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我的二十三年生命中,前半段是戲子,後半段是婊子。

木桶里水汽蒸騰,我低下頭,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只是隨着水在晃,浮浮沉沉由不得主,好像前半生。

二十三歲,我算是個比較老的婊子了。

老,意味着我身經百戰;意味着我沒有可能高高在上,等待着男人千金一擲的一睹芳容;意味着我沒可能有自己獨立的院落,以及使喚丫頭;意味着我即將人老珠黃,貧困交加。

值得慶幸的是,我自己想到了這一天,所以我還算略有積蓄,更重要的是我做好了承受一切結局的準備。

作為一個離崗的婊子,心態很重要,我一再這樣的告誡自己。

那些守着牌坊的寡婦也未必就比我幸福,只要遠走他鄉,不成再抱一個兒子,就行了。男人,我前半生見多了,不稀罕。

更重要的是,我從來不是紅顏老去的頭牌,沒有什麼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悲苦,我姿色平平,氣質平平,於是未來平淡的生活就會對我敞開大門。

說起來,我真該在妓院裏面授課,讓一樣苦命的女子能夠有好好活下去的勇氣與能力。

「蘇青嫣,你淹死裏面了?快給老娘滾出來接客!」

門外傳來媽媽尖聲的呵斥,伴隨着的還有砸門聲。

我手忙腳亂的穿上衣服,濕漉漉的頭隨手一系,趕忙打開門,笑嘻嘻道,「媽媽彆氣,當心嚇走了客人。」

她拿手指狠狠的點了我額頭一下,「算你識相,趕緊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說完,她轉身走開。

我揉揉頭,臉上掛着笑,走進緋紅閣,只見一個男人坐在地上靠在床沿。右肩頭不斷的有血滲出來,染紅了白色的外套。我當即就要喊,不想他臉上表情比我還震驚。

我反而平靜下來,出門一看,果不其然,這是燕紅閣,不是緋紅閣。猶豫一下,我又進去,蹲下身對那個男人道,「公子,是我走錯,打擾了你興緻,抱歉抱歉。」說完,我起身離開。

「姑娘且慢。」那個男人低低道,聲音中帶着一抹威嚴,讓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轉身回頭看。

他臉色比白衣服還白,搖搖欲墜。

我立刻雙手亂搖道,「我不會喊人來,但是我也不會幫你任何。」

我遍讀詩書傳奇,深刻認識到:千萬不要相信落難的公子,也不要散盡家財供他讀書科考,還不要從良跟着他,更不要為了他三貞九烈。那些個這麼做的妓女都是滿腦子幻想,缺少對現實的深刻認識,最後搞得自己那麼凄慘落魄。

再有人說你是才女美女奇女子,你先也是妓女。本質上,沒人看得起。

不自量,活該。

所以,從根兒上,我就不要和這個男人有任何瓜葛。

他看着我,有絲詫異,又有些憤怒。

看他衣衫華貴,面容英俊,估計是沒被人拒絕過,惱羞成怒了吧。其實如果他是健健康康來的,我也願意和他一夜夫妻,估計能拿到不少好處,可現在這狀況?算了吧,謝絕不敏。

他左臂抬起,用蒼白秀氣的食指指着我,道,「你……你你……」

我不想多說,正要退出去,卻聽見媽媽在外面罵道,「蘇青嫣那個賤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陳公子等了那麼久了,翠心你快點去緋紅閣,給我把陳公子服侍好。看我一會兒不打斷了她的狗腿。」

完,我閉上眼,這下子好了,進退不得,剛才就不該聽他廢話。

睜開眼,看見那個已經快歪到床底下的男人一臉笑意,「你……是賤貨蘇青嫣?」

這個王八蛋清醒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麼嘲弄我。

不過我不生氣,我本來就是個妓女,難道能因為別人說我是婊子哭天搶地?倒是這個男人,我蹲下去,饒有興趣的看着他,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了,還在這裏叫板,非要報復我一句才甘心,多麼的小心眼兒啊。

