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寧揚走後,我到城裏從未去過的健身中心打了大半天的沙袋,將自己心中一直憋著的惡氣發泄出不少,又在外面街上亂晃了會兒,回到家中已是下午4點多。

進門才知老爸上午帶隊下鄉慰問團拜去了,後天才回來。晚上吃飯時家裏便只有我和老媽兩人。

「希希,等你爸回來了,我們去你大姨家你去不去?」媽問我。我想了想,若去了肯定要睡上一晚,那便有兩天接不到盛樂的電話了。

「我看家好了,而且我和陳亮約好了去他家玩的,老媽你一個人去吧。」

「嗯,也好,順便給你陳伯回個禮。」

正吃着飯,廳里電話響了,我見老媽要起身便道:「我去接吧。」

「喂?」

「小希是我。」

聽到悅耳的聲音我一掃寧揚帶來的憤懣之氣,心中高興:「今天怎麽這麽早就打來了?」往常都是晚上八九點打給我的。

話筒里笑了聲:「不早了,我都坐了一天的車了。」

「啊?」

「出來接我吧。」

「呃……」

「我在你們縣城的火車站。」

放下電話心咚咚跳了幾下,轉身對還在吃飯的老媽說了聲「媽,我去火車站接一個同學」,便穿上外套旋風般跑出家門。嫌公車停站太多,我打了輛的士直奔目的地,十多分鍾後在站口看到了那讓我日日思念的身影。俊挺矯健的身形在來往的人群中異常矚目,身着一件灰色呢絨大衣,領子高高豎起,讓他肅穆中平添一股高貴的凜然之氣。

這是我英俊的愛人!

「盛樂!」我幾近歡呼著跑過去,疾撲進他懷裏卻又瞬即分開,公共場合卻終是不敢表現得太親密。

盛樂拉過我用力抱了下然後鬆開微笑道:「本想直接到你家門口讓你吃驚一下的,翻來翻去卻找不到通訊薄,只好打電話叫你來接了。」

我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先說什麽,愣愣地問:「你怎麽來了?」

「來接你回學校的。」

我見他提了個小旅行皮箱,手中東西不少,便問:「怎麽有這麽多東西?」

「我直接從家裏過來的,沒來得及落學校把東西放下。」

到家門時,我心想幸好老爸出去了,不然我又得在他精明歷練的雙眼下戰戰兢兢控制着不泄漏自己對盛樂的感情了。進到屋內老媽迎了上來。

「媽,這是我的室友盛樂,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新年快樂,伯母。」盛樂溫和地笑道。

「啊,你這孩子就是盛樂啊,小希回家時就常跟我提起呢。其他幾個,還有薛……清、易孟……還有林……林湃,呵呵,希希,媽沒記錯吧。」以前我常在面前講204五人的趣事,是以媽沒費多大勁就講其他三人的名字說了出來。

盛樂笑道:「小希常在您面前提起我們嗎?」

「是啊,還說你們204被人稱著『官僚寢室』、『帥哥寢室』。」媽樂呵呵地說着,「希希,若你們寢室其他幾個都像小盛這麽又高又帥,那你可要落人後咯~」

看着自己喜歡的人被老媽誇獎有嘉,我心中高興不已。老媽重準備晚飯去後,我和盛樂躲進自己房間。鎖了房門,我便和盛樂相擁深吻,許久不見,我們倆都有些迫不及待,吻得很用力,似乎想把多日的思念在這深深一吻中傾盡。

親熱過後,他手微微鬆開問:「寧揚什麽時候走的?」

「今天一早。」

「那個畜生你有沒有對你做什麽?」

「沒有。」提起寧揚我心中委屈又靠回他懷中。盛樂把我的頭抬起眼神不太盡信:「真的沒有?」

「嗯,這到底是我家,他能把我怎樣?」

明亮的眸子焦慮慢慢淡去:「你知不知道昨晚你掛電話後我一夜沒睡,就擔心你會被那沒人性的家夥欺負。」

我湊過嘴在他臉上一吻:「我昨晚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沒事。」

「可我還是擔心……」

「所以你一大早就搭車過來了?」我撫弄着他軟軟的高領毛衣,心裏又是甜蜜又是感動。

吃完飯,盛樂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老媽和我們聊了一會兒,隔壁楊姨打電話約她去打麻將,她和盛樂客氣了幾句後便被我催著出門了。

