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童小姐,你要的寶特瓶在這邊。」飛騰大廈管理員小陳笑咪咪地說道。「這次搜集的很順利,才一個禮拜就這麼兩大袋了。」

秋雅看了看那兩大袋,才一個禮拜就有這麼多!「大家很會用呀!該不是聽說我要用,所以刻意消費吧!」秋雅開玩笑似地說道。

「哈哈!沒啦!平常大家都有在用,只是懶得拿到便利商店去換錢,要不就直接丟進環保箱中,讓人回收,只是這回管理委員要大家『努力』清出來,幫你搜集的!啊——對啦!這樣夠不夠?」

「可以!夠了。」據她所知,報名的小朋友只有二十來位,所以絕對是綽綽有餘了。

「那就好!我幫你綁一下,讓你方便帶回去。」

「謝謝!」冷不防地,有人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她轉過頭,原來是她的至交好友。「嵐春。」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紀嵐春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臉上露出只有對至親好友才會見到的親和表情。「來準備活動事宜?」

「是呀!」秋雅看她手上提了兩大袋食物,便自動幫她拿一份。

「王太太,這次你先生辦的活動有很多住戶都說不錯,已經好幾家報名了。」

嵐春應付地笑笑。「大家喜歡就好。」跟管理員點個頭,便拉着秋雅走進電梯。

「你呀——還是很討厭跟人應對。」秋雅搖頭嘆道。

「唉!我跟這個管理員又不熟,等比較熟了之後再說。」嵐春聳聳肩,她自己也無法控制這樣的行為模式,與過多的人打交道,容易讓她心慌意亂。

她幫嵐春將東西搬到屋子裏,秋雅看了看袋中為數不少的食品。「你這食物打算撐多久?」知道她習於繭居懶得動的特性,一出門非購上幾個禮拜才用得完的東西。

「一個人可以撐半個月,現在多一張嘴,減半嘍!」

嵐春轉動因提重物發酸的手臂。「害我現在每個禮拜都得出門,累死人了。」

秋雅笑道:「對哦!不說我還沒想到,剛剛被人稱『王太太』的感覺如何?」

嵐春扮個鬼臉。「不順耳極了,我還是習慣人家叫我紀小姐,真搞不懂,為什麼女人一旦嫁了人,連姓氏也跟着沒了,而且為什麼一定要順着男人的姓氏,哼!他們為什麼不叫我老公『紀』丈夫?」

秋雅偏頭思索一下。「說的也是喔!這樣的稱謂真該改一改。」兩人相視一笑。

她、嵐春,還有秦冬蓉、夏妍羽都是從大學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個性雖不同,可感情卻比親姐妹還好,原因就是她們處得很對盤,想法和觀念也都很相近。

她們都是一群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時代新女性。

「你打算何時再上山去?」嵐春問道。

「這次活動辦完后吧!」她幫着把食物冰進冰庫。

「你呀——真是愛山。」嵐春嘆道。

秋雅微微一笑,眼神飄向窗外,嵐春住在十八樓,視野不錯,這裏也可以看到山,但只有在天候好、空氣中塵埃分子少時才能見到那綠色的身影。「由不得我不愛,誰叫『山』是如此的迷人、難以捉摸又孕育如此多的寶藏,台灣若沒這些山,就不是福爾摩莎了。」

秋雅還有一個身份——「秋天」,提到她,或許一般人不知道,可在造型藝術界,她是個奇葩,她能「化腐朽為神奇,在破銅爛鐵中製造出金銀鑽石」、「讓人從頹廢歷經滄桑的材料中窺見宇宙」(這是法國知名造型藝術家羅桑給她作品的評語),她的作品是台灣少數可以在國際展覽比賽中獲得優選的佳作,可是她從不公開露面,總是由委託人代為處理一切相關事宜,所以外人對她的長相、背景都一無所知。

她喜歡如此,創作只為自娛,並不吝惜與人分享,但並不包括得面對過多外界的讚譽和評論,名與利都是虛幻的,所以她一點都不看重,即使她的作品,一件小如巴掌的雕塑,在市場上喊價在數十萬元以上,可她從不親手售出,只贈有緣人,至於「有緣人」如何處置則隨人了。

