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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了一會兒,蘇醒感覺苦膽都吐出來了,滿嘴苦味,渾身無力,他閉上眼睛,靠在路邊樹上。

「你沒事兒吧?」卓群有些不安地問。

「沒事兒。」蘇醒睜開眼睛,扶著樹站起來,「走吧。」

我們打個車吧。」卓群揮手叫了輛計程車,打開門,讓蘇醒先上,自己跟着鑽了進去。

「去迎賓路。」

卓群對司機說,轉過身看看蘇醒:「怎麼樣?好些了嗎?」

蘇醒輕輕點點頭:「嗯,好了。」

車子在蘇醒公寓樓前停下,卓群付了車費,轉身下車。

門廊里亮着幽暗的燈光,門廳值班室的燈已經熄了,裏面黑黑的。兩個人走到電梯前,卓群撳了一下撳紐,等了一會兒,不見電梯下來。又撳了一下,電梯指示燈忽然滅了。

「糟了,電梯壞了?這怎麼辦?」卓群在一旁氣急敗壞地說。

蘇醒心裏騰地升起一股火,一句話也不說,掉轉身蹬蹬幾步走到門廳值班室,咚咚咚敲門。

等了一會兒,裏面燈亮了,伴着一聲:「誰呀?」

「我!」蘇醒大聲說。

門吱地一聲開了,一位捲髮青年披着外衣,睡眼腥松地站在門口:「什麼事?」

「電梯壞了。」

「電梯壞了?」他重複道,打了個呵欠,「我也沒辦法,備用梯也是壞的。」

蘇醒強忍住心中的怒氣,大聲質問:「壞了怎麼不修?趕快找人來修!」

「現在這麼晚了,我上哪兒找人去,明天再說吧。」

「明天?那我怎麼上去?」

「怎麼上去?走上去唄!難道讓我背你上去!」捲髮男人不屑地說,往後退了一步就要關門。

蘇醒上前一步,右腿往旁邊一伸擋住門,抬起左手拽住那人的衣領,把他往外拖。

「幹什麼?要打仗呀?」捲髮男人喊道。

蘇醒不容分說,把他拖出門來,揮起右拳猛地一擊,捲髮男人疼得「哎呀」一聲,抬起胳膊擋住臉。蘇醒又朝他的前胸結結實實給了幾拳。卓群站在一邊,半天沒反應過神來。蘇醒還在猛打,捲髮男人回過身來去擋,卓群看見他臉上都是血,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拽住蘇醒的衣服往後拖:「行了行了,快住手,你要打死他呀!」

蘇醒又打了幾下才住手,嘴裏呼呼喘著粗氣:「他媽的,你給我聽着:一個小時內修不好電梯,我就讓你背我上去!」蘇醒退後一步,理了下衣服,轉身對卓群,「我們走!」

卓群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不安地問:「他不會有事吧?」

「會有什麼事?哼,這種人,死了更好。」蘇醒惡狠狠地說道。

卓群看了他一眼,象不認識似的。

出了樓門,一陣寒風吹來,蘇醒打了個冷顫,晃了晃頭,走到路邊,叫了輛計程車。

「去香格里拉。」一上車,蘇醒對司機說。

卓群嚇了一跳,轉過身看着蘇醒:「幹嘛?這麼晚了還去吃飯?」

「去睡覺。我可不想再回來看那個混蛋的臉。」

計程車在香格里拉大酒店門前停下,兩個人下了車,走進酒店。蘇醒徑直走到前台,拿出身份證和一張信用卡。

「要兩個標準間。」

卓群攔住他:「幹嘛那麼浪費!要一個房間。」

蘇醒把她拉到一邊,低聲說:「這不行。」

卓群瞪了他一眼:「有什麼不行的?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好。聽你的。」蘇醒不想爭辯,在訂房卡上籤了字,拿了鑰匙上樓。

一進門,卓群高興地在房間里轉了個圈,跑到窗前俯瞰外面夜景。蘇醒脫掉外衣,一頭倒在床上,仰面朝天,疲倦地閉上眼睛。

卓群望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蘇醒,輕手輕腳走過去,彎膝跪在床邊,俯身看着他。

蘇醒睜開眼,看着卓群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亮的眼睛忽閃著,心裏倏忽一動,他吸了口氣,指指裏面的床:「累了吧,你睡裏面那張床。」

「不。我不想睡。這麼好的環境,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太可惜了。」

「那我可要睡了。我現在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蘇醒一翻身,側過身去,背對着卓群。

「那是,剛才都用完了。哎,我問你,你剛才喝了那麼多酒,還吐了兩次,哪兒來的那麼大勁,象拎小雞似的,幾下就把他打趴下了。我還以為你不會打仗呢!」卓群盯着蘇醒的後背,見他不吱聲,用手推推他:「哎,睡著了?」

「嗯。」蘇醒用鼻子哼了一聲。

「睡著了還會哼?起來!」

「幹什麼?」蘇醒睜開眼睛,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卓群。

「陪我說話。」

「說吧,我聽着呢。」蘇醒說着,又轉過身去閉上眼睛。

卓群猶豫了一下,俯下身,在蘇醒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蘇醒打了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愣愣地看着卓群。

卓群莞爾一笑:「我今天才發現,你這個人挺可愛的。」

「瞎說。」蘇醒臉漲得通紅。

「真的。以酒論男人,有兩種人不可愛。一種是一喝就醉的,一種是從來不醉的。」

「那我屬於哪一種?」

「你屬於可愛的那種-該醉就醉。」卓群伸出一根手指,彈了下蘇醒的鼻子。

蘇醒苦笑了下:「我已經好久沒醉了。」

「以打仗論男人呢-」卓群又說,「有兩種人不可愛。一種是打起來沒完,一種是從來不打。象你這樣-該出手時就出手,最可愛。」

蘇醒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表情:「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動手了,算那小子倒霉。」

「幹嘛出手那麼重,嚇唬嚇唬他不就得了。」

「不打則已,打就得一下把他打服,讓他記一輩子。」

卓群點點頭,若有所思,忽地想起什麼似地叫了起來:「哎,我說你不是把他當成方曉了吧!」

蘇醒臉色陡地黯淡下來,翻身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上,聲音嗡嗡地道:「別說了,去睡吧,我累了。」

卓群盯着蘇醒的背影,內心湧起陣陣衝動,她俯下身,側臉趴在枕頭一角。蘇醒感覺到耳邊有呼吸聲,慢慢轉過頭來,兩個人臉對着臉,鼻尖幾乎貼在一起。蘇醒木然地半張著嘴,愣在那兒。卓群湊上前,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接着便撲過去熱烈地親吻起來。蘇醒再也抑制不住,張開手臂把卓群抱在懷裏,兩個人狂熱地吻在一起,在床上翻滾著。蘇醒用手肘支著身子把毛衣脫掉,又去解襯衫扣子,解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不,我們不能這樣。」蘇醒好象突然醒過來似的,兩隻手陡地垂落下去。