「累不累?」我把無聊的電視節目關掉後問盛樂。

「還好,不過想睡了,你陪我一起睡吧。」他皮皮地閃了閃眼睛。聽出他話中之意,我的臉刷地紅了。

「小希,我好想你。」他抱我回房,將我放在床上俯下身來吻我。

「我也是。」天天都想,時時在想。

「小希……你願不願意給我?」

雖然心裏不是沒有準備,但有了那夜的回憶我的身體還是莫名一緊,一時竟不知該怎麽回答。

「小希……」

「願意。」

那夜,我把自己給了他。身體相融合的那一刻,感覺很奇妙,覺得自己交給他的不僅是身體,還有自己培育蘊藏了十九年的情感和生命。

***

一夜溫存,第二天偷換床單時,我為自己這種縱慾行為感到深深的不安,同時心裏對爸媽有種強烈的負罪感,可心中的甜蜜又是如此強烈。明知這種感情是禁忌,自己還是有如飛蛾撲火放縱了自己的情感。

如果自己是那隻死命撲火的飛蛾,盛樂,你是不是算是那束閃著光芒的誘惑?

後來我常這樣想。

第三天一大早,我對媽說學校假期里有個口語培訓要和盛樂一起返校,媽雖然有些不舍但也沒阻止,將存了學費生活費的銀行卡放進我袋中,親了我一下便看着我們出門了。

寒假的校園,比起往常自然冷清了許多,不過偶爾也還能看到三兩成群地嘻笑而過。由於易孟意外地沒有提前返校,204便成了我和盛樂獨處的溫馨天地。早上我們往往會睡到近十點,然後隔著書桌划拳,決定誰去買早餐,不過大多時候是我輸他去買。每當他提着熱乎乎的早餐推門進來,捏住我鼻頭寵溺地叫着「小懶鬼」時,我真的覺得那時的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接近幸福。

白天的時候,我們或在學校團委活動室的機房裏上上網、打打遊戲,或去球室打打球。晚上偶爾也會去校外看場電影,但一般都是一起窩在寢室床上看書聽音樂。

盛樂彈結他時我會靠在他肩上,有時實在閑着了,我便要他教我彈結他。學會簡單的指法後,我迫不及待地要他教我彈那首「愛的浪漫史」,他笑稱那首曲子聽來簡單實際上很難彈,說我初學水平不夠。我不服氣,試彈一兩節樂譜,果然難聽,他的大笑聲里,我怏怏地罷手。

一次從外面吃過飯回校,經過那家音像店,突然醒起好久沒聽見沈曉熙親熱地在店內和我打招呼了,便歇了腳在店門口往裏張望,並未看到熟悉的身影,還以為他春節回家還未返工,一問店老闆他什麽時候回來,店主竟說他前陣子就辭了工。

我呆了一下,有些悵然的感覺。雖然認識時間不長,甚至除了名字外其他所知甚少,但我和那個親熱叫我「司希哥」的男孩很談得來,突然失卻了音訊,心裏倒有些不舒服。

這是我和盛樂一起度過的寒假,無憂無慮,快樂無傷。

三月一到,屬於我和盛樂的假期也完結了,隨之而來的是開學的繁忙。

開學兩周多,寧揚沒有再來找過我,我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學校,想着以後不用再見那齷齪變態我心裏輕鬆不少。對那種刀槍不入的怪物,除了痛恨外我只有一種感覺:心有餘悸。

大二第二學期,薛清說新年新氣象,提議讓204改頭換面。於是大夥兒湊錢換了塊漂亮的天藍色窗帘,陽台上還擺了幾盆花,每逢進寢室,花香隱隱入鼻,感覺極其舒暢。林湃宣佈:「204正式步入小康之路,兩年後進入共產主義。」

