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那就真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來並不是個好人!」說着這話時,阮端芳渾身打戰。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軀,能承擔多少風雨。

「別怕,別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盞小明燈,肯照亮我的心,原來,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價。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實在沒有那個錢。娘家裏頭,人人但求自保也來不及,這些年,阮家也不過是名大於實,何況我是外嫁女,母親的仇家也還不少,讓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殘害我們的事實。賀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勞她說,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點私蓄也沒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強扯動着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雲龍的十二小姐,賀敬生的長媳,人家以為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不錯,自嫁進賀家來,穿金戴銀,不愁衣食,可是賀聰多一個余錢也不過我手,他曾說;『女人是不能餵飽的』……」

我驚駭。

有點覺得天旋地轉。

實在是太嘔心了。

如此無情無義,完全冷血的說話可以出諸於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連那一套套的首飾都放到與賀聰聯名的保險箱內,我怎麼敢拿去變賣?」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問。

「一千萬。」

「真的會開價。」我悲憤。

「我拿不出一干萬來,他就要等明天賀聰回港來,把我和他的醜聞告訴賀聰去。」

這個人一定曾經對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說愛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頭驕陽燦爛,天下的人誰敢說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賀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賀聰對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認,他也絕對有能力偷竊我寂寞的心。

無須學這個無賴般劫財劫色,他只需要把弄著一顆原以為得到歸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數聲,我就能死一萬次。

怎麼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麼名字,如何聯絡?」我問。

只有一天時間。

「區展雄。」她把電話寫了給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憂怨驚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結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給我在這兒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帶回來給你。」

「可是……他並非善男信女。」

誰又是了?

趕狗入窮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曉得搖電話來,三姨自然有辦法,當今之世,誰有本事動賀家人的歪主意了?」

我穿戴停當,出門去之前,慎重囑咐群姐,要她給聰少奶奶熱點清爽的稀飯,又說:「除了三小姐外,別讓任何人進屋裏來。若大小兩位潘先生來電話找,說我自會跟他們聯絡。」

我自己開車到淺水灣酒店餐廳去見區展雄。

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好眉好貌生沙虱。

有什麼話好說了?

開門見山,無所謂扭橫折曲,白客氣。

「你要的那個價,賀家付得起。」我看牢他,並不畏縮。

「那就好極了。聞名不如見面,賀敬生如夫人果然冷艷動人,且舉止明快。」

「也頭腦清醒,並不輕易受騙。」

甜言密語三千籮,我有得出賣。

眼前人臉上剎那飛紅,他遇到對手了。

竟以為鴻運當頭、鴻鵠將至,我們賀家買一送一,他簡直異想天開,荒謬絕倫。

我氣定神閑地,望住區展雄說:「拿得出來與值得支付,完全是兩回事,想你明白。」

對方吸一口氣,大敵當前,他也打醒十二分精神應付,說:「賀家聲望何只此數!」

「說得對。你知不知道賀敬生的資產究竟有多少?單是敬生企業名下的股權時值,就是幾十倍於你現今要的那個數,你開價是不是太低了,全副身家過戶到你名下去好不好?」

區展雄呆住了。

「江湖道上,盜亦有道,是不是?因而你只要一個自己滿意的數目!」

「賀太太深知我心!」

「交易是雙方面的,過得了人過得了自己,天公地道。三百萬,這是我還的價。」

區展雄笑:「出手太低了,賀家人怎麼好象在女人街買內衣褲似,討價還價?」

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你開天殺價,我落地還錢,天經地義。」

「差太遠了,八折還可以,否則,免問。」

「那麼請便。」

賀敬生是本埠金融界玩沙蟹玩得最棒的一個。

自大同酒家時代開始,我就看他耍這遊戲耍得出神入化。

名師門下出高徒,要嚇我還真不易。

這一鋪,我跟他賭定了。

區展雄果然沒有去意,只道:「賀太太,是賀家的錢,用在賀家的事上,你何苦如此緊張。抖出去,真不是鬧着玩的。」

「說得對,你儘管告訴賀聰去,秘密一拆穿,就不值錢,包你一個子兒也到不了手。阮端芳遭遇如何,根本就跟你毫不相干,你為了害她而損失三百萬,算是一條什麼數?」

「賀太太,除我之後,我的一班手足也要餐安樂茶飯!」

我拍案而起,厲聲罵道:「姓區的,只一個數目,你要還是不要?」

我用手按著餐桌,把臉略俯向他。

雙目炯炯有神,一臉不怒而威,再陰聲低氣地跟他說:「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走的人,誰沒有了!別告訴我,你對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歡場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有數。賀敬生和我從小嚇到大,當年,他為我被圍歐得差點沒命,一個翻身,對方落得個什麼收場,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賀太太,賀太太,且少安無躁。」

