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尾聲】

「我就是這麼想,我愛光中原來比他愛我多。」

「世界難有半斤八兩的感情關係,只要不差太遠,也就要算了。」

「三姨,你這是叫我屈就下去。」

「唉,真為難,我都不知如何教你!」

事實的確如此。擺明車馬,關係要如此拖泥帶水下去,賀智就得吃一輩子的虧。

然,勸她離開潘光中呢,以後漫漫人生路上,是否有緣再遇上一人!誰能料?

枕冷襟寒,精神無寄,也是太凄涼了,叫她怎生好過?

真是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吧!給光中認真地說一說,他也應該拿定主意,聲音兩邊走,對誰都不公平。」

「我跟他說了,每次拉下臉來討論這事,他就說我愛他不夠,說我不明白他的苦衷與處境,又說我猴急,不肯等一等,讓他想辦法去。怎麼想呢?要有心解決問題,總有辦法的,困難得過香港主權爭奪戰?中央大國都是好好坐下來就得出了個結論了。一味的要人家等,等到幾時?九七還有個期,我就沒有,氣人不氣人!我這就翻了臉,躲到你這兒來!」

不能說賀智不對。

「究竟問題在那兒了?」

「捨不得孩子,此其一。那一邊要的瞻養費可能數目很大,光中身邊根本沒有現錢,財政大權仍在他父親手上,此其二。」

第一個難題,是人之常情。

至於第二個呢,潘浩元猶在盛年,他要不幫兒子一幫,實在沒法可想。

群姐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說:「三小姐,小潘先生來找你。」

「快去見他,尋上門來了!」我說。

「群姐,請你跟他說,我已經死掉了!」

「三小姐,快快別說這種話!」

「真的,心死跟人死有什麼分別?」

「那就去見他一見,把話說清楚,既已尋到我這兒來,他是有悔意的。」

「話已經講盡了,他占的便宜還少呢!他這等人材打着燈籠沒處找,難道我的就不是了?」賀智不服說。

「三小姐這話說得也是!」群姐慌忙附和。「就恕我多言,是他那太太攪的鬼是不是?小潘先生倒是個真心誠意的樣子呢。」

「群姐,你親眼見的,我老爹也是真心誠意了十多年二十年!」

「三小姐,我給你去求支簽去。」

「對,順道給我打打小人,那潘光中是十月初四生的。」

賀智越說越生氣,別過臉去,決意不出去見潘光中。

我看也只好由我上陣,趁機認真的跟他商量一下。

客廳上的潘光中一臉尷尬,汕訕地叫了我一聲:「賀伯母!」

「賀智不肯見你。」我開門見山。

「是有點小誤會。」

「光中,不能怪賀智,她為你添的煩惱可真不少。」

「我為她,也一樣!」

這倒不能不同意。

「那麼,尋個法子解決掉。」我說。

「暫時問題膠着。我妻不肯談條件。」

「是你無心,還是她當真無意?」

潘光中略呆了一呆。

「光中,時代不同,要在今日,你賀伯伯在世,我也未必再肯屈居次席,對三方面都不好。賀智忍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對你極好的表示。你若再猶疑不決,到她立下心意遠去時,就挽回不了,你回去想清楚。」

「是,賀伯母。」

「且,光中,也應付予你妻應得的自由機會,扭在一起蹂躪青春,培養自己往死胡同里鑽,日子有功,積習難返,更悔之已晚。」

聶淑君就是一例,在她身上,其實有極多的不能自己,甚是可憐。

賀智這些天來,就乾脆搬到我家來小住。

上班去時,囑咐秘書不接潘光中的電話,下班之後,由群姐擋駕。

我想,由着他們冷靜一陣子也是好的。

賀敬生當年是被寵壞了,自始至終,我頂多嘴裏埋怨,並未採取過實際的威脅行動。

男人的耳朵都裝上開關,對女人的說話尤其不時應用。

這天,我便落得如此收場。我正在富華忙個不亦樂乎,台灣幫正對港股虎視眈眈。

在寶島上一輪風起雲湧,大有斬獲的人,都開始謀算轉移陣地,炒到這東方之珠來。

市場上多了支生力軍,表面上無疑是好。然,舉凡這種過江龍,也要小心應付。

一來,他們的進軍,使股市不能再以常理揣度,很傷腦筋。二來,外頭的賭客意圖賺本地人的錢,究竟逐鹿中原,鹿死誰手?風險是絕對肯定的。

秘書小姐忽而走進交易大堂來,給我說。

「有位賀勇先生到來拜侯你,他說還有十五分鐘才收市,就請你別急,收了市才接見他不遲,他會等。」

賀勇來找我,總有點奇怪。

然,他既是如此說了,我也無謂分心,處理完公事,再去見他。

「三姨!」賀勇禮貌地站起來,給我打招呼。

自那次大是非之後,我已沒有再到大宅那邊去,故而見賀勇的機會更少。

他像他父親,光潔白凈、玉樹臨風。

把身家放進條件之內,難怪他有資格玩個翻天覆地。

「你好!有一陣子沒見你了!」

我向來都跟賀勇沒有衝突,他是個曉做人的人。

「三姨,實話實說,我有事來跟你商量。商場中人談公事,如無必要,總不尚扭橫折曲,費時失事。「請說。」

「富華跟賀氏可不可以合作?」

「如何合作?」

「現今你們的客戶可真不少,財務上頭應該大有可為,可是,據我所知,你們仍相當保守。我想,或者由我這方面負責向他們貸款,這陣子台灣幫炒風極熾,正好利用時機,鼓勵多做買賣。」

「這事是不是你跟賀聰的主意?」

「不,大哥不知道我來找你。我也有能力調動資金,這你是知道的。」

「也許,你要怪我處事老土了,實際上,富華對客戶也有信貸眼務,只是我們不主張子展額太大,並非本身資金有問題,而是贊成投資應該有預算,量入為出。」

「江湖上正傳出三姨是不可輕視的女中丈夫,怎麼仍有婦人之仁?願賭應該服輸!」

「也不能如此說,緊閉門窗以防盜賊,家家有責。從前你父親也抱這個宗旨。」

「他老人家是太保守,否則,賀氏更雄霸天下。」

我不便跟賀勇辦駁下去,市場上的豪門富戶,不是每戶都是積善之家,表面看來,都是叱吒風雲,風生水起,其實有多少家的第二代,若不是嫖賭飲吹,各適其式,就是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如今,賀家雖有缺憾,總體仍算是好的,怕也是祖上積德所致。

