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家的宇文剛心裏也充斥着和利人一樣的心思。
他才踏進客廳，手上的安全帽還沒放下，迎面母親就去過來一串話。
「剛！你又去找利人了？真是的……老跟表哥混在一起，你都二十歲了，怎麼還這樣呢？小時候沒關係，大了要有分寸，利人有自己的工作，你的課業也重……」母親還在絮絮叨叨，但剛已經重重的踏着樓梯回自己二樓的房間，這個動作又惹來母親一陣抱怨。
「真是的，走路輕一點啊！真不知怎麼把你生成這副虎背熊腰的樣子，為什麼姊姊生的孩子就那麼纖細……」這句話就是專指利人了。
和剛比起來，利人的確纖細許多。
「我長這樣還不都是你生的。」剛不悅的反駁。
「那倒也沒錯。但誰知道你小時候那麼可愛，長大會變成這樣呢？」
自知說不過伶牙利嘴的母親，剛打算趕快回自己的房間去，逃離這個話題。
「剛，你快放寒假了吧？」
「是啊。幹嘛？」
母親笑了一下。「沒什麼。我只是想提醒你別忘了我們要去美國兩個月，該處理的事可別忘了。學校的選課還有學費的事情，都要託人幫忙一下。」
「我知道。」
今年等初二后全家人就要去美國，這件事剛大概是在一個星期前知道的，而他還沒告訴利人。出國兩個月，這樣等於是說，自己將有兩個月的時間見不到利人？在這種感情危急的時候……
好不容易擺脫母親的糾纏，走進自己的房間，剛坐在床上深深的嘆口氣。
要是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長得像利人那樣，反正，只要能更接近他一點都好。如果兩個人的身高一樣，那他就可以直視利人的眼睛，不用像現在這樣老是只能看到他的頭頂，永遠不知當自己說話時，利人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如果兩個人的年紀相同，那自己便可以和利人擁有同樣的成長記憶，身處同樣的世代，然後一起出社會，談論著彼此都懂的事。不用像現在這樣，兩人的交集之處唯有偶爾見面的時候。這點讓剛很心急。
想努力追上他，但當兩個人的關係有一點改變的時候，利人卻裹足不前，甚至討厭這種關係。但如果照利人的意思後退，返到原來的樣子，那會變成剛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
這就像小時候一定要緊跟在利人的身後，不讓他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一般，長大之後，這種感覺不但沒改變，反而蛻變成一種更獨佔的情慾，不再滿足於只是跟着、順從著。
※※※
在利人去出版社的幾天後，宋御擎來了一通電話，說這次的稿子已經審核通過，並且順道通知了預定發行日期，以及稿費版稅之類的雜務。
據利人所知，情色出版社所給的稿費比其它出版社來得高，這自然是因寫這種東西需要擔負道德責任，而多花點錢，買下別人的道德良心，也未嘗不可。
「這次，出版社打算來個大型企劃。」宋御擎慢條斯理的說。
「企劃？有我的份？」
「是啊！很難得吧？」
奇怪，明明可以只說一句對就好，宋御擎偏要用這種口氣說，天生愛譏諷人的個性，怎麼改也改不掉。但利人不滿歸不滿，還是抓着電話筒聽他說話。
「我們打算來個「薑是老的辣」系列。女大男小，講述成熟女性的高超技巧，以及年輕男性的威猛能力。這系列由Ｌｅｓｓｏｎ、亞當、李凡還有你來執筆……」
「等一下！提出這個企劃的是誰！？」
「是社長。你出運了，居然可以寫社長親自提的企劃，高興嗎？」
宋御擎嘴上說得平靜，心裏早已笑岔了氣。林巨廣毫無文學素養，提出這次的企劃，是因他自己想看成熟女子的性愛場面。
「我……我……我可不可以……」
