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醒來,是在皇的寢宮。

一群太監圍着我,替我卸去妝容,又端來灑滿了玫瑰花瓣的沐浴蘭湯。領頭的老太監一臉傲慢地恭喜我,皇帝今晚要留我侍寢。他的神情,彷彿我應該立即跪地三呼萬歲,謝主恩寵。

我如遭雷擊,半天才收回驚失的魂,用力掙扎,死活不讓他們沾身。

老太監終於惱了,枯瘦的手指抓住我頭髮,一拳狠狠打上我肚子,尖著嗓咒罵:「賤戲子,不就仗着這張俏臉蛋么?能伺候皇上,是你天大的福分,別不識好歹!」

我捂著肚子在地上申吟,再沒有反抗的力氣。可他還是不放心,叫小太監們反綁起我的雙手。

「給我好好地洗,從裏到外都要弄乾凈。」

從前母妃受父皇臨幸時,是否也要在一群太監面前被赤裸裸瞧個夠?還要被擦洗到皮膚髮紅?可噩夢在我被架出浴盆后才剛剛開始。

看見兩人拿着一頭帶有細長竹筒類似水槍的器具走來,並試圖插入我身後,我一下子領會了「從裏到外弄乾凈」的意思。

既然嫌我臟,又何必來寵幸個戲子?

眼淚就此滾落,我閉目,狠下心咬舌,卻被老太監捏住了下顎。

「小賤人,想死也不是這時候,想拉咱們當墊背啊你,少做夢。」他尖聲尖氣地罵,用布條勒住了我的嘴。

第一次,我相信,若能痛快地死去,是何等的一種幸福。

可就是這點點微弱的願望,對我,依然奢侈。

身體被灌了幾次水,洗到「徹底」乾淨,穴孔里也滿滿抹上了清香的膏油后,老太監總算滿意,吩咐他們把已經被折騰得有氣無力的我抬上龍床,回去復命了。

殿裏的宮燈次第滅,父皇來到了床頭。

他沒有忽略我腮邊凝結的淚痕,威嚴的容顏有點陰沉:「聽說,你似乎不太樂意受朕恩寵。」他的手,卻已緩緩寬衣解帶,露出保養得法毫無贅肉的精壯軀體。

呵,父皇的寵愛啊……我無數個午夜夢回,都求再重溫一遭那溫暖寬厚的胸膛。可我要的,不是如今這樣的「寵愛」啊……

父皇啊父皇,好好地看着我,難道你的雙眼裏,絲毫都找不到我幼年的一點影子?

我是你的楚兒啊……

吶喊在舌尖滾了千遍萬遍,始終沖不出勒口的布。父皇進入我身體那瞬間,我淚如泉湧——這,可否算是母妃的詛咒?

「真有這麼痛?」

父皇藉著膏油的潤滑,一口氣插進最深處。佈滿情慾的臉上明顯帶點嘲笑:「莫非朕還是你第一個男人?」他一邊諷刺我是在演戲,一邊挺直腰,屈起我雙腿,在我體內奮力頂動。那滾燙的硬物,幾乎燒毀了我所有的神經。

想昏過去,卻偏偏暈不了,聽到父皇暗啞的笑:「不過你流淚的模樣確實楚楚可憐,別有番情趣,呵呵……」

天光時分,他終於再一次釋放了慾望。將我抱進懷裏,解開了布條,輕輕揉着我勒出淤痕的手腕。

「聽李清流說,你是他三年前救回來的,你原來,是哪裏的人氏?」父皇似乎對我甚為滿意,居然跟我聊起家常。

我不知道清流都說過些什麼,可什麼也都無所謂了。我只是痴痴凝睇前方,沉默著。

「別再流眼淚了。」皇帝的溫柔和耐心很快消失,扳過我的臉警告:「朕雖然喜歡你在台上望着朕時那種幽怨惹憐的眼神,不過你也要適可而止。朕不想看到你整天哭喪著臉,笑!」

原來,還是我自己「勾引」了父皇。我的人生,為何要如此荒唐?

