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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他一點也不怨?一點也不痛苦?」

「理解並不等於不痛苦。從崑山回來后,他一直悶悶不樂。我找他出去喝酒,他喝醉了,後來-哭了。認識他這麼多年,那是我惟一一次見他哭。」

最後兩個字,蘇醒的聲音很輕,話音落地,很快就消失在某處。卓群抬起頭看着他,兩個人目光相遇又很快分開了。幾乎同時把臉轉向窗外。

腳下,是燈光璀璨的海灣廣場。她依然是那麼華麗,那麼耀眼,光芒四射。

「哦,我們又轉回來了。如果沒有窗外的風景做參照,幾乎感覺不到旋轉。」卓群輕嘆

道。

蘇醒淡淡一笑:「因為慢所以感覺不到。就象地球自轉,如果感覺到就麻煩了。」

兩個人相視無語。

稍頃,卓群重又提起話題:「這個方小艾,顯然是他養父家的親戚了?」

「對,她是方曉養父弟弟的女兒。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方曉養父一直有個心愿,想讓方曉給方家留個後代。但方曉不是他親生的,他就想讓方曉和小艾結婚。方曉知道他的心思,大學一畢業,就和小艾領了結婚證。本來訂好那年國慶節結婚,因為小艾去美國參加一個合資項目談判推遲了,就改在新年。但就在新年前幾天,方小艾突然失蹤了。」

「失蹤了?」卓群叫了起來。

「後來才知道,她去了美國。」

「這麼說,方曉是被她拋棄了?」

「是,她走後不久,方曉就離開北京去了深圳。」

「哦,原來是這樣。那她這次為什麼回來?」

「說要考察項目,準備回來投資。結果剛到藍城就病了。」

「哦,我明白了。」卓群點了下頭,站起身,道:「走吧!」

蘇醒一愣:「去哪兒?」

「回家。」

「回家?」蘇醒看着卓群,有些不相信地:「你剛才不還說不回去嗎?」

「現在情況不同了。大敵當前,一致對外。」

卓群拿起外衣和背包就走,扔下蘇醒站在那,半天沒反過神來。

已經是夜裏11點了。卓爾又一次走到窗前,掀開窗帘一角,往外望去。

窗外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卓爾長嘆了口氣,放下窗帘。走到沙發旁坐下,陷入沉思。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卓爾抬起頭,凝神細聽,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是掏鑰匙的聲音,她心裏一陣驚喜,騰地站起身,向門廳走去。

門開了,卓群走了進來。一眼就看見卓爾腳上纏着葯布,心裏有些酸酸的。

兩個人隔了幾步遠,滿腹話,都不知從哪兒開始。

還是卓爾先開口。

「你吃飯了嗎?我給你拿點兒東西吃吧。」

「不用,我吃過了。」

「那,你累了吧,我給你弄水洗澡。」

「不用,我自己來吧。」

卓群把包放下,脫去外衣,去衛生間把熱水器加熱。出來見卓爾還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事兒,已經好了。」卓爾忙說,走到沙發旁坐下。

卓群也走過去,坐在側面的沙發旁上,習慣地抱起一個靠枕,在手裏玩弄著。

房間里只開着一個小枱燈,發出微弱的桔黃色的光。月光從兩扇窗帘中間的縫隙射進來,在地板上留下一道光影。

卓爾兩眼盯着這道細長的光影,一字一句地說:「對-不-起!」

卓群緊咬着嘴唇,不作聲。

「我知道這麼說太輕了。也知道不應該得到你的原諒。但我還是-還是想請你原諒-」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卓群打斷她:「他又不是我老公,就算是也無權壟斷,你有愛他的自由,可你不該瞞着我!」

「我不是有意瞞你,我是想-」卓爾臉紅了,「想把他還給你。」

卓群看着她,用從未有過的認真口氣問:「我問你,你真的愛他嗎?」

卓爾默默地看了一眼卓群,點點頭。

卓群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猶豫了一下,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是在養父母家長大的,你知道嗎?」

卓爾一臉愕然,搖搖頭:「不知道。」

「他曾經和養父弟弟的女兒-也就是他的表妹訂過婚,你知道嗎?」

卓爾搖搖頭。

「知道他今天晚上為什麼不能來看你嗎?」

卓爾又搖搖頭,臉上的疑惑更深了。

「因為她來了,現在就在中心醫院,方曉和她在一起。當然,這也可以理解。問題是:他為什麼不告訴你,為什麼要瞞着你?隱瞞離欺騙只差一步!」

「他-他可能來不及告訴我,或者,不想讓我擔心。」卓爾辯解道。

「那好,你現在給他打電話,試探一下,看他怎麼說。」

卓群一彎身拿起話筒,遞給卓爾。

卓爾看着話筒,搖搖頭,「不,我不想試探什麼,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哼!你怎麼做是你的事。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他的事和我沒關係,如果不是為你,我才不管他呢!他又沒付我管理費!」

卓群把話筒往沙發上一丟,起身去衛生間洗漱了。

聽着衛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卓爾心裏一陣陣波動,她瞅瞅沙發上的話筒,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拿起來,撥了一串熟悉的號碼。

「你所撥叫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顯的格外空曠。

卓爾的心,變得空蕩蕩的。

方曉幾乎一夜沒睡。

從手術室出來,方小艾一直昏睡着。她緊閉着眼睛,眼角處爬滿細細的皺紋。剛剛經歷過手術的痛苦,臉上不時一陣驚攣,露出痛苦的表情,手伸向腹部。方曉趕緊替她拿開,怕碰著刀口。

病房裏很靜,只有滴瓶中藥液流動發出的微弱滴噠聲,這聲音讓方曉想起小時候,他牽着小艾的手,在雪地里走,腳下傳來「吱吱」的聲音。走着,走着,身邊的小艾忽然間變成卓爾。方曉心中一陣潮湧,他用力搖晃了一下頭,藉著微弱的燈光看了看錶,已經凌晨一點了。