利人打算拒絕。別開玩笑了，什麼成熟女子的性愛技巧，他如果知道那些事早就可以去當牛郎，不會還在這裏寫清純少女和總裁的愛情故事。
「不能拒絕。」宋御擎洞燭機先，早一步拒絕了他。
「可是我不懂年長女人的心理，而且為什麼不叫實力強一點的，像是Ｍｒ．Ｊ什麼的……」
「我想你的文風比較適合社長的口味。」
一定是私心，私心！
捨不得叫你心愛的Ｍｒ．Ｊ下海，就推我人火坑！爛編輯！利人心中偷罵。
「你是不是在偷罵我？反正，Ｍｒ．Ｊ需要休息，跟你這種小嘍啰是不同的。另外，社長打算舉辦年終尾牙，有空可以來吃。」
宋御擎交代完重要事項之後，便把社長說的雜務通知一下。
「這次是在晶華宴會廳舉行，一桌的菜大約是三萬元的價位，老闆可是越來越慷慨了。」
利人眼睛一亮。「晶華？我當然會去！」
「是啊！你平常吃到好菜的機會也不多吧？而且你明年有沒有機會吃也不知道，還是來得好。」
「你……」
「我還有別的作者得處理，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自己要記得該做什麼，可別又讓我來提醒你。」
等宋御擎掛了電話，利人連忙將剛剛記下的便條紙再看一次。
一是出書日期，二是稿費支票，三是大型企劃，四是尾牙。
如果不管那令人頭痛的企劃，接下來的年假，可以好好輕鬆一陣。這次的大綱等年假放完再交就好了，如果審過，再開始動工。
如果照這樣計算，他有將近一個星期的假期。
稿費又剛剛到手，實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也。既然這樣，乾脆來策畫一次旅行，若剛想去哪玩，就帶他去好了，好久沒跟剛出去玩了呢！
嗯？不對啊！利人猛然一驚。他幹嘛還想到剛啊！
要玩自己也可以去玩，何必要和剛粘在一起？趁此機會甩掉從小粘著自己的剛，不是很好嗎？利人搔搔自己的頭，這是一個好辦法。
或許就是兩人從小粘在一起，太過親近，而以為彼此是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但那只是一種誤會，因為從來沒有遇到別人過，所以就把親情誤認馮愛情，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如果要打破這種情況，分開是最好的決定。
可是……想到「分開」，連對利人本身都是一個困難的決定。
兩個人在一起那麼久，濃厚的親情早就化不開，何必為這種脆弱的愛情放棄了原來美好的親情？
還是找剛一起出去玩吧，因為難得的假期……
※※※
冬天裏難得的溫暖陽光，讓剛在午休的時候，拿着一本利人的小說在福利社旁的廣場打發時間。
現在是學生們到福利社買午餐的時刻，因此一個高頭大馬的男生手上拿着一本讀者以女性為主的小說坐在這裏研讀，實在引人側目。
但剛不管這些，只是自顧自的看着小說。
利人的小說就像他的人一般，充滿著許多不合理的橋段。
他急於描寫性愛的片段，對於感情的描述往往略過不提。
其實人的愛情也有建築在身體聯繫上的吧？但是如果想要更深層一點的東西的時候，只有這種聯繫會讓人覺得很空虛。
書不太厚，兩百多頁的內容，交代一場快餐愛情。
利人從不把小說中的時間拖得很長，兩年是他的極限。通常男女主角很快的相遇了，而通常他們又會有一場衝突，而或許在吵了一場架之後，兩人突然之間發現對對方有特殊的情懷，至於第三者、家庭糾紛更是常見的不得了。
感覺上他並沒有用心去刻畫愛情，男女主角每隔幾頁便嘶吼著。「我愛你！」聲淚俱下，彷彿天崩地裂，可是讀者看的時候，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代表了利人的心理，或許他覺得愛情就是這樣吧！