卓群仰臉躺在床上,伸手去解蘇醒襯衫扣子。蘇醒攔住她:「別,別這樣。」

卓群坐起來,兩眼直視蘇醒:「為什麼?你討厭我?」

「不。不是。」

「那好,我問你,你要說真話。」卓群盯着蘇醒,眼中射出酌熱的光,「你現在想不想?」

蘇醒低下頭,老老實實地道:「想。」

「那還等什麼?」

卓群把蘇醒的襯衫往後一捋,襯衫從他身上滑落下去,露出結實健壯的肌肉,象山一樣把卓群裹在下面。

一抹晨曦透過杏黃色窗帘上的縫隙射了進來。

蘇醒慢慢睜開眼睛,看着透過窗帘射進來的光線,翻了個身,手一下碰到旁邊還在酣睡的卓群,嚇了一跳,一翻身坐了起來。用力晃了晃頭,大腦慢慢清醒過來,回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身子往後一仰,無力地靠在床頭,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靠了一會兒,蘇醒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手錶看了一眼,輕手輕腳地下床,穿好衣服,去衛生間洗漱。回來見卓群還在熟睡,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邊輕輕拍了下她的後背。

卓群睜眼看了看蘇醒,又閉上。

「幾點了?」卓群懶洋洋地問。

「快8點了。」

「你要走?」

「嗯。我-」

「你先走吧。我要再睡會兒。」卓群閉着眼睛,睡意朦朧地說。

蘇醒看着她,猶豫了一下,「卓群!對不起,我-」

「我沒事兒,你走吧。」

「對不起,昨天我-」蘇醒聲音沉悶,帶着懊惱,「本來是想安慰你。沒想到會這樣。」

卓群睜開眼睛,看着蘇醒:「你不要自責。你又沒做錯什麼。」

「可是,」蘇醒一拍腦袋,「我這樣好象趁人之危-」

「不,你不要這麼想。」卓群打斷他,起身靠在床頭,往上拽了拽被子遮住胸前。「我們都是成年人。對自己行為負責。昨天那種情況,我就是想找個人做愛。如果沒有你我也會找別人。我很高興這個人是你。你讓我-很快樂。」

蘇醒側着臉看看卓群:「真的?」

「真的。不過我現在還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愛,也許-我只是用你來替代他。我這麼說希望你不要借意!」

「不,我不借意。」

「真的?你一點兒也不借意?」

「不,也許有一點兒,我不知道。我現在大腦很亂,說不清楚。也許我根本沒資格說什麼。」蘇醒有些語無論次。

「我明白,也許你也一樣把當成她-」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蘇醒急忙打斷卓群道。

「沒關係,我不借意。」卓群朝蘇醒一伸手,「給我支煙。」

蘇醒掏出煙,抽出一支給卓群。

卓群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煙霧。沉吟道:「這個世界上,有誰是不可替代的?」

卓爾靠在牆上,望着一地碎片,感覺自己也象碎裂了似的,鑽心地疼。

被衝到門邊的金魚掙扎了一下,發出「撲」的一聲很小的響聲,卓爾回過頭凝視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彎身拾起。金魚微閉着眼睛,眼瞼下掛着一滴晶瀅的液體,不知道是水,還是淚。

卓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到衛生間,把金魚放進浴缸里。正要收拾地上的碎片,這時,電話響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兒,望着桌上的電話機,彷彿沒聽到它發出的聲響。

電話執着地響着,卓爾依然站在那兒,響到第6聲的時候,她走過去接。裏面傳來一陣忙音。卓爾把話筒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不無凄楚地一笑。自己的愛情就象這電話,不想接的時候,它一個勁地響。等你想要接了,它又嘎然而止。

卓爾走到床邊,身子直直地趴上去,把臉埋在被子裏。

門外響起敲門聲,卓爾一翻身坐起來。

「誰?」

「是我,方曉。」

卓爾坐在床邊沒動。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伴着方曉的聲音:「卓爾,快開門!」

卓爾走過去開門。方曉一步踏了進來,看見地上的碎片,鎮靜地笑笑,「怎麼,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卓爾默然無語,關上門,拿起笤帚,方曉忙接過來。

「我來。你坐那兒,別紮腳。」

卓爾看了一眼方曉,他說話的口氣很輕鬆,臉上的表情也很平靜,彎著身子,動作麻利地把地上的碎片掃成一堆,眼睛四處搜尋着,看還有沒有碎片。

卓爾去拿撮子,剛走了一步,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腳底傳來,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呀!」

「怎麼了?」方曉扔下笤帚,過來扶她。

卓爾靠在方曉懷裏,血順着腳掌流了下來。方曉把她抱起來,放到沙發上,只見前腳掌上粘著一小片碎玻璃片,血就是從那兒流出來的。

「躺着別動,有沒有葯布?」

「有,在電視櫃下面的抽屜里。」

方曉兩步過去,打開抽屜找到葯布,剪下一塊,小心翼翼地把傷口周圍的血擦凈。血又涌了上來,方曉又剪下一塊,疊成幾折敷在傷口處,又用藥布圍着纏了幾圈。一邊纏一邊抬頭看看卓爾,問:「疼嗎?」

卓爾搖搖頭,心裏一陣委屈,淚水涌了下來。方曉拿起茶機上的紙巾,為她擦眼淚。卓爾接過來:「我自己來。」

方曉俯下身看卓爾腳上的傷口,血又滲出來,把葯布染紅了。

「還在流血,穿上衣服,我送你去醫院。」

方曉站起身,卓爾一把拽住他。「不,我不去。」

「聽話,去吧。把傷口消消毒,可能得縫幾針,要不時間長不癒合容易感染。」

方曉拿開卓爾的手,進屋拿來外衣、襪子,幫她穿上。卓爾扶著方曉站起來,走到門口穿鞋。可受傷的腳裹着沙布,穿不進去。

「別穿了,別碰著傷口。就穿拖鞋吧。來,我背你。」

方曉要背卓爾。卓爾推開他:「不用,我自己能走。」

方曉讓卓爾把手搭在自己肩上,自己扶着她的腰,慢慢往前走,走了兩步不放心地問:「行嗎?還是我背你吧!」

「沒事兒。我蹺着腳,用腳後跟走。」

方曉扶著卓爾下樓。出了樓門,不由分說,把她背到車上,向市中心醫院駛去。

因為是休息日,看病的人比往常少。原雪芳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抬頭看看錶,快11點了。把桌上的東西歸攏了一下,對門口的值班護士說:「我出去一下。」

原雪芳穿過一樓大廳,來到急診室門前。正要敲門,門開了,一位中年女醫生一邊回頭說着什麼,一邊急匆匆往外走。原雪芳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叫道:「張楠。」

被叫做張楠的人轉過身來,看見她一愣:「雪芳,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家休息嗎?」

「在家獃著更難受,還不如來上班。」原雪芳淡淡地說,「你忙不忙,要是不忙我們等會出去吃飯。」

「急診室哪有不忙的,一上午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這不剛閑下來,正要去上廁所。正好,你陪我去吧。我們說會兒話。」

張楠一隻手插在白大衣兜里,一隻手挽著原雪芳的胳膊,沿着走廊往外走。

「你媽身體怎麼樣?她有高血壓,你也知道這病就怕着急上火。你爸這一走,夠她受的

。這幾天家裏千萬別離人。」張楠關切地說。

「沒事兒。我妹妹陪着她呢。本來昨天我想留在家陪她,可一看到她的樣子,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所以還是回家了。」原雪芳說,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

