,稚雀,你來了……你來了,就好了……那個人,就拜託你了……

「初雪——初雪——」

……臉頰上濕濕的,有水滴落……聽到熟悉的沙啞聲音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幾近瘋狂……

想回應,卻做不到,就連睜開眼的力氣也沒有……不過,只要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初雪——醒醒,不要睡——」

可是我好累,好想休息……

「初雪,我不准你睡,你答應過要一直陪着我!求求你,不要睡——」

別哭……你別哭……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雖然短暫,但很開心,就算在夢裏,我也不會忘記你……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也有個心愿……

若有來世,我想要做雪……

冬日時落下,就落在你身邊,再陪你走一遭……

熾,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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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會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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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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