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像渴雨的藤蔓,牢牢攀住他不放,任父皇抱着我回到他的寢宮。

龍床上的氣味是熟悉的,彷彿還殘留着兩個多月前那叫我痛不欲生的yim靡氣息。可我,什麼也不願再去思索。

我只是裹緊了父皇替我蓋上的兩條厚厚絲被,但還是冷,嘴裏卻幹得發疼,我瑟瑟抖,夢囈似地喊著要喝水。

水來了。父皇親自含着清涼如甘霖玉露的水渡入我口中。他的唇,隨後落在我眉尖、額頭,溫暖一如記憶中。兒時的我,發了高燒,父皇便是如此親着我,撫慰著焦躁不安的我。

真與幻,我分不清。倘若這一刻是夢,我希冀長眠夢中。

「不,不要走……」我揮舞着手,在空中亂抓,拉住父皇的衣袖后,就再也不想放開。

父皇似乎低聲說了些什麼,我聽不真切,仍舊緊抓不放。我,捨不得這夢裏的溫暖。

依稀聽到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俯下身,慢慢解着我衣襟。

他和我,衣帶盡寬,緊緊相擁在被窩裏。

父皇的胸膛,熱得如暖爐。我終於不再發抖,安靜地蜷縮在他懷中,享受這夢境般的祥寧。

這一天,父皇沒有上朝。我後來聽說,那是父皇登基至今第一次誤了早朝。

吹了一夜冷風,我的風寒並不輕,但皇帝一聲令下,哪個御醫敢不盡心儘力?三天後,我已經徹底清醒。

父皇坐在床邊,看小太監服侍我喝了最後一劑葯,若有所思。突然問:「你的父母,是否還安在?」

我呼吸驟停——難道父皇發現了什麼?

「你不用害怕,朕只不過隨口問問。」他淡淡笑:「你發燒那幾天,神志不清,一直在叫爹爹娘親,朕才有此一問。」

幸好!我喊的不是父皇、母妃。我低頭,恩謝皇帝的關心。

「蓮初的雙親,已謝世多年了。」

我提醒自己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戲子蓮初。今後,即使是在夢中,我也絕不允許自己再呼喚任何人。

我已經走到這一步,無法再回頭。一字錯,可能就有千個人頭落地。

父皇沒有再追問,只笑了笑:「想必你病中是將朕認作親人了,還一個勁地摟着朕,不住叫着爹爹。」

「是蓮初昏了頭,冒犯了皇上,請皇上降罪。」我的頭叩在床沿,不想任何人見到我臉上比哭更難看的苦笑。

父皇當然不會責我的罪,反而笑道:「思念亡父,是人之常情,也是你一片孝心,朕怎會怪罪於你?只是——」他托起我的臉,目光炯炯凝視着我。

「朕的年紀,雖然足可以做你父親,朕卻不想你的心中,真把朕當作爹爹,呵!」

他笑容里,有揶揄,眼神卻是無比熾熱和認真,不容人抗拒。

我只能深深闔眼,承受着他落在我唇角,火一般熱的吻。

「朕不要當你的長輩,朕只想做你的男人……」他的呼吸也灼燙似火,拂過我耳後,呢喃嘆息:「蓮初啊蓮初,為什麼朕會越來越放不下你呢?你生病的時候,朕的心也跟着不踏實啊!朕想一直抱着你,看着你,等你的病好轉。你說,朕究竟是怎麼了?……」

他要我解釋,可我給不了他答案。我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即將施與我的又一次恩寵和痛楚。

胸中,沒有初次那種撕心裂肺的悲哀與絕望,我平靜得近乎麻木。如果非要問我這遭的感覺,那或許有一點點的感激——父皇,畢竟是在乎我的。

是父子天性也好,是君王好色也罷,他多少還關心我,放不下我。有父皇那番話,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咬着牙,低聲申吟,任他索求。

反正,這具臭皮囊,早已污穢不堪。所以,父子相奸,逆亂人倫,這一切秘密,滿身罪孽,就由我來背罷。上蒼若要罰,也請只懲戒我一人。

他是一國之君,當不得這個罪啊。

我從此,被留在了皇帝的寢宮。

父皇他,其實是不近男色的,卻為個小小的戲子破了例,忘了早朝。後宮的妃嬪,個個罵我狐媚惑主,扎著草人,咒我快死。連皇后也跟父皇大吵一場,最終被父皇警告不準來尋我晦氣。

這些,都是伺候我的小太監為討好我,告訴我的。我笑笑,不置一詞。

外面的風風雨雨,風言風語,我不想理,也理不清。我只是每日裏呆在寢宮,半步也不踏出——寢宮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想置我於死地。

父皇也特意加派數隊侍衛,日夜巡邏,嚴禁任何閑人來擾我清凈。讓我錯覺,自己彷彿成了籠中鳥。

我的沉默和憂鬱,即使面上掛再多的微笑,終究逃不過父皇的眼睛。

這天雲雨之後,他環抱着我等呼吸平定,禁不住嘆氣。

「你最近越來越不開心,有什麼心事,告訴朕!」

我搖頭。我的心事,就算可以說給全天下任何一個人聽,惟獨不能告訴父皇。

他瞪着我不變的微笑,忽然哼一聲:「你在想念那李清流,是不是?」

他話里的怒氣和醋意,我怎會忽略,一下變了臉色:「我沒有。」

我是真的沒有。那個乾淨的人,那相依度過的三年時光,我統統鎖進了記憶最深處,想都不敢去回想。更不敢想像,清流聽到宮內的流言蜚語,會怎麼看我?