我慢慢的坐下來,打開手袋,取出支票簿,寫好支票。

在區展雄接轉前,我說:「拿了這筆錢,立即消失,永遠不要被我見到你。本城所有傳媒,若有直接間接影射此事,一樣唯你是問。請記住,你還有七百萬在我手上,如有食言,貪得無厭,本城有甚多人願意領你和你那班兄弟的這筆遺產。」

區展雄接過了支票,臉還青紅不定,還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還有,以後站在人前,別一隻狗似的,起碼嘴裏放乾淨一點。

賀氏金馬玉堂的家勢,家人是不上女人街買內衣褲的,我們走進通中環的任何一間珠寶店去,全部都三折還價,水到渠成。」

回到家裏來,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牆扶牆的才到睡房去,實實在在累得一塌糊塗。

推門進去,只見賀智緊緊抱住阮端芳,其實一房子內三個女人臉青唇白。

「擺平了。」

說完這話,我差點要昏倒在床上。

剛才荷槍實彈似地跟那姓區的大拼,實在驚險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諸於世,更不是不怕一個一千萬元后還有無數個一千萬,當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看到那姓區臨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贏定這一場仗,才敢回來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三姨,我們感謝你!」賀智代她說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兩人忙着點頭。

「也許賀聰回來,我應該向他提出離婚。」阮端芳說,微垂著頭,明顯的慚愧。

「這不是第一步。」賀智說。「你沒有對大哥不起,只不過,拼過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頭,望住了賀智,又轉而望向我。

我點頭,拍著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貴自立,要脫苦海,你要改變生活方式。重新計劃未來。」賀智說。

「對了,不要倚賴賀聰,甚至無須仰仗賀家,靠你自己。」

我鼓勵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着我和賀智,卻漸漸閃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嗎?」

「大嫂,到順昌隆來,跟在我身邊學習,你在各方面都需耍歷行儲蓄了。」賀智連忙跟我站在同一陣線上。

「對,我實在大貧乏了。」

世界上貧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貧乏之一種人了。

像賀敬瑜,甚至是聶淑君,她們將整個生命集中在某一兩個人身上與某一個範圍的事情之內,從其中找尋歸宿與寄託,才真真寒酸而狹隘。

我當然是她們所針對的那極少數人其中之一大熱門。有時,對我言行起居的關注之甚,真使我大吃一驚。

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們賀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飯,賀聰與賀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聶淑君說:「賀聰兄弟不回來吃晚飯了,在外面有應酬。不用等。」

於是一桌子都坐滿女人。

「這年頭要穩定生意大局還真艱難,大嫂,你還真算好福份,生哥過世之後,兩個兒子撐得住。」賀敬瑜說。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兩個兒子打定江山,讓別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語的唱雙簧,又習以為常的扯開序幕。

我看得到賀智想發作,一臉的不以為然。趕快拿眼示意,叫她別當作一口事。

賀智不理,一轉頭,望住她母親說:「媽,難得一家人聚齊了吃一頓飯,少講這種影射彈劾別人的廢話成不成?」

聶淑君還未回答,賀敏就開聲說:「賀智,你要媽開門見山的實話實說是不是?

只怕會聽得你臉紅耳赤,義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說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聽過,不見得會嚇破膽。」

「賀氏最近的生意難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還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不迭地另起爐灶,連得力伙記兼大客戶都一併羅致自己門下。喲,我倒忘了,連你賀三小姐的投資戶口都轉移了陣地,你說,是不是生意艱難!」

我得住,只低頭吃飯。

賀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難堪,怎麼你不去比較一下賀氏生意下跌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華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責別人呢?怪人需有理。」

「賀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賀敏說:「外間人看我們賀家,好象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無謂兩面得失,於是另覓出路,何必夾在中間,萬一沙塵滾滾,殺錯良民!」

賀智一聽到涉及潘家,下意識有點尷尬,沒有再靈牙利齒的接下去。

遲疑了好一陣,她才說:「二姐閉門家裏坐,得的商場消息還不少呢,只怕魚目混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賀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諸者赤,近墨者黑,你別說我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這兒多人在坐都聽住了,我算盡過我的責任了。」