方曉又把視線移向病床上的小艾,望着這張曾經十分熟悉的面孔,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陌生感。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無法確認:這就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已經6年了!6年前,就在他們即將舉行婚禮前,她離開了他。

「愛情就象吸煙,她的快樂是攜帶着傷害的。要想享受快樂又要少傷害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只吸前半支,把後半支省掉。」

方曉又想起離別前她說的這句話。望着這個象捻滅香煙一樣捻滅愛情、深深地傷害自己、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女人,方曉心中交織著一種無以名之的複雜情感。怨恨,憐憫、失落、茫然,就是無法寬恕和原諒。那種刻骨銘心的痛,那種被污辱與被欺凌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卻無處還擊。

方曉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滿天星空,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聲呻吟聲從背後傳來,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凄涼。方曉忙轉過身去,走到床前,拿起小艾的手,放在自己手裏攥著。

滴瓶中的藥液終於滴完了,方曉摁住藥棉,把針頭撥去。又摁了一會兒,掀開被子,把小艾的手輕輕放進去。關掉床頭燈,坐回椅子上,長舒了口氣。

天邊雲際有些發亮,疲憊象雲一樣,襲了過來。方曉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睡夢中,方曉被一陣呻吟聲驚醒了。睜開眼,天已經大亮。小艾側着臉,目光茫然地望着他。

方曉站起身,用手捋了一下頭髮,輕聲說:「小艾,手術很順利,你不要擔心。現在麻藥勁過了,刀口會疼的。疼就哼一聲吧。」

方小艾默不作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心裏一陣酸楚,眼淚慢慢涌了出來。

「堅強一點兒,過了今天就好了!」方曉安慰道。

方小艾張一張嘴,用微弱的聲音說:「不要告訴我爸媽。」

「我知道。」

怕方曉再問什麼,方小艾把臉轉向裏邊,閉上眼睛。方曉看了一眼她的側影,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走出病房,來到走廊盡頭,拿出電話。

「喂!」電話里傳來父親溫厚的聲音。

「爸,是我。」方曉說。

「唔,這麼早來電話,出什麼事了?」

「沒事。我挺好的。你和媽媽怎麼沒去散步?」

「去了,剛回來。」

「嗯——」方曉頓了一下,道:「爸,我和你說件事,小艾到藍城來了。」

「唔,我正想和你說呢。她從國外回來了,前幾天來看我和你媽,說是想在國內做點事,還問起你,我把你的電話給她了。她找你了?」

「嗯。」

「她找你做什麼?」

「她—病了。」

「病了?什麼病?前幾天還好好的呢。要緊嗎?」父親語氣有些不安。

「闌尾炎,昨天晚上我送她去醫院做的手術,很順利,現在不要緊了。就是一半天出不了院,需要人照顧。」

「唔,」父親語氣平和了些,沉吟道:「小艾父母最近身體不太好,我看先別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他們也不能去。」

「我知道。那-」方曉停住,沒再往下說。

父親意識到他想說什麼,略一沉思,知道不能再瞞下去,於是說:「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小艾和那個美國人已經分手了。」

「什麼?」方曉吃了一驚。

「他們分開已經一年多了,小艾一直瞞着家裏,這次回來才說。」

方曉獃獃地握著電話,不知說什麼好。

父親又繼續說道:「方曉,我知道她過去傷害過你,是她不對。可人都會犯錯誤的,她那時太年輕,其實這幾年她一個人在美國吃了不少苦,身體也搞跨了。你就不要再怨恨她了

!她現在是病人,看在你們兄妹一場的情份上,你要好好照顧她。」

「嗯。」方曉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見方曉語氣有些不爽,父親又道:「你也不用太為難,如果你脫不開身,我和你媽去藍城照顧她。」

「不用,不用。」方曉急忙說,「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方曉掛斷電話,抬起頭,凝視着窗外,重重地嘆了口氣。

吃過早飯,卓群陪卓爾去中心醫院。

卓群把車停在醫院門口,讓卓爾下車,自己把車開到停車場,回來時卓爾已經掛完號,正往外走,卓群過去扶着她,兩個人順着走廊慢慢往裏走。

走到診室門口,卓爾把掛號單夾在病曆本中遞給護士,護士接過來放在桌上,說:「坐那邊等會兒。」

卓群扶卓爾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等了約莫能有5、6分鐘,護士招呼道:「卓爾。」

卓爾站起身,護士看了她一眼:「3號位,張醫生。」

卓群扶卓爾往裏走,護士攔住她:「病人進去,家屬在外面等。」

卓群不滿地看了她一眼,站在門口往裏探頭,只見卓爾走到醫生辦公桌前,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起身走到裏面處置室。卓群轉身離開,在走廊里來回踱著步,走着走着,倏忽想起什麼,抬起手飛快地看了一眼表,快步走到診室門口,對那位護士說:「等會那個病人出來,麻煩你轉告一聲,讓她在這等我。」

卓群疾步來到大廳,跑到問訊室窗口:「請問,闌尾炎手術病人應該在幾樓?」

「去6樓醫護中心問一下。」問迅小姐抬頭打量了她一眼,隨即低頭繼續看報紙。

卓群跑到電梯前,一部電梯剛剛上去,另一部正往下走。她盯着指示燈,焦急地等待着。電梯終於下來了,門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裏面走了出來,是老宮。

卓群一怔,驚訝道:「老宮,你怎麼在這兒?」

老宮也頗感意外,「我正想問你呢?你來這兒幹嘛?哪兒不舒服?」

「我?沒有。」卓群連連搖頭,「是我姐。不小心讓玻璃扎了腳,不過已經好了,今天來拆線。你怎麼病了?」

「嗯。」

「什麼病?要不要緊?」

「要緊倒不太要緊。」老宮不好意思地笑笑:「可這病,有點兒不怎麼好說。」

「喲,不會是『愛滋』吧!」卓群開玩笑道。

「那倒不是。」老宮自嘲地一笑,「這病名一大串,記不太清,叫什麼『男性乳腺小葉增生』。」

「什麼?」卓群叫道。

「就是乳房裏長了個瘤。相當於乳腺癌。不過是良性的。」老宮用手指指自己前胸。

「男的還得這病啊?」卓群朝他胸前看了一眼,吃吃地笑。

「是呀,我也納悶,以前沒覺的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器官。開始有點腫脹,沒當回事,後來越腫越厲害,一碰就疼。到醫院來檢查,得,還真是病。」