每個人都認為會這樣守着204一直到大四直至畢業,我也認為我會和盛樂和204這樣快樂相伴直至畢業那天。

直到接到家中打過來要我速回的電話時,我還一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

***

回家的車上,有股強烈不安縈繞在心裏,電話里一向穩若磐石的老爸聲音有些顫抖,而電話里只說要我馬上回來沒說任何原因。從小到大,不管是在本縣城還是外地,不是放假家裏從不主動叫我請假回家。

一路忐忑不安,直到進了家門看到一疊裝在信封里的照片時,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相紙是那種一次成像的高級相紙。而幾十張照片上無一例外都是我和盛樂親密情景,公園裏的親吻、路燈下的相擁,甚至連學校幽徑深處的擁吻鏡頭也有。

我獃獃地看着,看着軍人出身鐵骨錚錚的爸在我面前氣得渾身發顫落下淚時,才真正了解讓一直以自己為榮的親人失望到絕望是件多麽恐懼的事。

「希希,你這是怎麽了啊?!那麽多的好女孩你不喜歡卻偏偏……偏偏要……」媽抱住我痛哭,接着便被爸一把從我身上拉開。

「我們司家沒有這種敗壞人倫沒有廉恥的不孝子。」

過了幾分鍾爸便冷靜了下來:「希希,爸問你,這些照片上的事是不是都是真的?」

……

「是。」

「你真的喜歡男人?」

「我只喜歡他。」

「如果我現在以父親的身份命令你以後不見這個男人,你會不會答應?」

小希,答應我,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許躲着我不理我。

我答應……

「……不會。」我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然後閉上眼等著早該狠狠拍下的手掌,卻等到爸一句冷靜如常的話:

「你走吧,我司寇青就算沒養過你這個兒子,你也是成年人了,生活自理能力也該有了。以後司家與你再無瓜葛,只是懇請你出這個門後不要再跟別人說你爸媽的名字,這就算報答我們十九年的養育之恩了。」

從爸冰冷陌生的眼神里,我知道了自己的罪無可恕。思想正統極愛面子的爸媽對於自己一向乖巧的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也意識到這樣的自己存在家中,只會給這個家蒙羞,給爸媽招來世俗的鄙夷和白眼。

「這個家裏你還有什麽東西可以一併拿走。」爸對我說。

推開房門,看了眼自己的房間。

朝爸媽跪了一跪,道了聲:「爸媽保重。」就這樣出來了。真的就這樣斷了嗎?十九年的血緣、十九年的養育,跨出門的那一刻我心裏還怎麽也體會不到這種真實。

手裏拿着個兔形瓷罐,這是七歲時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還記得當時媽對我說:「希希啊,要從小養成勤儉節約的好習慣,知不知道?」

這個貯幣罐我放在房間十多年,一直捨不得扔。

出門時媽要衝出來拉我,被爸死死拉住。她大概要為我這個不孝子傷心好一陣子吧。

「對不起。」我撫摸著兔子耳朵說。

走到街上,望着人來人往,我很茫然,不知該上哪兒去,想了很久,在路燈下坐了一晚,才又踏上了回校的火車。

***

回到學校,他們都上課未回。一個人在寢室坐着,也忘了去銷假。中午下課後,林湃頭一個回寢室看到我便問:

「小希,你回來了,家裏沒發生什麽事吧?哦,對了,今天學校有重要人物來視察,你進校門時有沒有看你的學生證?」

最後他人走了過來:「小希,你怎麽了?」

儘管是平常親密無間的人,但這個時候我一個字也不想說。他們陸續回來,盛樂也回來了。我還是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的凳子上,不聲不響,直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把我摟進懷中:「小希,是不是家中出什麽事了,剛才阿林說從他進寢室到現在你沒說過一句話,甚至也沒認真看過他一眼。」