又吵又鬧，必要時來個第三者，當一切困難都解決后，兩書本的厚度剛好也將近兩百一十頁，那就可以謝幕，王子公主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這本書的最後，男女主角在夕陽映照的沙灘上奔跑，然後雙雙跌在沙灘上。
「寶貝，我抓到你了！你這叫我揪心的小傻瓜。」
「討厭。人家不來了！」
男主角深情的捧著女主角的臉，輕輕的說：「我愛你……永遠。」
「你……」女主角羞紅了臉。
兩人雙唇相貼，在昏黃的夕陽中吐出愛的誓言。
合上書，剛從內心深處完全的感到絕望。
對一個愛情觀這樣的人，到底要如何能讓他覺醒呢？告訴他，愛情是有痛苦的，當無法兩情相悅的時候。告訴他，要他體諒別人愛他的心情，要他有所響應，而不是只是被動的被愛……
這種事該如何告訴他？
「剛！」
林於城拿着瀧州龜太郎的新注史記從后敲了坐在木椅上的剛一下。厚達四、五百頁的巨作敲在人腦上剛好可聽到清脆的脖子喀嚓聲。
「你……」剛心情已經夠差了，又被打上這麼一記，臉色難看。
「好啦！好啦，對不起，別瞪我啊！」
「下次不要隨便拿那種東西打人。」
「是。」林於城知道剛的脾氣好，所以也不怕他凶。
剛平常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是不會一直放在心上的，這是他的優點。會讓他一百愁眉不展基本上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那個寶貝表哥又對他說了什麼話或幹了什麼事。
「別生氣了。」林於城見剛臉色沒有好轉，跟平常大不相同，連忙想辦法賠罪。「哪，我帶了一本Ｍｒ．Ｊ的新書給你。你有這本了嗎？」
「沒有。」
林於城把書塞到剛手裏。
暗紅色的書皮上，流滿黑色血跡，這是為了符合鏤空燙金的書名--「死屍宴會」。
剛不滿的將利人的書與之比較，很明顯整體的質感硬是不如Ｍｒ．Ｊ的這本新書。這就是大牌和小牌的差別嗎？「你們也對利人太過分了吧？」
「又不是我乾的，你該去問我老爸啊！」林於城聳肩，這有什麼好吵的，誰賺的錢多當然對他好一點啊！
「這本書有一貫Ｍｒ．Ｊ的風格，他認為最極致的性愛和死亡得到的快感相等，所以這次的主題是性虐待和存在主義。」
剛好奇的隨便翻開一頁。
「……他勒住我的脖子，在我身上滑動。黑暗的空間讓我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感覺到脖子上撕扯的痛感窒息感融合他在我身上進出導致的高潮，而我……」
「喂喂，看就好，別念啊！」
林於城尷尬的制止剛繼續念下去。
「真的是性虐待。」剛喃喃的說。Ｍｒ．Ｊ的文字具有蠱惑性，極度的頹廢卻又極度華麗，這是他紅的原因。
「就跟你說了啊！」
「……我問你一件事。你認為一個人寫的書代表他的愛情觀和性愛態度嗎？」
「什麼？」林於城楞了一下，沒事問他這件事做什麼？
剛拿着兩本書，比較性的翻著。不同的作者寫作方式就完全兩樣，這不是所謂的好跟壞，單純的只是風格的差異。
就像Ｍｒ．Ｊ雖然被很多書評家稱讚，但他的讀者局限於某個年齡層之上。而利人雖然聲勢有差，但其實也有一部分愛看他的書的讀者。
「我認為會。即使本人否認，但不可避免的那一定代表作者某部分的想法，不管是潛意識的，或是他自認是開玩笑的玩意兒，其實都包含了一部分的作者「本身」。越是深刻的東西，包含的成分越大。」
「那又怎樣？」
剛嘆了口氣。「對於愛情方面，我只能藉著利人的書去了解他。可是看這些小說卻讓我覺得我離他越來越遠。他真的認為愛情定像這樣兩人說着甜言蜜語，在沙灘上追來追去，汽車洋房充斥，大家每天只要煩我愛你、你愛我就好了嗎？」
「當然不是。」林於城聳聳肩。「再笨的人也不會相信這種謊言。唉！你想想看，這麼薄的一本書，你希望給大家什麼？難道是大道理嗎？作者跟牛郎一樣，你給我錢，我讓你爽，就是這樣啦！」
「這樣好象不是正當目標……」