「怎麼會得這種病?」

「醫生說,是內分泌失調引起荷爾蒙比例失調。」

「那怎麼辦啊?」

「沒什麼辦法,得做手術了。」

「做手術?有這麼嚴重?」卓群有些吃驚。

「是啊,我本來不想做,怎麼說也是一器官啊,雖然沒有你們女人那麼重要,可該保護還得保護不是!所以先用保守療法。」

「保守療法?」卓群重複道。

「就是藥物治療,口服,還有,在這上外敷。」

「怪不得,聞着一股藥味。」卓群噤了一下鼻子。「怎麼,不好用?」

「是啊,用了一個療程,沒什麼效果。醫生讓我做手術。」

「啊!」卓群一伸舌頭,做了個好可怕的動作,老宮被她的樣子逗笑了。

「走,正好快中午了,找個地方一起吃飯,預祝我手術成功。你姐在哪兒?我們過去找她。」

卓爾和卓群本想在附近找個地方簡單吃一點兒,但老宮不肯,堅持帶她們去好望角。

三個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一坐下,老宮就招呼侍者點菜,海蝦,螃蟹,海膽,魚翅,卓爾一看,竟揀貴的點,急忙攔阻道:「老宮,我傷口剛好,不能吃海鮮,你現在最好也別吃,點幾樣青菜就行。」

卓群也開玩笑地說:「是呀。還是省下錢給醫院吧。」

老宮大大方方地說:「沒關係。把錢給酒店總比給醫院好,趁現在胃還健全,別虧待了它。」

老宮又點了兩份青菜,要了兩瓶啤酒。

卓爾看了他一眼,想安慰安慰他,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就把話題叉開:「老宮,最近公司生意怎麼樣?」

「不怎麼樣。剛要到手一筆,被人撬了。」老宮一搖頭,苦笑道。

「那怎麼辦啊?」卓爾不無擔憂地問。

「怎麼辦?敖著唄。急也沒用,辦法總比困難多。」老宮不屑地說。

「我最欣賞你這種樂觀主義精神。如果早生幾十年,跟毛主席他老人家鬧革命,怎麼也得給你個宣傳部長當!」卓群又和老宮逗嘴。

「卓群!你就別老拿人開心了。」卓爾嗔怪道。

「沒關係,我就喜歡她這性格,要是她天天在我身旁這麼說,什麼病都沒了。」

「這叫快樂療法。」卓群不無得意地說。

酒菜上來了,老宮把三人的杯子斟滿,「來,別客氣,請吧。」

老宮舉杯一飲而盡,卓爾勸他:「少喝點兒,你現在身體不好,要好好愛惜。」

「沒事,我看了,這身體就象汽車一樣,你越嬌慣越容易出錯。不過是一工具,用不着太再意。」

「可眼下,你這工具已經出錯了。」卓群笑道。

「沒關係,我現在既無理想、也無夢想,這工具也沒什麼用了。」老宮感嘆道。

卓群斜睨了他一眼,拿起瓶子倒酒。

「這麼說,你也有過理想和夢想?」

老宮端起杯喝了一口,嘴邊沾滿白抹,拿起紙巾一邊擦一邊說:「那是。」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理想是什麼?」卓群略帶嘲諷地問。

「說出來你們不許笑。」

卓群點點頭,卓爾也抬起頭,看着老宮。

老宮端起杯又放下,慢條斯理地說:「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好老公。」

卓爾「卟」的一聲笑了。卓群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她用筷子指指老宮:「就你?」

「真的。我很小的時候,差不多十幾歲吧,我就想等將來長大了,要找一個女人,好好照顧她,每天早早起來去賺錢,晚上回家把錢交給她。讓她穿好衣服,吃好東西。讓別的女人都羨慕她。」

「那麼小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卓群問。

「我也說不好。可能是因為父親去世早,從小看着母親養家餬口,知道女人沒有男人照顧、自己謀生的艱難吧。」

「那你為什麼還──」卓群手肘被碰了一下,她轉過臉看看卓爾,聳了下肩,不作聲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我們男人-不能說所有的男人,至少象我這類男人,是把愛情和婚姻分開考慮的。愛情和婚姻是兩回事,怎麼說呢。愛情務虛,就象玫瑰。婚姻務實,好比麵包。玫瑰入心,麵包進胃。也許你們會說,把玫瑰和麵包放在一起兩樣都有,不是更好!當然,如果真能統一在一起,人生也就圓滿了。可這樣的圓滿別說萬里挑一,就是百萬里也難挑一的。兩個都想要,兩個都得不到。還不如分開,各得一半,也是不圓滿的圓滿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卓群點點頭,「那你的夢想呢?」

老宮轉過臉望着窗外,目光停在海灘上停泊著一艘小舢船。

「葉子一走,我就是無夢的人了。」

三個人都不作聲了。

稍傾,卓爾開口道:「那你就踏下心來,好好經營自己的婚姻吧。」

「我的婚姻—」老宮一搖頭:「已經Over了。」

「為什麼?」卓爾驚訝道。

「不知道,這不是我的選擇。」老宮舉起杯,一飲而盡。

卓爾看着他,目光由同情變成不解。

「你別這樣看我。我知道這是懦弱的結果。男人看起來很強大,其實比女人脆弱,所以更需要一個家,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療傷,其實做男人挺悲哀的。」

老宮的聲音越來越低,這最後一句,有些近於耳語了。

卓爾回味着老宮的話,抬眼見他鬢角上已經有了白髮,忽然感覺到一種生命的蒼涼。她不想再呆下去了,把腿上的餐巾布拿開:「走吧,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老宮遲緩了一下,看着卓爾:「有件事,我想求你。」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