「盛樂,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吧。」

「我不放心。」

「我沒事。」

手機響了,盛樂通話完後對我說:「小希,現在我要準備下午的歡迎詞材料,你在寢室等我,我儘快回來。」

林湃他們大概是把寢室讓出給我和盛樂獨處,過了好一陣子也不見人回來。我出了宿舍大門,人有些晃悠,感覺平時踏着那麽堅實的地面也沒那麽實在變得有些空了。

獃獃的感覺自己碰到了人,我抬頭,就看見了那張從昨天到現在一直刻在腦中的臉。

「希,對不起,」寧揚看着我真誠的道歉,「那些照片……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怒極反笑笑道:「呵呵,你不知道?你把那些照片寄到我父母手上不就是要讓我變得無家可歸變得可憐兮兮任你擺佈嗎?寧揚,我究竟與你結了什麽仇,被你強姦還不夠?難道你一定得要我乖乖趴在你身下向你乞憐才滿意?」

「希,你聽我說,那些照片並不是我派人交到你爸媽手上的……」

看到眼前這人的嘴臉,心裏一直積壓充斥的恨意一下暴漲至極限,只覺得恨入骨髓,也不再顧忌什麽,我如失去理智的瘋子拳腳開用,朝他身上打去。

「希,住手,這兒離保衛科很近!」

我充耳不聞,發瘋般鉗住他踢打啃咬,心中什麽也不想,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讓這個畜生在自己拳頭下鮮血流淌,才能止住自己心中奔騰不止的恨意。他並沒還手只一味地閃躲,最後還是被他用力抓住。

而我卻被叫到了學校保衛科。其實從我向寧揚出手到被他抓住不過短短三、四分鍾,只因為校領導陪着上面視察的某位重要人物恰好參觀到男生宿舍樓附近,對我揮拳行兇、鬥毆生事的過程看得很清楚,當然也給視察領導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儘管寧揚百般申辯,學校為嚴肅風紀堅決杜絕校園暴力,還是以「校內尋事毆打他人」為由開除了我的學籍。

處分當天就下了,沒有絲毫讓人回圜的餘地。學校是鐵定心要在視察人員回去之前狠立一個「殺雞儆猴」的好例子。

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問要不要通知家裏,我簡單地說了句「不用」。他嘆口氣問我為何會出手打寧揚,我一向品行良好,成績不錯,連課也少缺。

我口氣淡然:「當時我只想揍他,沒想到別的。」班導惋惜地送我出來。

等寧揚從他父親那兒回來時,學校的處分通告早已貼了出來。

「希,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剛去我爸那兒要他出面向學校疏通,可……沒想到學校將處分決定這麽快就公佈開來了……」

我朝他躬了下身子:「多謝寧公子照顧,這是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還請你大發慈悲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現了。」

我轉身朝他反方向走去,馬上被他拉住。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狗被逼會急跳牆,人也會。你再跟上來,我會殺了你,或是殺了我自己。」

我一個人在路燈下晃悠。想起昨夜此時我也是在路燈下坐至天明,今夜居然又是如此,是不是以後每個夜晚都會是這樣了?靠着路邊的大型廣告牌坐了下來,心裏奇怪自己竟沒有想哭的感覺。這是堅強還是麻木?

大城市裏的星星就是沒有小縣城裏的亮啊,我仰著頭心裏想。以前曾覺得路邊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可憐,現在自己也變得同樣了,兩夜之間失了家人失了學籍,那我這十九年的生命軌跡里還剩下些什麽呢……

在落入溫暖的懷抱時我知道了自己還有什麽。

「小希,你怎麽這麽傻,一個人呆在外面,你知道我和林湃薛清他們找了多久了?啊?!要不是寧揚打電話告訴你在這兒,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找瘋了!!」

他用力地吼我,用力地緊緊把我箍在懷裏,很緊很緊,緊得我凍得僵硬的身體都在發痛。

頭貼在我頸邊,氣息溫熱而急促。我聽見他的心咚咚地跳着。

「盛樂。」我輕輕地叫着他,「你說我還剩下什麽?」

他神情堅毅看着我的眼睛說:「小希,你還有我。」

我閉上眼笑了。是了,如今我貧窮得只有你了。

被他緊擁著,在外面呆久了變得冰冷的身軀也漸漸溫暖起來。

***

幸好銀行卡里還有三千塊的生活費,不至於讓我捉襟見肘一時連吃飯也要愁。我在離學校四十分鍾車程的地方租了間房住了下來。房子很小,除了卧室便只外帶一間小小的廚房,兩者間隔着一個小小的廳,除了張餐桌一無其它。往裏是衛生間浴室。廚房有簡易的炊具,卧室里有張半舊的席夢思和衣櫃、書桌。每月兩百的房租,不算貴。