張楠覺察到什麼,急忙問:「回家怎麼了?你和老宮吵架了?這個混蛋這時候還敢欺負你-」

「沒有。」原雪芳打斷她,「是我要和他談的。我已經決定了,本來想中午吃飯的時候告訴你。」

「怎麼,你要離婚?」張楠驚詫道。

原雪芳點點頭:「是。」

張楠停下來,把原雪芳拉到走廊邊上,壓低聲音問:「為什麼?他又和那個女人糾纏上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是為什麼?」

「為我自己。」原雪芳一字一句地說,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我現在已經不怎麼恨他了。我爸住院的時候,曾經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個要好的女人。是他惟一真正愛過的女人。他曾想過要離開媽媽,和她在一起。但那時我和妹妹太小。他不忍心,只好和那個女人分手了。」

「真的?」張楠一臉驚詫。

「嗯。他親口對我說的。」

「可是,做父親的為什麼要和女兒說這個?」張楠不解地問。

「可能是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不想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里去吧。」原雪芳抬起頭,看了一眼張楠,「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你知道嗎,我聽到這件事竟然沒生氣,還暗暗為爸爸高興。知道他曾經有過自己心愛的女人,有過發自內心的甜蜜和快樂。就算不久於人世,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也算沒白來世上這一遭!」

「喲,你真行,換了我可做不到。我肯定會為媽媽鳴不平。」

「可能是因為他是躺在病床上說的這番話吧。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畢竟,他為了我和妹妹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我想我沒資格再責怪他什麼。」

「嗯,你說的也是。」張楠點點頭,勸慰道:「既然你爸爸都能這樣,你為什麼非要走這一步呀?」

原雪芳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婚姻就是過日子,但現在和過去不一樣,可以不必過得太委屈。這也是我爸爸臨終前對我說的-可以忍讓,但別太委曲。」

「真是的,他為什麼對你說這樣的話?」

「可能是他知道我的婚姻也遇到麻煩了吧。」

「他怎麼知道的?你告訴他了?」

「沒有。他可能覺察到了。他也是男人嘛,只有男人才更了解男人。我們女人和他們就象隔着一道門檻,永遠也不會真正了解他們,就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我們一樣。」

張楠盯着原雪芳,問:「你要離婚,你兒子怎麼辦?」

「給他。」

「真的,你捨得?」

「捨不得也得舍。孩子是兩個人的,為什麼離婚就得女人帶!」

「你說的對。」張楠一點頭,「憑什麼你一個人含辛茹苦,讓他們歡歡喜歡談戀愛。讓他帶着兒子去戀愛吧,看哪個女人敢嫁給他!」

原雪芳木然地一笑,「除了錢,家裏的東西我什麼都沒要。既然決定改變,就來個乾淨徹底,我不想讓以後的生活還留着過去的影子。過兩天我就找房子,搬出來-」說到這,原雪芳突然停住了。

方曉扶著卓爾向這面走來。卓爾低着頭,蹺着腳,一步一顛慢慢走着,沒注意到原雪芳。原雪芳卻把她看個清清楚楚。看着他們越走越近,她下意識地一轉身,背對着他們。

方曉扶著卓爾走過來,沖張楠一點頭:「醫生,請問急診室在哪兒?」

張楠伸手一指:「往裏走。」她沖原雪芳聳了聳肩,壓低聲音說:「得,又來病人了。我得回去了,中午吃飯時再和你聊。」

說罷,轉身要走,忽然覺得原雪芳神色不對勁,回過身來問:「哎,你沒事吧?」

原雪芳冷笑了一聲,象是對張楠又象是對自己:「這世界真小啊。」

「怎麼了?有話直說!你知道我是急性子!」張楠一跺腳,催促道。

「你不是老問我他外遇的那個女人是誰嗎?」原雪芳朝已經走遠的卓爾背影一呶嘴:「呶,就是她,你的病人。」

張楠回頭看看,半張著嘴,半晌才合上。

「呵,這可是天意。我得好好關照關照她。」

張楠轉身就走。原雪芳沖她背影喊:「張楠,你別亂來!」

「我知道。」

張楠頭也不回,蹬蹬蹬已經走出了十幾步遠。

方曉扶著卓爾走到急診室,門半開着,裏面只有一位醫生,病人卻排了好幾個。方曉把掛號單夾在病曆本里遞給門口的護士,護士往桌上一放:「坐那等著吧。」

方曉扶卓爾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心裏滴咕道:怎麼就一個醫生?一抬頭,見剛才在走廊上問路的那位女醫生走進來,趕緊過去。

「醫生,她腳扎破了,您給看看吧!」

張楠在辦公桌前坐下,帶上口罩,說:「掛號單。」

「在這兒。」方曉回身拿起桌上的病曆本遞過去。

張楠把掛號單抽出來,撕去一角,放在桌子一邊,往身後一指:「到裏面處置室,我檢查一下。」

方曉扶卓爾往裏走,張楠喊住他:「哎,家屬別進去。」

方曉在門前停住,卓爾自己扶著牆邊走進去,坐到病床上。稍頃,張楠起身進去,隨手把門關上。

張楠打開卓爾腳上的葯布,看了看,問:「怎麼弄的?」

「玻璃片扎的。」卓爾輕聲說。

張楠用鑷子夾了一塊酒精棉,先把傷口周圍擦了擦,又換了一塊敷在傷口上,卓爾疼的「哎呀」了一聲。

「疼忍着點兒,給你消消毒。」張楠瞟了她一眼,夾住酒精棉來回擦了幾下,卓爾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使勁咬着嘴唇,不出聲。

張楠把酒精棉扔掉,說了句:「傷口太長,得縫合一下。」轉身出去。

方曉一直等在門口,見張楠出來,小心翼翼地問:「醫生,要不要緊?」

「要緊倒不要緊,不過傷口太長,得縫合一下。」張楠漫不經心地說,走到辦公桌前,開處方單。

「家裏有沒有消炎藥?」張楠問。

方曉一愣,道:「唔,可能沒有了,你開點兒吧,要進口的。」

張楠開好處方遞給方曉:「去交款。」

方曉拿着單子出去了。

張楠又對護士道:「小孟,有位病人需要縫合,幫我準備一下。」

護士答應了一聲,走進處置室。張楠坐在辦公桌旁,用手指敲著桌子,等了一會兒才進去。她帶上手套,拿起針管,往卓爾腳掌傷口上部肌肉處注射麻藥。稍頃,用鑷子敲了敲卓爾腳掌,問:「麻了吧。」不等卓爾開口,她用夾子把傷口撐開,把酒精棉探進去來回擦洗,卓爾痛得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呀!」