賀敬瑜看賀智被賀敏這一說,弄得靦腆地粉臉飛紅,一時間靜默下來,她怎會錯過大好時機,立即打蛇隨棍上說:「賀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說到底是世家出的身,再不學好,也不致於明目張膽,半夜三更的把個情人帶到家裏來。」

這可是太嚴重的指責了,我一時也忘形,問:「姑奶奶這是講誰?」

聶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別又說什麼人在指桑罵槐,我可是實話實說的人,正要問你,為什麼頃夕之間,把一屋子的傭僕都辭退了。你睡房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人與事了?那位姓潘的車子停在你家外頭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離去,竟又為了什麼事了?日間跟姘頭合夥明目張膽搶賀氏生意,晚上乾脆在敬生故居鬧個天翻地覆,花月總留痕,你以為能瞞天過海,也太異想天開了!」

阮端芳嚇得張著嘴,臉上肌肉不住顫動。

賀智拍案而起,怒容滿面,大喊一聲:「媽!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來,止住了賀智的話:「三小姐,不必為我講話。」

賀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見她臉色早已發白,驚得一眶眼淚凝住,分明滿溢,仍不敢掉下來。樣子實在太可憐、太可憐了。

我緩緩而堅定地說:「大宅和我那邊,從前只為敬生的原故而有牽連,如今,顯然的是各家自掃門前雪較為清楚穩當。我有什麼行差踏錯的話,我自會承擔後果。

如果大少奶奶認為將你所見所聞所揣測的,肆意傳揚出去,對賀家的家聲沒有影響,而又能遂你心頭的快意,無人能阻止你。這以後,大宅的門檻森嚴,你若認為我無須到此的話,就請怒我疏於問候了。」

我對賀智和阮端芳拋下了一個眼色,讓她們心領神會就好。

我拉開了椅子,頭也不回,理直氣壯,心朗神清地走離大宅。

出了大門,回頭一看這巍峨白屋,只輕輕地嘆一口氣,心裏說:「敬生,請恕我再無能為力了。」

俄頃,我直覺滿身疲累,十多年來的積怨,宛如山洪暴發,洶湧泛濫,把整個人都淹沒。

我的的確確已經受夠,如還不奮身脫離險境,即遭沒頂。

再從新掙扎為人,必須改頭換面,以新的心情、態度、宗旨、懷抱,面對世界。

沒有敬生在旁對我攙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與歿,決定了我的身份,絕不是我要離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站在人前,改為把他放於我心深處。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偉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關係賀家榮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廢。

聶淑君跟她同心連氣的賀家人,根本是日以繼夜、無時或缺地尋找機會,誓要將我擁出賀家門外。

看她們如此的盡心竭志、不遺餘力、辛苦經營,就算今次達不到目的,以後漫長歲月,還愁缺少機會?

我何不趁早給他們一個遷就算了。

知我者諒我。

敬生在天之靈,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獨行。

然,我不怕。

我重複又重複地鼓勵自己,從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撫慰我的心。

漫漫長夜之後,必有黎明。

晨光燦爛,又是早起,精神奕奕地工作之時了。

富華經紀行的生意真的日益興盛。

無可否認,有相當多的是賀氏的舊客,並不為什麼,就為宋欣榮楂盤,他們有信心。

我笑說:「榮叔,你何只是寶刀未老,再戰江湖,簡直是凜凜雄風,叫行家聞風喪膽,你何時大手出貨入貨,都成觸目目標!」

小型經紀每天對牢大利是畫面,總要搜索市場內一些大經紀的買賣動向,以定自己的方針行止。

炒賣股票,很多時像捉迷藏遊戲,總要乘人不備,或買或炒,若等到一旦成風,就已短了盈利。

故而每間經紀行的楂盤經紀,等於是成盤生意的靈魂。

他何只權操客戶投資之生與死,就是經紀行本身的買賣,也在他手上。

敬生之所以名重江湖,就是他多年來掌握的股票交易,有如龍飛鳳舞,得心應手,且他仁厚忠實。

宋欣榮聽到我對他的推許,竟然感慨:「說什麼,我的功夫還及不上生哥一成。

他是這一行的絕無僅有的天才。我敢說,我學得到他的,只是那份忠直而已。」

宋欣榮壓低聲浪,說:「賀聰何只功夫差得遠,就是他那副德性令人吃驚,不擇手段的引誘各式客戶買賣股票,一有風吹草動,根本就不顧人家生死,先行照顧自己荷包。人客越是全權信任他,他越是黃皮樹了哥。拿着客戶的股票去做買賣,先蝕人家的,卻先賺自已的。一旦有任何風浪,面不改容的斬人家的倉,完全想都不想,當初是怎樣甜言密語引人家以子展開戶的!」

