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首先進來的是小野和尚,然後緩步移入的是一位穿着淡灰色法衣和綾羅袈裟的年邁和尚,他手持木頭念珠,衣着十分整潔,但步履有點顫巍巍的。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就像粗糙的樹皮。

「住持應該有八十高齡了吧。」寺島真一想:「難怪要請人捉鬼了。」

老和尚身後還緊跟着一個年輕的和尚,雙手端著一個黑色蒔繪漆器,上面擺着一隻樣式很普通的陶瓷花瓶。

可是既然那麼隆重地把它端出來,應該不是便宜貨吧,寺島真一打量著花瓶,身旁的川崎千代子兩眼放光,驚叫出來,

「這、這不是古伊賀陶器嗎?」

「呵呵,」老和尚很隨和地笑了起來,臉部的皺紋全部都變活了:「不錯,難怪住持大人說,要是不滅事務所的女經理人,一定會知道這是什麼的,我們之前請的法師,都不知道……」

「抱歉,您不是住持大人?」寺島真一一聽,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不。老衲法號明慧,住持大人……」老和尚說着,有些濁黃色的眼珠望向禪房裏面。

禪房有個上房,一排青青的竹簾垂掛着,露出帷帳上十分古雅的雲卷織案,但是剛才他們進門的時候,竹簾明明是高束起來的,可以看到上房裏面的金絲坐墊和字畫。

可現在帘子卻是垂下來的,隱約可見有人坐在裏面,川崎千代子和寺島真一面面相覷,他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他難道能穿牆嗎?」寺島真一驚愕不已,就算大寺廟的上房有偏門,可是他是怎麼做到一點聲息都沒有的?

「本院的住持大人不速食麵見客人,希望您們不要介意。」

「但是他怎麼……」

「噢,那邊也有一個法門。」明慧和尚露出脫落的參差不齊的牙齒,見怪不怪地道。

「但還是……」

「我們還是談正事吧。」川崎千代子利落地打斷了真一的話,知道他也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傢伙,其實住持都經過艱苦的修行,走在榻榻米上不發出聲音,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川崎千代子都這樣說了,真一隻好重新坐正,在外面都是川崎千代子統領在局。「雖然見不到住持大人的面很遺憾,但我們不會因此怠慢委託人,明慧大人,小野先生,請您們放心吧,我們是職業的除靈師。」

竹簾後面傳來輕微的合起摺扇的聲音,明慧,小野,還有那個端花瓶進來的和尚,都如釋重負似的,朝川崎千代子鞠躬,意思是很感謝他們的體諒。

「那我們就開始吧。」

寺島真一心存疑惑地看了眼竹簾,可也沒再多想,明慧大師都八十了,裏面的住持說不定是個超高齡的老頭子,可能連說話都困難吧。

「關於這樽花瓶,」明慧大師蒼老乾癟的手指指向放在榻榻米上的花瓶,雖然有點口齒不清,情緒卻是很激動地,

「正如女施主所說,就是古伊賀陶瓷,是七十年前,一位古董商施主的贈禮,平日放在茶室之中。可以說是本寺院的珍寶!」

雖然川崎千代子十分激動,寺島真一卻看不出這個花瓶有什麼奇異之外,圓肚,長頸,花瓶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脫口而出道,「怎麼看,都很普通啊。」

明慧大師不快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水。」

「是。」小野和尚從黑色的衣袖裏拿出一支竹管,拔開綢布軟塞,倒出一些清水在手指上,輕輕地灑在瓶身上。

「啊!好漂亮的蝶紋……」寺島真一張大了眼睛,隨着水珠的浸潤和滑落,花瓶原本粗獷的白色紋理居然綻放出各式各樣的色調花紋,素雅的花瓶登時變得鮮艷而且富於光澤!

「窯變!」川崎千代子早就陶醉其中,她對藝術品是最沒有抵抗力的,

「我以前在川端康成的小說里讀到過,這種陶瓷是用高溫燒成的,燃料是稻草,稻草灰和煙灰,降在花瓶體上,或漂流過去,隨着火候的下降,就會變成釉彩一般的東西。」

「這麼說是自然燒出來的,而不是陶匠手工做的?」寺島真一睜大眼睛問道。

「對!這個最起碼價值四百萬美金。」川崎千代子整張臉都放出了光芒。

「哦!」拿價格來作說明,寺島真一馬上就明白了,喃喃道,「那為什麼這麼貴的花瓶會鬧鬼呢?」

三位和尚,你看我,我看你,露出驚訝的表情來。

「我說錯什麼了嗎?」寺島真一不解地問。

一語驚醒了川崎千代子,她極認真地坐到花瓶前面,雙手撫摸著花瓶合眼沉思,半晌后皺起眉頭,「真一,上面沒有靈。」

「哎?沒有?」

明慧大師卻又一次深深地鞠躬,感嘆道,「雖然年輕,到底是除靈師啊……」

寺島真一有點丈二摸不到頭腦了,愣愣地看着他們,川崎千代子感應鬼怪的能力雖然比老闆差,可也是很強的,她說沒有,就應該沒有才對啊!