「我住院期間,請你幫我照看久久。」

從酒店出來,老宮開車送卓爾回家,卓群說要去電台,卻徑直去了中心醫院。

卓群乘電梯到6樓,找到醫護辦公室,問清楚方小艾的病房,一路找過去,病房門虛掩著,卓群敲了兩下,推門進去,只見方曉拿着毛巾給方小艾擦手,旁邊桌子上放着吃剩的飯。

「方曉!」卓群叫道。

方曉嚇了一跳,一抬頭見是卓群,站起身來。

「卓群,你怎麼來了?」

卓群瞪了他一眼:「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方曉心裏有些不快,但又不好發作,輕聲對小艾說:「你先休息一會兒。」轉身走出病房,隨手關上門。

兩個人一前一後順着走廊往裏走,方曉看看卓群新剪得短髮,皺了皺眉。

「怎麼剪得那麼短?象刺蝟似的。」

卓群回頭瞪了他一眼:「象又怎麼樣?我的刺都在外面,不象有的人,藏在裏面。」

「有話直說,別繞圈子。」

「說就說。」

卓群停住步,轉過身正對着方曉。

「你說,她是誰?」

「我表妹。」

「哼,不止是表妹吧?」

方曉看看卓群,拿不准她都知道些什麼,只好說:「我們過去曾經要好過。」

「那現在呢,舊情複發?」

「你別胡說!她昨天剛到藍城,突然病了,打電話找我,我就送她到醫院來了。」

「是啊,這不就是你說的苦難療法嗎,你自己身先士卒了。」卓群譏諷道。

「卓群!你—」方曉吸了口氣,讓語氣緩和下來,「你就彆氣我了,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是沒辦法,我已經夠煩的了。」

「麻煩是你自己找的。」

「好,好,都怪我,行了吧。你一個人來的,你姐呢?」

「走了。」

「拆線了?」

「嗯。」

「傷口癒合好了嗎?」

「腳上的傷是癒合好了,心上的傷,可是不好癒合!」

「怎麼?」方曉心裏一陣緊張,「她知道了?」

「是。我告訴她的。」

方曉有些惱怒地瞪了一眼卓群。

「你不用瞪我,告訴你,她可是我姐,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欺付她。」

方曉把臉轉向窗外,沒言語。卓群向前一步,拽住他的胳膊。

「方曉,我問你,你到底愛不愛她?」

方曉扭過頭去,聲音嗡嗡地:「你知道答案。」

「是,我知道,但現在我要讓你證明給我看。」卓群手向外一指,「如果你愛她,現在就跟我走。」

方曉一怔,搖搖頭:「不行,小艾剛做完手術,我走不開。」

卓群眉毛一揚:「我就知道,你對她是余情未了!」

「你胡說!我和她早就結束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照顧她?」

「因為,因為—」方曉咽了下唾液,聲音降低了些:「她父母身體不好,來不了。」

「那她老公呢?他老婆做手術他總不能不來吧?」卓群咄咄逼人。

方曉臉色黯淡下來。

「他──他們離婚了。」

卓群吸了口氣,語氣中透著嘲諷:「唔,那正好,這回你又有機會了!」

「你能不能不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你也為我想一想,如果換了你怎麼辦?就算是同事、鄰居,遇上了也不能不管吧!」

「何況還是昔日戀人!」

「卓群!你別說了行不行!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

「如果你們之間真的結束了,她對你只是個普通病人,你可以找個鐘點工來,用不着親自為她擦手洗臉。」

「你說的有道理。可是──」方曉低下頭,「我做不到。」

「為什麼?」

「如果我面對的是一個名字或代號,我可以象你那樣,甚至比你還理智。可我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現在這個樣子,我不能撒手不管!」

「那是因為你對她有感情。」

「不是,我跟你說過了,她現在病了,身邊沒人,我只是同情她。」

「那我姐現在身邊也沒人,你怎麼不同情她呀?」

「因為我知道,你姐她很堅強。」

「堅強並不等於受傷害。方曉,我告訴你,你聽好了,我姐過去的男朋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杜輝已經回國了,說不定現在已經到藍城了。現在可是關鍵時刻,何去何從,你自己看着辦吧!」

說罷,卓群轉身要走,方曉一把拽住她。

卓群回身看着方曉,用手一指病房,「她當年棄你而去,有負於你。我姐可沒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現在為了她冷落我姐,她一傷心去了美國就不會回來了。你想好了,別崇高一次,痛苦一生。」

方曉緊皺眉頭,猶豫了一下,好象做出什麼重要決定似的,一揮手,做了個武斷的手勢。

「好,就按你說的,找個護工。現在你先替我照看一下,我出去一下。」

卓群抬手看看錶:「不行,我約了一位嘉賓,得趕快回台里。」

「那——」方曉有些失望的,「你走吧。」

看着卓群走遠,方曉拿起電話。

一刻鐘后,蘇醒的身影出現在醫院走廊,方曉急忙迎過去。

「你幫我照顧一下小艾,我出去一下。」

蘇醒什麼也不句,說了聲「好」,推門走進病房。

方曉走出醫院,腦子裏亂遭遭的,他不想自己開車,揮手叫了輛計程車,恨不得立刻趕到卓爾家。

計程車在卓爾家樓下停下了。方曉推門下車,司機叫住他:「先生,您還沒付錢。」

「唔,對不起。」

方曉掏出錢夾,抽出一張百元鈔票,遞過去,說了聲:「不用找了。」轉身匆匆走了。。

電梯在19層停下,方曉疾步走到卓爾家門前,抬手正要敲門,從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

