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談三第七百三十次走進街角王老爹的木材坊,將最後一次的工錢一兩碎銀放進自個兒的腰包。

那裏鼓漲漲的,五百兩貨真價實。都是一兩的碎銀,沉甸甸卻又是令人輕鬆的。

談三拐過街角,迎面就是丁老闆的玉器行了。

那本來已經堆不住笑容的臉突然凝固了起來,看起來像凍僵的燒雞。

反正坐在櫃枱后的丁老闆就是這樣的感覺,在他還沒有仔細的去品味這種滑稽的感覺時,他發現他的雙腳竟然離開了地面,眼前是談三猙獰的面孔。

他吼叫道:「那塊玉佩呢?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丁老闆拚命地找回呼吸戰戰兢兢地問:「什麼……什麼玉佩?」

在照角鎮里的人都知道永遠別去惹發狂的談三小子。

兩年前,那個混小子可是把鎮長的少爺,打得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那個護短的鎮長居然屁都沒放過。

第二天有人就傳言談三是京里某大官的私生子。

是不是私生子對淳樸的照角鎮人來說那太遙遠了,而談三的拳頭卻是眼前的事兒。

但是……玉佩?什麼玉佩啊?

丁老闆說:「三小子,你發什麼瘋啊,我這店裏的玉佩少說也有幾十塊,你說的是哪塊啊?」

談三急急忙忙地說:「就是那塊兒啊,白底綴紅紋的,就像……對了,就像開在雪地里的梅花。」

「我這裏沒有雪地里的梅花啊,那玩意兒不是應該到應老爺的園子裏去看嗎?」

「是玉佩,玉佩,放在這兒,這個櫃枱左邊的玉佩,昨天還在這裏,現在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三爺!小老兒怎麼弄啊,那玉佩不在這兒就是賣了唄。上午那會兒剛賣的,是個白衣的少年公子買走的。」

談三整個兒愣了下來。賣了!在那兒擺了七百三十天無人問津,就今天他好不容易存夠了錢,它卻被賣了。

怎麼天老爺下起雪來了似的。

談三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放開丁老闆,急急忙忙地向山裏的家跑。

回山的路滿眼都是在雪地里盛放的紅梅,這般美景原是不用去什麼園子裏的。

半山腰,兩間磚瓦房子赫然出現在眼裏,煙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冒出讓人心底里生暖的薄煙來。

師父!談三叫着衝進房間,那個窗明幾淨的地方除了窗邊的一支紅梅什麼也沒有。

沒有去找,不知為什麼全身上下就是知道那個人走了。

沒有留下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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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我餓了。」孩子推開門,伸出了手。「肚子裏叫個不停,想吃東西。」

房裏的床上明明躺了兩個人卻像沒有看見他一樣,連頭都沒回。

爹爹壓住一個阿姨,兩個人發出像野獸一樣的叫喊。

「爹爹,我要吃東西。」不敢走上去,卻仍然叫着。

「滾!」那個從一出生就是天地的男人像往常一樣扔過來一個破碗。「小雜種,我沒東西給你吃,快滾!否則我扭斷你的脖子。」

破碗擦過了臉。好痛。眼前一抹血紅。

「你幹嘛?這麼對自己的兒子!」女人推開男人走到面前,嗆人的香味!

「走開!」

「啊!」女人叫了一聲。

「叫你別去管那臭小子。他也不是我的兒子。是個傻女人留下的。」爹爹說的時候語氣里有那麼一絲絲的嘆息。

「你別這樣,他還是個孩子。」

「你才是!」爹爹大叫了起來。「你來是服伺我的,不是他。你給他做什麼飯?」

熱騰騰的讓人想起娘親的飯菜撒到了地上。

小孩還是伸出了手抓起飯菜混著泥土吃進嘴裏,好餓!

