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俊美……

世界上為什麼會有人長得那麼漂亮啊？

方利人躲在情色出版社玻璃大門外面放置的一棵藍棕櫚之後，視線穿過層層重迭的細長葉子，偷窺坐在靠近門口正在工作的宋御擎。

削尖的臉型，配上細長的眉眼和精緻口鼻，這種長相的宋御擎算是古典型的人。而且他的動作動靜皆自得，如跳舞一般沉靜卻流暢優美。

唉呀！站起來了，唉呀！靠近了，走路也像雙貓咪似的都沒有聲音呢！連西裝的料子都挺高級的……

「偷窺是不好的習慣。」宋御擎打開玻璃門，從藍棕櫚後面把利人揪出來。

「我要觀察不同類型的人啊……」

「你敢把我寫進你的小說，我發誓會殺了你哦！」宋御擎微微一笑，看得利人全身發冷。

「什麼嘛！過分！既要我寫得好又不準觀察，你很適合當小說主角耶，你知不知道？」利人緊抱着牛皮紙袋，被宋御擎拖入出版社，嘴裏還不忘咕儂。

開什麼玩笑！誰要當你的小說主角啊！

宋御擎自忖憑利人的一貫設定，像自己這種人一定被他寫成情婦包養的小白臉，要不就是跟男主角搶女人的好朋友Ａ，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貨色。

利人被搜到出版社會客室沙發上，才一坐下，宋御擎就伸出手，說道：「稿子交出來。」

「是。」利人乖乖的像朝貢似的把牛皮紙袋奉上。

「很好。」宋御擎回以滿意的笑容，優雅的坐在利人對面的沙發上。

「嗯……我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麼？」

宋御擎從袋子中拿出計算機打印稿，先大略翻了一遍之後，開始從第一面細細看起。對於利人的問題，他一邊看一邊心不在焉的響應。真是的！利人怎麼老是那麼多錯字，叫他一邊寫一邊拿一本辭海在旁邊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你是不是學過舞蹈之類的？因為你的動作跟普通人不太一樣……有點太精緻了，好象隨時隨地都處在會被人糾正的狀況下。」

宋御擎斜眼瞄了利人一下。這小子雖然小說寫得不好，但觀察人倒還觀察出一點心得來了。

「不關你的事。管好你自己比較重要。」

「是。」面對宋御擎利人可是完全不敢造次。

「請喝茶。」

工讀生倒了兩杯茶走過來放在桌上，利人連忙點頭致謝。

他無聊的喝起茶來，眼睛在會客室里亂飄，看見Ｍｒ．Ｊ的新書似乎又出了，堆放在角落。這傢伙未免太神，自己寫一本的速度夠他寫兩本。算一算，他的銷售量至少也是自己的三倍吧！

在翻完第一章之後，宋御擎抬頭對利人說。比起上次的文章，這次他明顯進步很多，對於人的心理描寫變多，不再像過去只是老在寫一些動作、景色。

這使他這部作品的整體架構更具合理性，也比較通順。和他先前那種天馬行空式的作品內容不可同日而語。

「嗯，好。」

利人難得被稱讚，露出滿足的笑容。

宋御擎將稿子整理一下，便站起身準備送利人出門。但利人指著角落一堆書，說道：「那是Ｍｒ．Ｊ的新書？可不可以送我一本？」

「你喜歡他的書嗎？」

「嗯……還好啦……看不太懂。」利人老實的說了感想。說實在，他老是搞不懂Ｍｒ．Ｊ想要表達什麼，通常是剛先看完再跟自己說，然後他負責點頭就好。

聽到這個感想，宋御擎輕笑一聲。

「我也覺得你應該看不懂Ｍｒ．Ｊ的書。如果說他的牆高及數仞，若不得其門而入，則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那你的就像是路旁的心水窪，只需一眼，甚至不需量測，就知多深了。」

「宋御擎！」

完了，御擎又發飆了。

但眼前的利人依然不知自己的明嘲暗諷，正呈白痴狀態中。幹嘛啦，反正利人又聽不懂，說一說有什麼打緊。

但宋御擎不高興的眼神直射過來，宋御擎只好擠出一絲勉強可算溫柔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你的小說淺顯易懂，真是太市場啦！尤其最近又進步了，我對你寄予厚望。」

利人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討厭，怎麼這樣稱讚他呢！一點都不像平常恐怖的編輯，而且還露出那種古典美人笑容，讓他心跳給他漏了一拍。

「還好啦……其實我也覺得自己進步了，最近寫起來有如行雲流水呢。」

「那就好。」宋御擎拉開玻璃門，比出一個請的手勢。話說完就快點走吧！

但利人卻又開了口。「嗯……還有沒有別的作者的書，也給我幾本吧？」

宋御擎狐疑的看了利人一眼。平常，他能夠趕快逃離自己面前，就絕對不會多待一秒鐘，今天卻像吃錯藥似的，故意找借口留着。

儘管如此，宋御擎還是走到書櫃旁，將這個月的新書一本本的挑出來，放在利人手上。

「這些是這個月出的，以前出的你都有了吧？還是你要再多拿幾本？」

「哦……不，那些我都有了……」

宋御擎又去拿了個膠袋替利人裝好，先前宋御林狠狠罵過他給書至少要用個膠袋，以示尊重，之後他就不敢再那麼造次了。

利人猶豫的看着袋子，又磨蹭的問道：「那……有沒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這下不論是誰都可以看出他不想離開這裏，而宋御擎眉頭一挑，不耐煩的下達逐客令。「沒有！就算讓你幫也是越幫越忙！沒事就趕快回去給我寫稿子！」