「來,再讓我抱一下。我會想你的,親愛的。」

方曉的手在半空中嘎然停住。

「別這樣,親愛的,別碰我乳房。」男人又說道。

「哈哈,哈哈。」

是卓爾的笑聲。方曉的心「陡」的一下,彷彿靜止了。

過了不知多久,傳來一陣腳步聲,方曉才醒過來似的,轉身疾步下樓,逃也似地離開了。

方小艾穿着病服,走到值班室門前,敲了兩下門。

「請進」。

方小艾推門進去,她的主冶醫生、普外科主任原雪芳坐在辦公桌前寫着什麼。

「你好,原主任。」

原雪芳轉過身來,微微一笑:「是你呀,方小姐。有什麼事嗎?」

「沒事。我明天就出院了,和你道個別。你要是忙,我和你說句話就走。」方小艾站在門口,客氣地說。

「不,不怎麼忙。你坐吧。」原雪芳一指旁邊的椅子。

方小艾走過去坐下,十分真誠地說:「謝謝你,原主任。這次多虧了你,我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

「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

「我這次生病,幸虧遇到你這位專家,不然不會這麼快就恢復。所以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

「你太客氣了,方小姐。你身體康復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說句公道話,這裏面也有你男朋友的功勞,他那麼細心照料你,我看你還是好好謝謝他吧!」一向不苟言笑的原雪芳開起了玩笑。

方小艾一低頭,苦笑了一下:「是呀,我也應該好好謝謝他。」

原雪芳看了她一眼,道:「跟你開玩笑,還當真了。你們倆還分什麼你我,怎麼樣,快結婚了吧!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吃喜糖。」

方小艾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略一躇躊,道:「其實,不滿你說,我們早就分手了。」

「分手了?為什麼?」

「因為,我當時想出去發展,他又沒有這種能力,所以只好分手。」

原雪芳盯着方小艾看了一會,嘆口氣:「真可惜。那你們現在呢,有沒有重歸於好的可能。」

方小艾搖搖頭,「我傷害過他,他不會原諒我的。」

「我看未必。你這次住院,他對你照料的無微不致,對你還是有感情。」

方小艾心中一動,瞅瞅原雪芳:「真的嗎?」

原雪芳點點頭,正想說什麼,門一開,護士推門進來:「原主任,該查房了。」

「好,我這就來。」

方小艾站起身來:「原主任,你忙吧,我就不打擾了。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請你一定賞光來。」

「不必了,你剛出院,好好休息吧。」原雪芳站起身,送方小艾出門。

「我是誠心誠意請你,一是想謝謝你,另外,說實話,我現在也挺矛盾的,想找個人說說,幫我出出主意。」

原雪芳躇躊一下,「既然你這麼說,我還推不掉了。」

方小艾莞爾一笑:「是啊,你救人救到底吧。」

「好吧。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我只能看身體上的病。這心上的病,可能幫不了什麼忙。」

「沒關係,我相信你。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晚上6點,國際酒店二樓。」

方小艾和原雪芳拉了下手,轉身走了。

原雪芳望着她的背影,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一抹晨曦透過兩扇窗帘中間的縫隙射了進來。

方小艾睜開眼睛,望着那束窄窄的好象被擠扁了似的光線,翻過身去,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着。腦海中依然晃動着夢中的鏡頭——她和方曉手牽手在雪地上奔跑,一邊跑一邊打鬧着。忽然間,方小艾絆了一下,方曉伸手扶住她。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方小艾心中一陣悸動,一翻身坐起來,有一種強烈的想吸煙的感覺。她向周圍掃視了一眼,旋即打消這個念頭。往後捋了幾下頭髮,抽出枕頭立在床頭,身子往後靠上去,兩手平放在胸前,做了一個深呼吸,感到平靜些了。從床頭柜上拿出CD機,帶上耳機,聽音樂。

7點半,護工來了。方小艾拿掉耳機,去衛生間洗漱。這當兒護工把床鋪整理好,準備好早餐。也許是因為要出院心情好的緣故,方小艾把滿滿一碗粥和兩個花捲都吃了。一邊吃一邊和護工聊天,問她以前在哪兒工作,小孩兒多大了。她一一回答著,模樣顯得小心翼翼。說不清為什麼,這位中年女工有點兒怕方小艾。

吃完飯,護工過來收拾餐具。方小艾把病服脫掉,換上一套杏黃色耐克運動服,對着鏡子,化了下淡妝。回身見護工把自己換下的病服疊好,想起什麼,從包里拿出錢夾,把她的工錢付了,又格外多給了100元,把剩下的十幾元飯票也給了她。護工感激地不知說什麼好。恰好這時,方曉一推門進來了。

「方曉!你來了。」

方小艾迎上前,笑盈盈地道。一天不見,她的氣色好多了,聲音也變得有力了。

方曉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病服,打趣道:「這病服真不是人穿的,好人穿上也象病人似的。你穿這身衣服和昨天簡直判若兩人,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是呀,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穿這身病服了。」

「誰想穿啊!可這由不得自己,人不是常說,吃五穀雜糧,哪兒有不得病的。對了,早飯吃了嗎?」

「吃了。」

「今天方小姐表現真好,一碗粥兩個花捲都吃了,沒剩。」護工在旁邊插嘴說。

方曉轉過身看着她:「唔,對了,我該付你工錢。」

「不用了,方先生,方小姐已經付了。」

方曉又轉過身看着方小艾:「我看這位大姐挺細心的,要不,讓她跟你到酒店,再照顧你幾天吧。」

方小艾搖搖頭:「不用,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那——」方曉對護工一笑,「謝謝你,大姐,沒什麼事,你走吧。」

「我不着急,等辦完出院手續,我送你們出去,幫着拿東西。」

方曉點頭道:「也好,那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辦出院手續。」

方曉轉身要走,方小艾叫住他:「喂,給你錢。」

「不用,我這兒有。」

方曉蹬蹬蹬幾步走出病房。走了約莫20多分鐘,就回來了。

「辦完了?」方小艾問。

「嗯。」方曉點點頭,「我們可以走了。」

方曉走過去要拎地上的包,護工搶著拎到手裏,方曉朝方小艾一揮手,「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外走,走到門口,方小艾停下來,回過身來,把病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視線落在床頭掛着的卡片上。走過去,把寫着自己名字的卡片抽出來,放在背包里。象是對方曉、又象是對自己:「做個紀念吧。」