賀勇就是這番性格,利字當頭,他眼中沒有誰不可以跟他合作商議,他絕對不如他大姐賀敏,堅持站到母親一邊去,現今偶然在中環天橋上碰上了,她也橫行直過,沒拿正眼看我。

「三姨,大生意談不攏,那麼小生意呢?希望你考慮。我有時不方便在賀氏明買明賣,就請你代勞,是否可以了?」

要連這種交易上頭的掩眼法都不跟他做,也就是太過份了。

大經紀行出貨,很多時要分給各中小型經紀進行,也是常有的事。

我答應了。

「三姨,你會成功的。」賀勇翹起在大拇指贊:「難得的做事有宗旨,做人有分寸。唯一可惜的是在某些原則上過份執著。」

也許,賀勇對我的批評極是。

固執原則要付出代價,必然。

我只笑而不語。

賀勇說:「看情況,要你答應出讓敬生企業的股權,無疑緣本求魚,大哥一定枉費心機!」

「什麼?」我嚇一大跳。「你大哥有這麼個預算嗎?」

「本來價高者得,我絕無異議。只是,三姨,你少安無躁,任何有關賀氏與順昌隆的股權變動,不獲你的同意,也不能轉讓。」

「為什麼會打起敬生企業的主意上頭?」

「人望高處,外頭世界實在好賺。三姨,本城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同等資金與心力,為什麼不往別的安全之城發展去?你當然會留心到現今溫哥華、多倫多、西雅圖、三藩市以致於悉尼,有多少香港豪富之家在部署發展,只我們姓賀的縛手縛腳,萬一有大風大浪,我們是縛在一起死的一家人,這遂了祖宗的心愿了?」

「請別這樣說。」

「三姨,這是事實。我並不隱瞞你,別說大哥在作打算,我也要放聲氣,誰願意出我一個合理的價錢,我立即出讓敬生企業的權益。我有權不看好香港,是不是?」

是。

我無詞以對,心上的沉重,亦難以言宣。

人人都打算打退堂鼓的話,本城分明有希望,也會變得前途暗淡。

這完全是雞與雞蛋的問題。

也好比股市,一個大戶出貨。股價還站得穩,個個大戶都看淡,陸逐的挑戰市場承接力,股價越下挫,越人心惶惶,就是這樣,險幹掉整個市場。

不是不心驚動魄的。

我把疑慮放在心上,也悄悄囑咐宋欣榮:「請留意賀家兄弟近日的動向。」

敬生遺言,我仍謹記心上。

斷不能讓敬生企業有什麼變動。

這天回家稍晚,只為交收一直缺人。市道稍旺,就間間經紀行都忙得七手八腳,香港已經是金融中心,獨獨缺了個股票中央交收系統,也實是大笑話的事了。行內人心知肚明,若不是把持者私心過重,拿這麼一件正經大事當成政治遊戲,官商拉鋸,老想英資權操生死,把畢資經紀攆出局外去,集體交收老早就已成立。

當然,這其中只讓當政府走狗的人檢便宜。複雜的情況且不去說他了,唯其越在籌劃階段。掌權人高薪厚祿加作威作福,名與利都在拖延政策內得以持續。至於負擔直接支出以及承受間接遺害的,只不過是股票經紀罷了,可憐!

看那些報紙報導,以及時間市場人士嗟怨,集體交收自一九八八年至八九年度耗資八千萬元,工作成績差強人意。這還不算是股票經紀最欲哭無淚之事?

場竟有傳聞,將來一旦統一中央交收,只讓英資及大經紀成為會員,壟斷制專度利,其它華資中小型經紀則要仰承鼻息。才能有生意可做。

這算不算是個大笑話了?

利用我們的錢去打定日後的江山,讓洋鬼子在主權移交之後,霸住個金融地盤做站腳處,使人人應該有份的交收制度成為一撮人的專利,企圖仍賺個盤滿缽滿。

事實真相不必深究。只最近站出來做事的一班華資經紀,也曉也團結一致,先行堵塞了這個傳言的可能性。早一陣子,報章報導了交易所要肯定將來集團交收的會員,亦即是全部開業經紀,無分彼此,這才算有了生意營運下去的保障。

香江不想要奇迹不再,香港人不可能不團結地為自己的行業盡一分力量;人人都只顧檢財,然後高飛遠逸,並不需要候至九七,香江都已可能一蹶不振。

我坐到汽車上去時,頭往後一枕,人累得不成話。

工作一整天,就像把全身體力虛耗掉似,非好好睡一覺,不能復原過來。

也就有這個好處,晚上只會渴睡,不再胡思亂想去。

還沒有回家,汽車電話便響起來。

是群姐,相當急躁。

「三姑娘,你快回來,我應付不了!」

「什麼事?」

「二小姐在鬧事。」

賀敏?

真奇怪,我還有什麼事不予以遷就的?

怎麼事必要不讓我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才踏進家門,就聽到賀敏在客廳的哭叫聲。

我跑進去一看,一地的亂糟糟,差不多能抓起來摔到地上去的,都讓賀敏破壞掉了。

人像個瘋婦,頭披髮散,兩眼布紅絲,完全一副落難相。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問你,問你作的好事!」賀敏拔直喉嚨喊。

「二小姐,我不明所指。」

「裝蒜!你現今開心了,把我丟臉的事傳揚得街知巷聞,對我報復過來了。」

我實在莫名其妙。

「二小姐,我跟你並無仇怨,你的指責真有商權必要!」

「不是嗎?不是嗎?不是你在市場散佈懷文有了外遇的消息?讓家傳戶曉,只我一個人蒙在鼓裏,直至今天今時。」賀敏眼淚淚淚而下。

實情是她不提起這件事來,我根本都已把在候機樓碰到二姑爺的情況忘得一千二凈。

「為什麼是我?」我問。

對方愕然,然後答:「不是你,還有別個?我向懷文的母親投訴,她只冷冷地對我說:『你們賀家人不是早就知道這事了嗎?』我問過媽,她並不知情!」

「因而你就想起我來了?認定了我老早就知道這回事,甚至穿針引線,鼓勵上官懷文了也享齊人之福,這一陣子東窗事發,又是我要負的責任了?」

「不是你,還有誰?」

「如果你要跟你母親有樣學樣,事必要把一總不如意事的發生,尋我作罪魁禍首的話,今天已經鬧得夠了,你就請回吧!」我非常的冷靜。

事實上,我整個人都疲倦。

「你敢趕我走?」賀敏的語調分明因我的態度而變得畏縮。

這世界真有欺善怕惡的一回事。

如果在以前,我怕是慌忙的向賀敏不住解釋,她就越發會得把所有怨毒之氣,噴到我身上來,不把這幢房子鏟為平地才怪。

「她是這兒的屋主,自有當然的權利。二姐,你也鬧得太不象話了?」

不知什麼時候,賀智跟阮端芳走進來。

「你們聯合一致對付我,現今,竟沒有一個幫我同情我,都覺得我罪有應得了,是不是?賀智,連你都在內,只為你也跟有婦之夫走在一起,走着容小三的舊路上去,看我這種大婦的角色不順眼。」

「二姐,你不可理喻!」賀智氣得暴跳如雷。

賀敏乾脆跌坐在梳化上,放聲狂哭。

阮端芳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拍著:「賀敏,這兒的幾個人當中,算我最有資格講句公道話了,是不是?」

阮端芳嘆了一口氣:「人人都自私,都恨不得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為自己的際遇尋發泄。人生根本諒薄如此,並不能深怪,反倒是稍稍

肯讓步,容忍,自重,自愛的人額外值得人尊敬。這些年來,賀家人當中,有誰認真地肯為家族的前途聲望甚而是個別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別個人來!