先前易孟說要在學校附近給我找間公寓被我拒絕了,在自己還沒走投無路時我不想欠太多人情,還有,我不想離學校太近。

但離學校太遠盛樂又終是不願意,我也不想他跑得太辛苦。開始他要搬出來和我一起住我沒同意,學校這裏兩頭跑,耽誤學習人也辛苦,且他在學校事情多住校外這麽遠很不方便,而身為團委書記也早被學校作為重點培養對象,在校外租房始終不合適。

盛樂要我重新再參加今年的高考,學雜費用他幫我,我拒絕了,並不是怕自己考不上,而是短時間內實在無心無力。短暫的沉默後,盛樂並沒再多勸,只是摟着我說:「希,我知道現在這個要求對你來說太難,是我不好,但我想讓你對生活多一點新的希望,看到你這樣我也心痛,要知道,你還有我。」

你還有我,是啊,我還有你。這就夠了。

一星期後我開始找工作。沒有文憑,便只能找些閑散工做了。見附近新開家大酒店,招服務生,我便去試了試,大概是我樣貌還算斯文,瞧不見什麽作姦犯科樣,酒店的面試也沒多問什麽便通過了。工資每月一千,白班晚班輪著換。好在我宿處離酒店近,走路5分鍾就可到,雖然錢不多但也還算輕鬆,而除了扣除房租生活費還能餘下個兩三百,我又無須置些什麽其他的東西,對於這種狀況我已經很滿足了。

剛開始時,盛樂幾乎每天都往我這邊跑,第二天又早早起床搭車去學校上課。我不想他這樣來來回回弄得疲如奔命,便要他只在周末過來,他不同意,經過兩周的思想鏖戰,在我的堅持下盛樂勉強同意,除了周末來我這兒,每逢周二下午沒課也會過來。我沒反對。

盛樂不在時我一個人偶爾也會想,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

大半月來,薛清林湃他們來過幾次,每次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和盛樂一起來鬧和,天南地北地亂侃。但在我面前他們從不提學校甚至寢室的事。易孟沒來過我的住處,這倒不奇怪,因為每次他們來都是周末,而易孟幾乎都要回家。想想,從離開學校到現在一直都沒與易孟見過面。有時還有點懷念大一時和他打鬧的情景了。

我以為可能短時間內不會見到易孟了,他卻在一個我意想不到的的時間出現在我的門口。

「阿孟,你怎麽來了?今天沒課嗎?」

「我逃課了。」

「有什麽事嗎?」進屋來後我發現易孟神色表情均不似往常,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被他看得慌了,我起身拿了杯子說:「口渴嗎,我倒杯水給你。」

卻聽見身後一聲悶響,接着手腕被拉住:「小希……我對不起你。」

我回頭,看見易孟跪在地上,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景讓我一時不知怎樣應付,只遲疑地叫道:「阿孟……」

他突然對着我大吼:「小希,我他媽不是人,是個王八畜生,你狠狠揍我,狠狠揍我!」他用力地抓住我拳頭朝他臉上狠揍。

我忙用力拽住:「阿孟,你瘋了……」

「我是快要瘋了,從你被寧揚強暴的那天起我就要被自己逼瘋了。」

我神情大震張著嘴獃獃地問:「你……怎麽知道我被寧揚強暴這件事?」

「我知道,什麽都知道。」易孟雙眼發紅,「我知道莫玲玲是寧揚派來報復你的,也知道你生日那天的聚會是個陷阱,甚至……猜測到了寧揚那夜的真正目的……可我沒有阻止你去。」