出了醫院,他們往停車場走去。

方小艾邊走邊仰臉望望醫院大樓,方曉看了她一眼,說:「你會記住這兒的。」

方小艾點點頭:「是」。

「不過,你也應該感謝這兒。記的小時候你手指碰破點皮就哭個不停,現在做手術也沒哼一聲。你變了,變得成熟、堅強了。」方曉有幾分感慨地說。

小艾轉過臉來看着他,目光中透著幾分堅韌:「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是呀,人都會變的。生活就是要不斷適應各種變化——」方曉說着,突然停住了。

前面不遠停著一輛白色豐田車,方曉仔細看了下車牌,認出是卓群的車。

「怎麼了?」方小艾發覺方曉神色有些異樣,問。

「沒什麼。好象是一個熟人的車。」

方曉把方小艾送到國際酒店,原來的房間已經退了,又重新登記換了一間,在19層,辦好手續,方曉送她回房間。

「你好好休息吧。中午我可能有事,過不來,你叫餐廳把飯送到房間里。晚上我再來看你。」方曉說。

「不用了,晚上我約了人。你忙你的吧。」

「哦?」方曉有幾分意外,「什麼事這麼急?你剛出院注意身體。」

「沒事,我已經好了。」

「那好吧,你自己多注意點兒,別太晚了。」

「我知道。」

「那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方曉往外走,方小艾看着他的背影,猶豫了一下,叫住他。

「方曉。」

方曉已經走到門口,轉過身來,「什麼事?」

「謝謝你。」

方曉看了一眼方小艾,沒吱聲。

「住院的錢,一共是多少?我給你。」

「不用了。」

方曉一伸手,打開門。

方小艾沖着他的背影說道:「你這樣,好象我欠你的了。不過,我會還你的。」

「隨你便。」方曉淡淡地說,走了出去。

方曉回到公司,劉小萱正在接電話,聽見門響,忙說:「哎,親愛的,有人來了,我掛了。」

劉小萱掛斷電話,抬頭見方曉走進來,鏡片後面頂着兩個黑眼圈,臉色也有點發青,打趣道:「喲,老闆,怎麼象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似的?」

方曉不解其意,問:「怎麼這麼說?」

劉小萱一歪頭,笑道:「你現在的膚色很象呵。」

方曉下意識地摸了下臉,苦笑了笑:「這幾天沒睡好。也不知怎麼弄的,困還睡不着。哦,沒什麼事吧?」

「有兩個電話找你,你不在,蘇經理接的。」

方曉點了下頭,往裏面套間走,一邊走一邊對劉小萱說:「哎,給我沖杯咖啡。」

「好。」

劉小萱愉快地答應道,走到茶機前拿杯子。

方曉推開裏面套間的門,蘇醒看見他,有幾分意外:「這麼快就回來了。都辦好了?」

「嗯。」方曉點點頭,脫去外衣,掛在衣架上。走到辦公桌前,盯着電腦屏幕看了會兒,臉上露出一絲驚疑:「哦,今天漲這麼多!」

「是,從開盤到現在,一直上漲。」

「今天漲勢很猛,暫時先不要買進。緩一下再說。」

「好。」蘇醒答應道,起身走到窗前,向遠處望望,舒緩一下緊張的神經。

方曉往老闆椅上一坐,身子重重地往後一仰,兩腳跟着抬起,放在桌子上,閉目沉思。

劉小萱推門進來,把咖啡放在桌上:「老闆,咖啡。」

方曉睜開眼睛,說了聲謝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哎喲」一聲。

劉小萱急忙道:「小心點兒,剛沖的,燙!」

方曉嘴唇有點兒火辣辣的疼,有幾分懊惱,又不好發作,把咖啡往桌子上一放,往回拿手時不小心手指勾了下杯扶手,杯子一歪,滿滿一杯咖啡灑到桌子上。

劉小萱趕緊把桌上的材料拿開,找來擦布把桌子擦乾淨,拿起空杯子。

「我再給你沖一杯。」

方曉好象跟自己生氣似的,說:「算了,算了,不喝了。」

劉小萱回頭看了他一眼,拿不准他是不是生自己的氣。

「沒你的事兒,我真不想喝了。」方曉覺出什麼,解釋道。

劉小萱笑笑,轉身出去。蘇醒倚在窗前冷眼看着,拿不準方曉為什麼事煩。按說方小艾今天出院,他應該高興才是。

「怎麼,出什麼事了?」蘇醒忍不住問。

「沒有。這幾天沒休息好。」

「那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吧。這兒沒什麼事,有事我打電話叫你。」

「不用。」

蘇醒看看他,不作聲了。

房間里十分安靜,顯的有些空蕩,方曉的心,也和房間一樣,變得空蕩蕩的。自從那天從桌爾家裏出來,他除了在公司,就是去醫院照顧方小艾,不讓自己閑下來。現在方小艾出院了,他突然間好象丟了什麼,不知該做什麼了。

「來,再讓我抱一下。」

「別碰我乳房。」

那個男人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來,幾天來已經響了無數次,一次比一次刺耳,一次比一次讓他心碎。

「哎,小艾出院了,你也解脫了。晚上我們找個地方好好放鬆一下。」

蘇醒走過來,坐在方曉對面。

「再說吧,我有點兒累—」方曉頓了一頓,瞟了蘇醒一眼。

「對了,我今天在醫院看到卓群的車了。她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是去看病人。」

「病人?」方曉重複了一句。

「就是那個老宮,你還記不記得,開廣告公司的。」

方曉眼前浮現出一個瘦瘦的男人形象,點點頭:「記得,他怎麼了?」

「得了個挺怪的病,叫什麼『男性乳腺小葉增生』,要做手術切掉。卓群是去看他。」

方曉蹙了蹙眉,不屑地道:「怎麼男人還得這種病?」

「是呀,如果不得這病,恐怕都忘了男人也有乳房。」蘇醒打趣道。

方曉直愣愣地望着蘇醒,蘇醒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我說錯了嗎?」

「哦,不。」

方曉掉過頭去望着窗外,回憶起那個男人的聲音,忽的想起來:那不是老宮的聲音嗎?他和卓爾——不,絕不可能。他可能是去告訴他生病的事,所以才會說別碰我乳房。可是——他為什麼又說讓我抱一下?