「如果你認為賀智是心裏頭有鬼,才物以類聚的話,那麼我呢?「男人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女人還要去尋同性折磨發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實上,是不公平之上更加不公平!」

賀智說:「二姐,在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親眼碰見過姐夫和他的女朋友,我們半句都未曾說過,如果要報復你的尖刻,會如此的守口如瓶?並不需要站到人前去出面宣揚,只要跟群姐站在廚房或走廊之間,輕輕講幾句,我擔保三天之內,整個賀氏與順昌隆由上至下都與聞此事。誰個布下天羅地網,一網打盡所有是非,你心知肚明,會等到今朝今時?」

賀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她已有了孩子……她有孩子……我沒有……」

真是太可憐,太可憐的一回事了。

賀智終於攙扶着她姐姐到裏頭去洗把臉,讓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廳去坐,由著傭人收拾。

阮端芳說:「原以為買些鹹味回來你這兒,大夥兒吃頓晚飯,一天工作完畢,最緊要是飽肚,其次是睡覺。如今給賀敏這麼一攪,誰都沒有胃口了!」

說得也太對了。

「三姨,你這兒成了婦女避難所,賀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轉移到這邊來了。將來說不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開到這屋子裏來。」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將來的事,多麼遙遠。

我心裏嘆息。

只能顧目前。

「怎麼二姑爺的事會鬧出來了?都已是好幾年的事,總能瞞得住!」

不是嗎?看樣子,上官懷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碼兩歲。

「二姑爺向賀敏直接提出離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訴,又在她的所謂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聞。還是順昌隆的同事把經過給我說的。」

「好好的平安過日子,為什麼一下要異軍突起?」

「另一頭不肯再這樣子鬼鬼崇崇過日子,她有了選擇,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尋新生活去,一就是上官懷文離婚娶她,圖個名正言順。」

「這女人是出來社會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裏頭的高級公務員。」

「真的有志氣。是要有了壞的不去,好的不來的勇敢,才會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膽識,都是安於現狀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來,說:「你也已有絕大的進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慚愧!」

「不能一步登天,連我比你們大幾年的人,還是在學着做人階段。」

賀智走進來,大大的呼一口氣:「哭得昏迷似,我讓她在我房裏睡去,三姨,你不反對?」

「怎麼會反對?」我笑。

這一夜,賀智說要睡到我房間來,我說了好,淋浴之後,一直坐在床上,等她開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當然累的。」

「那還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你怎麼知道?」

「我這兒多的是睡房,不見得賀敏睡了一間,你就要到我這裏來歇息!」我笑。

「我不知該怎麼樣開口,怕你責怪!」

「你說好了。」

「三姨,我跟賀勇,如果都出賣敬生企業的股權予外頭人,你會不會難過?」

「會。絕對。」我看住賀智,不無驚駭:「為什麼?為什麼連你都不願意守下去?」

賀智終於說:「我要一筆現金周轉。光中跟他的妻交代過了,對方開出個驚人數字。」

賀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說:『這潘家不肯支付這單贍養費,賀家有的是錢,她若要人,總得有個法。』三姨,我無奈其何!」

真凄涼,現今要嫁女,竟要出這麼一大筆奇形怪狀的嫁妝!

然,我還是覺得:「她肯開價,總算終於有轉圜的餘地了!」

賀智興奮地說:「三姨,你也贊成?」

「總不成全部由女家出這個錢!」

「光中不敢跟他父親要,事實上,他手裏的現金不多,潘家在泰國與香港的產業和生意,全部都是撥歸離岸公司與基金管轄。」

富貴中人,不愁穿金戴銀,一旦要挪動到大筆現金,還有相當程度上的困難。

財閥如賀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賺來的血汗錢放到穩如泰山的現代理財架購上頭去,無非是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滿足他們皇朝不絕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裏的錢,用在女人以及兒女身上的比例,其實遠遠比用於自己身上少,少得多。

賀智也未兔太委屈了。雖說她就算賣掉了敬生企業的權益,也還有父親的離岸基金照顧一生一世,然,聲望上就未免太過折損了。

「市場上有人願意買你的那份權益嗎?」

「凡物必有買家,只看價錢若干而已。」

這話也說得對。

賀智要嫁,未必無人要娶。問題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問賀智敬生企業的股權,能賣多少?

她說的那個價錢,嚇我那麼一跳。我說:「若以市場盈利率看,只等於三,這是賤賣!」

賀智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賤賣敬生企業的股份,尤勝賤賣自己!」

真是太可憐了。

這叫雙重的沒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濃時,無計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購敬生企業的部份股權,只能看成一盤生意營運的投資,主權不在自己之手,亦永無機會可以將全盤賀氏企業與順昌隆轉售以謀暴利的機會。賀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潤便高一點,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資額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對比下變得極為可觀,否則誰會買這種股權?

賀敬生當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業不落於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賀聰、賀敏、賀智與賀勇齊齊出讓權益,只要我不點頭,情況依然故我。

真的,只有賤價出讓,才可以有買主。

我只能安慰賀智:「股權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誰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數。

翌日,賀敏仍未起床,我跟賀智就已分頭上班去。

才踏進辦公室,上官懷文已在。

「對不起,大清早就來騷擾你!」他說。

「沒關係,我正打算搖個電話給你,免你掛心,賀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着。」

「騷擾了你,不知何以重謝。事實上,早就應該前來道謝了,那次在曼谷機場碰面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氣來致意。」

原來上官懷文根本看見我們。

江湖上,大家都習慣知之為不知,免去甚多的尷尬。

正如上官懷文所說:「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無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問:「真是非要離婚不可?」

「我已經佔了兩家的便宜多年,更不願意女兒流離失所,得不著名與份。」

「是必要捨棄賀敏嗎?」

我只輕輕的說着,上官懷文就異常驚駭的望着我。

「我有說錯什麼嗎?」我問。

「沒有,沒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賀敏一邊去,是吧?為什麼不呢?她是我的親人,而我又並不認識你的那位朋友!這年頭,並沒有什麼大義滅親之事。」

「賀敏一直對你並不怎麼樣!」

「我和她其實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親人旁邊站。我跟她母親比較,當然應該是她母親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兒的母親,不願意再跟我持續這種關係下去。」

上官懷文這麼說,無疑是問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難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我說:「你的那位朋友實在也做得對。你只能二者擇一。二姑爺,你肯聽我一句話,我就直說了。」

「請說吧。」

「如果你尊重所愛,身邊的確只應有一個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動上的選擇一致,反而可當別論。二者擇一呢,賀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請別誤會,以為我贊成劫富濟貧。為了女人剛強,把持得住,就義無反顧地把苦難往她身上放,是很沒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於兩個女人當中,誰離開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請你成全她而已。「換言之,若這個安排,順理成章的同時使留在你身邊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兩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測,上官懷文的女朋友是職業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侶作出最後抉擇,怕已經決定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準備。她的前景,必比賀敏更光明。

賀敏呢,除去懷文,她還有什麼?