但也因為如此,她的作品更是讓人競相收藏——物以稀為貴嘛。

秋雅有許多靈感都是來自大自然,從大學時她就加入登山社,到處爬山,台灣的百岳大概都有她的足跡,也因為對山的熱愛,兩年前,她與幾位登山同好者,開始以照相方式密切地記錄台灣山嶽的生態與變化,這工作不容易,她得經常待在山中逗留一個半月以上。

可這樣的付出不是沒有代價,她的智慧更豁達,她的作品更見淬鍊。

「你……這樣經年累月都待在山中,都快成野人了,對啦!在那些常跟你混在一起的『有理想』、『有抱負』的異性野人中,有沒有看到比較對眼的?」

秋雅扮個鬼臉。「別提了,我沒把他們當男人,他們也沒把我當女人。」本來嘛!她渾身上下不見「嬌媚』、「可愛」、「艷麗」等任何與女性有關的字眼,不過有項例外,就是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很像鄧麗君的聲音,清甜可人,聽她說話,是件很舒服的事,讓人如沐春風。

嵐春瞅了她半晌。「你呀!乾脆多待在這裏一會兒,讓自己的皮膚變白,看起來就會比較有女人味了。」所謂「一白遮三丑」嘛!。

秋雅微微一笑。「不了!你呀——別有了歸宿,就也要我跟進,而且不是我要說——」她抿抿唇。「你那老公還真會支使人。」一向最恨被人管的嵐春卻遇到一個很愛管人的另一半,頗難想像他們之間是怎樣相處的?

嵐春臉一紅。「對呀!他這種討人厭的個性,讓我常常湧起『休夫』的衝動,真是抱歉,這次拖了你下水。」

她老公王羲雅跟她是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她討厭接觸人群,可他愛得很,尤其他的工作是她一度……不!現在依然痛恨的「律師」工作,自從他成了這邊住戶后,還當上什麼管理委員會的主席,三不五時就搞個大廈居民聯誼活動,逼得她這個「主席太太」也得跟着拋頭露面、敦親睦鄰……

這回,她老公辦了個「廢物再利用」的活動,想惜著一些不可回收的物品做加值利用,其中一場就是利用寶特瓶做造型,讓小朋友動手做美工,而且「理所當然」找了「廢物利用之神」的秋雅做教學。

秋雅自是不會推拒,也幸虧她剛好有空,不過擾了她休養生息的日子,還真教人過意不去。

「我會好好教訓他的。」嵐春向好友道歉。

「沒關係啦!」秋雅不在意地擺擺手說道。「他辦這活動也滿有意義的啊!」

說到她老公,嵐春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

「聽羲雅說,有家大財團好像看中了你家的地,一直與他接觸,企圖與你碰面遊說。」

秋雅點頭。「是有這回事,不過我已請羲雅幫我拒絕,我不賣地,也不會與他們碰面。」她嚴肅地說道。

「放心!羲雅一定會處理妥當,只是他擔心,有人會對你不利,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嵐春憂慮地說道,前陣子她才遇到類似的事件,讓她徹底明白,這個社會真的有喪盡天良的人類存在。

秋雅輕輕嘆氣。「我知道,我已經讓奶奶搬去養老院住,省得她受人騷擾,也多點人照應。」

「喔!那——房子要交誰照顧?」

「我呀!」

「你一個人?」嵐春大驚失色地說道。「你開什麼玩笑?」

「放心!」秋雅趕緊安撫好友。「我前有警察、後有憲兵守着,不敢有人明著亂來。」

「對方使暗的話呢?」人為了保有既得利益,什麼手段都使得出,嵐春可是有真實而且慘痛的記憶。

「我就躲回山上去,讓他們找不到人。」秋雅不以為意說道,何況她早已立下遺囑,若她有個萬一,這土地就立刻交給某個基金會照顧——終世都不可賣出。

「為什麼不擺脫那麼麻煩的一塊地,你又不是沒能力買下其他的。」

「不能這麼說!」秋雅難得激動的說道。「土地本身並沒有錯,在五十年前,我們家買下那塊地只是單純的想生根、立足,從沒想過今日的是是非非呀!」她知道她無法對抗大環境的變遷,可她會在權利之內,捍衛她能保護的!