「怎麼,還沒麻嗎?」張楠抬起頭看看卓爾,問:「你常喝酒嗎?」

「不。怎麼了?」卓爾不解地問。

「酒精有緩解麻藥的作用,再等一會兒吧。」

張楠用鑷子又夾了一塊酒精棉,故作小心地擦著傷口四周,一邊擦一邊問:「陪你來的是你男朋友吧?」

卓爾遲緩了一下,點頭道:「嗯。」

張楠聲音柔和地:「他對你挺好的。」

卓爾抱以一笑,沒言語。

張楠俯下身,眼睛盯着卓爾,聲音厲色道:「那你為什麼還搶別人的丈夫?」

卓爾一怔,抬起頭,看着張楠口罩上面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不由得渾身一顫。

張楠把酒精棉往托盤上一扔,冷笑道:「怎麼,害怕了?」

卓爾咬緊嘴唇,默不作聲。

張楠拿起針,朝卓爾晃了晃,用略帶嘲諷的口氣說:「不用怕,你現在是我的病人。這點兒職業道德我還有。」

張楠用針刺了一下卓爾腳上傷口,問:「麻沒麻?」

卓爾感到有一種麻酥的感覺,點點頭。

「那好,我開始縫了。」

張楠開始動手縫合。她手中的針每穿過一次,卓爾的心就象彈簧似地,跟着彈跳一下。卓爾兩手用力握在一起,額頭滲出汗珠。

張楠縫完最後一針,把線剪斷,對護士道:「好了,包上吧。」摘下手套,往托盤上一扔,看也不看卓爾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卓爾注視着她的背影,目光中混合著憤恨、悲痛和委屈。

「好了。可以走了。」護士說,轉身收拾托盤上的雜物。

卓爾走出病房。方曉過來扶她:「好了嗎?」

卓爾輕輕點了下頭,臉色陰沉着。方曉又問:「還疼不疼了?」

卓爾看了一眼坐在辦公桌前埋頭寫着什麼的張楠,賭氣地說:「不疼。」

張楠並不理會,把寫好的病歷遞給方曉,「記住,7天拆錢。這期間別吃刺激性食物,別做劇烈運動。」

「知道了,謝謝您,醫生。」方曉欠了欠身子,滿是謝意地說道。

出了急診室,方曉要背卓爾,卓爾說什麼也不讓,方曉見她不高興的樣子,沒再堅持。扶着她,慢慢走出醫院。

回去的路上,卓爾望着窗外,一句話也不說。

方曉覺得有些不對勁。

「怎麼了?」方曉問。

卓爾搖搖頭。

「餓了吧?」

卓爾又搖搖頭。

方曉把車開到中山路,停在國際酒店門前。

「走,我們去吃飯。」

卓爾坐着不動。

「我不想吃。送我回家好嗎?」

「我餓了,就算陪我吃吧。」

方曉說着,推門下車,繞過來扶卓爾。

兩個人走進酒店,乘電梯到頂層,方曉帶卓爾去自己的房間。

一進門,方曉幫卓爾脫去外衣,把她扶到床上,抽出枕頭立在後面讓她靠着,抬起那隻受傷的腳,放到床上。

「想吃什麼?我叫他們送到房間來。」

「什麼都行,我不餓。」卓爾靠在床頭,聲音無力地說。

方曉拿起電話,訂了兩份咖喱飯,兩個素炒青菜和一個烏雞湯,約莫十幾分鐘的功夫,侍者把飯送到房間里來。

方曉把茶機搬到床邊,把飯菜擺在上面,去洗手間拿了條濕毛巾給卓爾。

「擦擦手,吃飯吧。」

折騰了一上午,方曉確實餓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卓爾卻一點食慾也沒有。她木然地用筷子攪著碗裏的飯,半晌才吃一口。

「快吃呀!要不一會兒我都搶了了!」方曉開玩笑道。

卓爾抬頭看看他,心裏一陣酸楚,低下頭。神色黯淡下來。

方曉看着她。「怎麼了?腳又疼了?」

卓爾搖了一下頭,夾了口飯放到嘴裏,機械地嚼著。卓爾勉強吃了幾口,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我吃好了,你慢慢吃吧。」

「怎麼就吃這麼點兒?」方曉問。

「我不餓。」卓爾搖了下頭。

方曉放下筷子,「那好,你累了,先休息吧。晚上我們下去好好吃一頓。」

方曉把茶機搬回原處,從櫃里拿出一套藍條睡衣。

「換上睡衣,好好睡一覺。這幾天你先住在這兒,等腳好了再回去。來,把鑰匙給我,我去給你取東西,都需要什麼?」

方曉邊說邊從卓爾外衣兜兒里掏出鑰匙。卓爾注視着他,內心劇烈地鬥爭着,最後,她下決心似地叫道:「方曉!」

「嗯?」方曉轉過身來。

卓爾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剛剛下定的決心剎那間又退了回去。方曉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知道,你是要對我說一句話吧!其實你不必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腳壞了住在這兒方便,如果你不願意我現在就走。」

方曉往外走,卓爾叫住他:「方曉!」

方曉停下來,背對着她。

「難道你一定要說出來嗎?」

「我想是的。」

「那你說吧。」方曉嘆然道。

卓爾兩眼盯着他的背影,輕聲但有力地說:「我愛你!」

方曉怔住了,轉過身來,看着卓爾,眼中射出摯熱的光。卓爾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啟動嘴唇,「我愛你!」

方曉心頭一熱,奔過去,張開雙臂,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走過長長的過道,就是挪亞方舟,裏面燈光暗淡,照着星星點點的人群。

蘇醒遲緩了一下,抬頭環視了一眼周圍。這是一家音樂酒吧,進門是一個小小的門廳,左手一拐就是一層大廳,右手朝里便是樓梯,整個酒吧是木質結構,保持着一種古色古香的寧靜與淡雅。

蘇醒沿着右側樓梯上樓,走到裏面最深處靠牆的位置,方曉早已等候在那裏。看見他客氣地站起身,蘇醒走到對面,拉過椅子坐下。

「喝點什麼?」方曉問。

「隨便。」

方曉拿起桌上的酒瓶,給蘇醒倒了杯酒。端起杯,沖蘇醒一舉。「對不起!」

話一出口,方曉有幾分不自在,他本想說「謝謝你」,不知怎麼話到嘴邊卻變成「對不起」。他一仰頭把杯里的酒都喝了,以掩飾自己的窘態。

蘇醒一反往常,也把一杯酒都幹了。方曉看了他一眼,拿起酒瓶,給他倒酒。這一次,兩人各喝了一小口。

方曉低着頭,不時轉動一下手中的杯子。樂隊演奏《夏日裏的最後一朵玫瑰》。方曉看了一眼桌上花瓶里插的玫瑰花,想起那天在花市買花的情景。脫口而道:「你還欠我10元錢呢!」

蘇醒瞅了他一眼,搖搖頭:「不,不欠了。玫瑰本來就是你的。」

方曉怔住了,尷尬地道:「你-都知道了?」

蘇醒點一下頭。

方曉正愁如何開口,沒想到蘇醒已經知道了。他見蘇醒平靜地坐在那兒,既不悲傷,也不憤恨,心中十分不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對不起!」

良久,方曉開口道:「我知道這麼說太輕了,可現在除了說對不起,別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蘇醒盯着方曉看了一會兒,用溫和而有力的聲音說。「你什麼也不用說。最美麗的語言也抵不上一個最細微的行動。我記得這話還是你說的。」