當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曉得為自己的親人尋求漂亮的借口。

倒轉來,我若是為賀智說項,情況就不一樣。

這天晚上,我特意約了潘浩元去皇朝會所的西餐廳吃晚飯。

皇朝會所的確金碧輝煌、美崙美矣,極具皇朝風範。

西餐廳一般比較清靜,不及唐餐廳那麼其門如市,客似雲來。

我特意的約了潘浩光在那兒吃晚飯,只為有事跟他商議。

吃咖啡的時候,他問:「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我笑:「你並不以為我會請你吃一頓好的?」

「你還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階段!」

話里有刺。

我裝作聽不見。

「我們兩親家也該碰碰頭,坐下來講一講兒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賀家的英雄。」

「還差得遠。」

「雖不中不遠已,只差著未替聶淑君和自己都尋個歸宿而已。」

我臉上剎地發燙。

如此明目張膽,叫人避無可避,真的難以為情。

「浩元,我打算談些正經事。」

「洗耳恭聽。」

「你媳婦開天殺價。」我直截地說。

「賀智也落地還錢。」

這成什麼世界了?有幾分條件的男人竟成搶手貨,比有姿色的女人還炙手可熱。

無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沒有非卿不娶這回事。他們完全可以心裏頭一個,手裏頭另外一個或幾個。

越是好條件的女人呢,越是堅持寧缺毋濫。奈何!

「你這做父親的袖手旁觀。」

「本來就應該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顧不了,還要理會後生的瓜葛嗎?」

「長輩有長輩的義務。」

「我們越來越少權利,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沒他這麼好氣。

潘浩元說:「我不行使家長的威權,從中阻撓,已是他們的萬幸。」

「你想過反對?」我驚問。

「曾作此想。」

「為什麼?你不喜歡賀智?」

「喜歡她的人是我兒子。我只疼愛孫兒。誰個叫我們骨肉分離,我都不高興。」

啊,原來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無非是他們的外觀與面貌而已,心裏頭對財產,以致親情的處理都一式一樣。

潘浩元看上去是開朗、豪邁、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講到兒孫和產業,跟敬生完全沒兩樣。

「孩子永遠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還小,跟母親,或者他日有了後父,又有異父兄弟妹妹,影響不知是好是壞,且跟我們也生疏了。」

「故而,你並不喜歡賀智與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對不來,只是要我貼錢買難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興,也沒有再講下去,倒是建議:「到這兒上一層的花園去走一走?」

也輪不到我出意見,他已站起來,我只得跟在他后兒走。

這皇朝會所最頂一層是泳池與網球場,以及一大片花園。

可能是裝修還未完竣,並沒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藍,池底的亮光透上來,更見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亂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麼樣?」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問。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熱,有一種你只要說,我這就做去的無奈與從容。

一時間,我低下頭,並不曉得答。

「賀智是真心愛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賤賣敬生企業,套現以把現款交給你媳,換光中的自由。」

「為什麼光中比我幸運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幫他?」我不期望地介面,有一點點的不忿。

「也許你說得對。面對着有人從心所願,就算親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幫。」

「做事總得公道一點,全部由女家頭負擔,不成話吧!」

「這年頭呀,不得了!」潘浩無怪叫:「兩個做家長的,在討論如何安排兒女的贍養費。」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擔,只是決不容賀智的股權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擁有的敬生企業權益收賣過來,讓她拿現金敷衍你媳婦。」

「實則呢?」

「你要是不肯幫忙,當然由我負責此數。如此一來,則賀智與光中覺得他們二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對將來的關係會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雙肩,熱切的眼神再不留餘地的燒到我臉上來。

「我實在不能由著一個已去世的人霸佔着你!」

毫無準備的,慌亂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強壯而健碩的身軀似把我包圍着,一種備受愛寵與蔭庇的感覺立即瀰漫我的全身。

那種舒暢與興奮,如此新鮮,又復似曾相識。

無可否認,我不是單純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麼的戀戀不捨於這份作為一個女人的好感受。

這些日子以來,自敬生亡故,我就獨力支撐局面,辛勞疲累得不再像個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轟頂,心膽俱裂。

我使勁地推開了潘浩元。

完全沒法回憶起是怎樣的抱頭鼠竄回家來。

伏在床上,我仍連連喘息。

腦里重複又重複著剛才浩元吻我的畫面。

一種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條小蟲,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經,令我渾身的不痛快。

我哭出來,透透切切的哭出來。

我為人人,人人可為我。

今夜的折磨,誰會來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沒有,沒有。

從來都沒有。

所有的考驗與磨難,都由我一人頂着過。

有人叩門,由輕輕一下兩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擁著那床錦被,不住打戰。

是潘浩元追着尋上門來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麼事?什麼事?三姑娘,你開開門,我是阿群!」

門聲依然響亮。

我把頭藏在被褥之內,一邊打顫,一邊流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見着敬生,在前頭走着。

我追上去,渾身熱血沸騰。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對方突然止住了腳步,迴轉身來,面目模糊,抓住了我雙臂,說:「我們生生世世為夫妻,我不放過你,小三,我決不放過你!」

我高叫:「賀傑,賀傑,快來看看你媽!」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著,你醒著呀!」

我悠然張開眼睛,竟見滿屋的人,阿群、賀智、賀敏,還有阮端芳。

我夢囈般說:「怎麼都到齊了?我不怕,連聶淑君來,我都不怕,我沒有做對敬生不起的事,我沒有,真的,我沒有。」

我哭着哭着,又似沉沉昏睡過去。

醒來時,只見賀智坐在床邊,賀敏坐在離床較遠的梳化上。

我的頭還有點重。

賀智說:「三姨,你醒過來了!嚇死人,突然的發高燒,好容易醫生給你打了針,退去熱度,人又累極了昏睡兩日!」

賀敏也走過來,汕訕地說:「三姨,你要喝杯水嗎?」

我點點頭。

接過了賀敏手上的水,咕嚕咕嚕的一連喝了幾口。

人清醒了一些。

「餓嗎?」賀敏問:「我去叫群姐給你弄點粥,好嗎?」

我又點點頭。

我望了望賀智,這才想起什麼來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說了沒有?」

賀智點頭:「謝謝你,三姨。」

「叫光中打鐵趁熱,就辦妥手續去。還有,」我試圖坐起身子來:「趕快生個孩子,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麼似,也別讓他為了你的事,膝下虛浮浮的沒有個小孩子吵鬧。」

