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景王爺這些日子出入落梅閣的動靜太大,又加之蕭長逸也時常出入,王府上下不想知道都難。

一日,墨輕在床上靜躺着,手拿着書冊,方看至,「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肅肅兔罝,施於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肅肅兔罝,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便聽見門前沐兒驚訝的聲音:「王妃好。」

墨輕放下書,閉目養養神,再緩緩起身,只見王妃一人獨走近床畔。

典雅端方的王妃俯視着雙目無神面無血色的墨輕,瞳仁里閃現一絲詫異,「五妹妹,這是得了什麼病?」她心裏懷疑景王爺最近往這裏走難道是她時日無多?

「多謝王妃惦念,墨輕沒事。」

王妃心裏疑惑,五夫人明明是柳墨煙何來墨輕?

卻見墨輕掀開被子,想要下床,這下子,王妃瞪着雙目愣在了一邊——薄薄的褻衣讓她看得很清楚,這個人沒有女人該有的!

「你是誰?」王妃站起來,看着有些勉強站立的男子,「你不是柳墨煙,你是誰?」

「王妃不是看得很清楚么?」墨輕薄薄的唇畔浮現一絲譏笑,「王妃還是出去吧,我這裏不應長留。」

王妃斜目看了他一眼,拔起腳往外走。

「墨輕哥哥,王妃怎麼了?」沐兒從外頭進來,看見他竟然起身了,「你怎麼起來了,再躺一會。」

「把軟榻搬到外面去,我想晒晒太陽。」

秋日的暖陽已經沒有了烈性,但是風還是涼的,沐兒看着他一隻手撐在門前,渴望的眼神望着門外,憋著難受搬出了軟榻,又在軟榻上擱好幾層的軟褥,才扶着他坐下。

墨輕這幾日都還沒有站在太陽底下過,這番走動,雖然身體微微不適但是還是微感舒服。

「阿中呢?」

「哦,做着雜活呢。」沐兒想給他捏捏腿,但是被墨輕避開了。

「沐兒,我娘好吧?」

「夫人很好,墨輕哥哥你不要瞎擔心,我偶爾去看看,夫人說讓我好照顧你就好,不要老去看她,對了,她近來綉了些東西,說是下次我再去讓我帶來給你。」沐兒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往下說。

「我想娘了,沐兒。」墨輕微微迷上眼睛,呢喃似的說了一句,便緩緩地睡着。

沐兒拉住墨輕的手,輕輕道,「夫人也想你。」

景王爺站在落梅閣門前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墨輕披着薄被躺在榻上舒舒服服曬太陽的模樣,清澈的眸子此刻閉着,薄唇抿得很緊,手裏拉着丫頭沐兒的手,若不是這是柳墨輕,景王爺還以為是走入了哪家新婚夫妻的小院。

「王爺?」沐兒每次看見景王爺都是又恨又怕,恨他如此對待墨輕,又怕他再這麼對墨輕。

「下去。」景王爺冷冷的道,看着沐兒想拉開墨輕的手卻又怕打擾他的模樣,他心裏一股子氣,上前便扯開了沐兒的手,墨輕自然被弄醒,微抬眼,身體上罩着一個高大的影子。

「沐兒,你下去吧。」墨輕有氣無力的道,「我想喝點東西。」

「嗯。」沐兒不確定地瞥了景王爺一眼沖衝下去。

景王爺俯身在墨輕的身上,頭挨在他的額頭上,「很暖和?」

墨輕撇過頭,想要起來,卻沒想到,景王爺力氣之大,將他連着軟榻一併抱起來。

「回房去。」景王爺的熱氣噴在他的臉上,讓他很不習慣。

「王妃知道你是男兒之身,是你告訴她的?」景王爺方才是聽了王妃的一番話才沖沖趕來,以往他都是夜間才來。

「又何須我說,明眼人都能看見。」墨輕掙扎著,景王爺將他摟起抱到床上,卻也脫了自己的長靴,將他連被子圍在懷裏,「知道便知道,本王做事還怕人說,等你身子好些了,本王當眾宣佈你是本王的男寵。」