接下來卻是天昏地轉的疼痛,那個叫着爹爹的人,那個在別的孩子眼中是保護者的人將他扔進了冰天雪地里。

不想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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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三驀地從飄着梅香的床上一躍而起,敏捷的躲進床與牆的陰影之間。

一個黑影從漸漸開啟的房門縫隙里擠了進來。

他沒有發出一點點聲音,像一隻貓,但和談三相比,他——差得太遠了。

來人走近床鋪,猛的右手一道寒芒向中央刺去,觸手卻是棉絮的柔軟。

中計了。他想。但是已經晚了。身後一隻有着粗大骨節的手扣住了喉口。

他想,這個人的呼出的氣息有着讓人灼熱的味道。

「你是誰?」談三的心中實際上是有點火大的。從夢魘中被喚起的輕鬆感,比不上看見唯一一床有着師父氣息的棉被被迫退休的憤怒來得強烈。

所以他決定視這個人為敵。

完全忘記這個人本來就是來殺他的。

燈光下,刺客有着鹿兒一般濕潤的眼神。

「你是誰?」談三再次問。

黑衣少年動了動身子,示意被扣住的喉頭。

淡淡的梅香縈繞在鼻端,讓談三有點怔忪。

鬆開手,刺客意外地吵鬧。

「你快點放手啦,弄得我這麼痛,真是個蠻子。告訴你,你別以為小爺我好欺負,我可是有後台的。江南大俠是我爹,兩江女俠是我娘。我外公是南海島主,我哥哥是武林盟主。我姐夫是慕容山莊的,我表哥是黑道盟的老大,我表姐夫是……嗯……大哥,別激動,刀子滑了手就不好了。你別誤會,我沒有惡意……」

「對,沒有惡意,被殺死在床上也是善意,好心送你一程唄,脫離人間苦境嘛。」談三想,你這小子當我傻瓜!

「我真的沒惡意。我其實是來請你幫忙的。你看……」刺客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拿出一張銀票。「萬員錢莊的,五萬兩。」

談三有點愣,他不是神仙,他知道賺錢的辛苦,實際上為了區區五百兩他費了兩年的工夫。當然,所謂區區五百兩指的是和這張銀票相比較。

「你知道,找人幫忙也要看看這個人是不是有真工夫,所以我才這樣,驚擾到老兄你我道歉。你不知道,現在欺世盜名之徒實在太多了。你要被我這花拳繡腿給廢了,我這銀票……嘿嘿……也就省了。當然,現在,不是這樣了。這張銀票絕絕對對是你老兄的了。」

「你想要我做什麼?」談三問。反正問問也沒損失。

「簡單!對大哥你來說,小菜一碟。殺個人而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輕鬆明白,明白輕鬆。五萬就是你的了。」

殺個人而已!這小子一定有問題。談三又問:「你怎麼知道這裏的?你又怎麼知道我會為錢殺人?」

「嘿嘿,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你白梅山人的名聲在這行也是赫赫有名的。我從江南遠道而來,到這冰天雪地鳥不生蛋的地方,剛才又經歷了這麼驚心動魄的事情……嗯……可不可以讓我坐下來?」

談三拉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當然那小子還站着。

「你是說,這兒的白梅山人一直在為錢殺人。」

「嘿,大哥你是不是胡塗了,自個兒闖出的名聲也不要了嗎?」

談三的眼神有點飄忽,望望窗戶外面,這個的夜晚從來都沒有月亮。

原來這裏的紅梅都是被鮮血浸染了的嗎?

「大哥……你啞啦?」

「小子,今個這生意不接了,你走吧。」

「不行!」當耳一聲大吼。「這行有這行的規矩,你怎麼能拒人千里之外呢?」

「你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我,今晚,立刻,金盆洗手不幹了,你還能把我怎樣不成?」

「大哥,不過是給你光榮的歷史添上一筆而已,你又何必拒絕這送上門來的銀票。而且,現在要找到像你這樣好功夫又好信用的殺手實在很難了,你洗手不幹,豈不是我們的損失。」

談三突地一笑說:「你可別忘了,我不用問你殺誰,只要殺了你這銀票不也是我的了嗎?你還要在這裏糾纏不休?」

黑衣少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哥,你別威脅我啊!」

「明白了就滾啊!」

「嘿嘿,可惜我也是有備而來,明天這張銀票要是沒我的吩咐,也就是張廢紙而已。」

「你白痴啊!誰管你銀票可不可以兌現,我只要你現在——滾。」談三打了個呵欠,有點不耐煩了。

少年的聲音突然妖媚了起來。他說:「白大哥你看看我。」

苟延殘喘的燈心草似乎跳了一下。

談三一抬眼,一雙柔情似水的黑眸和他相對。

一瞬間,他有種衝動,一輩子溺在這樣的眼波里就再也不要醒。

白梅香像瘋了似的蔓延開來。

呵,談三一記冷笑說:「利誘不行就來色誘?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

這句話說得少年的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

「大哥你說話還真毒,我這模樣你還看不上眼么?」

少年像平常人般說着話,談三的冷汗卻開始流了起來。

眼睛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直向那逐漸泄露的肌膚上瞟去,一股子熱流從小腹到四肢百骸讓人麻酥酥的疼,最後卻試圖回到小腹點火。