「三姨,如你是我的親媽媽,那會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樣嗎?」

「連二姐都這麼說。」

「你二姐……」

「上官懷文的女朋友決定移民了,講好了孩子跟父親。」

「那麼,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著,決定抱女兒回家去,二姐一於視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氣。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兩三天,只怕賀傑已經娶妻生子。

「三姨,」賀敏走進來,坐到我床頭去:「好象一下子我們都大團圓結果了,誰來好好的照顧你!」

就為這話說得再敬誠沒有,且又出自多年結怨,一朝和好的賀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心中的秘密,沒敢給誰說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撐著仍是虛弱的身體回到富華去。

宋欣榮說:「你身體不好,就別這麼快跑出來,我一個人還撐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國辦離婚手續,可是潘浩元呢?我問:「只得你一人嗎?」

「光中老早說要回曼谷一轉,我以為元哥會留下來誰知事有湊巧,你這一頭才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國去。」

我沒有造聲。

「我呀,只有學着元哥那慣手勢,一拍胸膛,承擔下來!」

宋欣榮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說:「果然,一直風調雨順,你要休息的話,盡量放開懷抱休息去!」

「我還好,反正獨自躲在家裏頭,也會闖出病來。」

「對,元哥臨走有件要事交帶下來,叫我告訴你,賀智手上的敬生企業股權,他以你定下來的以市價盈利率百份之十認購,元哥說就看成是給賀智的見面禮。卻聲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賀智為他生下第一個男孫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頭,自然領會一切。

這算是對新媳婦最徹底的承認,其中當然有為了我的原故。

「元哥還叫我告訴你,賀勇已決定把敬生企業股權出售與上市的聯幫集團,除非有比聯幫出得更高價錢的人向他收購。細嫂,那邊的人,都沒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賀智呢,還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這賀勇就是見利忘義,一心想着套了現,就不用縛手縛腳,可以隨心所欲,大展鴻圖,聽說他要投資電視台,唉,每年虧蝕的錢,足夠他包起後宮三干佳麗而有餘!」

宋欣榮原來有如此幽默感。

「還有,賀聰看樣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為什麼?」

「他押在台灣股市上頭的籌碼太重,跟他聯成一線的地下線的地下錢莊已有不穩現象,萬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敗名裂。他能有多少錢在手支持,你知我知,生哥的離岸基金不能挪動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親設計下來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齊天大聖。

也無計可施。

我重重的嘆一口氣對,對宋欣榮說;「榮叔,你出面先跟聯幫集團講,請他們承讓半步,賀勇手上的敬生企業我要定了,我無論如何不會讓賀氏的股權分散在外人手裏。如果我們來個拉鋸戰,把價錢搶高了,也無非是賀勇得益。他拿了錢只管往虧本生意上頭押下去,不也是冤枉。「榮叔,你跟聯幫集團的頂爺有交情,就代我說項去。算是賞賀敬生一個薄面,商場上有來有往,這個情我賀容璧怡一定謹記,且會有日酬還。」

「細嫂,你算是以市價盈利率三來計算,賀勇的那一份,仍是個可觀數字,你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賀勇這種浪蕩子,要他回頭覺岸,是必要欲擒先縱,他把名下的股權套了現了,三兩年間花個精光,窮途末路之時,才最易醒覺前非。娛樂圈子內最見人情,起跌至大,就由着他去。損失了這筆錢,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免得他一直說以為自己鬱郁不得志,一有機會大展拳腳,就必勝無疑。」

「細嫂,那是真金白銀,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兒子身上好了。」

我心裏最疼愛的雖然是賀傑,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賀敬生有五名兒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賀傑,就見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開我辦公室的門走進來。彼此都定晴看看對方好一會,才曉得驚喜交集,互相擁抱着,「傑,你怎麼會一聲不響地回到香港來?」

我叫嚷,看看兒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個頭,分明的將我比了下去,人越發出落得健碩。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誰說女大十八變?兒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電話來說你病,要我回來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媽媽,你要嚇死我了,怎麼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年輕,像三十不到的模樣,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媽媽了!」

「你別胡亂說話,逗老媽開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髮髻,無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說我那打扮最好看。」

「當然,因為爸爸絕頂聰明。」「這話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鎖將你鎖在籠內,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騙你打扮得土頭土腦,古老保守,減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別這樣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媽媽,我是男人,且我是賀敬生的兒子呢!」

「真是!」

「好媽媽!」賀傑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的看個仔細:「你老實告訴我,有沒有人追求你了?」

我臉上發燙,緊張得不得了。

「傑,你是聽到過什麼謠言?」

「謠言?關於你的?沒有哇!媽,你怎麼緊張成這副樣子?謠言止於智者,你兒子是有智能的。」

「曾參殺人。」

「媽,沒有粉紅色謠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麼?」

「我是賀家人。」

「賀家能給予你多少榮譽?還不如今天自創的名譽來得響亮?」

「可是,我愛你爸爸。」

「他也愛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為他,為賀家各人所做的事。謠言尚且止於智者,何況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極其量也不過是已去世的父親而已。」

我完全沒想到兒子會對我說這一番話。

「來,媽媽。我請你到置地去飲下午茶,你能不能為我而偷懶半天?」

當然可以了。

我挽住賀傑,暢遊中環,無比的榮耀與痛快。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腳,她最寶貝的傑倌回家來,就活像要把天下間最美味的菜肴都弄個齊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樂。

我是很久沒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賀傑過去給聶淑君打聲招呼,說到底是賀傑的長輩。

賀傑倒無所謂,歡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過去小坐。

這孩子是長大了,從前小時候,他頂怕上大宅,見了聶淑君的親戚,像老鼠見貓,怕得老躲到我身後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賀家大家庭之內,還是難得從容,沉默拘謹得可以。

現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體。

是在我成長的時候,賀傑長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廚房裏忙。

自從把一班舊女傭辭退後,換上了兩名菲佣,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帶領之下,操作得頭頭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語,倒跟菲佣溝通得頂好。

常常聽她操那種半桶水的廣東英語,就惹得我大笑。

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時代不同了,輪不到你不用菲佣!」

阿群還說:「三姑娘,你看,傑倌長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這陣子,還有什麼擔掛呢?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別亂說話!」

「怕什麼?僱用菲佣就是這一度無懈可擊,雞同鴨講,她們根本聽不明白,那來搬是弄非!」

我沒有答她。

「三姑娘,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年頭,誰不為自己設想了?你且開心見誠問問傑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還差不多!」群姐又說:「這陣子,那大潘先生怎麼不見來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頭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嚇得什麼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廳去,忙着拿出急救藥來,替我止了血,包紮妥當。

「好了,好了,你給我在這兒息一息,別進廚房來。」

我也就信步走至園子去,坐在那張從前敬生最愛坐的椅子上。

曾幾何時,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麼就這樣說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這一年,勤勞工作,就只為怕孤清,怕相思難耐。

敬生說過生生世世為夫婦,這話有什麼不好?只要他別這樣把我拋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軟弱。

當年,我不是一樣承擔風雨,疲累難當之時,就不顧一切的往敬生懷裏躲。

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在撐不住江湖風險,會不會也對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總是連連牽動,是為了怕?還是為了其它什麼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遠眺落日,已在西邊慢慢隱沒,無盡的黑夜即將來臨,會不會又是無眠的一夜?