墨輕心裡冷笑,「那可真是多謝王爺。」說罷咳嗽了幾下,瓷白的臉上微微泛出紅暈。

景王爺一聽這話舊不舒服,緊緊抱着他,臉貼着他冰涼的面上,「你怎麼身子這麼弱,別的小倌可不像你這麼嬌氣。」

「小倌?」墨輕輕嘆,「墨輕擔不起這個名頭。」心裏卻是血滴一般,尊嚴喪失到這個地步也是在可嘆可恨。

「蕭爺給的葯吃了?」景王爺當作沒聽見自顧自的問,「他昨天說這些日子要出去一趟,讓我慎待你。」

聽見蕭爺二字,墨輕心裏微微起了些變化,「蕭爺是個好人。」

「好人?那本王呢?」景王爺瞪着他道,「這麼快就知道他是個好人了?」

「我困了。」墨輕轉頭,又連連咳嗽,一副倦怠的模樣。

大白天的,景王爺自然忙,所以也沒怎麼刻薄他,只放開了他,讓他自己躺好。

「墨輕哥哥,松仁粥。」沐兒走了進來在輕輕道,許久沒聽見墨輕的回應,走近一些才發現他已經睡着。

隔一日,景王爺帶了一個中年男人過來,抱起了躺在床上修養的墨輕。

墨輕也不理他顧自睡着,卻被他把衣衫拉到肩后,他睜開眼,看着一個斯文的男人拎着一個小箱子站在他面前,微皺起眉頭想要避開他的眼神。

「你看就是這裏。」王爺的手按在墨輕背後那一塊紅色的印跡上。

那男子站得不遠,瞧了一眼,「這位公子身子單薄,我怕承不起。」

「承不起?」景王爺拍拍那塊地方,「本王給你三天,三天之後本王來驗收。」說罷扳過墨輕的臉微吐著舌尖在他的唇上一舔,「乖,好好聽話。」眼神里是威脅是恐嚇。

待景王爺走後,墨輕默不作聲的拉上衣服,問道:「這位先生是做什麼的?」

「在下是紋藝的匠人周青雲,王爺讓在下給公子紋一朵曼陀羅。」說罷他搖搖頭,嘆氣道,「可是恐怕公子這身子挨不住。」

墨輕起身下床,走到了桌前,顧自喝了口茶,「什麼時候開始?」

「在下需要準備一二,不知公子這裏可有下人幫忙?」男子說罷將自己帶來的小箱子擱在桌上。

「在等一會,她就回來了。」

「墨輕哥哥?」沐兒看着房間里坐了個男人,探身進來,手裏拿着一個包裹,是從柳四夫人那裏剛回來。

墨輕正在於周青雲談着法華經,源起曼陀羅一事,見沐兒回來便道:「這是周先生,他待會兒要吩咐你做些事,你幫忙便可,周先生,你儘管吩咐吧。」

周青雲聽他講得雲淡風輕便有些不痛快,方才提及曼陀羅,他乘興而已,沒想到這個病怏怏的公子竟也是知道一些,兩人算是相談甚歡。

「周先生,這個葯是用來做什麼的?」沐兒掀起藥罐的蓋子,掩著鼻子問道,她這些日子以來不知道煎了多少葯,自家的墨輕哥哥都快成藥罐子了,都怪那個該死的景王爺!隨即她又想起蕭爺很久沒來了,那個男人為人溫和做事細到,她還挺喜歡的。

「麻沸散,人吃了就可以忘記疼痛。」周青雲正在準備其他東西頭也沒抬就道。

沐兒一驚,「為什麼要煮給墨輕哥哥喝?」

周青雲微抬頭,道:「你要是為你家公子好便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明白了?」

沐兒一知半解,但是知道肯定跟景王爺脫了不了干係,「他又要對墨輕哥哥做什麼?」

周青雲「哎」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已經好幾個時辰過去,沐兒被關在門外,只擔心的團團轉,喬中看着她也沒法子,兩個人干著急。

房內隱隱約約傳出一些嘶啞的聲音,叫他們更加着急。

好不容易等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周青雲擦著額頭的汗水出來,「你去給端點熱水給公子擦擦汗。」