嵐春幽幽看着她半晌,知道這好友個性好,為人雖寬容大度,似水一般可圓可方,但惟獨對自己所信仰的事物,堅持到底,甚至為了守護,不惜變成巨濤駭浪來阻礙所有的外力,輕輕嘆口氣。「總之,你要多加註意小心就是。」

「……嗯!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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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家的土地位在百貨商場預定地的中間,如果沒有收購成功,百貨商場就要被分成兩部分,原本只需蓋一棟大樓,卻不得不蓋成兩棟,成本高出兩倍,因此東宇企業對童家的土地,可以說是勢在必得。

「查出什麼了?」廣宇坐在平治車內,淡淡地問著身旁的廣擎。

「不多……」廣擎翻了翻最新調查報告。「不會比我們上次在會議中聽到的多,嘖!該說這個女孩子過於神秘,還是她的生活真的就是如此單純!」

「說來聽聽。」

「童秋雅,今年二十八歲,單身未婚,W大企管系畢業后,目前『應』屬於無業遊民的狀態中,因為沒有任何她勞保與勞資方面的資料,也沒有納稅資料。」

「她的金錢來源?」想到某種可能性。「可是被人包養?」

「這種長相?」廣擎看了看那從大學畢業紀念冊掃出來的學士照。「『很抱歉』,我不認為有人會花錢包養……」長得普通,不會特別美麗,可再細看,她那雙眼睛,卻奇異的吸引人,光看那照片,他竟有些看呆了。

發現弟弟突然消聲。「廣擎?……廣擎!」

「噢!」他抬頭,看到大哥困惑的神情,乾笑道:「沒事,我繼續——」他翻到前面的資料。「金錢來源……」看到那一段報告,反感升起。「在她十七歲那年,她父母在搭機去美國旅遊時,因飛機失事,遺留下一筆龐大的保險金……」

「夠了!這可以說明她為何可以不事生產。」用她父母生命換來的錢?!對這個女子的評價更低了。

「這名女子酷愛登山,所以經常待在山中……」

「登山?」這倒稀奇。

「是呀!現代沒幾個人會喜歡這樣的活動,不!應該是說沒這種體能進行這樣的活動。」現代人流行到健身房強身、打高爾夫球……等。

「繼續!」

「是!呃!接下來就沒有了。」

「沒了?」

「是的!」廣擎本以為他會發脾氣,可是……覷眼瞧了一下,唉!依舊是該死的冷靜。

廣宇閉上眼睛,開始思索,以現有的資料根本難以找到下手之處,這女子……得要用更特別的方法去深入了解,才能確切掌握到其弱點。

車子停住了,他張開眼睛。

「到『寰宇開發計劃』預定地了,前面那幢房子就是我們的心頭大患。」

廣宇看過去,突然胸口像被什麼擊中似的,不會吧?!

打開了車門走出去,然後——佇立不動。

這裏?一向冷然無波的心湖緩緩泛起陣陣漣漪,遙遠的年少記憶被喚起……

「大哥!」廣擎探出了頭,見廣宇沒反應,便順着他視線望過去。

除了一棟與兩旁建築完全不搭的老舊房子和一棵很大、很綠的風凰樹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可為何會讓大哥看呆了?他還來不及詢問,車門突然朝他的鼻子襲過來,令他忙不迭縮回去,天!想謀殺他嗎?

廣宇像夢遊似的朝那棵樹走過去,並停在那房子前仰頭佇立不動。

是這裏,的確是這裏,房子未變,雖見老舊,但可看得出保養的還不差,而這株鳳凰樹,茂盛依舊,此時是初春,尚未見到滿極的火紅。

唧!唧!唧!

他一驚,哪來的蟬鳴,再細聽——不!沒有!什麼都沒有!方才的可是錯覺?或是……從記憶中跑出的蟬鳴?

坐在車中的廣擎愈看大哥的神情愈覺得不對勁,正要開車門下去探個究竟時,卻看到一個女子騎腳踏車載着兩大包像垃圾的東西停在車的斜前方,令他停下了動作,睜大眼睛觀察。

此女正是方才照片上的女主角,東宇企業頭號敵人——童秋雅!