「什麼才是正當目標？帶給全世界娛樂，用色情同化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這不僅是我爸的目標，也是我的理想，我這一生就是要做這麼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不成功變成仁……」
「是是是，神經病。」剛哇了一聲，將兩本書收進自己背包中。
「你待會兒沒課嗎？」林於城問道。
「沒有。」
「那你要做什麼？回家？」
「這個嘛……我想我會去利人那兒吧！」
剛笑了笑。林於城卻吐吐舌頭。「你還沒死心？你那表哥，說魅力沒魅力、智能沒智能，而且還抵死不從，你幹嘛還纏着他？」
剛楞了下。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就喜歡他了。」
「可是他不喜歡你。」
「所以我要讓他喜歡我不是嗎？」
林於城嘆口氣，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卻不喜歡自己，除了痴纏之外，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就是「放棄」不是嗎？可是這樣看來，剛從未想過放棄。
※※※
利人正忙着趕稿的當頭，突然門鈴聲大作。利人不開門也知道那是誰了，平常來訪的人也不多，會一天到晚來的就是那一個。
果不其然，一開門就瞧見剛開心的站在門口，利人馬上說道：「我在趕稿。」意思是沒空相陪，請自便，順道便想把門關上。
但剛用腳頂住門，舉起手上的膠袋。「嗯，所以我來做飯給你吃。」
「不要！我上次的氣還沒消！」
剛不理會利人，他身高高、身體也壯，利人自然擋不住他，硬是擠了進去。利人只好也由他去。
剛到了廚房便洗洗切切起來，利人又繼續改自己的稿子，居然毫不受那些聲音影響，彷彿那本來就該存在一般閑適。
這樣的生活真是不錯……利人茫然的冒出這個念頭。
突然之間，濕漉冰涼的手貼在利人臉上，剛溫柔的聲音響起。
「吃吧！做好了。」
利人心蕩神馳，卻連忙定住，脫開他的手，低頭走到餐桌旁拿起意大利麵便吃。兩人對坐吃面，卻一言不發，讓人尷尬得很。利人只好找話題說：「你快放寒假了吧？」
「一月二十號放假。」
今年的農曆年比以往都早，所以學期地出乎意料的短了，感覺上才剛開學，卻又馬上放了假。
「那……要不要找個時間一起出去玩？」
利人刻意問得毫無特殊意義、語氣輕鬆。他微微抬眼觀察剛的反應，卻瞧見後者滿臉僵硬。
這個情形讓利人有點慌張，刻意解釋起來。「你知道的，就是玩一玩啊！沒什麼特殊的意思。我剛好有假期，想散散心，找個人陪比較有趣，你又放假……」
剛打斷他的話。「我要去美國兩個月，等初二回外婆家后，我就要走了。」
「啊？」
「爸媽他們已經買好機票，說是要去洛杉磯的小姑家……」
「可是以前你們都在台灣過年啊？」
「最近景氣不好，我父母想趁過年出國散心，拋掉那些煩人的事情，所以我……」剛滿臉歉疚的說着。
「那我們不是只有初二見得到面？」
利人掐指一算，年假一放五、六天，剛好又在寒假期間，那就會在國外待得更久啦！本以為放假遠比較可能見面，沒想到卻比平常更難看到彼此。
感受到利人語氣和臉上的失望，剛更加抱歉。
「對不起啊！我本以為寒假可以陪你的。」
利人寒了臉，這種說法，好象自己在纏着剛似的。
「陪我什麼？雖然見不到面有點寂寞，但也不至於看不到你我就會死啊！」
「是嗎……」剛沒再說什麼，只是靜靜的吃着自己的意大利麵。
利人難得敏感的察覺出自己的一句話又讓兩人的關係再度敲出一道裂痕。
當天晚上回家后，兩人都夜不成眠。只是利人是為了剛要出國，剛卻是為了利人一再地明顯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