「是,是我說的。」方曉機械地點了一下頭。

「那就照你說的去做。」

蘇醒端起杯,喝了口酒。

「你—」方曉小心翼翼地看看他,「不想問我什麼?」

蘇醒搖搖頭。

「你心裏怎麼想,我希望能開誠佈公地說出來,這樣我會好受一點。」

見蘇醒默不作聲。方曉又說道:「我不是有意要這樣做,我不想毀了我們十年的友誼。也許這只是我一廂情願。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你別這麼坐着不說話,你到底怎麼想都說出來!」

方曉說着說着有些激動,聲音有些變調,他拿出煙來,想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

「給我一支。」蘇醒突然說。

方曉抽出一支煙給蘇醒,用火機為他點着。

蘇醒吸了一口,吐出煙霧,不無凄涼地道:「也許一廂情願的是我。我不想說什麼。現在再說什麼也沒用了。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愛她,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還要假裝幫我?」

「我沒有假裝。那天本來是想去學校接她然後一起去機場接你,後來你來電話說飛機不能飛,我就想送她回家。當時雪很大,她說這樣開車危險,我們就在學校散步。我-」說到這,方曉頓住了,一攤雙手,喟然長嘆,「唉,我沒想到會這樣。真的,請你相信我,我是誠心誠意幫你!」

蘇醒目光越過方曉,望着他身後的牆壁。

「可惜,感情的事,誰也幫不了。你現在把我們倆都幫到了深淵!」

方曉見蘇醒這麼說,暗暗鬆了口氣。他拿起酒瓶,把兩個人的杯子倒滿,端起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樂隊又換了一支曲子,《田納西華爾茲》,旋律婉轉,優美,舒暢,悠揚。方曉身子往後一仰,斜靠在椅子上,靜靜地聆聽着,心情比來時輕鬆了許多。

突然想起的電話鈴聲,嚇了方曉一跳。

「喂,你好。」方曉說道。

「是我,小艾。」電話里傳來久遠的熟悉的聲音,伴着一聲痛苦的呻吟。

方曉臉色陡地一變,「小艾,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現在在哪?你怎麼了?生病了?」

「我在-國際酒店-1018房間,剛才-腹痛,現在越來-越厲害,你快點兒來……」

「好,我馬上就去。你躺着別動。」

方曉掛斷電話,掏出兩張百元鈔票放在桌上,沖蘇醒道:「快走!小艾病了!在國際酒店。」

兩個人快步走出酒吧,開車向國際酒店馳去。到了酒店,方曉把車停在緊靠門前的地方,匆匆下車,對保安說了聲「上去接病人,馬上就走」,衝進酒店。乘電梯到10樓,一溜小跑到1018房間,推門進去,只見方小艾半跪在床上,用手捂住腹部。

「小艾!」方曉過去扶起她。

方小艾抬起頭,看着方曉,額前的頭髮都被汗浸透了。分別6年,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重逢。

「哪兒疼?這兒嗎?」方曉指指她手捂著的地方。

方小艾點點頭。

「我送你去醫院。」

方曉彎身背起方小艾。

方小艾趴在方曉背上,沖蘇醒露出艱難的一笑:「幫我把包拿着。」

蘇醒拿起床頭柜上一個棕色背包,緊走幾步,跑到前面為方曉開門。等方曉出去,蘇醒關上門,又跑到前面去叫電梯。

下了電梯,方曉背着方小艾疾步往外走,大堂一位保安看見過來幫忙。三個人一起把方小艾放到後車座上,方曉在旁邊扶着她,蘇醒開車,直奔市中心醫院。

夜色漸濃,華燈初上,忙碌一天的人們正享受着屬於自己的輕鬆時光,中心醫院急診室卻是一片繁忙。一位約莫50多歲上年紀的老人坐在桌前,一位帶眼鏡的中年男醫生在給他開處方。旁邊還有兩三位病人在等候。方曉背着小艾進來,衝到中年男醫生面前:「醫生,她疼的厲害,可能是急性闌尾炎。你快給看看!」

中年男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寫處方。方曉急了,提高聲音道:「醫生!」

「聽到了,躺到床上去。我檢查一下。」

醫生寫完處方,起身過來,在方小艾腹部來回摸了幾下,小艾疼得忍不住叫了一聲:「哎呀!」

「急性闌尾炎,需要做手術,先辦入院手續吧。」

醫生回到桌前,寫了一份入院通知單,遞給方曉。

「我去吧。你留在這兒陪她。」

蘇醒從方曉手中拿過通知單。

「我包里有錢。」方小艾指了一下蘇醒手裏拿着的包,聲音微弱地說。

「不用。我這兒有。」

方曉掏出錢夾給蘇醒。蘇醒走出急診室,去辦住院手續。

方小艾緊咬着嘴唇,躬著身子,兩隻手用力按住腹部,不時發出一聲呻吟。方曉扶着她的胳膊,和她說話,分散她注意力。

蘇醒很快就回來了,把入院單交給那位中年男醫生。這當兒又來了一位醫生和兩名護士,還推來一個推車。她們把方小艾扶到推車上,推著出了急診室,穿過走廊,上了電梯。

電梯在6樓停下了,方小艾被推進右側走廊的一間病房。緊接着,進來幾位醫生模樣的人,走在前面的正是原雪芳。她看了看方曉,一皺眉頭:「家屬去外面等。」

方曉和蘇醒走出病房,門被從裏面關上了。不一會兒,門開了,原雪芳探出頭來問:「誰是病人家屬?

方曉走上前:「我是。」

原雪芳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問:「你是她什麼人?」

「她是我表妹。」

「她得的是急性闌尾炎,要動手術,需要家屬簽字。請你跟我來。」

方曉跟着原雪芳走進醫生辦公室,接過手術單,拿出筆,手不僅有點兒發抖。

原雪芳看了他一眼:「快點。再不做就來不及了!」

方曉在手術單上籤上自己的名字,遞給原雪芳。原雪芳看了一眼,放到抽屜里,轉身出去了。方曉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似的跟了出去。

病房裏,護士正在給方小艾量血壓,做術前例行檢查。方小艾捂住腹部,汗珠順着臉頰往下落。看見方曉進來,抬起身子沖他道:「我不做手術!」

方曉過去握住她的手:「聽話。不做有危險。」

「我-怕!」方小艾聲音哽咽道。

「別怕,我在這兒。」方曉柔聲道。

護士做完檢查,把檢查單給原雪芳,原雪芳仔細看了一遍,說:「好了,推她進手術室!」

護士推著方小艾往外走,方曉跟在旁邊,一隻手扶著推車,一隻緊握著的方小艾的手。到了手術室門口,方曉用力握了一下,鬆開手,囑咐道:「別怕!我在這兒等著。」

手術室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聲音很輕,但在空曠、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沉悶。方曉抬頭看着門上「手術室」三個字,周身湧起一種不安的情緒。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走到走廊另一端,點了支煙,狠狠吸了一口。

「別擔心,闌尾炎只是小手術,會沒事的。」蘇醒安慰他。

方曉默然無語,一口接一口地吸煙。

已經6年了,6年前發生的那一幕,象埋在海里的礁石,從方曉心底浮了出來。

那是1995年冬天,臨近歲末,快要過新年了。方曉攬著方小艾的腰,並肩走在北京街頭。臉上抑制不住的興奮。走在一旁的小艾卻有些心事重重。她仰臉望望空中飄落的雪花,喟然長嘆一聲:「今年怎麼老下雪啊!」