秋雅注視那名立在她家門口的男人,穿着筆挺的西裝,高大的令她心生怯意。

這人可是日前騷擾奶奶那幫人之一?她握住放在胸口的哨子,看了看對門的警察局,若真有個什麼,她一吹便可引來警察的注意,頓時心安了不少。

可當她舉步朝那「不速之客」走去,一種莫名的感覺牽動她,看到那人仰頭凝望「火鳳凰」的景象,讓她覺得好熟悉,好像多年前,她也曾看過類似的景象……

牽着腳踏車,緩緩地走到那人的身後。「要再過兩個月,才會開出紅色的鳳凰花。」她輕聲說道,好似怕嚇跑了他。

廣宇從恍然中驚醒,難以置信地緩緩轉過身子,與身後女子打了照面,或許歲月增添了成熟,可那雙可直視進入靈魂深處的黑眸仍舊生動、靈氣迫人。

在看清他的人時,她覺得全身的毛細孔好像被強烈的磁力給吸引張開了,有些緊張卻又帶着歡愉的感覺沖刷過她的全身。

是他!就是他了!

他被她的黑眸所綻發出的光芒給吸引住,無法移開視線,他的反應一向敏捷,尤其在面對突髮狀況時,可此刻他卻失常了,她的雙眸像是有魔力一般,將他定住不動,難以開口說出一個字。

兩人動也不動地互視着,一陣微風吹了過來,拂起他們的髮絲,也吹動掛在廊上的風鈴。

叮鈴、噹噹……悅耳的鐵片互擊美妙的樂音,有如咒語般,破除了圍繞他倆的魔幻。

他慌亂地別開視線,為自己的怪異感到驚異,怎會這樣?那個冷靜、自持的他呢?

她眨眨眼睛,想也不想的就脫口而出。「告訴我!你已經結婚或有女朋友了嗎?」

啥?他再次失去說話的能力,啞然瞪着她。

「算了!當我胡言亂語,你什麼都沒聽到!」她沮喪牽着腳踏車越過他,掏出鑰匙將門打開,她真是痴心妄想,這樣優質的男子不會留到現在讓她「撿」。

看到她開了門,讓他憶起自己到此的原始目的。

「你是童秋雅?!」

她轉過頭,表情是驚詫的。「你認識我?」

何止認識?她可是他的「頭號敵人」!可他沒想到,才初次交手,他竟會有手忙腳亂之感,而他竟在未確定情況之前,先告知對方他認識她,而這必會引起對方的戒心。

該死!他犯了兵家大忌——打草驚蛇!

果不其然,她的眼神變銳利了,上下打量他。「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一步錯,滿盤皆輸,他不能再犯錯了,現在首要之務是要降低她對他的戒心,而且必須從她感興趣的事下手,驀地,腦中閃過一個字,方才廣擎向他報告過的——

「……山!我是來請教你登山的事!」

果然,她的眼神又變了,多了歡迎的暖意。「你是財哥叫你來的嗎?」

財哥?這是哪號人物?他皺了皺眉,不過這倒是條線索,回頭叫廣擎去查,可眼下還是要解決。「不是……」糟!他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麼圓?

「嗯——的確不像,你不像是會跟財哥交往的人。」

她偏頭看了看他脖子上系的領帶,價值不菲,絕非一般白領族。「你是律師?王羲雅的朋友嗎?」

感謝天,總算聽到個熟名字。「呃!我不是律師,不過我是王律師的……『朋友』……」他小心措詞。

「他說——我可以跟你請教有關『登山』的事。」他面不改色的撒謊道,雖與王羲雅談不上「朋友」,可過去曾見過幾次面,也有一段互利的「交集」,勉強稱得上是「點頭之交」。

他不怕她現在就去求證,說不定此事可以因此很快地就搞定。

可她沒有馬上回應,只是目不轉睛凝視他,在那清澄目光下,他笑容漸僵,被看出來了嗎?她不用對外求證,也能知道自己說謊嗎?他屏息等待她的質問、拆穿——

可她沒有,她臉上浮起一朵溫柔的笑容,而這抹笑讓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亮了起來,變得好耀眼……他瑟縮了一下,她——相信他說的謊言。

商場上爾虞我詐,說謊是家常便飯,而他早練就出面不改色的功夫,為何惟獨對她說謊,體內那幾根名為良心、道德、誠實的神經,刺得他全身發疼?