要多少個長夜過盡了,才是驕陽重現之時?

有細細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來。

「傑嗎?」

「媽媽,你怎麼知道是我?」賀傑蹲在我跟前去。

「因為我在想你,只有你才是母親心中的驕陽。」

「不,媽,這思想並不正確。你知道,我不能永遠陪伴你左右。」

「對。」我點頭,悵然。「年輕人有你們的世界。」

「媽,你也是年輕人,真的,振作起來!」

「我還不夠振作嗎?自廚房走出廳堂,再走出街上,竟上股票市場上去了!」

我苦笑。

「可是你仍把靈魂鎖在賀家。」

「我是賀家人。」

「你也是你自己。」

我不想跟賀傑再在這問題上糾纏下去,他令我遠離他父親,加重了我的紛亂,更難受。

「你見了你的大媽了?」我問。

「對。」

「她還好嗎?」

「你仍關心她?其實,你和她真算老姊妹了,大家的生活仍有對方的影子,只以不同的感情與方式表達。」

「她又說我壞話了?真的積習難返。」我嘆口氣。

「你道大媽說什麼呢?」

「她說什麼?」

「她說:『傑,就在今天下午,你家看到你母親非常親熱的扭著個年紀比她小大約十年有多的男人,在中環穿街過巷,還公然在置地廣場的露天茶座吃下午茶,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

「你怎麼答她呢?」

「我說:『大媽,你說得太對了,像我這麼一個年紀青青的大男孩,倒喜歡年紀大一點的成熟女人,我跟吾母的品味是剛剛相反的!』」

母子倆笑作一團。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好。

我當然的想念敬生。

可惜,除他以外,浩元仍間竭性的出現,滋擾着我。

從來,他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腦海,從前是迷糊的,到敬生去世后,他便開始慢慢清晰。

真怕有一日,敬生的影像引退,他就越發變得顯眼鮮明。

這種乘人之危的惡棍,壞了我的清靜、讓人恨得咬啐銀牙了。

醒來,頭還有點痛。

想起賀傑在家,立即梳洗,衝下樓去。

只見傑兒已在餐廳內,哈哈大笑。反而是群姐鐵青著臉的走開了。

「什麼事?你又作弄群姐!」

傑傑從小就惡作劇,恃著阿群對他如珠如寶,總愛開她玩笑。

「群姐問我什麼時候娶媳婦了,我就沉下臉來,說如今這年頭,都不流行娶媳婦了。群姐答:『都同居?』我說:『對,同性而居。』她就急得眼淚都標出來,走開了!」

「傑傑,你這是何必呢,她老人家並不懂幽默,回頭害她一天到晚跑完車公廟、又上黃大仙,為你又打小人又祝福的,忙個半死!」

「媽,你不怕!」

「我怕什麼?」

「怕娶不到媳婦,生不了孫兒!」

「怕有什麼用?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要認為什麼樣的生活寫意,我能拿你怎麼辦?你不好好為自己打算,也沒有人管得着你,是不是?」

「媽媽,你記着,這是你自己說的話。你若不好好為自己打算,我也無奈其何!」

這賀傑!

我原本要陪賀傑上街去逛逛的,只是宋欣榮急召我國辦公室去,想是有要事磋商了。

我一坐定下來,宋欣榮就說:「細嫂,話還剛剛說了,就出事了。」

「什麼事?」我心上牽掛着的竟是潘浩元:「不是浩元在泰國……」

「不,不是元哥,是賀聰。」

「他怎麼了?」

「台灣股市下瀉,押在台灣地下錢莊的資本全部付諸東流,那錢莊已被政府明令凍結資產,當事人原想挾帶私逃,又被抓回來。」

「賀聰有關連?」

「他賭這一鋪是太重了,通行皆知,怕要跟尾清還的債項還真不少,他有沒有利用在賀氏的職權,而令公司蒙受什麼損失,就不得而知了!」

我沉默。

「細嫂,我看你得跟賀智她商量一下。」

我點頭。

就在此時,賀智的電話打來了。

「三姨嗎?」

賀智說順昌隆在她管治下還是穩陣的,只怕她大哥把倉內的股票押送銀行。

我問:「這怎麼可以?」

「為了調動頭寸,他只要有本事串通銀行的信貸部,還是可以有轉彎餘地的,只是如此一來,非常危險。若果銀行追倉,錢還不出來,整間賀氏名譽掃地,大哥還可能犯法的。」

我嚇得連連冷顫。

「大嫂說,大哥昨天一整晚未曾回過家來。這不是他的習慣,電話接到賀氏去,秘書說主席囑咐,任何電話都不接聽。」

「找賀勇?」

「他說他毫不知情,更無能為力。這賀勇完全的不成器,把敬生企業的權益不知賣了給誰,拿着一小撮錢,要跟人去投資電視台,氣死人!」

現今再不是分辯的時候,我囑賀智一有賀聰的消息就通知我。

這天,賀氏集團的股價節節受挫,計算機大利是畫面上,一有賀氏掛入盤,就立即供應不絕。價位疲弱至極。

市場根本就是絕對消息靈通與敏感的市場,如何會不乘機造市?

且傳出賀氏集團的領導人投資錯誤,牽連可大可小,投資者當然不願意冒險。

我看着賀氏的股價疲弱無力,直跌至最新低點,有沮喪得像一堆爛泥似。

想着敬生在世,最艱難的市道,他名下控制的賀氏與順昌隆都維持在合理的水平,從沒有成為跌幅最勁的股票,他要維持股東的利益與信心。

敬生說:「人家是對我賀敬生有信心了,才買我的股票。」

故而大市惹然回落,敬生自己也會得儘力托市。

托市救亡。

我立時間坐直腰肢,抓起直接交易所出市代表的電話;說:「賀氏集團,任何價位,給我掃貨。」

雖已進人計算機買賣時代,然,市場上若有大手買賣,則經紀仍然可以通知交易所大堂經理,得到他許可之後,在交易大堂之中央擴音器內傳出無限量購入某隻股票的消息,場中的經紀就會飛身撲出,把手上持有而又要出售的該股票賣給買家。