「張公子,哎喲,您怎麼才來,快快,燕紅閣,裏面請。」

幸虧媽媽的嗓門其大無比。

我飛快的站起身,已經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和男人得意的笑。

來不及了,我無法進行任何思考,掀起裙子,用力的把地上昏迷的男人往床底下踢,他本是側身,正好一轉身進了床底,我放下床單,轉身坐到床上,一臉嬌媚的對推開門的男人笑道,「張公子,多久沒來了?」

說實話那天晚上我很緊張,勘比我的第一次接客。腦子裏總是蹦出那個床底下的男人。而這個張大胖子今天似乎心情格外的好,跟那兒跟我玩什麼吟詩作對,拜託,想玩清高的來我這裏做什麼,後院才是才女美女年輕少女。

我只能硬著頭皮跟他敷衍。

天爺,要是床底下的男人清醒了跑出來,我一定一口咬定我沒見過他,是他偷偷進來的。要命,怎麼我好像是個和情夫偷情被丈夫撞見的妻子。

「呀,怎麼一轉眼都四更了!」張大胖子搖頭晃腦道,轉過身抓住我的手,「青嫣,我不得不回去了,你知道我家那個母老虎……」

我嚶嚀一聲,依依不捨,輕輕道,「張公子,良宵總苦短,你……下次早點來……我一定親手做幾個點心,同你把酒言歡。」

「自然自然。」張大胖子一臉嚴肅,站起身走到門口,把一錠銀子放到我手裏,「別跟媽媽說,自己出去買點脂粉,看你今天晚上臉色這麼白,叫人心疼。」

我心花怒放,趕忙把銀子踹到懷裏。

送走了張大胖子,正好又遇見了媽媽,我自己心虛,腳往屋子裏面縮。

「站住!」媽媽臉色鐵青,快步到了我邊上,徑直進了屋,坐在椅子上,「蘇青嫣,你是不是又走錯了屋?」

我低頭囁嚅半晌,點了點頭。

媽媽嘆口氣,「你這個窮命,這麼點路你都能錯,真讓你生在富貴人家你還不得走丟了。媽媽知道你懂事,也聰明,氣你歸氣你……唉。」話說一半,沒再說下去。其實我們這樣的環境,能有什麼好多說的呢?一切都是**裸的,沒有彩鳳,都是烏鴉,一不小心掉來個鳳凰坯子,則比烏鴉還慘。大家最好半醉著過,混到日子終了,喝碗孟婆湯,期待來世更實在些。

媽媽搖搖頭,站起身走了,還幫我帶上了門。

我喝口茶,踢飛了鞋,吹滅了蠟燭,一下倒在床上,說不出的疲憊。只有那一錠銀子,散著溫溫的熱氣,給我些安慰。

今晚月色皎潔,昨天下過雪,還沒化,映的窗紙明亮,一地光華。

忽然想大聲的唱,唱一曲斷壁殘垣。

其實,我嗓子是很好很好的,畢竟,十多年血汗練出來的。只是被人下藥毀了,自此,我再也唱不出。那個愛我如同父女的班主在現了我失去嗓子的時候,神色如常的就把我賣給了妓院,當着我面和老鴇討價還價。

我沒哭過,從來沒有。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我哭不過是引人訕笑。

其實別人,何嘗不是無情和無義的,這人間,人情冷暖,冷暖自知。不下藥給我,她就永遠不是主角;不賣了我,難道他花錢養一個廢物?