沐兒看了眼喬中示意他去,自己走進了房間,一股子藥味夾雜着血腥味朝她襲來,只聞得她想要作嘔。

墨輕臉朝下趴在軟榻上,面上一片汗水,背上的衣服拉在下面,那一幅略微定型的曼陀羅隱隱現在蝴蝶骨的位置,白皙的肌膚上黑色的墨紋格外扎眼,雖未見血,沐兒卻覺得處處是血,她抹抹眼睛,什麼也沒說,只轉身看看周青雲。

「這幅畫完成還需要上色,公子這體質不能一下完成,還得等晚上或者明天再進行。」說罷看着沐兒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嘆氣道,「要哭就趕緊趁他未醒好好哭一場,哭完了往後就一心一意照顧他,不要在他面前露出傷情。你家公子很堅強。」他眼眸里露出一絲讚賞之意。

沐兒乖巧的點點頭。

周青雲又說了些需要格外注意的事,便先去休息,交代了沐兒等墨輕醒了去叫他。

旁晚時分,周青雲便見到沐兒匆匆跑了來,「你家公子醒了?」

「沒有,公子一直沒有醒過。」沐兒心急如焚,蕭爺不在,她不知道找誰,難道找景王爺?所以她就找周青雲來了。

「沒事,我加大了麻沸散的劑量,藥效比較久而已。」周青雲安撫道,「你回去照顧他吧,晚一些的時候我自己過來。」

「好。」沐兒飛一樣再跑回落梅閣去。

周青雲吃罷晚餐到落梅閣的時候,墨輕已經醒過來了,他看着虛弱的少年眼裏散發的光芒,明白自己高估了他柔弱的體質,但同時也低估了他堅韌的心志。

墨輕此刻已經能坐着進食,他的墨黑長發被攬在一邊,衣衫露出了背後紋花的位置。

他抬頭看道周青雲的時候正在喝茶,「周先生,請坐,我想今晚就做了這最後一道工序,不知周先生如何想法?」

周青雲心裏暗道,果然是個倔強的人,「公子還是再休息一天罷,反正王爺說是三天之後再來查驗,不急於一時。」

「不,還是請周先生儘早完成罷,墨輕承受的住。」

周青雲轉念,答應,「那就有勞沐兒再去煮一碗麻沸散了。」

沐兒點點頭,連看一眼墨輕的勇氣都沒有了,如今的墨輕的確是她所看不清明的。

月上長空之時,周青雲完成了最後的步驟,墨輕依舊昏聵過去多時。

他看着軟榻上氣息不穩的少年,多年來為人紋身無數,但是惟獨今日有一種慚愧的感情。

少年的背的確很適合曼陀羅這種花樣同時又掩蓋了那一塊醜陋的紅色疤痕,可以說,景王爺眼光獨到別具慧眼。

周青雲一直以為曼陀羅是佛之花,此刻卻覺得這盛放的花像罪孽的魔,攀附在墨輕的背上莫名帶給他一種邪惡的錯覺。

沐兒守着墨輕整整一晚上,沒有合眼,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聽着他淺淺的呼吸,看着他時而顫動事兒平靜的肩膀。

天明時分,墨輕勉強笑着看着沐兒讓他去休息,沐兒抱着他的肩頭哭着道:「我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裏,離開這裏!」

「沐兒,沐兒,」墨輕忍着痛,輕輕拍着她抖動的背,「我們逃不掉的。」

「可以的,我們帶着夫人一起走。」沐兒認真的眼神看得墨輕心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墨輕擦去她的眼淚,「是我害了你,沐兒,跟喬大哥離開這裏好不好?」

沐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我不要離開你!」再一次趴在他的身上,「不要趕我走,不要,嗚嗚嗚。」

「沐兒乖,不要哭了,我肩膀痛。」墨輕用力抬起她的肩,「肚子也餓,你去弄點吃的好不好?」

「恩。」沐兒抹抹眼睛,「不許說要我走的話,否則我讓你吃了拉肚子!」氣呼呼地說着,墨輕被她的話逗笑,卻連着想起另外一件事,「還是弄點清粥便可。」

「恩。」

沐兒看着墨輕一口一口小心的吃着,她知道她從小要學着女孩的模樣吃東西講話,自己跟了他這麼多年也從來沒發現什麼破綻,但是惟獨今天他吃東西的模樣讓她覺得很男子氣,因為沒有一個女孩子會吃的這麼快,雖然他看似吃的很用心也很細心,「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其實你吃東西的時候一點也不像女孩子。」