「既是羲雅的朋友,非常歡迎,先進來談吧!」她將腳踏車停好,掏出鑰匙開門。

坐在車中的廣擎看到這一幕,眼睛差點凸出,他抓住椅背。「不會吧!他就這樣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倒在椅背上,表情是難以理解的。

「果真是大哥一出門,天下無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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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走進門,一股清涼宜人的空氣包圍住他,不同於冷氣機中冷煤所創造出的清冷,也不是久違陽光所造成的陰冷,而是屬於自然、宜人的,混著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他立着不動,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血液和氣息,全和這片清冷起了某種感應,他仰起頭,望着那蔥綠的大樹,陽光從技校間灑了他滿頭、滿身。

一時間,他忘了自己為何會站在此處?為何而來?

有種莫名的東西在他體內深處蘇醒了,他摸住胸口,這種悸動……是什麼?似乎即將影響到他的人生和命運,而他無法控制——

秋雅凝住他,他專註仰頭看樹的這一幕開啟了記憶之鑰,她幾乎可已完全確定了——

那年,他十七歲,她十六歲,兩人有着一段關於「蟬與樹」的對話。

彷彿感覺到她異樣的凝視,他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我們曾見過面,很久、很久以前……」他輕聲說道。

「嗯!我想起來了。」他的話證實了她的臆測。

「你——曾送過我一個『會盪鞦韆的蟬』。」此話一出口,他自己竟楞住了,怎麼回事?這個東西已經好久沒出現在他記憶中,久到幾乎未曾記得在他生命中曾有過這樣東西的存在,可是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能完全不經大腦脫口而出呢?

她沒有發現到他的困惑,只是淡淡的笑道:「東西還在嗎?」

「……不在了。」他輕輕回道,可以肯定東西早丟了,可是如何丟?怎麼丟?何時丟?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她點點頭。「都這麼久了……沒關係,我待會兒再送你一個。」

「呃!謝謝!」沒想到她竟不怪他,反而還要再送他一個!

「你要不要把衣服脫掉?」

他再次傻住。「什麼?」好像她說的話是外星話。

「你穿西裝不方便做事——」她突地停住,看了看他的臉。「哦——你想歪了,對不對?」

他聞言差點嗆到,一股熱氣衝到他的腦門,這妮子——他沒好氣瞪着她,正想辯解時,卻發現她不知何時一雙手抱着一個大盆子,另一雙手則拎着一條橡皮水管。「那是?」

「你不是要問我有關登山的事,剛好我有事要忙,你可以一邊幫我,一邊聽我說呀!」她偏頭想了一下。

「算是交學費吧!」

原來如此,他放鬆了下來,一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觀察她,試着回想過去那一次短暫的交集,她和那時候一樣,總是會有着出人意表的行為。「你要我幫你什麼?」

「洗寶特瓶。」她指著那兩大袋的東西。

「為什麼要洗它們?」院子旁邊有個用綠色磁磚鋪出來的水槽,顏色與植物色相近,不細看,會以為那是草皮的一部分,他看着她將水槽堵住接水。

她從屋子中搬了兩張小椅凳,一人坐一邊。「因為後天小朋友要用呀!」她先將瓶內殘餘的液體倒掉,然後才把自來水灌進去搖動清洗。

「小朋友?你是做老師的?」他掌握住有限的線索追問道。

「羲雅沒跟你說我是做什麼的嗎?」

他內心一驚,太衝動了,他保持神色不動。「……他沒說的很清楚。」

「是嗎!」她沒有說話,繼續低頭清洗。

「關於——」

「那你——」

兩人同時間開口,面面相覷,感覺有些微妙。

「你先說。」

「你先說。」

再一次同步,望進彼此的眼,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氣氛瀰漫在他們之間,秋雅忍不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而他則覺得那笑聲美妙極了,這才發現,她的聲音不是普通的好聽,令他全身毛細孔無一不舒服,渴望她再多笑一點。