突然,我現床下出現個黑影,剛要尖叫,想起是那個昏過去的白衣人,於是道,「喂,你出去的時候輕點,給我帶上門,別讓別人現。」

他細細簌簌的動作停了下來。

半晌,我以為他又昏過去了。

「喂。」我低聲道。

「幹嗎?」他聲音明顯不悅。

「幹嗎?」我有點火,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厭煩道,「是你想幹嗎,趕緊走,別在這裏磨蹭,我這裏一沒錢二沒人。」

他身上帶血,真讓人在我這裏抓到去報官,鬼知道他什麼來歷,萬一給我惹來麻煩,以後生意都沒得做。

「哦?」他冷笑,「你不是人嗎?」

「我?」我跳下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上,指著自己鼻尖道,「我是個妓女,你見過有人拿妓女當人嗎?還是你不知道妓女是什麼意思?」

他一把推開我,充滿厭惡,「不知道也得知道,聽了半夜你工作,你以為我願意聽?」

我怒從心頭起,「你偷聽還好意思說,有本事你早就離開,幹嗎像條狗一樣的躲在我床底下?」

「啪!」我捂著自己火辣辣的左臉,瞪着他。

月色之下,能夠清晰看到他黑漆漆的充滿怒火的眼睛,「我沒有見過嘴巴像你這麼髒的女人,如果你是男人,這一巴掌我就打殘了你。」

我心慢慢的靜下來,涼涼的。

跟他爭什麼呢,難道想聽更多誣衊自己的話?早就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笑着把臉送出去,才沒人打。

我嘆口氣,幫他打開門,「公子,請。」

他挑起眉,狐疑的看着我。

我苦笑,難道我還能害他什麼不成?

他沒受傷的左臂伸進懷裏,掏出些東西往我懷裏一塞,悶聲道,「多謝你了。」說完,他出了門,蹣跚的走了。

我見他走遠,放下心來,點上蠟燭,驚訝的現,他塞到我懷裏的,居然是一堆金葉子。沒看出來,他竟出手如此闊綽,到底是什麼身份?細細回想,才覺他容貌依然刻在我心上,並非我對他有什麼情義,只是他很容易讓人記住罷了。不怒自威的氣質,高傲的神態,濃眉,漆黑的眸,斧鑿一般的輪廓,青色的下巴,好像一頭憤怒的獅子。

苦笑,他什麼身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倒是這些金葉子可得藏好,不能讓媽媽現了,明天抽空就存到票號去,後半輩子的保障啊,我心裏暖洋洋的。感謝今天晚上我走錯了屋子,遇見了財神。

次日晨,我從床上爬起來,說是次日,其實我也不過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個多時辰罷了,誰又睡得着。

白天妓院裏面門可羅雀,甚為冷清,頂多後院能傳來點戲謔之聲,年輕少女的歡情罷了,可她們又怎知,歡情薄。我跟媽媽告個假,說是夜裏寒冷,偶感風寒,上街買葯。她揮揮手讓我去了,誰也不願意來妓院找個病秧子。

出了門兒,雇了輛車,吩咐車夫到臨鎮。本鎮人來來往往,保不準有認出我的,到時候身上這麼多金葉子,可就成了懷璧其罪,百口莫辯。誰會相信恩客給妓女這麼多東西?我又不是什麼頭牌。

到票號存好了金葉子,我舒了口氣,裹了裹厚厚的綿披風,只覺得天色越來越暗,怕是到了下午又會開始下雪。

「夫人,給點錢吧。」一個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孩子抓着我的披風腳哀哀道。寒風中,他衣衫襤褸哆哆嗦嗦,一雙黑筆分明的大眼睛,純凈中又塗滿了漠然。

才這麼點,就跟我一樣認命了嗎?

我忍不住蹲下身,嘆口氣,擦去了他臉上的泥痕。

「夫人……」他訕訕道。

「狗子,狗子!」突然遠遠的跑過來一個比他略大的男孩子,一般的落魄,卻一臉興奮,全不忌諱當着我道,「狗子,咱們有衣服了!」

這時,我注意到他手上抱着一件白色的外套,看起來很眼熟,不錯,上面還有已經變成褐色的斑斑血漬。我抓住那個孩子問道,「這衣服你從哪弄來的?」

他往後縮了縮,嘴硬道,「反正不是偷的搶的,要你管。」

我語氣軟下來,「我是看着衣服上有血漬,當心有差役大哥看見你拿着這麼一件血衣,還不把你抓到牢裏去。」

我的恐嚇顯然起到了作用,他猶豫一下道,「我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能有什麼問題。」