「怎麼了?」墨輕抹抹嘴,好奇的問道,「難道吃相很難看?」

「不是,就是女孩子家不會吃這麼快。」她拿起碗反過來,「這麼快就見底了。」

「傻瓜,那是我昨天一天沒吃。」墨輕點點她的鼻頭輕笑道。

「不是的,明明就是很快嘛!」沐兒一想到他昨天受的苦就來氣,「那個王爺不得好死!」

墨輕握住她的手,眉峰微聚,「沐兒,有些花說不得。」

沐兒抿著唇點點頭。

過午時分,周青雲又來了一次,給墨輕敷藥。

「過了今晚明天就可以穿衣服了。」周青雲收拾東西,「昨晚王爺過來了?」

「沒有。」墨輕拉拉身上的衣衫。

「恩,好了,我走了,記得不要用水擦拭。」周青雲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最後什麼也沒說。

下午的時候許久未來的小婉忽然過來告知墨輕說是王妃擺了桌請幾位夫人談天。

墨輕看着她問道:「王爺不在?」

「不在。」小婉自從別人口中知道他是個男人之後就有些疏離他,言語上也不像以前那麼熱絡,「王妃說是趁著王爺不在才聚聚的。」

「小婉姐姐,能不去嗎?」沐兒拉着她的手問道,「墨輕哥哥的背……」

「沒事,我去。」墨輕冷澹的道,「你到門外等一會,我換了衣衫就出來。」

「墨輕哥哥?」沐兒埋怨道,「她們有什麼好事!」

「好了,沐兒給我拿件衣服。」

墨輕出現在王妃以及眾夫人面前的時候完全以一副男子的模樣,單薄的月白長衫,腦後斜插著碧玉簪子,眉目清明,怔住了坐着的女人。

「五夫人既然來了,就請入座。」王妃眼梢微斜,不著痕迹的道。

墨輕也不客氣,坐在一邊,靜靜等著。

氣氛頓時僵住,王妃身側一個體態稍豐腴的女子道:「最近王爺可是常去落梅閣,不知道五夫人有了什麼絕好的法子討王爺歡心?」

「二夫人看不出五夫人與咱們的不同之處么?怕是我們這輩子也學不到的!」一個更為年輕一些的女人笑着道,其他人紛紛應和,「下世為人或許還有些盼頭。」

「二夫人着急做什麼,您都給王爺生了兩個兒子,將來還不是母憑子貴,哪像我和七妹妹喲將來連個依靠都沒有!」滿座的人笑歸笑,心裏其實都明白,這話還不是捧了二夫人,諷刺了王妃,又刻薄了墨輕,實在是妙!

無形的繡花針在幾個人之間飛來飛去,只有當幾人共同敵對墨輕的時候才顯出幾分同仇敵愾來,互相之間也不過是防備暗諷居多。

墨輕對她們的心思沒想法,他不過是想趁著機會躲在王府里走動走動,了解一些人而已。聽她們說,是最好的掌握信息的方式——料想,既然有人願意將本性暴露給你,你會不去記憶和利用?

只是出乎墨輕意料的是,王妃在這一場戲里一直高高在上,是不甘與她們同流還是另有其意墨輕不得而知,但是常常覺得她的眼光掃在自己的身上讓他渾身不舒服。

輕輕撫著雕花的花梨木上奇形的紋路,墨輕眼角仔細分辨幾個女人之間的區別。

「王妃,王爺回來了。」一個女婢從外間進來,在王妃面前行禮。

「回來了?」王妃顯露出一個在家的女子等到夫君的情態,高興的道,「王爺人呢?」

「管家說王爺受傷了,剛才是馬車送回來的。」

「什麼?怎會如此。」王妃說罷起身,「走,去看看。」幾個女人眉間微露焦急都紛紛跟着去,墨輕留在了後面,他環視了一周這個廳堂,抿著嘴自言自語道:「死氣真足。」

「墨輕哥哥你說什麼?」沐兒以為是在跟她說話,走近一些問道,「我們去不去?」

「回落梅閣。」墨輕冰涼的手拉住她溫熱的手,「沐兒,若是你願意呆在這樣的地方嗎?」

「這樣?落梅閣?」沐兒疑惑的問,「怎麼了?」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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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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