看到他專註凝視她的模樣,讓她有些害羞地垂下頭。「你想知道山的哪些事?」

山?……喔!對!他想起了早先的惜口。「呃!我一直對登山這件事很有興趣,聽王律師說你經常從事這方面的活動,所以特來請教。」他巧妙的將「調查報告」改為王羲雅。

「你想要參加登山方面的活動嗎?」

本來只是惜口,可他現在卻開始認真思考了起來。

「登山」這個活動對他很陌生,爬「山」這件事大概僅止於他偶爾回大坑山上的別墅,偶爾在附近走走,可是自從九二一大地震后,房子受損,目前正在整修中。

因此,「山」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捱著一個三角形綠色體。

「嗯!想知道多一點這方面的資訊,再來考量參不參加。」

「你想要多親近山?」

「一般的就好。」他知道登山是門很大的學問,而他只是初識者罷了。

她點點頭。「那就簡單了,你有什麼特殊疾病嗎?如心臟血管或是呼吸器官有問題的?」

「沒有!」

「那我覺得你不妨從都市附近的幾座山開始爬起,利用星期假日約幾個朋友,花一個早上的時間一起去爬山就可以了,記得隨身帶着水和一些餅乾,可以在半途休息時飲用,這樣就能很快恢復體力。」

他等着她繼續講下去,可她只是專註的洗著瓶子。

「這樣就好了?」

「嗯!這樣就很一般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你平常登的都是什麼山?」他想知道更多一點她的事。

她想了一下。「自從我大學參加登山社以來,台灣的百岳大概都去過了,像玉山、大霸尖山、雪山,這些都是標高在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不好爬,不過這些山卻聚集了台灣最精華的美麗……」一提到山,她那原本平凡無奇的臉突然變得耀眼極了,尤其那雙眼睛所綻放的光彩,教人移不開視線,他被她身上所散發的活力給迷住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不去爬那些什麼台灣百岳,就會是件人間憾事?那又怎會甘於去爬都市周邊的小山?」他眼睛未曾離開她的臉龐喃喃地說道。

「不!」她臉色一正。「別這麼說,這要看緣分,你可以把『不要抱憾』當成動機,可卻不能抱着這樣的心情去爬山,如果是的話,肯定會失望,而且,小山之美未必不如大山喔!」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測了一下太陽的位置。「秀一個美麗的東西給你看。」她拿起水管,朝院落某一角噴起水來。

本以為她是要澆花,可沒一會兒他發現她巧妙地利用水和光影的角度製造出一道彩虹。

「看到了嗎?」她對他露齒一笑,頗滿意他臉上的驚喜表情。

在噴灑的水幕間,出現了一道道的七彩光芒,有着說不出的美麗。

「你覺得這個美麗?還是在雨後的天空中看到那彎彩虹美麗?」

「……都美。」他望着她。「……我懂你的意思了。」

她笑笑,可她似乎玩出了癮,她將水柱噴得更遠,加大範圍,製造出更多的彩虹。

他靜靜注視她那孩子般的舉動,有股說不出的悸動在他胸口鼓動着。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不美,可那平凡的五官就是吸引人,一頭黑色長發在頸問用花布綁起,而衣服也是同樣的花色,色彩鮮明亮麗卻不俗艷,卻給人充滿活力的感覺。

她的聲音是他聽過最細柔動聽的,所說的每個字都像溫柔的音符,匯成一條小河,輕柔流過他的心間,讓他覺得舒暢極了。

還有也是最重要的,她的一言一行,完全不符他所認識、見過女人的類型……不!即使是男人,也沒遇過這一型。

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對待她?

「你星期天有空嗎?」他注視她。「可以帶我去見識小山之美?」他想要多認識她一點,現在就只有多親近她,才能弄懂。

她轉過頭對他燦笑,笑容令他呼吸一窒。「不行呀!這個星期天被你那個損友王羲雅抓去出公差——」

說到這,她停下噴水動作。「哎呀!瞧我都玩瘋了,還有一堆寶特瓶沒洗,這些都是星期天要用的。」她表情有些懊惱。

「王羲雅抓你出公差?」他發現自己已很自動坐在水槽邊開始幫她洗起來。

「是呀!他要我教他社區中的小朋友如何利用寶特瓶做造型,很有意思的。」她頓了一下,眼睛晶亮地看着他。「你……要不要一起來?」

看着她晶瑩的黑眸。「好呀!」毫不猶豫的。

當他走出童家大門時,太陽已偏西,西邊的天空是一片橘黃,而他手上拿了一個經過處理的寶特瓶,瓶中則有個小世界。

數輛車子在他面前飛馳而過,揚起的熱風,令他回神,這時他從眼角瞥到一個身影急促的朝他跑過來,是廣擎。

「大……」

他舉手制止了廣擎的叫喊,沉默地越過他,朝座車走去,直到遠離了童家房子範圍,廣擎忍不住說話了。

「事情怎麼樣了?你整整待在裏面快三個小時了,有沒有談出一點結果?那位童小姐肯不肯把土地與房子賣給我們?」他在外面急死了,好幾次他都想按鈴衝進去一探究竟,可是想到大哥一向習慣單打獨鬥,才硬生生地忍下來的。