莫非今個兒就莫名其妙丟了這十七年的處男之身。談三勉強集中心情想,早聽說這江湖上多的是淫娃蕩婦,沒料到這好好的少年郎竟也這樣?這江湖還真是個好玩的地方。

「行。你他媽還真是個漢子。」刺客少年眨巴眨巴眼睛說:「很少有男人在我衣服脫到這種程度的時候還無動於衷。」最後,他做出結論。「你不是個白痴就是個太監。」

白痴也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艷福。至於太監,男人在某些時候是太監那是種美德,男人在男人面前成太監那叫正常。敢情這小子早就沒活在正常世界了?

談三心中一動,突地一笑。

看在刺客少年眼裏是木頭上開花,有點詭異。暗自想着是不是有戲?心裏有點竊喜,卻看見談三走向對面,猛地推開窗戶。雪白雪白的雪花夾帶着風雨從小小的兩扇紙窗涌了進來。

「我的娘!你要凍死我嗎?」刺客少年大叫,赤裸裸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什麼曖昧氣氛在這樣的夜晚,在熄滅的爐火旁邊,即使冒出小小的細芽也自然消滅。

談三笑的時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齒說:「穿上衣服走吧,殺人那種玩意兒一點都不適合你。」

刺客少年恨恨地瞪了談三一眼,以脫衣服的時候十倍的速度開始穿。

談三說:「這江湖到底是怎麼了?我不想強姦你,你還怨我了?」

刺客少年說:「有人會脫了衣服等人強姦嗎?你這白痴。送上門的都不吃。」

談三隻是笑。很小的時候他就明白,其實,人如果真的不想幹什麼事情的時候,是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你的。人喪失原則的屈服,只在於人過於脆弱。

我是個堅持原則的人。談三得意地想,這就是所謂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他得意的眼光淡淡的掃過失敗者的地方,有一種勝利者的快意,他很想對刺客少年道,我戰勝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談三像一條戰敗的狗趴了下來。

他叫住了穿好衣服似乎要走的刺客少年問:「你要殺什麼人?」

談三沒有去看刺客少年吃驚的眼神,他盯着少年腰間的那塊玉佩決定了初出江湖的時間和目的。

時間,今晚。

目的,殺人。

那塊白底綴紅紋的玉佩,像雪地里盛放的紅梅。

談三說:「你早上穿白衣,在鎮上的丁家玉鋪花五百兩買了一塊玉佩。」

刺客少年真的很吃驚,他說:「我花了四百五十兩,你怎麼知道的?」

談三苦笑,他暗自想要告訴全鎮的人丁老闆是個奸商。

「我求那塊玉佩求了七百三十個日子。」他說到,「我替你殺人,我要那五萬兩銀票和你腰間的這塊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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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凍得彷彿自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這個世界。

荒山野嶺除了遠處傳來的狼嚎,四周靜得時間凝滯。

那天是三歲的自己第一次想到娘親的面容,她是個好母親,很疼自己。

她在世的時候也沒有虧待過自己,她唯一做錯的事情大概就是把自己給了那個男人,那個不是自己的父親卻是她希望的男人。

她死了。先。

我也來了。現在。

那個時候,眼角看見不遠處的那株紅梅,其實,到底是紅色還是白色自己也分不清楚。

但是,這雙眼睛看見紅色的時候才會有灼熱的感覺。所以,那是紅色的吧。

想死在那樣妖異的顏色之中,就拼着最後的力氣慢慢向那裏移動。

師父就是在距離那株紅梅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處撿到自己。

離死神一個手掌的距離。

他的頭髮很黑,也許是白雪的陪襯,但從此以後最愛的就是那頭黑髮。

它首先觸及了我,拂在面上,很溫暖。

師父,不會對我笑,卻給我飯吃,給我衣穿,教我識字讀書,教我練功的師父;師父,不願意看我,卻會在午夜抱我入懷從噩夢裏喚醒我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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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白痴,你怎麼了?」