宋欣榮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息。

並不言過其辭。姦猾股票經紀,只要凡人盤出貨,都給客戶報高講低一個價位,就已經是將自己的利益建築在別人的吃虧之上了。

賀敬生從來一言九鼎,自己對自己講好,這一手是替誰入的貨,贏蝕就由那個戶口全盤負責,絕對均真。

他要交代的不只是客戶,而是良心。

別以為江湖上有永恆得逞的瞞天過海功夫。人們的眼睛終究會因為吃了虧而變得更雪亮。

對賀敬生尊重,自然會不值賀聰這種經營所為。

故而賀敬生死後,賀氏生意大不如前,這是主因。

「我之所以不甘寂寞,重操故業,仍不肯回賀氏去,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欣榮說:「我們股票經紀為什麼老被人家看成撈家似,無他,就是因為有害群之馬。且賀聰對老臣子都不予厚待,既是擺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何必替他賣命。」

我拍著宋欣榮的手,一時間無辭以對。

並不喜歡在別人批評賀家人時,忙不迭地加一把勁,推波助瀾,落井下石。

宋欣榮繼續說:「細嫂,倒是你心腸品性跟生哥一樣,難怪你們合得來。就是這幾個月來,看你的功夫也真嚇一大跳,小瞧不得呢,簡直是武林異數。你若不怪我大言不慚,我就敢拍心口,你再多跟在我身邊學藝,過一段日子,就是賀敬生再生了。」

我開心地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堂,半開玩笑地說:「我本身資質其實不好,也許敬生真在心上幫你一齊指點我。」

跟着我再認真地重複一句;「也是真的,敬生長存我心,未曾離開過。」

宋欣榮聽我這麼一說,驀地把我拉到一邊去,把聲音再調低說:「細嫂,我完全信得過你對生哥的情義,我這才敢直言了,外頭已經謠言四起,把你和潘浩元的關係講得天花亂墜。」

「榮叔。」我當然覺得委屈,在自己人跟前,也就禁不住露了怨懟:「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釋才好。」

「細嫂,我向你提起了,並非要問你取什麼解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要諸多解釋的心就隨他去好了。老實說,就算生哥在天之靈怪我,我也是憑良心說話,你年紀輕輕的,要再覓歸宿,當真天經地義的事。潘浩元人品事業,都配得上你。

故而,你們若走在一起呢,關愛你們的人,應該替你們高興。若只是高義隆情的老朋友,我們也絕對支持你。只是,細嫂……」

宋欣榮有一點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才再繼續講下去:「這年頭,奸人當道,很多小白臉與拆白黨行走江湖,專事引誘深閨寂寞的豪門怨婦,你千萬要小心。別的江湖傳聞,我完全置若罔聞,但聽說,你跟一些來往不得的年青人在公眾場所起過衝突,是有這種事沒有?細嫂,你萬萬不能掉心輕心。」

我真是聽呆了。

很欲哭無淚。

大太陽底下,真是何來秘密?

我在淺水灣酒店餐廳內跟那姓區的開談判,竟然成了江湖新聞。

怎麼想得到呢?

就連面對的這位老實人,我也不能作出交代和解釋。

「榮叔,你千萬安心,我不是個作賤自己的女人,人呢,不敢說有三分靈慧,但總是十分小心的。」

「有你這幾句話,我就安心了。人家怎麼說,你也別被騷擾才好。一旦涉足江湖,就必有這種無聊是非,講的人其實不上心,拿來消遣、平衡一下日中商場內的緊張情緒而已。這城有個好處,人們既善忘,市場的新聞又源源不絕,誰都不會專註到誰的身上去。還有,只要當事人站得硬,謠言會得往回走。」

宋欣榮真是個老好人。

他還笑嘻嘻地說:「且怒我說句孟浪的不正經話了。細嫂,你如今真要成為近日金融市場內的新鮮女強人了。女強人嘛,除卻本事能幹之外,還得有些神秘兮兮的羅曼史,才叫人神往。這些日子來,外頭很多客戶,轉來光顧我們,都暗地裏跟我說,富華是賀敬生如夫人有股份的是不是?很有點慕名而至的味道。」

宋欣榮搖搖頭,嘆息一聲:「那個行頭不講點名氣,真是笑話了!」

也可以說,那個行頭的女人不需要作某一程度上的犧牲色相了?