方曉腦子亂作一團,越想越理不清頭緒。

「不管怎麼說,卓爾和他絕不可能!」

方曉堅定地對自己說,倏地做出決定,騰地站過身。

「我出去一下,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出了酒店,方曉開車往卓爾家馳去。他恨不得立刻見到她,彷彿一見面,一切就應刃而解。

「咚!咚!咚!」方曉連敲了三下門,焦急地等著,心咚咚跳個不停。

「誰?」裏面傳來卓爾的聲音。

方曉心一緊:「是我。」

門「吱」的一聲開了,卓爾穿着一件水粉色睡衣,頭上纏着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幾滴心型水珠,亮晶晶的,綴在額頭。方曉立在那,渾身一陣燥動,恨不得立刻上前抱住。他死死地抑住自己,搜腸刮肚想找個話來。突然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在抓自己,一低頭看見一隻毛絨絨的小狗。

「這,這哪來的?」方曉總算開了口。

「葉子的。她出國時讓我幫她照看。久久,進來。」

卓爾喚道,久久聽話地甩甩尾巴,掉轉身跑到卓爾身旁。

方曉進來,隨手把門關上。

「以前來怎麼沒看見?」

「在這兒呆了一天,就讓老宮給要走了。喏,他現在生病住院,又送來讓我照看。」

方曉看看卓爾,又看看在房間里跑來跑去的久久,恍然大悟。

「是不是你去醫院拆線那天送來的?」

卓爾一愣:「是啊,你怎麼知道?」

方曉長舒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猜的。」

卓爾看看方曉,想肯定是那天在醫院給他看見了,又想這幾天他和方小艾在一起,連個電話也不打,心中十分不快。

「你想喝點什麼?咖啡,還是茶?」

卓爾轉過身去,方曉伸出雙臂,從後面攔腰把她抱住。

卓爾扭動身體想掙脫開,怎奈方曉抱得緊緊的,她動彈不了。掙扎了幾下,便鬆軟下來。方曉一彎身把卓爾抱起來,放到沙發上。卓爾剛鬆了一口氣,就感覺方曉的身體象山一樣壓過來,她閉上眼睛,任憑那雪崩似的吻鋪滿臉龐。最後,一古腦兒地落在唇上……

方小艾睜開眼睛,夕陽的餘輝透過窗帘折射進來,把房間染成降紫色。她欠起身子,拿起放在枕邊的表看了一眼,打開手機查了下留言,沒有方曉的,不免有幾分失望。

方小艾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約莫5點鐘了,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拉開窗帘,兩手向外一伸,做了個伸展運動。然後去洗手間洗漱,打開衣櫃,選了一套咖啡色套裝,外面罩了一件深色風衣,拿起包,走出房間。

出了酒店,方小艾橫穿馬路,到對面的東方商城,想選個包送給原雪芳。

方小艾走到女包專櫃,服務生迎上來。

「你好,女士,想要什麼樣的包?」

「價位在1000元左右的。」

「自己用還是送人?」

「送人。」

「她多大年紀,什麼職業?」

「40歲左右,醫生。」

「你看這款好嗎?棕色調,顯得比較莊重,款式也很好,背、拎都可以。」

方小艾背在肩上試了試,又看了幾款別的,最後還是決定買那個棕色包。

服務生開好票,方小艾用信用卡付了賬,把包裝好。看看錶,還差20分鐘6點。又在商城閑逛了會兒才離開。

回到國際酒店,方小艾徑直去二樓西餐廳,找了個僻靜的位置,脫去風衣,把包放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剛喝了口茶,一抬頭,見原雪芳正向這面走來。

「你好,原主任。」方小艾站起身道。

「你好。」原雪芳點點頭,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你穿這身衣服真漂亮,象換了個人似的。」

「你也是。我從認識你就見你穿白大衣,你穿這身衣服,如果在大街上,我恐怕一時半會兒不敢認。請坐吧。」

方小艾笑着說。等原雪芳坐下,她才落座,一邊給原雪芳倒茶,一邊開玩笑道:「對不起,剝奪了你和家人一起吃飯的機會。」

「沒有,我現在和你一樣,也是單身女人。」原雪芳直截了當地說。

方小艾有幾分意外,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關係,除了我一位要好的朋友,你是第二個知道這消息的。我們醫院領導和同事現在還都不知道。」

方小艾看着原雪芳,有幾分遺憾地搖搖頭。

「真沒想到,不知為什麼,我見你第一面,就覺得你是一個家庭幸福的人。」

原雪芳自嘲地笑笑:「以前我也這麼認為,後來才發現,其實是自己騙自己。」

「是你提出分手的?」

「嗯。不過是他引起的,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發現了,開始還想挽救,後來覺得沒什麼價值,就決定放棄,另找了間房子,把自己搬出來。」

「那他呢?和那個女人結婚了?」

「好象沒有。誰知道呢,和我沒關係了。」原雪芳喝了口茶,口氣淡淡的。

方小艾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你說的對,既然分開了,就好好開始新生活。你這麼優秀,不怕找不到更好的。」

「更好的?」原雪芳用嘲諷的口氣說,「就算能找到,我也不找了。離婚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如果再婚,100年以後吧。」

方小艾「撲」的一聲笑了:「你也太悲觀了。你知不知道,美國現在有的州離婚率高達50%,平均每兩個就有一個離婚的。絕大多數離婚者並不拒絕婚姻,所以美國的再婚率也非常高。你現在剛離婚,對這個問題可能偏激,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也許吧。」原雪芳一笑,「哎,別光說我,說說你吧。你不說有事兒要和我商量嗎?」

「嗯—」方小艾頓了一頓,「其實也沒什麼。」

「呵,我可是把秘密告訴你了,你也得告訴我一個。這樣才公平。」原雪芳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道。

「其實也不是秘密,我那天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當年想出國,就和他分手了。這次回來想在國內做點事,沒想到一回來就病了。」