「下雪好哇。等會買完東西,我們去打雪仗!」方曉用力攬了一下小艾的腰,小艾側過臉看看他,目光中透着迷離和傷感。方曉並沒注意,又說道:「哎,今天都買什麼?」

「買廚具。今天晚上我給做飯吃。」

「真的嗎?」方曉高興地叫了起來,「太好了,還是有老婆好。以後我再也不用去快餐店了!」

方小艾沒言語,默默地往前走。到了東安商場,她徑直走到賣廚房用品櫃枱,選了一套爐具,又選了一套茶具和全套餐具,兩個人四隻手滿滿的,出了商場,打了個計程車回家。

他們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家是一套一室一廳的舊式樓房,是方曉單位的員工宿舍。原來一共住了三個人,一位辭職去了深圳,一位結婚搬到岳父家住了。所以暫時歸了方曉。方曉把東西搬到樓上,脫去外衣,開始動手安裝爐具。小艾把餐具上的標籤一個個撕掉,仔仔細細擦洗乾淨,又把房間里的傢具、家電都擦了一遍。做完這一切,天已經黑了。

方曉看看她,有些心疼地說:「累了吧,別做飯了,我們還是去吃快餐吧。」

方小艾搖搖頭,臉上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我不是說好給你做飯嗎?你等著,我下去買菜。」

「我陪你一塊去。」

兩個人一起下樓,到附近的菜市場買了鮮肉、魚和幾樣青菜。回到家,小艾鑽進廚房,帶上圍裙,方曉從後面打量着她,道:「你別說,你這樣還真象個小婦人。」

方小艾莞爾一笑,開始擇菜、洗菜,方曉在一邊幫忙。

「哎,我說,要是以後你老做飯,會不會煩啊!」方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

「如果換成你,你會不會?」小艾反問道。

「放心,我不會總讓你做飯的,以後我們多賺錢,家務活雇鐘點工來做。」

方小艾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好了,你進屋去吧。這兒不用你了。」

「我陪你說話。」

「不用。你在這兒影響我發揮水平。進屋看電視去吧。」

「老婆真好。」方曉過去從後面抱住方小艾,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別鬧,我要做飯了。」

方曉轉身進屋,打開電視,看完新聞聯播,又看焦點訪談,正看着,方小艾喊他吃飯。

「做好了?這麼快!」

方曉打量著桌上的飯菜,「嗯,不錯不錯,看着都有食慾。」

方曉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道:「還是家裏的飯好吃。真有你的!嘿,1月2日快點到來吧,我就可以天天吃你做的飯了!」

「如果天天吃,你就不覺得好吃了。」

「不會不會的,你知道嗎,胃和人一樣,也會養成習慣的。你沒聽別人說,要想管住男人的心,先管住男人的胃。」

「是嗎?」方小艾看看他,淡淡地說:「可那樣男人只是餓的時候才想到回家。還不如

先管住男人的錢袋。就算他心跑了,還有錢墊底呢。」

「你說的對,老婆,以後我工資都交給你,你就放心吧。」

吃完飯,方曉幫小艾收拾停當,進屋一看錶,已經快9點了。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小艾盯着方曉看了一會兒,慢慢開口道:「今天,我不回去了!」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

方曉看看她,即興奮又有些擔憂地:「真的?沒事嗎?」

「沒事。」

方曉心裏一陣衝動,抱住小艾,小艾推開他:「你急什麼?晚上有的是時間。我們先說會兒話。」

「好,外面冷,我們上床上說。」

方曉抱起小艾放到床上,抽出枕頭放在後面,讓她靠着。

「喝不喝水,我去給你倒。」方曉殷勤地道。

「不喝,我想抽支煙。」

「抽煙?」方曉怔了一下:「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沒有,只是偶爾抽支玩。」

方曉半信半疑地看看她,從床頭柜上拿了一盒紅塔山,抽出一支,遞給她。

小艾點上,吸了一口。方曉看看她,她吸煙的姿勢很老辣,不象是新手。

「你抽煙多久了,我怎麼不知道?」

「我怕你聞出來,每次來之前都嚼口香糖。」小艾象一個犯錯后的孩子,低着頭,輕聲道。

方曉拍拍她的肩,說:「以後別抽了,女孩子,抽煙不好。」

「沒事兒。上次去美國,遇到一位大學同學,他教我一種新式抽煙法,即能享受抽煙的樂趣,又能少受傷害。」

「是嗎?有這好事,說給我聽聽。」

「他比我高一屆,是我們班一位女生的男朋友,兩個人很相愛,誰知畢業不到半年他就提出分手,說是辦好手續去美國。我同學傷心死了,找他鬧了一陣最後到底還是分了。但這個結一直沒打開。知道我去美國非讓我去看看他,生活的怎麼樣。受她之託我就找了個機會去了。其實他活的並不好。單身一人,每天疲於奔波,過着清貧而緊張的學生生活。我問他后不後悔。他說不後悔。他說就是不去美國,也會和她分手。」

「為什麼?」

方小艾彈了下煙灰,「是呀,我當時也這麼問,他沒說話,吸了口煙,然後把只吸了一半的煙捻滅。沖我笑笑,說:我有個習慣,每次吸煙只吸一半,即使在香煙昂貴的美國。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香煙中的尼古丁對人體是有害的。我做過實驗,這後半支煙中的尼古丁含量,比正常含量還高。因為在吸煙的過程中,前半支煙所含尼古丁,一部分被過濾到後面,所以含量會比原來高。」

「說到這,他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緩緩說道:愛情就象吸煙,她的快樂是攜帶着傷害的。要想享受快樂又要少傷害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只吸前半支,把後半支省掉。」

說罷,小艾把吸了一半的煙捻滅,定定地看着方曉:「好了,我的煙吸完了。現在,我要吸你的了!」

還沒等方曉明白過來,小艾支起身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隨後身子向下一滑,一頭秀髮落在他的小腹上。方曉感到身體內一股熱潮在往上涌,他閉上眼睛……

方曉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他翻了個身,伸手想去摟小艾,卻撲了個空。他愣了一下,揉揉眼睛,只見小艾坐在床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一口一口地吸著煙。

方曉一翻身要坐起來,方小艾一把摁住他:「躺着,別動。」

方小艾抽出一支煙,點上,遞給方曉。等他吸了一口,慢慢開口道:

「方曉,你聽我說。你是我愛的第一個男人,以後,不管我再愛誰,都不會超過你了。我最愛你的一天就是剛剛結束的這一天,以後,即使我們在一起,也不會超過這一天了。」

方曉獃獃地看着小艾,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這些。但隱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所以-」小艾繼續說:「我們現在分手,這是最好的結局。你知道我愛你,記住我們

曾經有過這幸福的一天,就夠了。其它的都忘了吧。下星期我就要走了,去美國—結婚。他是一個美國人,年紀比我大,我不愛他,但也不討厭他,我只是需要他。也許你會罵我是一個輕俘的女人,愛慕虛榮的女人。我也不想這樣,可上帝就把我造成這樣。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聖潔的人,不為權勢和財富所動。可是我不能。一個人可以欺騙別人,卻不能欺騙自己。我知道你會成全我,也是成全你自己。」