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刺客少年那張浮腫的臉。

「你幹嘛,花痴!不好好睡覺把我弄醒想做什麼?」

刺客少年有個很好笑的名字。他姓花,單名一個池。讀起來就是花痴。

「你語調有問題啦!」花池抗議道。

「那我早告訴你我叫談三,你高興可以叫我談大哥,不高興也可以叫我一聲老三。我不姓白,名字也不叫痴。」談三嘟噥著從乾草堆里爬出來。

「你明明就是白痴嘛。」花池毫不客氣的說:「我也想睡覺啊,正睡熟的時候就聽到旁邊某人唧唧哼哼的要死不活,天知道做了什麼內容的夢,最後還露出了好噁心的神情。又不是貓,半夜還發春!」

「你不要過分了啊!花痴小子。我對你客氣是因為你是我主顧,但這並不表示我就不會揍主顧。你別給臉不要臉。」

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知道自己只是白梅山人的徒弟后,前一刻還想用色誘的刺客少年,馬上就變得如此惡劣。談三暗自想,多半是被我拒絕臉上下不來吧。

哼,半夜三更師父師父的叫個不停,還發出那種聲音。花池眼珠一轉,突然湊近談三說:「該不是你和你師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吧?」

談三轟的一下子臉全部紅了起來,他從地上跳起來沖花池吼道:「你在胡說什麼啊!嘴巴里總是不乾不淨的,你家大人沒教過你嗎?」

花池一聽也火了。「你吼什麼吼,我是沒爹教沒娘養的雜種,你他媽和我有什麼區別,不也是個賤生賤養的。」

兩個人同時對瞪一眼,扭過頭去,眼不見心靜,省得看了心煩。

談三暗自一嘆,初出江湖第一個客戶就遇上個不對盤的小子,兩人像天生的冤家對頭,從下山到今天第四天這樣的吵嘴已是數都數不清了。罷了,和個黃口小兒,有什麼好計較的。

談三卻是忘了,他今年也不過十七歲,正是個黃口小兒。

「喂!白痴!」花池又叫:「你的功夫都是跟你師父學的吧?」

「對啊。」

「你師父很用心在教你耶!」

「哪個師父不用心教徒弟的。」

「你真的是個白痴。空有一身的好功夫。江湖上的人哪個不願意自己永遠是江湖第一,又怎麼會用心的教會新人來打敗自己。」

「你師父呢?他沒用心教你?難怪你功夫這麼差勁。還學人家出來混江湖,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花池一聽又發怒了。猛地回過身來提腳就往談三的身上招呼。

談三猝不及防,結結實實地挨了幾下。他也是真怒了。「你幹嘛啊,又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敢打你。」

「你打啊,反正我也打不過你。我的功夫是很差勁,我的師父也的確沒用心教過我,因為他瞧不起我。」花池叫道:「他根本就不想讓我學武,他說我是個廢物,一輩子只會在男人身體下呻吟……」

談三一愣,看見花池的眼淚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我就對我自己說,我才不要他教,侮辱過我的人沒有人還可以活得好好的,我一定要他死在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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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你為什麼要闖進那間密室,我不是一再囑咐你不準進那間密室嗎?你也不想再聽我的話了嗎?」

腦海中湧出師父離開前幾個月發生的事情。

在照角山上和師父住的地方表面上看只是依山而建的兩間普通的磚瓦房,可是,談三知道在房間的背後師父挖山開了間密室。從懂事起師父就不允許自己踏進去一步,只要一提到那間密室師父就會好生氣。

從小到大,對那間密室談三有種特別不喜歡的感覺,好像因為那間密室,自己會最終失去師父。這個預感,現在看來竟是有先見之明的。

被師父罵過的那個晚上,從窗戶里看見師父站在園子中央的梅樹下流淚。

一滴一滴。特別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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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突然湧起無限的感觸,對這樣的花池竟有了幾分憐愛。

「你別哭了。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

「關你屁事!」

真是沒家教。

談三想着,然後說:「莫非你要我殺的竟是你的師父?」

很久以後談三仍然記得花池那一刻的神情,迷茫如夜航的船,失去燈塔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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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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