「這件事棘手的地方,就是感應不到花瓶上的靈力。」明慧大師望着古伊賀花瓶,長長地嘆了口氣,

「說起來……它的怪事也是最近才發生的。」

川崎和寺島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我們這座古剎,信奉的是凈土真宗,開創者智緣大師十分重視用茶道來傳播禪法教義,所以百餘年來,都有短期茶道授課的傳統。今年也不例外,在櫻期之後,老衲按照住持大人的吩咐,在廟內最古老的茶室『冬月齋』,開設為期十三天的茶道課。」

(櫻期:櫻花盛放,遊客最多的季節。)

「我們寺廟開設茶道課是收取一定費用的,而且做起來又有些悶,所以學生都是有些年紀的女施主,像八瀨料理店的老闆娘,恆森電器的社長夫人等等,第一個發現怪事的是笙村居酒屋的老闆娘笙村杏子,她負責摘取白牡丹花,插入放在茶室壁籠上的古伊賀花瓶內。」

「女施主插好花后,像往常一樣去外面取水,可是她回來時,發現花兀自開了,而且還是鮮紅色,完全地綻放出來。」

「花開了,難道不是好事嗎?」寺島真一忍不住問道。

「笨蛋!盛開的花是不能用來給茶室插花的啦。」川崎千代子瞪了他一眼,「只能用含苞待放的,一支,潔白無色的最好。」

明慧大師讚賞地點頭,「不錯,茶道乃古雅和閑寂之事,越是古樸,越寓意著無邊,花也不例外,白色蓓蕾最佳。」

「那您確信不是惡作劇嗎?」川崎千代子說道,「寺院裏經常會有孩子來玩吧,弄點顏料,或者換了一朵花……」

「關於這個,本院的茶室除了授課,不對外開放,古伊賀陶瓷很昂貴,女施主們愛護有加,是不可能拿它開玩笑的。」

「然後呢?」寺島真一問道。

「住持大人重新放了白牡丹進去,可無論幾次,都會變成血一樣的紅色,而且花的香氣……」

「怎麼了?」寺島真一不覺咽了下口水,臉色微白。

「越來越濃,就好像腦髓也要融化掉似的,整個茶室里都是那種甜甜的,胭脂一樣的香氣,幾位女施主嚇得不輕,還驚動了警察,所以住持大人施了法術,這香氣雖然散了,可是……」

「怎麼了?」

「正如住持大人所說,堵住怨氣的出口,只能安穩一時,以後可能會更可怕的事……就在三天前,恆森電器的社長夫人……」明慧大師的雙手怕冷似地收進了黑色的闊袖裏,聲音也陰沉了幾分,寺島真一還沒聽見什麼,就跟着打了個寒顫。

「社長夫人姓高田,因為那天回來晚了,所以在其他施主們就寢后,才獨自去南邊的浴室洗澡。」

——迴廊,磚牆,瓦頂,重樓疊甍的廟宇里,後半夜的穿堂風頗大,加上已下着小雨,所以從香房到澡堂的一段渡廊上,黑得不見五指,不時吹打到臉上的雨點,黏糊糊的,帶着腥澀的泥土味,就好像草根腐爛了一樣。

「要是帶個手電筒來就好了。」高田太太聽着雨聲,自言自語。

「我……的……呀……」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高田太太縮緊了身子,聽見一很低很低的聲音,像貓叫,口齒模糊,但又好像是女人的聲音。

「是杏子嗎?」

笙村居酒屋的老闆娘杏子,是高田太太的好友,那天在茶室撞鬼之後,就在寺廟裏誦經乞求平安,高田以為杏子不放心她一個人出來,所以來找她了。

她回頭,看到渡廊十幾步外的地方,果然有團黑影。

「真是你呀。」鬆了一口氣,高田向那團黑影走去,「你有拿電筒來嗎?」

「呀啊……」聲音更低沉了,就好像某種東西刮著渡廊的地板,拖着路似的。

「杏子?」

「然後啊,」老和尚突然抬起臉,翻著白眼,露出缺損的蟲牙,沖着真一陰惻惻地說:「出現了啊!」

「哇——」心臟猛地提到嗓子口,一口氣差點就沒提上來,寺島真一臉色煞白,冷汗狂冒。

「那個,出現的是什麼呀?」向來大膽的川崎千代子,也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是人呀!」明慧大師又翻了翻眼珠子,唾沫腥四處飛濺。