「說不定是命運的安排,讓你們以這種方式相逢,重溫舊夢。」

「可是我有負於他,你說他會接受嗎?」

原雪芳沒有馬上做答,沉思了一會兒,語氣肯定地說:「我覺得會。男人對拋棄過他的女人,心裏總有一種揮不去的情結,不管過了多長時間,總是想着法拼着命也要把她奪回來,以雪當年之辱。」

「可我覺得—」方小艾頓了一下,有些不是滋味地說:「他現在好象已經有女朋友了。」

「那有什麼?你可以搶啊!現在不什麼都興競爭嗎?愛情也一樣。」

方小艾盯着原雪芳看了一會兒,沒想到她心目中傳統保守的主治醫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僅有幾分驚奇。

「你真這麼想?」

「是,一個女人連自己的男人都保不住,只能怪她笨。即使不是你,也會有別人的。」

「可是這樣得到的愛能持久嗎?」

「持久?」原雪芳重複了一句,隨即一笑,「也許能,也許不能。關鍵看你手裏有沒有王牌。」

「王牌?」方小艾沉思著,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我想,我有。」

原雪芳坐直身子,往後靠了靠,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方小艾,一板一眼地說道:「那你還等什麼!」

方曉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黑了。

他一伸手,碰了下床頭的觸摸燈,頓時,房間里亮起了桔黃色的光芒,照在旁邊還在熟睡的卓爾臉上。方曉側過身,靜靜地凝視着。長長的睫毛幾乎遮住了眼帘,臉上的表情更加寧靜、安祥,往日整齊亮麗的黑髮顯得有些凌亂,散落在枕邊。方曉俯下身,把臉埋在枕邊黑髮上,輕輕摩挲著,又感覺到體內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想要和她溶為一體。

「嗯,幹什麼呢?」卓爾睜開眼睛,喃喃道。

「聞你頭髮上的味。」

「頭髮上什麼味?」

「女人味兒。」

「女人是什麼味兒?」

「說不清,有一股青草的香味兒。」

「我也聞聞你。看你什麼味?」卓爾趴在方曉頭髮上,噤了噤鼻子。

「什麼味兒?」

「消毒水味兒。」

方曉的臉色有幾分不自在。「是嗎?我怎麼沒聞出來。」

卓爾一笑:「別忘了,我爸是醫生,我從小就聞着消毒水味中長大的,所以特別敏感。」

方曉伸手指撫弄著卓爾的頭髮,把話題叉開:「對了,老宮的病怎麼樣了?你沒去醫院看看他?」

「去了,今天和卓群一起去的。剛做完手術,過幾天才能出院。」

「哦,」方曉點點頭,若有所思,「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了?」

「是,病由心起。你想,這情人走了,妻子和他離了,生意又丟了,能不上火嗎?」

「那怨誰啊?路都是自己走的。」

「是啊,誰也不怨,就怨他自己。如果他早離婚,葉子也不會走。其實葉子是真心愛他,要不然也不會和他在一起那麼久,她是絕望了,才下決心走。」

方曉撇了下嘴,「走就走罷,這種男人沒什麼可留戀的,又想要愛情,又捨不得丟掉婚姻。那種婚姻已經死了,有什麼捨不得的。」

「也不是捨不得,主要是沒那麼多錢。離婚再結婚,是需要成本的。」卓爾抬看起身來,用手托著下巴,側臉看着方曉,「你說,他整天忙忙碌碌,怎麼會沒錢?」

「這很正常,這種整天忙碌的人,不會有多少錢。」方曉不屑地說。

「為什麼?勤勞致富哇。」

「誰說的?勤勞只能不餓肚子,卻不會致富。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勤勞的窮人,他們永遠不會變成富翁。」

「為什麼?」卓爾不服氣地問。

「靠勞動賺錢,永遠是有限的。」

「不靠勞動,那靠什麼?」

方曉陰鬱地笑了笑:「陰謀。」

卓爾從長長的睫毛下瞟了他一眼,「那種錢,不幹凈。」

「錢是中性的,無所謂乾淨不幹凈。只是手段和方式不一樣。」

「可是—」卓爾還想說什麼,又覺得象這樣躺在床上談錢不合適,就停住了。

方曉看看她,「哎,我想抽支煙。」

「抽吧。」

方曉坐起身來,從床頭柜上的公文包里掏出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吸了一口,目光在四處搜尋,想找個東西彈煙灰。卓爾見狀忙坐起來,從床邊抽出一本畫報,撕下一張彩頁,放在腿上,折了幾下,疊成一隻小紙船,遞給方曉。

「喏,給你當煙灰缸。」

方曉接過來,放在手裏觀賞著,一隻手擎著煙,煙灰攢了長長一截,快要掉下來了。

「快彈吧,要掉下來了。」卓爾催促道。

方曉把煙拿到紙船邊,仍不忍彈,抬頭朝四周瞅了瞅,起身下床,往寫字枱上的一隻藍花碗裏彈了下煙灰。

卓爾叫了起來:「哎呀,那是朋友送的景德鎮瓷器。」

方曉拿起藍花碗回到床上,笑嘻嘻地說:「沒關係,當我的煙灰缸吧,以後我再買只新的送你。」

卓爾瞪了他一眼,嗔怪道:「幹嘛呀,人家給你疊的你不用。」

方曉把那隻紙船放進公文包里,「這,歸我了。」

「你要它幹什麼?」

「不幹什麼,以後你不在,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卓爾看着方曉,感到從未有過的甜蜜,也感覺到一絲不安。

「方曉!」卓爾輕輕叫了聲。

「嗯?」方曉回過頭來,看着卓爾,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麼。

「你知道,我想去美國讀書。」

「知道。」方曉略微一點頭。

「那你——同意嗎?」

「我?」方曉頓了一下,「不同意。」

「……」卓爾沒想到方曉回答得這麼乾脆,一時無語。

「為什麼?」沉默稍傾,卓爾問。

「因為怕失去你。」

卓爾抬起頭看看方曉:「不會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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