我的一聲令下,交易所的大堂在幾分鐘之後立即起了哄。

賀氏股位漸漸回升,只不過比上日跌了兩位價位。

我吁出長長的一口氣。

「細嫂!」連宋欣榮都滿額是汗:「剛才你在忙,我不敢騷擾,是賀智來的電話,請你回大宅一轉,賀家人都到齊了,要召開緊急會議。」

「好。」我點點頭。「賀傑呢?」

「賀智說,他在家,已經把他也叫過大宅去了!」

巍峨白屋,仍屹立我的跟前。

走進去之前,我默默禱告:「敬生,保佑我,能以愛還愛,酬還你的恩與義。」

大客廳內,雅雀無聲。

賀家的人,竟沒有一個缺席。

聶淑君之外,有賀敬瑜、賀聰、賀敏、賀智、賀勇、賀傑、阮端芳,甚而上官懷文。

我坐了下來,正正對着聶淑君。

誰也不打算開口講話似。

終於還是聶淑君開口說話:「小三,我們想跟你商量,將賀氏集團與順昌隆兩間公司的控股權出售?」

我沒有答,等她向我解釋下去。

「換言之,依敬生的遺囑,要取得敬生企業持AB股的絕大多數股東同意,才能出售股權。我們這一邊是已經在你來之前開過家庭會議,全部都同意了。只差賀勇的那一份,他的股權剛轉移,中間人並未透露買家,無法跟他聯絡,至於賀智的權益既在潘家手上,也算自己人,可以講說話。說到頭來,賀聰與賀敏兩人加起來,已算半數了,只差你那邊的首肯。」

不知有多久未曾看見過聶淑君如此語音平和,態度溫婉了。

唉,世界是山水有相逢的世界,何必迫有太甚?

如果聶淑君能如此想,就可稍減她今日的尷尬了。

我答:「敬生的遺囑之所以要如此訂立,其實有一層深意,在座各人理應心知肚明,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基業轉至他人之手,更不欲賀家連根拔起,轉移陣地。」

這當然是實話。

賀聰有面色煞白。

賀敏、賀智與阮端芳難過得眼有淚光,或低下了頭,或巴巴的望住我,期待我的心意轉移。

賀勇呢,木無表情,不置可否。唉,這孩子,總得要摔上一交,他才知痛,才知改。

「三姨,三姨,」賀聰出言維艱,連連地喊了兩聲,仍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果你不同意,賀敏和我只得出讓在敬生企業的權益,一定給人壓價,以賀勇的情況為例,也只不過是一億左右的數,實在的不足夠解我目前的困難。所以,請你幫這個忙。」

我問賀敏:「你已同意支持賀聰?」

她點頭。

「就算只出售你名下的敬生企業權益,分明的吃虧,亦在所不計?」

賀敏眼淚直流,說:「我總不忍心看着大哥鬧出官司來,又令賀氏蒙難。」

此話一出,連聶淑君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三,算是我一家人求求你!我的私已都拿出來給聰兒,只是並不足夠,傑,你代大媽向你媽媽討個人情。」

賀傑望住我,以他的眼神說話,都站到他們的一邊去。

坐在賀傑身旁的上官懷文,拿眼看着我,竟也有甚多的期盼。

「三姨,」賀智走到我跟前來:「此事可大可小,我知道我們沒有資格求你,可是……」

連賀智都垂下頭去,流一臉的眼淚。

「對不起,三姨,他們再錯,也還是我的家人。」

阮端芳一直泣不成聲:「三姨,你既救了我一次,就多救我這一次吧。」

全都算有情有義,大難臨頭,都肯顧全大局,敬生在天之靈,應安慰了。

我轉頭望向賀勇,問:「你呢,你的意見如何?」

賀勇說:「九七將至,趁機套現,做生意有更多的轉圜餘地,可能更好。」

我說:「不,我不同意。」

這麼一句簡單的說話像是宣判了賀聰的死刑似,全家屬都陪着他,臉如土色。

「敬生的遺志務必繼承,賀氏的離岸基金,足以使他的世代子孫,不論於何地居停,都可以過安樂日了,其餘的生意必須要以香江為基地,這是敬生的心意,他說過以前插上米字旗,賀家尚且發揚光大,將來是在自己的國土上頭,怎可以臨陣退縮,如果真有不測的時局,就算是我們賀家為對國族的信心與支持,而作出的捐獻,為我們身為中國人的尊嚴作出的一點表示好了,我並不贊同要出讓敬生的心血。」

客廳里的氣氛完全死寂。

金融風暴如此利害,久不久就席捲過來,毫不留情地殘害一些家族。

如果我不幫這個忙,賀家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想起七六年股市大崩圍,敬生問我:「小三,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我答說:「商量些什麼呢,我跟你時,根本就身無長物,都是你給了我的,不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我名下的私已通通變賣,支持他翻了身。

為了這個緣故,賀敬生堅持要我名正言順地進賀家的門。

我斟茶叩頭給大婦時,聶淑君說:「不敢當,我應該帶着一班兒女給你敬茶才是,沒有你的幫忙,我們還要兩餐不繼了。我這人就是沒辦法,早知道太平盛世,耍手段從丈夫口袋裏捏多一些金銀財帛了,好等急時有得獻殷勤就好。」

還是敬生忍無可忍,發起脾氣來掉頭就走,聶淑君才喝了我那杯茶的。

十多二十年了。

我把私已再拿出來救賀家一次,在於賀敬生不在世之時。

正如敬生說過的:「小三,給了你的就是你全權作的主了。」

會不會又是那番話?又是良心作狗肺?

敬生當年受惠,感激至歿。可是,聶淑君他們會嗎?

真要人感激才去做好事,也就免了,徒添失望而已。

從前為的是敬生,如今為的也是敬生。

我站起來。

望住了賀聰,嘆一口氣,問:「你欠多少債?」

賀聰靦腆而麻木地答:「六億。」

「那麼,就算把你母親的私已加上你跟賀敏名下的權益出讓,仍不敷此數。」

「除非有人願意以市價盈利率三十來承讓吧!」賀聰苦澀的笑,隱隱然也有淚光。我閑閑地答:「你爸爸的基業,在我心目中價值連城,又豈只此數。」

賀智、賀聰、賀勇、甚至而阮端芳等與上官懷文都抬起頭來,以驚疑的目光看我。

「賀聰,你請有關銀行派個代表明天上我辦公室來,我給他交代清楚。」

「賀勇,買賣貨品,出價多少因人而定,你套現的那筆錢若放到電視台去投資,已經太多,我並沒有偏袒你大哥。」

我沒有理會眾人的錯愕表情,他們需要時間冷靜,才能消化我之所言,我仍要繼續囑咐下去:「賀智,照會公關部一聲,明天召開記者招待會,你們也請出席。

我看,市場有謠傳賀氏集團不穩,對賀家家族聲望不利,今天順昌隆的股價之所以堅挺,還是你的功夫壓得住。我會請有關銀行代表列席,證明賀氏財政絕對健全,敬生企業的股權轉移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自敬生亡故,這一夜,我睡得甚為安穩。