土地?房子?廣宇陡地止步,天!他完全忘了這件事!一絲慌亂從他心底升起,轉過身,瞪着童家房子,此時只有那棵綠色的鳳凰樹與他相對,而他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疑惑。

為什麼他會忘記這件事?他到底怎麼了?而且——他低頭看腕錶,五點三十分!

在過去的三個小時,他沒有看錶,時間對他失去了意義,而他原先只預期花半個小時搞定這件事!

見到廣宇臉色微白,眼神飄忽,一點都不像那個冷靜難以看出喜樂的大哥,廣擎開始心慌了。

「大哥,你沒事吧?你到底在那個屋子裏碰到了什麼?跟那個女人說了什麼?……到底是怎樣呀?」

廣宇搖搖頭,似乎想將腦中的迷霧給搖散,他不發一語,彎身鑽進車中,廣擎見大哥實在反常得緊,可嘴巴又緊的跟什麼似的,什麼也不吐露,教人更加心焦,在進車前,他也望了童家一眼,那裏頭……到底有什麼古怪?

在車上,廣宇沉默的駭人,廣擎則拚命按按滿腹的疑問,坐立難安,這時,眼尖地發現置在大哥膝上的寶特瓶。

「這是什麼?能惜我看嗎?」

廣宇看了他一眼,便將東西交給他。

這是用兩個最大型寶特瓶去掉瓶口相接着,瓶內的世界頗有童趣,置中放了一個會活動的翹翹板,兩頭坐的則是……蟬?!不!再細看,會發現那只是蟬殼,稍一晃動,就會看到兩隻蟬在玩翹翹板,倒著看時,則像在拉單杠……

「是童小姐送你的嗎?」他仔細翻看着。「總覺得這個作品有點眼熟……」

他的話引起了廣宇的注意。「什麼意思?」

廣擎一向跟藝文界交好,東宇企業內的藝術品陳列幾乎都是他一手包辦的,他皺眉思索,直到他發現瓶身一處有着署名——「秋……?這是她的名字,可是……」突地靈光一現,他望向大哥。「給我時間,我想證實一件事。」

「什麼事?」

「或許我們可以查出這位童小姐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廣擎臉上的表情像挖到寶一般。

廣宇頗為震愕。「另一個身份?」

「沒錯!我想這位童小姐的內容頗多的,值得玩味!」他神秘兮兮的說道。

廣宇靜了一下,內容頗多?「……待會兒去做傲律師事務所。」他沉吟了下。

「傲群?」廣擎眨眨眼。「你現在要去會那個姓王的律師?」這麼說,事情已有轉機嘍?

他沒回話,只是看着窗外,聽廣擎打行動聯絡對方。

「太好了!王律師人還在事務所,他等我們。」廣擎眼睛閃著祟拜的光芒。「大哥!你實在是太厲害了,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搞定對方了!」

「……誰說我搞定了?」

笑容頓時僵住。「沒有嗎?」

廣宇幽幽看着窗外。「……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突然間,你發現自己的生命和人生似乎即將起了變動,而會完全不知所措嗎?」

嗄?這是什麼問題?……如此充滿「特殊」、「哲學意味」的語氣與用詞,是出自莫廣宇的口中嗎?他到底吃錯了什麼葯?廣擎心中的不安亦加深了。

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刻意以輕鬆的口吻說道:「或許有吧!不過我們的人生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嗎?」

永永遠遠為莫家人效命,身為莫家人,死為莫家鬼。

可說完后,發現對方沒反應,廣宇依舊望着窗外,彷彿一座動也不能動的雕像。廣擎說不出心中的感覺為何?低頭看着手中的物品,看着蟬一上一下的玩著翹翹板,一種莫名的感受也隨之升起。

變動……他驀地止住玩弄,重新拿起那份調查報告,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頁,凝著那雙明亮動人的黑眸……

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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