父皇見我走神,更不相信我的否認,斜睨我:「他不是你的義兄么?你還在他身邊生活了三年多,居然說不想他?呵,可笑昨天退朝後,李清流還來見朕,求朕放你回家呢。嘿,好大的膽子。」

我驚愕萬分,清流那麼明哲保身的人竟然會為我不惜觸犯天顏?

眼發着酸,我低聲替他開脫:「他素來當蓮初是親弟弟,念弟心切,才會斗膽求皇上的。皇上要怪罪,就怪蓮初吧。」

「你明知朕不會責罰你的。」父皇苦笑:「他當你是親弟弟,那你呢?你又當他是什麼人?」

我緘口。

父皇也沒指望我會回答他,只緊緊摟着我:「蓮初,朕不來追究你的從前,可既然你和朕在一起,就得一心一意。否則,朕第一個便拿那李清流開刀。」

他半是懇求半是威脅,我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笑。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清流的命就捏在我手裏。

我臉上的神情,也許很凄涼。父皇看了片刻,在我耳邊輕嘆:「朕知道自己年紀比你多上一大截,比不得李清流年輕俊秀。算了,只要你不再跟他牽扯,你心裏怎麼想念他,朕也管不了。呵,朕這輩子,真是栽在你手上了。」

我想不到,威嚴如天神的父皇竟會對個小小的戲子用這種委曲求全的語氣。可他,似乎不是說笑。

他在宮中的便服,一改往日的沉穩,色彩日益鮮艷華麗。原本留着的髭鬚,也颳去了。

小太監笑着奉承說,皇上像突然年輕了十多歲。父皇卻笑着看我,神色里藏不住得意和討好。

我明白,他是怕我嫌他老。可怎麼變,也改變不了他是我父親的事實啊。

望着父皇眼眸里的期待,我除了虛假的微笑,無言以對。

如果沒有意外,我想我也許會就這樣在父皇身邊過一輩子,直至他歸天。而我,依照宮中慣例,應該也會被送去陪葬。

當然,那前提是父皇駕崩時仍寵愛着我。半途失寵的妃嬪,還沒資格享受這與皇帝共赴極樂的無上「殊榮」。

我不止一次地端詳鏡中的自己,猜想父皇何時會對我失去興趣。畢竟,我不是女人。每天,我趕在父皇起床前,一樣要修面刮須。

我也不會永遠停留在十九歲。等骨骼更粗,聲線更低,等眼角有了皺紋,父皇還有興緻繼續摟着我么?

這,恐怕也就是沁皇后一直按兵不動的原因罷。

況且,我無法為皇帝繁衍子嗣,永遠威脅不了她的地位。甚至,她還該多謝我,一人霸佔了皇帝的恩寵。其他的妃子,就算想見皇帝一面也沒機會,更毋論承歡雨露。她根本不用再擔心有誰會像當年的母妃那般,恃子而驕。

分清了輕重利害,她樂得順水推舟,還時不時命宮中御織局的師傅來為我裁做華衣艷服,在皇帝面前搏個賢淑美名。

連金秋時節的宮中賞菊宴,她也大度地向皇帝提議,讓我一起伴駕。

父皇自然一口答允。晚上抱着我賞月時,笑得很大聲:「蓮初,朕知道你整天悶屋子裏,厭氣得緊。明天的菊宴,朕特意叫了京師名氣最響的雜耍團,木偶班子來助興,你一定喜歡。」

他興高采烈,摸着我的頭髮:「朕好想看你開開心心地笑。」

開開心心地笑一回,是什麼滋味?我也希望能知道。可惜,今生都不可能實現。

我像往常那樣無聲微笑着,蜷在父皇胸前聽心跳。

父皇說得沒錯,那雜耍團、木偶班果然出色。與宴的妃嬪個個拍紅了手,文武百官也看得不住叫好。

表演噴火的漢子滿場遊走,惹得大家又驚叫又拍掌。父皇英俊的臉在火光里泛著紅亮,不停笑着為我指點:「看那個玩頂缸的,啊,蓮初,這踩高蹺的還在接飛碗呢……」

帶着火苗的流星鏈子在眼前飛舞,浮光掠影……

所有的一切,都與許多年前的一刻重疊了。

那是在我四歲的生日宴上,父皇同樣請了一班藝人來為我獻藝,同樣摟我在懷,不厭其煩地向我一一解說……

我突然從父皇臂彎里站了起來,什麼也沒想地就沖入雜耍的人群,拿了個紙風車往回跑,像四歲那年一樣笑着鑽進父皇懷中:「這風車好漂亮,楚兒好喜歡,你看——」

父皇的目光充滿震驚,瞬息不眨。

我頭頂如被尖錐猛扎一記,墜落現實。那句已經滾在舌尖的「父皇」就此封存口中。

……我剛才,都說了什麼?……

父皇倏地抓住我手腕。紙風車飄然落地,我心跳都在這刻停頓。周圍的萬物彷彿已完全消失,無邊空白中,只有父皇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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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封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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