難怪從前的父母,老是不大情願女兒往外做事,做什麼也屬於拋頭露臉。好看的女人,站在花生檔做多一個半個錢生意,都只為那些男人們色迷迷地瞧多幾眼,為着眼睛吃雪糕而自願多光顧。

女人從來都是養在深閨,才能講專利。

現時代,潮流是個個女人趕緊站到人前去,實情雖是才學本事有價,有時些微無可避免的色相仍然能起著相當作用,也真叫沒法子的事。

就在這最近,我已經以富華經紀的合伙人身份跟各種客戶見面應酬了。

事實上,我們也很挑,總是做大戶的生意多。

這天跟一位做制衣廠做得風生水起的大老闆馮坤吃午飯,就不免有點啼笑畢非。

「叫你賀太太是好象太見外了,市場上有人稱呼你三姑娘,我就從眾了,好不好?」

我微笑點頭。

口頭上把賀敬生撇開,也並不等於我的身份有了轉移。

「這年頭是真女人本事過男人了,我看各行各業都有這個趨勢。」

也未嘗不對,連的士司機與碼頭苦力,都有女人充任,是逞強?未必,我看是迫不得已居多。

跟暫面相識的人當然不方便談感慨,故而我人答:「承你們男士相讓罷了。」

「不,不,不,也是有真功夫使出來,有目共睹。就以三姑娘在市場內氣勢如虹,不是不令人嘆為觀止的。否則我也不會把投資戶口開到富華上去。」

「我們自當儘力而為。」

「依我看,三姑娘的實力和本事還不只於在金融投資上頭,干別的行業,一樣會揮灑自如,得心應手的,可有興趣在地產上頭髮展?我手上有幅沙田地皮,很願意跟你合作。」

「我們順昌隆也是專註在地產上頭的,或者我請他們跟馮先生聯絡。」

「你們賀氏不也一直在做金融生意,三姑娘仍另起爐灶,跟老潘合作得如魚得水,怎麼不可以考慮也跟我攜手同行呢?」

我極力控制着不發脾氣。

市面上一旦有了賀容璧怡會移情別戀的謠言,某些男人的頭一個反應,就以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

莫說我仍心如止水,就算萬一有日願意接受第二春,還不會有這姓馮的份兒。

並不見得有多少人有資格有本事取賀敬生之位而代之。

類似馮坤這種人,我已並非第一次見和第一次應付了。

我於是說:「賀氏由賀聰與賀勇兄弟執掌,我見少識淺,只想尋個小地盆慢慢學習,故而在富華行走。馮先生的地產事業是大生意,當然要以順昌隆的經驗才僅僅攀得上。」

「既如是,我們仍約一個時間晚飯,好好的商議大計。三姑娘也在順昌隆作得了主。」

「馮先生太抬舉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只不過是順昌隆的股東,股東跟董事的身份到底有別,是不是?馮先生請跟賀智聯絡,這些天來,連賀聰的太太阮端芳都到順昌隆工作,或者我請她給你搖個電話,上你辦公室去拜候拜候。」

跟客戶吃一頓業務式午膳還可以,免得過就不必作晚飯應酬,說到底,氣氛並不一樣的。

我已領教過江湖傳聞的威力,真可以無事化小,小事變大。何必在有選擇的情況之下予人口實。

當然,我決非對謠言退避三舍,問題在於麻煩惹上身是值還是不值?