翌晨早起,實在還有甚多事要辦。

我先跟債權銀行的代表接觸了,給他們提出擔保,我說:「瑞士銀行的存款撥回填數,絕無問題。我以六億之數買進敬生企業A股的其餘股權,還真是物有所值呢。」

對方一看我拿出了證明,立即說:「有賀太太一句話,就好辦事。」

「那麼勞駕你也出席我們的記者招待會了!」

「理所當然。」對方答應着。

記者招待會上,看得出來,賀氏各人都有一點點的強顏歡笑,到底是在滔天巨浪之後,猶有餘悸。

賀聰尤其臉色陰睛不定,羞愧而又難為情。

也但望如此,無知恥之心,永不會好轉過來。

至於賀勇,他到昨天才知道股權賣了給我,自己的一副急功近利猴急相,露了形了,自然有極為的不自在。

這二世祖吃的苦頭還未夠,且看他怎樣把錢冤枉地花個精光,一窮二白之時,才回頭黨岸。

當然,沒有人不擔心賀氏集團的重組。

敬生企業的股權,AB兩股,百份之一百已在我手上,對於賀氏集團與順昌隆的行政調度,我有理所當然的控制權了。

要留誰任事,要攆誰出局?權操在我。

而高高在上者,表面上,只有我一人。

他們未心會想我,我心上仍有賀敬生在。

他始終是賀家的主宰。

其餘什麼人的閑話,不必去理他。

我只記住曾對敬生說的話:「我本來就身無長物的是不是?有你愛我,還不夠嗎?」

記者招待會上,人山人海。

我坐了在主席位置上,讓賀聰、賀敏、賀智、賀勇、阮端芳以及銀行代表,分坐兩旁。賀傑則坐到記者席上去,讓他看看場面,增加經驗。

我坐了下來,很溫文而又緩慢地說:「謝謝各位今天抽空到賀氏來,要宣佈的事,其實極為簡單。賀氏集團與順昌隆都是極其財政健全與運作正常的兩家上市公司。賀氏家族的控股公司敬生企業的股權,不錯在近期有些少變動,也無非是配合賀敬生先生的遺產分配而已。事實上,絕對不影響賀氏集團與順昌隆兩間機構的行政,人事上無一變動,經營的宗旨,仍秉承賀敬生先生的遺願,以香港為永久基地,發展金融地產企業,言而有信,忠誠服務,與本港共存共榮。」

記者招待會持續了半小時始完。

賀家人都隨我走進主席室來。

我默默的望住掛在牆上的敬生的遺像,心上一下子激動,滿眼盡淚。

「三姨!」賀敏與賀智都走近我身邊來。

我拍着她們的肩膊,再轉過身來,望住賀聰與賀勇。

兄弟二人,面上的表情甚是複雜,都垂手而立。

賀聰終於走到我跟前,含糊地說了一聲:「多謝!」

我答:「多謝你父親,這是他給你的第一個機會,也將是最後的一個。」

賀家各人均黯然。

且不必管他們心裏想些什麼。

我倒抽一口氣,再鄭重地說:「江山是你們祖父以及父親打下來的,你們兄弟倆從此給我打醒十二個精神好好乾下去,過去的錯也就算了,再有任何差池的話,取代你們的仍是賀家人,別小瞧了賀智,甚至端芳與賀敏,將來更有賀傑。」

走出賀氏集團,陽光曬下來,我有一陣的暈眩。

賀傑一直追出來,說:「媽媽,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什麼!」我急不及待的吸一口新鮮空氣。

慢慢的跟兒子在天橋上踱著步。

「媽媽,你剛才那番話,說得實在太好了,我為你的胸襟而鼓掌。」

我把手圈在兒子的臂彎內,整個人的重心都倚仗着他。

「可是,媽媽。這次我回來,正想告訴你,我已決定投考醫學院了。」

「什麼?」

「媽媽,我對財經並沒有興趣。」

站在通街大道上,我緊張的眼兒子說話,不管旁人注目:「你不是答應過我,一定如你父親所願,回到香港來?」

「對,我一定會,媽媽,回到香港來懸壺濟世,不也是言而有信?爸爸也沒說我非繼承賀氏的生意不可。」

我茫然。

兒子扶着我,喜孜孜地說:「且,好媽媽,你幫我看管着這副身家豈不是好,我看你簡直天才橫溢,假以時日,聲望尤在父親之上。」

「傑!」我又停住了腳步:「你令我失望!」

「媽媽,對不起!」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以作補償?」

「你說,你說。」

「你總不成樣樣都忤逆母親,是不是?」

「是。」

「那麼,將來你娶個你真心喜愛的好女孩,且不要三心兩意。媽媽保險箱裏頭有一顆全美巨鑽,只能送給一位媳婦!」

「媽媽,言而有信,是我們金融世家的家訓是不是?」

「是。」

「那麼,凡事呢,只能量力而為而已。我答應你,我將來絕對會娶個自己喜愛的好女孩,至於說,會不會變心,嘻嘻!」

賀傑滑頭地笑。「世事變幻無常,何能逆料,我只能量力而為,是不是,好媽媽?」

「你真是賀敬生的兒子!」

「誰說不是了?媽媽,你也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事?」

「照顧你自己,為你自己打算,你為賀家、為下一代、為逝去的父親,已經打算太多,應該輪到你自己。」

我沒有答。

不經不覺已走到富華經紀行的大廈來。

電梯門一開,裏頭衝出來的人,剛跟我打個照面。

彼此都一愕。

是潘浩元。

他回港來了。

還是他先開口。

「在曼谷時聽到了有關賀氏的種種謠言,趕回來,榮叔說,你已經漂亮的處理妥當了。」

我答:「有驚無險。」

賀傑親熱地跟潘浩元打招呼,問我:「現今還是稱潘叔叔,是不是?」

我瞼一紅,有點不高興,連忙說:「當然,不然,還稱呼什麼呢?」

賀傑抓抓頭,說:「不是說三家姐就要嫁至潘家去嗎?那我是要改稱潘叔叔做姻伯伯的!」

潘浩元拍著賀傑的肩膊,說:「傑傑真有禮數。還要留在香港幾天吧,讓姻伯伯帶你去打高爾夫球。」

「好極了!」賀傑直情歡喜。

「今兒個晚上,我請你和媽媽,三家姐吃飯,回頭在富華見。」

兒子快樂地陪我走進電梯。

門一關上,他就立即問:「我剛才的要求如何?」

我笑:「言而有信是我們金融世家的家訓,凡事呢,量力而為而已,世事變幻無常,何能逆料,我只能答應儘力,是不是?」

賀傑一把將我抱住,大力地吻在我臉頰上,切切實實地讓我甜到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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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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