「噗、呵……呵呵。」然而,就在眾人都心驚膽戰,面容惶恐之時,竹簾後面傳來喜不自禁的笑聲。

聲音低沉而動聽,就像手指撥過琴弦,川崎千代子愣住了,所有的注意力瞬間就被吸了過去。

「明慧,等一下再繼續吧,我們的客人似乎已經聽不進去了。」聲音出乎意料的年輕,富於誘人的磁性,川崎千代子雖然還沒反應過來,但不由自主地轉頭看着寺島真一。

寺島真一嚇得不輕,臉色煞白煞白的,額頭冒着豆大的冷汗,眼睛也瞪得很大,確實是什麼都聽不進的可憐模樣了,真一雖然是個除靈師,可害怕鬼怪這一點上,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只是他那飽受驚嚇的神情中,還有摻雜着一份更激烈的情緒,好像是五雷轟頂?川崎千代子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

明慧大師和小野和尚走到上房前,畢恭畢敬地把竹簾拉捲起來。

「啊……」

竹簾開啟,四目相交,根本無法用語言來描繪,川崎千代子很失禮地張大了嘴巴。

還以為世界上不會有比源賴忍更漂亮的男人了,事實證明,她是井底之蛙蛙,還是最笨的那隻。

一時間,川崎千代子的粉腮漲紅了,像思春期的小女生那樣,竟然什麼都思考不了!.

寺島真一也瞪着男人,拳頭攥得更緊了,呼吸急促起來,「怎麼會是他?居然是他……半夜裏偷襲的色魔!」

在其他人聽來無比動人的嗓音,對他來說卻如魔音灌耳一樣!牢牢地攉住他的神經!手腳都像被巨石壓住那樣地動彈不得,無法置信,那個混蛋居然敢出現在他面前!

還是一個住持?!

寺島真一既震驚又憤怒,腦袋一陣陣發暈,那個男人卻半倚在扶手上,表情悠哉又不顯得失禮,微笑着。

他最多不過二十五歲,臉孔白皙如雪,面貌是罕見的精緻與俊美,猶如鬼斧神工雕琢出來的一般,五官英俊,輪廓十分地鮮明。

一頭烏黑光亮的簡直無可挑剔的長發,柔順地垂到金黃色的坐墊上,似乎風輕輕一吹,就會飄逸起來那樣,漂亮得讓人眩目。

男人狹細的雙眸也如同發色那樣的墨黑,透著炯然有神的光芒,卻有種神秘的壓迫感。寺島真一想到了一個辭彙,就是掠奪,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樣,就連光線都會被他吞沒,讓人害怕。

寺島真一皺起眉頭,男人的嘴唇紅潤又性感,多少中和了那種冷酷的味道,可還是讓人嫌惡,寺島真一緊盯着他,憤怒又緊張的眼神,心跳大到自己都可以聽見。

「我們終於見面了,真一。」男人眼睛淺淺地笑着,就算被寺島真一如臨大敵般地瞪視着,他優雅的表情仍舊沒變。

「怎麼,你不是一直想見到我嗎?」男人站了起來,衣服沙沙作響。

他穿白色的狩衣,布料像是蠶絲,一看就知道非常高級,袖口和衣領上,用淡紫色的絲線綉著凸顯尊貴身份的精緻花紋,底下是淡紫色的直貫綢褲,這套狩衣和男人典雅的氣質十分相稱。

對方走得越近,寺島真一的身體就越僵硬,乾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手心裏全都是汗!