「是……」

利人垂頭喪氣的去了。等他走了好一段時間，宋御林才從自己的辦公桌上抬起頭，滿臉笑意，問道：「他到底怎麼了？好象很不想離開這裏的樣子，平常不是把來出版社當作酷刑嗎？」

「不知道他吃錯什麼葯。」

「是不是……一出了出版社就有不想見的人或不想做的事？」

宋御擎聽到宋御林的問話，嘴角勾起。他突然想到，前幾個星期，利人不是才嚷着不想見某人？難道這次又是一樣的情況嗎？

※※※

方利人才出了出版社，便大大的嘆了口氣。

就算想盡辦法不想離開出版社吧，但其實又哪真的有那麼多事可做？

可是他真的很不想見某個人……

才想到這，一台１００ｃ．ｃ．的機車就從路的盡頭飛馳而來，畫着漂亮的弧度之後剛好停在利人面前。騎士脫下安全帽，滿臉笑容。

「利人！結果怎麼樣？」

啊！又叫我利人……方利人習慣性的眉毛又皺成一團。

打從十月間剛突然宣佈不想當他表弟（這種事可以說不想就不想的嗎？），然後又說了一堆怪話之後，從此就利人、利人的叫。

而且每次叫的時候，聲音有高有低、有甜有膩，利人有時聽着都不好意思起來。這種叫法，好象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似的。

「怎麼了？我問你稿子過了沒啊？」

剛笑道。順道把一頂安全帽塞進利人手中，拍拍後座要他上來。

利人猶豫了下，他現在不想見的便是這個自幼跟着自己的表弟。自從剛莫名其妙的硬說喜歡自己后，兩人連相處的方式都變了，感覺上剛變得越來越陌生。就像今天，剛從來不曾強迫過自已做什麼，可是現在卻會硬來接送自己，講話也不再那麼畏縮。

瞧了滿臉笑容的剛一眼，利人沒好氣的瞪他。

「當然過啰！我可是出版社的賣座小說之王，哪有不過的道理！」

「你自己說這些話也不知害臊。」

剛哈哈的笑出來，利人滿臉通紅。

「我……我幹嘛害臊！」

剛微笑閉口不答，勾勾手指要利人坐上車，利人搖頭，想把安全帽還給他，卻被剛一把抓上機車，緊接着機車便急馳而出，嚇得後者驚呼出聲，但剛不但沒有抱歉之意，反而越笑越大聲。

「你這傢伙！騎慢一點！我可不想跟你死在這裏！」

「放心吧！」

放心什麼！利人緊抓着剛，心裏埋怨，卻不敢大聲說出。

「編輯還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我的稿子被稱讚了。」

「那太好了！能讓你那個編輯稱讚不是很難嗎？說些什麼？」

剛壓住利人環著自己的手，將自己的手覆蓋上丟。利人驚了一下，使勁想把手抽回，卻徒勞無功，也就隨他去了。至少這種肌膚相親的熱度他不排斥，甚至很喜歡，儘管兩人的心意無法相合。

「他說我淺顯易懂，嗯……還有什麼？啊！還有具有市場性。」

「傻瓜。」

「為什麼這樣說我！？」利人哎哎怪叫，頗不服氣。憑什麼他要給比自己小的人罵傻瓜？

「他是在損你，你聽不出來？淺顯易懂指的是你的文章幼稚，市場性是指你的小說通俗，沒一句好話。」

「怎麼可能？」

「編輯在說這幾句的時候神情如何？」

剛好意提醒利人，而利人這才想起，宋御擎說這幾句話時，表情與其說是稱讚，倒不如說是諷刺多些。難不成宋御擎真的在說反話？想到這，利人又有點傷心，不說話了。

剛聽他安靜下來，心中不忍，開口安慰。

「你那編輯本來就是這樣，又有什麼好難過的？」

利人不高興的回道：「我知道他本來就是這樣！我氣的是你居然講話也不留點口德！你明知道我不喜歡聽這些話。」

「但我還是得說，不是嗎？」

剛淡淡的說，利人一氣，便不再說話。

他縮回剛寬大的背後，躲避冷風。將臉頰貼上他的背，讓熱度傳導過來，而且夾帶着剛的味道。

真想睡覺啊！不過跌下去就不好玩了。

「利人……的話……口袋！」

剛大聲的喊了幾句話，但大部分都被風吃去了，聽不見說什麼。

「什麼？！」

剛好遇到紅燈，機車停了下來。剛說道：「我說……冷的話，就把手放進我外套的口袋。」

剛說得平平淡淡，沒有特別之處，但利人卻聽得臉紅。

突然之間，心臟像被刺了一針似的那樣，有點痛。利人很想像小時候那樣對待剛，但他不能這樣做。從幾個月前開始，他就知道剛對他抱持着親人以上的情感。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又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這種問題超過利人的思考力，他只能接受結果就是變這樣了。兩人上了一次床、打了幾次啵兒，照一般人的標準來看，可能算情侶吧！