我一陣眩暈,渾身冷,一下跌到了地上,雪咯吱咯吱的響,怎麼可能,兩三個時辰前還活的好好的一個人,還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難道成了個死人?我強打起精神,斥道,「你說謊,難道你去墳地了?誰家的死人讓你隨便扒衣服?」

他一把推開我,嘴裏說着,「反正他就是個死人。」說完,抓着年幼的狗子的手就開始跑。

然而他們兩個小孩子,又饑寒交迫,能跑多快,我追着他們,一路就到了一個破廟前面,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地我,遠遠的能看見廟裏面躺着一個男人。心中一緊,不再理會那兩個孩子,衝進破廟。

我渾身冰涼,果然是他。只剩下貼身的薄衫,外套已經被扒乾淨了,想來,身上的錢也都被扒走了吧。我坐下去,把他抱到膝上,伸手探他鼻息,萬幸,還有着微弱的呼吸。說不清的,多少鬆了口氣,狠狠的瞪了那個孩子一眼,若不是我趕過來,只怕他就算不因為傷,也會凍死了。

「喂,狗子,」我招手把那個孩子叫過來,「去給姐姐叫一輛車,姐姐要帶這個哥哥看病,你帶車回來,姐姐給你錢買饅頭。」

狗子眼睛一亮,興奮的點點頭,期盼的望着那個大孩子,那個大孩子噘著嘴,猶豫一下,踱了跺腳,把那件白色的外套甩給我,拉着狗子就跑了。

我嘆口氣,沒有拿那件外套,薄的很,這男人,為了好看,穿那麼點衣服。解開了脖子上的帶子,我把披風脫下來,給他裹住身體。緊緊摟住,盼著能讓他熱乎點。誰讓昨天是我把受傷的他趕走呢,我這樣的寬慰自己,所以應該照顧他。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下輩子積德,保不准我會生在一個大富之家。

外面零星的開始下雪了。正焦急的時刻,傳來一聲馬嘶,心頭大喜,想站起身,卻一個踉蹌,和他一起又摔倒地上。

「我幫你。」那個大男孩已經進了廟裏。

「謝謝你。」我微笑道,他臉色一紅。

我們兩個辛苦的把那個人抬上馬車,我掏出了身上的碎銀子,統統給了這兩個孩子,「狗子,」我道,「有緣我們還能再見,你和你哥哥一定好好活下去。」

「嗯!」他用力揮手,向前進的馬車上的我告別,「謝謝你夫人,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狗子身影漸小,我放下帘子,擔憂的看着昏迷中的男人,雖然讓馬車夫帶着我去最好的藥房,卻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若是大夫問我他是怎麼受傷的又怎麼辦?唉。他雙眉蹙著,彷彿昏迷中也作著噩夢。

這個迷一樣的男人,既顯得闊綽強大,又彷彿渺小的塵埃,倒地就死。

到了鎮上,先去保安堂看過了大夫,那大夫也沒說出什麼所以然,開了點溫補的葯,我沒辦法,只有到客棧,為他開了間上房。

天色漸黑,我望着床上的男人,心裏游移不定,他昏迷不醒我若走開,說不過去;可若留下,怕會有說不清的麻煩。

我起身,決定回去。

我已然救你一次,算還了你的贈金之恩。我非良善女子,不會捨身為義,也不想等你醒來感恩回報任何。人的命,天註定,閻王讓你活與不活,同我無干。

離地三尺有神明。

人果然是不能說謊的。

可能是惹了風寒,也可能是被那個男人傳染,我回來之後就覺得渾身酸痛,胸悶氣虛。

晚上媽媽過來,看我一眼就眉頭緊鎖,罵道,「小賤貨,你白天是看病去了還是找病去了,要死不死的樣,嘖嘖,你這樣子我都不想讓你在我這住,染上別的姑娘跟客人,我跟你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我虛的很,又煩,笑道,「可您還是不捨得把我打進冷宮,多糟的姑娘也有人買不是,至不濟把我賣給外頭的叫花子。」