「為什麽?」我是真的不明白。

「因為我嫉妒你!嫉妒得恨你!」

「為什麽?」我覺得一再問這三個字的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

易孟表情複雜地看着我:「小希,你真的很單純,幾乎不像個大學生,難道你沒發現我對盛樂的特別?」

覺得腦袋裏被繃緊的弦突地被外力一撥,四下搖晃個不停起來。

「我喜歡盛樂,甚至確信他喜歡男人後向他表白過,卻換來他一句『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很快我就發現他喜歡你,他甚至會故意扔掉林湃他們的留言條只為不讓你知道后故意躲他,假裝醉酒吻你,其實那夜我就在門外。他不敢正大光明地吻你,卻藉著醉酒強吻。呵,當時我聽着真諷刺,自己喜歡的人居然裝醉強吻別人,還是我的好朋友。心裏又是嫉恨又是不服,我不明白自己哪點比你差,從那夜你從寧揚那兒回來後,我心裏就同時被自責與嫉妒充斥煎熬。」

「所以,你就作寧揚的內應,將我和盛樂約會的行蹤透漏給他?」我靜靜地問。

拉住我手臂的人眼裏已有晶亮的淚光閃耀:「小希,是我不對,若沒有那些照片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了……可我真的沒想到,寧欣會把照片交到你家裏,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真的沒想到啊……」

「照片是寧欣交的?」默然半晌我問道。

「你匆忙回去的那天我打電話問她她告訴我了。」

「當時我很害怕,整晚都沒睡着。」易孟聲音情緒又變得激動,「小希,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是我。我豬狗不如,連自己的好朋友也陷害。」他抱着我的腿嗚咽起來:「你離開寢室的這些天,我都不敢多回寢室,每次踩着下面那張空床,我心裏就難過得發抖……」

「不關你的事,即使沒有你的通風報信,寧揚也會僱人來查我們的行蹤,至於被他強暴更不是你能阻止的了。」我平靜地說。

易孟抬起淚眼望着我:「小希……」

「真的與你無關,除了嫉妒,你並沒做錯,你僅僅只是沒有阻止而已。」

易孟走後我在房裏獃獃坐了很久。他沒有錯,他僅僅只是沒有阻止而已,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

「請問你們找誰?」

我看着突然出現在離樓梯口幾百米處的三個陌生男人,語聲平靜地問。心裏不緊張是因為自己確實沒有什麽好緊張的理由。通常出現這種情況不是仇殺便是搶劫,仇殺,我現在除了盛樂和204的一干兄弟外很少與其他人打交道,就是以前在學校也不曾與人結過什麽仇怨;至於搶劫,我更是無財可劫。不過他們的客氣口吻倒讓我微微一愕:

「司先生,請不要誤會,我們沒有惡意。」為首的一個高大男人向前一步,威猛的身形與他溫和的語氣不太協調,「我們少爺有封信要交給您。」

我疑惑地抬眉:「你們少爺?」瞬間想起了一個人,「你們是寧揚的人?」

「不錯,我們是少爺的私人保鏢。」一封棕色信封隨着語聲遞到了我面前,「司先生,這是少爺臨走前交待要轉交給您的信。」

「對不起,我不想看這封信,也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絲毫的瓜葛。」我提着食品袋往樓梯口方向走。

「司先生!少爺交代,請您務必要看這封信。」先前那威猛男人一跨步便攔在我前面,而其他兩人也堵住我的去路。大白天這幫人雖不敢舉止過分,但這裏人來人往被左鄰右舍看到這種情況還以為我遇到黑道尋仇,要在這兒長期呆下去也困難了。

我伸手接了信隨口說:「這下你們可以走了吧?」

「少爺還有交代,為了確保司先生的確有看這封信,要司先生當面將信拆開看完。」

遇到這樣的主人這樣的下屬,我只得冷哼了聲:「是嗎,他想得可還真周到。」

展開信紙,是滿頁早已凝乾的勁挺墨跡:

我知道這個稱呼讓你心裏不快,但請原諒,我只想這樣叫你。

我從小就是個佔有慾強的人,喜歡看中的東西總要想方設法據為己有。這也是從小我爸對我的訓導熏陶:這個世界上,只有強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看中的東西就要努力爭取。這成為我那夜強行佔有你的最初原由。儘管這樣做或許已經讓你對我深惡痛絕甚至恨我入骨。因為擁有你的那一刻真的很美好,或許我做錯了,但卻不會後悔。

這之前或許我自己都一直沒認真審視過自己的真正感受,只是依著自己的性子強要你,看到你和盛樂在一起會嫉妒得眼紅脖子粗,甚至跑到你家裏去拿你家人脅迫來親近你,這些近似瘋狂不智甚至可笑的行為,直到那天你不顧一切對我拳打腳踢時我才真正冷靜地從頭審視。當看到一向溫和守禮的你眼神狂亂地在我身上啃咬踢打,看到你眼中比憤怒更深的絕望,我自己的心也慢慢被揪得很痛。我霎時明白自己以後是絕對不想再看到你痛苦了。因為我不想讓自己痛苦。

希,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些照片不是我送到你家裏去的。我心中是嫉妒得發狂,但也了解這樣做的後果,既然錯過一次,我不會讓你再有第二次恨我的機會。不然,那些照片首先出現的地點會是學校的佈告欄,其實這些照片我拍來原是想打擊盛樂或是拿來做威脅他的籌碼。

但我不想推卸自己的罪責,若沒有我拍的那些照片便不會出現你被你爸逐出家門的事,你也不會狂怒悲憤之下在學校對我出手以至失掉學籍了。事實上那些照片是我姐偷偷從我抽屜里拿走派人交到你爸媽手上的。對了,我沒跟你說過我的家庭吧?我媽在我很小時就和爸離婚跟別的男人走了,而生意關係爸很少管我們。我和我姐一直相伴,從小感情很好,幾乎未有過爭吵,我知道她很喜歡盛樂,從盛樂剛進校時她就注意他了。她或許不會真正明白她的舉動給你帶來多大的傷害,我明白,所以知道是她所為後我對她說:以後我不會再叫她姐姐。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想求得你的半點原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從今以後,任何傷害你的人我都不會放過,即使是我最親密的姐姐。還有,希,提醒你小心易孟,你和盛樂的很多行蹤都是他透漏給我的。

我說過,我不會乞求你原諒我,我不需要。

我只需要你愛我。

因為我愛你。

往日我帶給的所有傷害,你不原諒也沒有關係。

因為我會以加倍的愛來償還你。

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飛機上了。而在寫下這句話時,我就已在試着體味看不到你的感覺。閉上眼,心有些難過。不過我的皮夾里有準備你的好幾張照片。

不用懷疑,我一定會想着你自慰的。

最後告訴你,這些天我幾乎每天都有來偷偷看你,但不敢走得太近,所以看不到你臉上的表情。也看到你和盛樂出雙入對,心裏雖然嫉妒得直痛,但這三年有盛樂照顧你,我也放心,請你轉告他一句話:三年後我會從他手上把你奪回來的。

希,我知道這次的事對你打擊很大,但我相信你能夠挺過來。其實你比你自己想的要堅強,這是我前陣子發現的。

等我,三年。或許不用,我會儘快回來。

記住,不要忘記我。

每天會想着你自慰的揚

「看完了。」我把信紙信封往食品袋裏一塞,「可以讓我走了吧?」

「司先生,請等等。」

我回過頭,一張支票遞到眼前:「這三十萬是少爺臨走前交待給司先生的。本來少爺昨晚打算親自交給您的,現在由我們轉交,希望您能收下。」

我淡淡掃了一眼:「多謝,我不需要。」

「司先生,請您務必收下,不然我們不好向少爺交待。」有了先前看信的經驗,我不再多費唇舌,將支票很乾脆地接到手上又馬上送了回去。

男人不解我何意。

我揚了揚頭:「你們可以回復你們少爺了,這三十萬我收了,現在只不過以我的名義送給你們做小費。」

我在三個男人面面相覷的表情里走進樓梯口上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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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的溫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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