可是他們又是兩個男的耶！男跟男的情侶標準有沒有比較嚴格一點？

當機車再度移動時，利人的整個腦子都難得的不停運轉。

因為他和剛上床，而剛說喜歡他，所以兩人的關係改變。如果一切倒轉回去，

假裝沒上過床，而剛也不再喜歡他，那兩人就會回復原來的關係。

想到這，他無法再想下去了。他沒有照剛的話做把手放在剛口袋裏，

兩人只是一路無言的馳騁。

※※※

當機車到達利人的公寓樓下，天色已漸漸變暗。小小的巷子中只有路旁的路燈閃著昏黃燈光。

停下機車，剛脫掉安全帽，輕輕的呼喚已睡着的利人。

「利人？到家了。」

「嗯？」

利人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便從機車上下來。但他發現剛沒有下車的意思，便問道：「你不下車嗎？」

「我還得回家去。」

剛笑着接過利人遞過來的安全帽說道。他連機車的引擎都沒熄掉，看樣子根本不打算留下。

「不住我家嗎？」

剛的家離這約有一小時車程，而自己的家離剛的學校也比較近，所以有時候剛就會住在利人家裏不回去了。利人擔心剛現在再騎回去不知又要花多久時間，所以就依照往例的問了。

這應該是一個普通的提議，但剛卻沉吟了一陣，才回答。

「你說真的還說假的？」

利人楞了一下，剛無奈又有點焦急的抓着自己的頭髮，他靠在機車的把手上，低頭輕聲說：「你到底記不記得我說我喜歡你？我是認真的，很認真。」

他粗獷的手指在漆黑的頭髮間滑動，以前那隻手是纖細的，現在卻可以單手抓起一顆籃球；在過去圓潤的臉也變得線條剛硬，有着尖挺的鼻子和濃眉，只有眼睛看得出小時候的溫順。

「我很久沒住你家了，從一個月前開始。」

一個月前……正是剛喝醉酒的那個晚上。

想到那天晚上兩人做了什麼事，還有當時的溫度，當時的言語、喘息，利人就想逃到天涯海角。

這一個月來，利人時時會想到當時的情況，甚至寫小說中的床戲時，更是刻意避免去回想，但身體卻早已牢牢記住那種感覺。

彷彿知道利人心中想到什麼，剛很有默契的也尷尬起來。但如果不克服心理上的障礙，那自己就還是過去什麼都不敢說的宇文剛。

「我……我想我還是老實說好了。」剛舔了一下因冷風乾燥的嘴唇。

「我對你一直有慾望，也不知能否控制得住，所以我無法住你家。」

說得這麼明白，活像自己寫的Ａ書。

「……沒辦法改變了嗎？」利人悶聲說了一句。

「嗯？」

「我說回到過去的樣子，不行嗎？」

剛苦笑了一下。

「不行。你認為你可以嗎？我們真的可以裝作一切都沒發生過的樣子？至少我沒辦法。」

利人默然響應，說不定可以，可是剛不想這麼做吧！

突然一隻強壯的臂膀將利人拉過去，剛的嘴唇印了上來。本來只是舔著嘴唇，但舌頭伸進之後就成了深吻，在可能會有人經過的小巷，毫無顧忌的緊貼彼此。

「……剛！」

利人好不容易推開剛，滿臉通紅，自已也搞不清是憤怒還是害羞，但他努力的擦拭有剛唾液味道的唇，不高興的說：「你幹嘛這樣！？這裏是街上啊！」

剛的嘴唇也是濕潤的，他戴上安全帽，平淡的說道：「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罷了。」

那也不能在大街上啊！

「我才不管你！」

利人氣得掉頭就走入公寓大門，當爬到三樓樓梯時，正聽到機車飛馳而去的轟隆聲。

他加緊腳步，沖回自己的居處，打開大門，把鑰匙住玄關旁的柜子一丟，人就跌在地上拚命喘氣。

我喜歡你。

閉嘴啦！

我對你有慾望。

閉嘴沒聽到啊！青春期的男人對什麼都有慾望啦！

剛的眼神在心中迥盪不去。

不要用那種好象在訴說什麼的眼睛看我！利人心中氣苦，卻是忘不了。

更可悲的是，利人知道自己的身體因為剛剛的吻而炙熱著。為什麼心和身體總是無法相合呢？

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任由地板降低自己體溫的利人，突然想到特地為剛拿回來的Ｍｒ．Ｊ新書也沒拿給他。

下次見到時拿給他好了。可是說不定下次見面又是那麼尷尬。

想到這，利人憤怒的往地上用力一踢。煩死人了！這種情況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