媽媽哼了聲,指着我道,「這兩天你就在房裏好好休息吧,我讓人給你送飯來。早點好了,都省心。」

我點點頭,閉上眼,頭痛欲裂,整個人就像只脫骨扒雞,骨是骨,肉是肉,軟塌塌。外面鶯歌燕舞,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忽遠忽近,此刻聽起來躁的慌,比殺豬還難受。慢慢的,所有的聲音都小了。

後面的幾天,我是聽姊妹們說的,我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體溫高的嚇人,好像要燒起來了一樣。媽媽嘴巴毒,又現實,可到底我跟隨了她多年,她還沒有把我一把扔到街上去自生自滅。找了個大夫,大夫開了點治療風寒雜症的方子讓人給我煎了灌進去。

也不知道到底是那些葯的關係,還是我命硬抗了過去,雖然暫時還不能下床,可總算醒來了。

縱不知不知今夕是何夕,活着就比死了強。

是夜,寒氣侵蝕,羅衾不耐五更寒。

我裹着厚被子依然手足冰冷,怎麼也睡不着,睜着眼睛望着牆呆。忽然看見牆上多了個人的影子,我頓時窒息,也不敢轉過身去,裝睡。

那個人越來越近,到我身邊,似乎在端詳我,他坐在了床邊,接着我就覺得手上一暖,那個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想縮回來,又不敢,只能心裏暗罵,**採到妓院來,你***有出息。

不想他沒有其它的任何動作,好像只是在給我把脈。片刻之後,他輕輕鬆開我手,又站起身來,不知在思索什麼。

「蘇姑娘。」

突然,他開口,聲音耳熟,難道是哪個恩客,「我知道你醒著呢,我沒有惡意,我轉過身去,你起來換衣服吧。」

說完,我看影子果真遠了。

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我匆忙穿上衣服,但仍坐在床上,靠着墊子,無法下地。藉著淡淡的月光,能看到那個男人高大的背影,和一頭披散著的烏黑長。

我咳一聲,他轉過身來。

是那個人。我震驚。

「你活下來了?」我脫口問道。

「是,」他點點頭,「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我奇,「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走的時候你尚未醒。」

他道,「你給我留下了一片金葉子,那是我的東西,我自然知道我給過了誰。」

我有些尷尬,道,「你也不必謝我,我沒有一定要救活你,那個金葉子留給你是想你如果活了,能夠解決錢財問題,別讓人家從客棧趕走;如果死了,拿了你錢的人多少會幫你收屍。」

他忽然微笑,「蘇姑娘你坦率的很。」

我扯扯嘴角,「見笑了。」

「不管怎麼說,」他背着手,看着窗外的一地霜華,「你終歸是救了我的,所以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是知恩不報的人,蘇姑娘,我姓沈,沈遠客,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你給過我不少金葉子,」我老實回答,「那些夠我下半輩子的花銷,再說,我把你扔在那,你一樣可能死。」

「人力有限,」他淡淡道,「蘇姑娘能做的也就那麼多了,你留下也不會有什麼作用,所以,我說你對我有恩,就是有了。至於那些個金葉子,是我早就給你的,況且,」他盯着我,眼睛中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冷漠,「難道我的命就值那些金葉子?」

「那你打算怎麼報答我?」我不同他爭。

他一笑,依然是不怒自威的神態,「我帶你離開這裏,幫你安排好你的下半生,你會過的衣食無憂。」

我一窒,彷彿真的是這樣,我這麼一個人能有什麼更有追求的願望呢?還不是錢、錢、錢?然而我是厭惡他這樣的態度的,若說別的女子好比嬌柔的花,我就是狗尾巴草,別的女子是婉轉的百靈鳥,我就是黑漆漆的老鴰。我所盼望的,必然是一個人最低的生活,苟延殘喘。