為這個叫馮坤的人,當然的不值。

為潘浩元呢,我還真有理直氣壯的胸襟予以支持。不必為人言而妄自犧牲一個好朋友的約會。

星期天早上,我答應跟潘浩元去粉嶺打高爾夫球。

我並不認識運動,從前,賀敬生不崇尚這些玩意兒。故此我無緣接觸。

近日,潘浩元跟我說:「一天到晚擱在冷氣辦公室內會使人的紅血球不活躍,皮黃骨瘦的,對中年人的健康尤其有壞影響,你應該嘗試運動。」

我信任潘浩元。

每次看到他那亮得發光似的古銅色皮膚,我心就微微牽動。

跟賀敬生那白凈溫文的模樣相比,無可否認,潘浩元有他另一種神采。

事實上,星期天也是最難過的日子,連電視節目都好象不怎麼豐富,群姐又放假,只我一個孤伶伶的在家,更添寂寞,更易胡思亂想。

跑到外頭來晒晒太陽,吸一口新鮮空氣,最怡人、最暢快。

當然,高爾夫球會是本埠豪富集散地,我跟潘浩元這一出現,可能引起的傳言更加不徑而走。

然,以為躲起來,好事之徒就會得放過自己,就未免天真了。

就算今日賀容璧怡要為亡夫盧墓三年,也會有人認定我是挑塊偏僻之地好會情夫去。

人要不信任人,正如天要下雨一樣,都是沒法子之事。

還不是那老話,只看麻煩惹來是否值得。惹下了麻煩之後又如何處理,那才更重要。

我並不介意為潘浩元而添些少煩惱,事實上,迴避友情,也太過得不償失。

一直跟着潘浩元,踏在如茵的青草地上,晨光曦微,暖和而不酷熱,那麼的恰到好處,實在舒服。

潘浩元邊走邊向我解釋高爾夫球的種種,我對任何新鮮事物,開頭的吸收力總是薄弱的,自信心又不強,教我什麼也是似懂非懂,然後,突然有那麼一天,就開了竅似的,完全揮曬自如。

想着,也不禁笑了起來,跟浩元說:「從前敬生教我跳舞,他說像推一個大雪櫃,教得他心灰意冷,宣佈要放棄之時,我就像著了魔似,輕盈得一如小鳥,滿場飛。敬生只張著嘴巴,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好笑不好笑?」

「你大概是把資料先貯存在腦里,積聚到一定份量,才發揮作用。像你對金融業的領悟與發揮,看似是奇迹,實際上是其來有自。」

潘浩元頓一頓,再說:「你是個慢熱的人。」

說這話時,他傳注地看着我。

我沒有說什麼。

放眼前望,只見滿目青蔥,一派祥和。

這高爾夫球會是本城富貴的其中一個表徽。入會的資格,一就是六百萬元真金白銀入會費,一就是富有與高貴的身份地位。

名望與財富,講的都是積累。

感情,其實都是一樣。

我和敬生的關係與深情,乃窮半生時間,點滴累積而成。

要凌駕其上,取而代之,談何容易。

潘浩元看我不造聲,說:「我其實不應該亂說話,你很難得肯答應出來走走。」

我不要他疑心,因此說:「沒有,你沒有。出來走走也正是求之不得。只怕走在你身邊,添了負累。」

我是真心誠意的。

外頭的謠言,若能惹出苦惱來,也不只我一人承擔。

並不能凡事都只看到自己的困難,而認定對方應份相陪。

潘浩元自明我之所指,竟爽朗的哈哈大笑:「絕對不算負累,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最美麗最美麗的誤會,但願成真。」

他是一時間禁耐不住興奮,把如此一句露骨說話講出來了。

我只能裝作聽不見。

潘浩元豪邁的笑聲,像他打出的球,氣勢如虹地跨山越嶺而去。

究竟他要對準目標,打多少棍才能人洞,那真要看他的本事了。

回到家裏,只見賀智來了,卷伏在小偏廳的梳化上,獃獃的想心事。

一見了我,就喊一聲:「三姨!」

竟然眼有淚光。

我坐近她,握住她的手。

女兒雖一般的較兒子更讓父母煩心的事,然,有個有事會得跑回來跟你商量,或甚至哭訴的女兒,感覺上總是親切的。

賀傑就是一個例子,這孩子可以整個月不搖個電話回家來給我的。

自賀智跟我走近之後,還真是讓我的母性得以好好宣洩。

「跟潘光中鬧彆扭?」我問,還會有別的什麼煩惱事沒有?

「我跟他一刀兩斷了好不好?」賀智問。

要真有心斷絕關係,怎會跑到人前去問意見呢?

還不是仍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階段。

「你要真捨得,也無所謂。」我故意整她。

「三姨,」賀智嚷道:「你都不為我着想。」

「我怎麼不為你着想呢?是站到你這一邊去,才希望你狠得下心離他而去。」

「你是說光中人不好?」

「人好有什麼用?不見得這埠頭全是壞人,問題在於其人對你有何建設性,你是聰明女,還要我指點不成?」

「可是,三姨,你是過來人嘛,我聽你的。」

「時代不同,環境不同,不能再以我的行為作準。你若要拿我的說話,稍平一平心中的不忿,又有何難?為你自己的心上人,作多少犧牲,吞多少委屈,有那個女人不願意?可是,這又是否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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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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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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