「或者,我們該擁抱一下。」男人語氣裏帶着調侃。

「你這個混蛋!」無法顧及旁人,寺島真一怒不可遏地跳起身,迅疾地揮出一拳,但是算漏了一件事情。

由於不習慣長時間的屈膝正坐,加上他的坐姿也不正確,寺島真一的雙腿血流不暢,踩上榻榻米的腳針扎般地刺痛,他才揮出拳頭,人就失去了平衡。

一頭栽進了男人懷裏,寺島真一大驚失色,猛地推開,手腕卻被握住,男人的動作十分溫柔,但也不容許他掙開,左手順勢攬上他的腰,抱緊。

「放開我!」寺島真一怒紅着眼睛咆哮。

「就這樣放手的話,你還會摔倒的。」男人嘲弄的口吻,以及近看更要完美的臉孔,都讓寺島真一惱火萬分。

「變態!給我放手!」寺島真一漂亮的瞳仁里映出一層詭異的紅色,一股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隨之迸發出來。

猶如火山熔岩一般的溫度,瑰麗的金紅色火焰竄出,水蒸氣在室內迅速擴散開來,男人黑曜石般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就像在等待這個時刻一般,拉高寺島真一的手腕直到他的唇邊。

這個出乎意料地,彷彿要親吻他手腕的動作,讓寺島真一吃了一驚,但是男人並未吻下去,嘴唇微微翕動着,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聲音鏗然地念道:「邪惡之王,吾在此請你將怒火化作狂炎,燒盡一切,將你的憤怒咆哮出來吧!」

「嗚啊--啊啊啊!」從骨頭深處發出難忍的劇痛,手腕像要斷掉了,全身的力氣也像在一瞬間被強行抽出來一樣,寺島真一的耳朵除了嗡嗡的轟鳴聲,什麼都聽不見了。

就在這時,一股仿從他靈魂深處進射出來的狂猛烈焰,以瘋狂舞動的姿態衝上禪房上空,眼見一切都要化為灰燼時,一個散發着朦朧磷光的薄圈從男人的身上彈開,包圍住那團熊熊烈火。

男人一直抓着他的右手腕,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似乎在念着什麼,寺島真一很難受,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胃部痙攣著,而那猶如脫韁野馬似的火焰正劇烈地燃燒着,試圖撞破那層薄薄的光圈,劈哩啪啦一串藍色的火焰。

雙腿突然失了力氣,身體四周是龍捲風般的火焰,男人鬆開了手,寺島真一支撐不住地摔倒下去。

光圈碎裂成點點藍色的細小晶體,像濛濛細雨一樣,很漂亮,哧哧——火焰冒起白茫茫的水汽,越來越弱,不一會兒便消失了。

寺島真一的頭髮也濕漉漉的,雙手撐地的跪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氣,還以為會被殺,他從來沒有那麼狼狽過!

「果然是凈世之火。」男人凝望着水蒸氣,自顧自地說道。

「什麼……」寺島真一抬頭看着他,額頭上沁著分不清是汗,還是霧水的小水珠。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男人挑起一邊的眉毛,那種驚詫的語氣實在讓人火大,「你是除靈師吧,連最基本的守護靈也不知道嗎?」

寺島真一一時語窒。

「守護靈分為好幾十種,最耳熟能詳的就是『祖先靈』,最厲害的就是五大元素,風,雷,水,土,火,極個別的,天生擁有強大通靈能力的陰陽師,才能召喚五大元素,這裏有兩個關鍵,一個是天生的才能,第二個就是後天的修行。」

寺島真一瞪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麼。

「你是極個別中的個別,」男人漆黑的眼睛凝視着寺島真一,「你不需要修行,因為……你的存在就是一種召喚。」

又是那種彷彿能洞悉心底機密一樣的眼神,冷靜又灼熱,寺島真一全身警戒起來,毫不示弱地也瞪着他。

男人微微一笑,蹲下身去,「對我而言也是,你連最簡單的禁錮咒術都不懂,卻能使喚火炎神王,明明像襁褓中的嬰兒一樣柔弱,卻又能準確無誤的直擊要害,呵……真一,你真讓我覺得興奮!」

「誰是襁褓中的嬰兒?!」寺島真一怒吼,一把打開男人伸過來,想摸他臉孔的手,剛站起來,又跪倒!

手腳並不是軟綿無力的,神志也很清楚,但只要一想到使用火焰,身體就動不了,不,不是身體動不了,而是火焰的力量像被人抽空了一樣,使不出來,連帶身體也失去控制!

怎麼回事?

寺島真一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就像是明明有腳,卻無法行走,力量癱瘓了,寺島真一打從心底地恐懼。

「你做了什麼?」聲音有些發抖,冷汗沿着憋紅的臉頰滑下。

手背上,確切地說是接近手腕的地方,浮現出一個青色的刺青,像是某個梵文,寺島真一瞪大了眼睛。

冥冥中,他感覺到這可能是個封印。

「明白了嗎?你對我,再也不能放肆了。」男人眯起眼睛,溫柔地說着,伸手捧住了他無比震愕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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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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