不錯,我是卑微而骯髒的,你可以唾棄,但是你沒有理由以友好的面目出現,然後高高在上的蔑視。

我仰頭看着他,靜靜的答,「好。」

這麼多年,如果我還想像個剛剛淪落風塵的大家閨秀一樣堅貞不屈傲骨錚錚的話,那不過是徒增笑話,比妓女裝第一次還可笑。

最初在活着和尊嚴較量的時候,我選擇的就是活着,沒必要現在才悲憤。

如有意見,自己心裏腹誹一把就成了。

「那麼,」沈遠客伸出手,遞給我一個白色的小包,「這裏面是解藥,你用水服下,休息兩日就好了,兩日之後,我來接你,你不必收拾什麼,我會都替你準備好的。」

「解藥?」我驚訝。

沈遠客點點頭,道,「那日我之所以昏迷不醒,是中毒的緣故,你抱我良久,所以沾染了些毒性,所幸不深,才不至更嚴重,只不過靠着庸醫的方子,你下半輩子都別想下床了。」

我打個冷顫,想不到那麼危險,忽又想道,「那那兩個孩子呢?我是說碰過你衣服的人孩子會不會有危險。」

沈遠客搖搖頭,「只有碰過我身體才會中毒。」

我臉驀的一紅,談不上害羞,只是有一點點的靦腆。

「那麼,」他命令道,「你休息吧,兩天以後我來接你。」

說完,他打開門,我只能看到有影子微微一晃,人就消失了。外面院落里的梅花樹彷彿被什麼驚動,枝丫輕輕顫了兩下,幾片雪白的花瓣搖落下來。

兩日之後,我果然如他所說,身子恢復如常,除了略有一點疲憊,沒有任何其餘的不適。

媽媽指着我眉頭道,這兩天為了讓我病好,她特意給菩薩多上了幾炷香,以後都要從我錢里扣。我不由得納悶,難道菩薩聽了媽媽的祈禱,讓我恢復身體,就是為了給她繼續賺錢?這個菩薩也太沒立場。

我若從妓院裏面失蹤,我猜媽媽寧可認為我捲鋪蓋逃了,都不會認為我私奔。她眼中,我和她一樣是現實的女人,充分認識這個世間的冷酷面,東風惡,歡情薄。我們一致認為:妓女私奔的結果就是淪落到另一個青樓,而且還得從頭做起,沒有熟客多給幾個錢,沒有能扯兩句天的姊妹,更難挨。

她會怎麼辦呢?我獃獃的想,報官捉拿我?還是大罵兩天然後不了了之?

後者吧,丟了一個最普通的女人,本就不是她搖錢樹,惹官司還不夠晦氣的。

我沒聽沈遠客的,自己把這些年積攢的錢財飾打理成一個小包。根據這些年看人的經驗,我知他身份當非尋常,拯救我這麼一個平凡女子於水火不過小菜一碟,讓我衣食無憂的過下半輩子也屬舉手之勞。但謹慎是我的座右銘,如果倒霉這把賭錯了――這男人不過是個外強中乾的紙老虎,那我自己的繼續也能安頓自己的生活,頂多,算是因為他我提前執行了出逃的計劃罷了。

忽然的就走了,我對這裏居然有一種奇妙的感情,離開這裏,這輩子我不會對人提起我曾經是個妓女,這個我呆了近5年的地方,在日後的敘述中將成為一個一筆帶過的空白。我從不留戀這裏的生活,也不留戀這裏的記憶,只是,為這種視自己為恥辱的心情而悲涼。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遠客說話算話,天色剛黑,華燈初上,他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來接我。