說到這,她停下來,把吸了一半的煙在煙灰缸里捻滅。

一瞬間,方曉突然明白了,她昨天為什麼抽煙,要講那個故事。那是一種暗示,一種提醒,也是一種告別。

方曉一口接一口地吸煙,一句話也不說。房間里安靜的象墳墓一樣,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小艾看着方曉手中的煙一點一點變短,已經燃到中央了,用低的勉強能聽見的聲音說:「現在,你該把煙捻滅了!」

「不!」方曉凝視着手中的煙,毅然決然道:「我喜歡吸煙,從喜歡的時候就知道它有害。我既然享受了它帶給我的快樂,也願意承受它給我的傷害。」

小艾凄涼地一笑,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她站起身,最後看了方曉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方曉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間,關上一道門,然後,又關上一道門。他想起來,可身體象粘到床上似的,一動也不能動。他想哭,可眼淚象消失了一樣,一滴也流不出來。

方曉靜靜地躺在床上,象死人一樣。的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死過去了。

「方曉!」蘇醒叫道。

方曉從回憶中醒過來,「嗯?」

「9點了。我和卓群說好去接她。我怕她擔心,她知道我和你-」

「好,你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了。嗯-卓群她現在怎麼樣?」

蘇醒臉微微有些發紅,道:「她現在情緒好多了。你放心吧。」

「沒事就好。你一會兒好好勸勸她,讓她今晚回家去。你們還不知道,卓爾的腳扎傷了。」

「怎麼弄的?要緊嗎?」

「那天卓群生氣把魚缸摔碎了,碎玻璃扎的。縫了好幾針,明天猜線,小艾病成這樣我離不開,你在公司也走不開,讓卓群陪她去。」

蘇醒面帶難色:「卓群脾氣你知道,你怕說不動她。」

方曉略一思索:「實在不行,你就讓劉小萱陪她去。」

「好。」蘇醒答應道,轉身要走,走了幾步,又返回來:「那你在這照顧小艾,怎麼對卓爾說?」

方曉遲疑了一下:「先不要和她說。」

「這-」蘇醒眼裏閃過一絲憂慮,「可能會惹麻煩的!」

方曉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喟然長嘆一聲:「麻煩,也是愛情的一部分。」

蘇醒剛到廣播電視中心大樓,就看見卓群從那扇漂亮的旋轉門裏走出來。

「我還以為你來不了呢!怎麼樣?」一上車,卓群就急不可待地問。

「還行。」

「什麼還行?」

「談的還行。」

「談一談就完了?」

「對,談一談就完了。」

卓群一臉失望,不屑地道:「哼,這一晚上我老是胡思亂想,剛才上節目說錯好幾句話。虛驚一場,白擔心了!」

「擔心什麼?」

「擔心你們倆會不會打起來呀!」卓群一握拳,做了個打仗的姿勢。

「不會的。」蘇醒搖搖頭。

卓群嘆口氣,用譏諷地口吻說道:「是啊,時代不同了,從前男人為了愛情可以決鬥。現在是和平年代,盛產『和平愛情』。情敵也不敵了。」

「這有什麼不好?難道非得兵不血刃,象你那樣大鬧天宮!」

卓群瞪了蘇醒一眼,憤憤不平道:「我怎麼鬧了?我才沒鬧呢!哼,也就是她吧,要是換了別人,看我──」

蘇醒打斷她:「你還想怎麼樣?都把人鬧到醫院去了!」

卓群一怔:「醫院?什麼醫院?」

「你把魚缸扔到地上,玻璃片把她腳扎破了。」

「要緊嗎?」

「縫了好幾針。你說要不要緊?」

卓群低下頭,咬着嘴唇,不吱聲了。

蘇醒看看她,藉機勸道:「你出來好幾天了,也不能老這麼僵著。回去看看她吧!」

卓群心裏軟下來,嘴上卻還硬:「是她不對,她明知道我和方曉好,還來插足。」

「感情的事,沒有對和錯。而且她從始至終都在剋制自己,寫的信只是放在電子信箱裏,並沒郵。要不是你鬧,方曉還不知道。」

卓群小聲嘟嚷着:「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不回去,我現在還沒做好見她的準備。」

蘇醒把卓群的手攥在自己手裏握著,「聽話,回去吧。她現在是病人,這個時候需要你照顧。」

卓群抬頭看看蘇醒,倏忽想起什麼,問:「方曉呢?事兒都是他引起的,他跑哪兒去了?」

「這幾天一直都是他在照顧。可是今天-」蘇醒頓了下,說:「今天他有事,不能去。」

「他有什麼兒事?什麼事兒比這還重要?」

「這-」蘇醒面露難色,不知怎麼說好。

卓群覺得有幾分蹊蹺,追問道:「說呀,你不說我就不回去!」

蘇醒猶豫了一下,只好實話實說:「他表妹得了急性闌尾炎,在醫院做手術,他在那陪着,走不開。」

卓群瞪圓了眼睛,驚訝地道:「他表妹?哪兒來的表妹?我怎麼沒聽說過?」

「這-」蘇醒沉吟道:「說來話長,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

「沒關係,你說吧,我有時間。」

蘇醒無奈地嘆口氣:「好好,我們找個地方,別在這兒說。」

「哎,去海景酒店吧,聽說那兒的旋轉餐廳不錯。」

蘇醒發動汽車,帶卓群去了海景酒店旋轉餐廳。一坐下蘇醒習慣地向窗外望去,腳下正對着海灣廣場,夜幕下的廣場燈光璀璨,象一個華麗耀眼的舞台,把光芒射向四面八方。蘇醒不禁想起第一次和卓爾在這兒吃飯的情景,心中頓生無限傷感。

「怎麼了?」卓群看出蘇醒情緒不對勁。

「沒什麼,你去餐枱選菜吧。」

「不嘛,我要和你一塊去。」

卓群拉着蘇醒,圍着圓形餐枱轉了一圈,托盤已揀滿了,又接了兩杯飲料,回到座位上。卓群胃口很好,香噴噴地吃起來。蘇醒木然坐着,盤裏的食物一口未動。卓群用叉子敲了下盤子,沖他嚷道:「哎,我說你發什麼呆呀!快吃!有話等會兒再說。別影響我食慾。」

蘇醒滿腹心思,一點兒食慾也沒有,但又不好這麼干坐着,只好拿起刀叉,緊一下、慢一下地陪着卓群吃。

卓群把盤裏的食物吃得凈光,往邊上一推:「好了,說吧。」

蘇醒正悶頭沉思,沒聽見卓群的話,卓群不滿地叫了他一聲:「蘇醒!」

「嗯?」蘇醒怔了一下,「什麼事?」

卓群瞪了他一眼:「我正要問你呢?你把我叫這兒來要告訴我什麼?」

蘇醒反過神來,想了想,一時不知不何說起。身子往後一靠,掏出煙來。卓群盯着他看了看,問:「咦,你怎麼也抽煙了?」

蘇醒自嘲地笑笑,「你不說煙能忘情嗎?」

卓群身子往前一傾,一伸手:「給我一支。」

蘇醒抽出一支煙,遞給卓群。卓群點上,吸了一口,用眼角掃了一眼蘇醒:「你是不是很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去參加你同學的婚禮。你如果不去,就會早一天回來,就不會遇到大雪,飛機也不會延遲起飛。那樣,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蘇醒吐了一口煙霧,嘆然道:「該發生的,遲早會發生。就是那天不發生,以後也會發生。」