他看見我的包裹皺了皺眉,似有些嫌惡。大概這裏的東西除了我這個必須帶走的人,他什麼也不願碰吧。

我裝看不出來。他是君子,要守禮,正好。

「走吧。」沈遠客道。

我把小包系在自己腰上,裹了裹披風,跟在沈遠客的身後。越走越驚訝,他居然帶着我堂而皇之的往外走。

「喂,」我急道,「你瘋了,從正門走會被抓的,難道你以為我能隨便出去嗎?」

沈遠客奇怪的看了看我,「你以為我要帶你逃走?」

我點點頭。

他淡淡一笑,「那不成了……」說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什麼,抿住嘴,沒繼續說,半晌才解釋道,「我替你贖了身,你名正言順離開這裏,賣身契我已經撕了,我要給你的是自由,不是躲躲藏藏。」

「多謝你。」

我感激他,力所能及的給了我一個正常男人能給予的最多尊重。如果我再有意見,反是心胸狹窄。

我大踏步的離開了。

沒有人同我道別,或者這裏的每個人的心思是一樣的,不說再見,不願再見。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沈遠客伸手示意,我提着裙角走上去。車裏面寬敞舒適,沈遠客坐在我對面,閉上眼睛狀似小憩。

我猶豫片刻,問道,「沈公子,我們這是去哪?」

沈遠客睜開眼睛,道,「洛陽。」他想了想,道,「我家在洛陽,到了之後,我會幫你安頓好――你想叫什麼名字?」

我想了想,道,「蘇青嫣。」

沈遠客望着我道,「蘇姑娘,玲瓏剔透。」

我淡淡一笑,沒作答。

我知他表揚我的意思――改了名字又如何,一個人該是誰,還是誰。欺騙的了別人欺騙不了自己。不敢面對自己,那才是最大的恥辱。

可他表揚我又何嘗不是另一種侮辱?

就像你不停的表揚一個小偷不再順手牽羊,改頭換面,重新做人。那本身就是另一種歧視。

我心裏悶,第一次覺得,或者我的心理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堅強。

原來所有的良好感覺,不過因為我在妓院裏面,身邊從來沒有人讓我真正認識到外界的現實而已。

我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勇敢,就算世間人都蔑視你,自己尊重自己,驕傲的活下去。盡量接觸別人的善意,不要太敏感。

如同此刻。

我抬起頭,望着沈遠客,「沈公子可否為我講講關於我的故事?我猜,會有一個不同的版本吧?」

沈遠客道,「蘇青嫣,你是我的遠房表妹,新近喪夫,我憐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就帶你回了沈家。」

表哥表妹,真是永遠不會變的情結與情節。

我問道,「難道你家中長輩會不知道你沒有這麼一戶蘇姓的親戚嗎?」想了想我又道,「其實沈公子,你幫我贖身,已經足夠了,承你情,帶我去洛陽,到了之後,我自己應該可以照顧自己,不必勞你那般麻煩。」

「哦,」沈遠客面無表情,揚了揚眉,淡淡道,「你認為我會出爾反爾,不守信用?」

我搖頭,「你不必歪曲我意思,沈公子。我和你回去,你會受人非議。你是我恩人,我不想給你惹是非。你家中長輩,堂中嬌妻,以及下人僕從,都必有想法。」

沈遠客盯着我,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一絲情緒,「蘇姑娘,先,沈家我說了算,不是別人;其次,你認為我連安置你的能力都沒有嗎?」

我皺眉,這個男人總喜歡扭曲我意思。

「你只要記住,」沈遠客突然淡淡道,「你曾經救我一命,而我從不欠人恩惠就是了。收留你,對我來說,不足掛齒,你不必多說。」

說完,他閉上眼睛,擺明不想和我繼續說話。

既然他喜歡惹我這個麻煩,我又何必替他謙虛。到了沈家之後,我安分守己就是了。

生活真的很奇怪,我掀開帘子,望着身後的車轍,以及彎彎的月亮,我的命運總會在想不到的地方來一個轉彎。而我,從未抵抗過。

「放下帘子,冷。」

這是沈遠客在到達洛陽之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別夢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別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