「那不一定。」卓群一揚眉毛,反駁道:「男女在一起,會有吸引和好感,在恰當的時間、場合和背景,就可能發展成愛情。如果這段時間不發生,就會擦肩而過,以後就再沒機會發生了。」

「也許,機會本來就不是我的。」蘇醒不無傷感地說,轉過頭去望着窗外。

他們旋轉到了另一面。腳下是一片片高聳的樓房,燈火輝煌,交相輝映,象一條繽紛的綵帶,蜿蜒起伏,漸進漸遠,消失在盡頭。那兒是城市的邊緣,是大海與天空的交界處,呈現出一片深深的、近乎於黑的藍。

蘇醒轉過頭,看着卓群:「你知道,為什麼天空和大海都是藍色的嗎?」

「因為光照射的緣故。」卓群說道,疑惑地看看蘇醒,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對,大氣中的粒子和海洋中的水分子把別的波長的光都吸收了,只有藍色波長的光沒有被吸收。藍色光波既不是最長的,也不是最短的,但卻是惟一沒有被吸收的。你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合適。」蘇醒又轉過身去凝視着窗外,一板一眼地說道:「其實人也一樣,他們倆能走到一起,說明他們在一起更合適。這並不是他們的錯。」

卓群這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個,高聲道:「不是他們的錯,難道是我們的錯?」

「當然,也不是我們的錯。我不是說了嗎,感情的事沒有對和錯。」

卓群定定地看着蘇醒,用譏諷的口氣道:「你-真偉大!」

「我-偉大?」蘇醒愕然道。

「對,你偉大。別人搶了你的女朋友,你不僅不報復,還幫他說話。沒見過你這麼偉大的人。人說宰相肚裏能乘船,我看你這肚裏能乘飛機!」

卓群把煙扔在煙灰缸里,用力捻滅,起身拿起飲料杯,蹬蹬蹬走了。

蘇醒看着她的背影,正愁眉不展。這時,電話響了。

「喂,蘇醒,你在哪兒?」電話里傳來方曉急促的聲音。

「在海景酒店。」蘇醒說,把煙捻滅。

「和卓群在一起?」

「嗯,她剛剛去拿飲料了。」

「好,你好好勸勸她。今晚一定讓她回去,卓爾一個人在家呢。」

蘇醒輕嘆口氣,低聲道:「我知道。小艾現在怎麼樣?」

「還在手術室。」

「怎麼這麼長時間?不會有事吧?」蘇醒有些擔心地問。

「應該不會。」方曉嘆了口氣,道:「等會兒你把卓群送回家,跟她說好,讓她明天陪卓爾去醫院。我這兒肯定走不開了。」

「好的。我一會兒就送她回去。」

「送誰回去?」卓群突然從身後鑽出來,嚇了蘇醒一跳。蘇醒急忙把電話掛了。

「誰的電話?方曉?」卓群看看他,問。

「嗯。」

「他在哪兒?」

蘇醒遲疑了一下:「還在醫院。」

卓群把杯放下,抬頭看看蘇醒,冷笑到:「你們倆是串通好的。是不是?」

「沒有沒有,你別誤會。」蘇醒急忙道。

「我就知道,是他讓你來勸我的!他以為他是誰呀?事兒都是他引起的,他撇下不管跑到醫院去照顧什麼小表妹!哼,好人都讓他做了!」

「那你說怎麼辦?小艾在這兒孤身一人誰也不認識,只有方曉一個親人。他能放手不管嗎?」

「你說什麼,小艾?」卓群盯着蘇醒,倏忽想起什麼,臉色一變:「就是你說的那個方小艾-他的初戀情人?」

蘇醒臉孔微微有些漲紅:「其實,他們早就分手了。她去美國后,他們一直都沒有聯繫。」

「一直都沒聯繫,那怎麼又聯繫上了?而且偏偏在這個時候?你說呀?怎麼回事?他們既然是表兄妹,怎麼又成戀人了?」

蘇醒知道瞞不住,只好和盤托出:「他們雖然是表兄妹,但沒有血緣關係。方曉兩歲時被送給了養父母。他是在養父母家長大的。」

卓群一臉驚詫,叫道:「真的?」

「真的。」蘇醒點點頭,繼續道:「方曉的父親和養父原來是好朋友,當時他們都住在崑山。他養父結婚多年,膝下無子,想要個孩子。他大哥家有三個孩子,他一再懇求,他大哥答應把最小的兒子過繼給他。他別提多高興了,對這個孩子特別好。這個孩子也爭氣,從上學開始,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的兩個哥哥都不如他。可想而知,他的親生父母本來就有些捨不得,現在更是後悔萬分。等他考上高中時,一狠心又把他給要了回去。」

「那後來呢?」

「後來,方曉的養父大病一場,住進了醫院。方曉的父親去看他,安慰他說:好兄弟,別難過,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就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吧!他養父嘆了口氣:話雖然這麼說,可是做不到啊?我自己的親大哥,都這麼狠心無情,把孩子送給我又要回去。我這輩子就是無兒命了。說着,他就哭了。方曉父親看他那個樣子心裏很難過,就對他說:我們兄弟一場,有福同享,有難共當。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你明天就去我家,看好哪個就領走。我絕不反悔。」

「就這樣把方曉給領走了?」

「沒有。那時方曉還小,才兩歲,他上面有個哥哥4歲。他養父開始領的是他哥哥,他哥哥哭着不去,好不易給騙去了,呆了3天,又跑回來了。沒辦法,就又把方曉領走了。」

卓群吐了口氣,問:「那他們怎麼去了東北?」

「方曉被養父抱走以後,他母親想他,偷偷去看他,他養父怕再象上次那樣,把他給要回去,當時正趕上內地到東北支邊,他們就帶着方曉離開了崑山。」

「他養父對他好嗎?」

「對他非常好,象親生兒子一樣。方曉曾經告訴我,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挨過打。不管他怎麼淘氣、頑皮,他養父最多只嚇唬嚇唬他,從來不捨得打他。有時他真想像別的孩子那樣,淘氣后讓父親打一下,然後再跑到母親懷裏撒嬌。可惜,那樣的經歷一次也沒有。」

蘇醒掏出煙,抽出一支給卓群,卓群擺擺手,問:「方曉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蘇醒吸了口煙:「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說過,他怕傷父母的心,一直沒問。後來考上大學去北京讀書時,他養父才親口告訴他。他後來去崑山見了他的親生父母。」

「方曉他——」卓群若有所思:「是不是恨他的親生父親?」

「不。」蘇醒搖搖頭:「我問過他,他說他不恨,他能理解他。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視朋友同手足,看見朋友痛苦難受,就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他。現在象這樣的朋友還有嗎?現在的朋友,能把自己多餘的東西給你就算很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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