我真的笑了,眼淚簌簌淌進嘴裏,可我還在無聲地笑。

父皇的神情有些驚愕,但隨後嘆口氣:「算了。」叫進內侍替我倆沐浴更衣。

打點好上朝的一切,他突然問:「你想要什麼賞賜,只管開口。今晚朕會再來看你。」

「讓我走。」

我平靜無波,看見父皇手背青筋突然橫起,我半點不懷疑他會喝令內侍將我拖出去就地正法,那也好過繼續做這可笑的禁臠。

可他僅是瞪着我,最終壓着滿懷怒氣拂袖而去:「滾!」

我整了整衣裳,挺直脊樑,無視四下里的詫異目光和在我背後點點戳戳的議論,飄然走出宮門。

回到清流的府中,已是晌午。陽光熱烈,當頭照下。青天白日,我卻宛如剛從陰曹地府遊魂歸來,找不到方向。

清流夫婦就在花廳用餐。看到我,清流驚喜地衝上前握起我的手:「蓮初,你回來了!皇上還說要留你在宮裏唱多兩天,我還擔心着你不懂宮裏的規矩,怕你惹火了皇上呢。」

他對我,是真的好。即使昨天我硬要上台,氣著了他。可如今,他全然拋諸腦後,只挂念着我的安危。

淚花漸漸迷糊了雙眼,我哽咽著剛想伏在他肩頭嚎啕大哭,卻在旁邊李夫人質疑的眼神里頓住。

那雙水靈靈的眸子,正落在我頸中,尖銳得像把刀,在鋸。

「你不是去給皇上唱戲的么?」她的嗓音比平時要高:「脖子上的那些痕印,又是怎麼來的?」

「是啊?蓮初,發生了什麼事?」清流也注意到了父皇留下的吻咬痕迹,追問。

他眼裏,有疑惑,可還是清澄得同當年一樣。

我收住了眼淚,慢慢抽回了手。

那樣乾淨的一個人,不是我再該觸摸的。我更不想他知道真相,就算全天下都鄙夷我,以為我無恥媚上,我也不要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蔑視。

我丟下他和夫人,徑自回小院去了。

小雨正坐在窗前的逍遙椅上,做着針線活。纖美的小腳悠悠晃蕩,嘴裏哼著兒歌。見我入內,她高興得跳起來,扔了手裏的活。

「怎麼做起小孩的鞋子?」我木然望着椅子上的鞋樣。

小雨取笑我:「李大哥沒告訴你么?嫂子有喜了。我反正都閑着沒事,幫她做些針線。」她拿起對已經縫好的虎頭虎腦的小鞋子,突然臉微紅,細聲道:「不過這雙鞋子,可不是替她做的。蓮初,你猜,這雙鞋是給誰穿的?」

李夫人有了身孕?我茫茫然坐下。我最後能從清流那裏得到的那一點愛憐,是不是也要被他將來出世的孩子給奪走了?

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我凝視小雨秀氣嬌美的容顏,帶着笑,快活無邪。這麼個與世無爭的女孩,其實根本不值得留在我身邊。

一身污穢,滿心陰鬱的我,給不了她要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小雨,你走吧。」一瞬間,我已做了決定,替她拉開房門:「回家去吧,好好找個老實人嫁了。」

她吃驚地抬頭,半天才意識到我不是在開玩笑,顫抖著抓住我衣袖:「你說什麼?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我走?」

我扯開她的手,指著脖子上的痕迹,一字一句:「你看不到嗎?我有了別的女人。」

「你撒謊!」她驀然大叫,淚水已不絕滴落。

「我為什麼要騙你?」我居然還笑得出聲,原來我也是冷心冷血的人。

「你一早該知道,我會迎娶大家閨秀進門。人家是千金小姐,見不得有個小丫頭比她搶了先。你還是走吧。」

我侃侃道來,眼也不眨。小雨終於失聲痛哭,用盡全力扇了我一個耳光,哭喊著奔出。

我摸着火辣辣的面頰,,心底卻一片冰涼。直到再聽不見小雨的哭聲,才過去閂上房門。

踏上椅子,將腰帶拋過屋樑打了個死結,伸進脖子。

這個被親生父親玷污過的身體,無顏苟活於世。

願種種煩惱哀傷,從此隔斷,還我永遠的解脫。

我闔眼,腳尖用力一蹬,踢翻了椅子。

魂靈兒飄飄蕩蕩飛上了九天,腦海里白花花的,一片片掠過,全是那年城門外落的雪。

母妃,我很快就來陪你了,楚兒好想你啊……

可上蒼似乎連我這點乞求也不肯滿足,在我咽下最後一口氣前,房門被踢開了。清流變了調的聲音在狂吼。

我最終仍是死不成。

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清流。他眼圈發黑,下頜青青的鬚根顯然幾天都沒修過。

「蓮初,蓮初,你怎麼如此傻?」

他劈頭就罵,下一刻卻緊緊抱住我:「是我不好,不該讓皇上帶你回宮,害你遭這等罪。」

我愕然,但看到自己身上嶄新的睡衣,立時明白了。

清流,一定已經發現了我被男人侵佔的痕迹。

我苦笑,即使清流一早預知這結局,難道他還能阻止父皇的決定?但我依然感激他。

李夫人也在房內,站得離床遠遠的。名貴的素絹帕子掩著嘴,神色里有點憐憫,也有厭惡。

也對。這身體,我自己都覺腌臟,何況是她。

我慢慢又閉上了眼帘。聽到李夫人鬆了口氣,來拉清流:「讓他休息吧,你也兩天沒合眼了。」

清流嘆著氣:「我不走,我怕他想不開,又會做傻事。」沉默了一陣,又自怨自艾:「都怪我不好……」

李夫人終是受不了他萬事往自己身上拉,微惱道:「要怪也只怪他自己,偏要心癢上台出風頭,唱什麼『鳳飛離』,真是戲子改不了賤命。」

我震驚,想不到這個人前儀態萬千的女子竟口舌忒地刻薄。只是,她似乎已經忘了,若非我這賤戲子,誰來替她兄長擋過一劫?

「你,你竟然說這種話?」清流也驚怒,低聲叱呵:「婦道人家,多積點口德。」

李夫人應是從未受過此等重話,嚶嚶哭道:「你就只知掛着他,不用管我們母子倆了。你陪他去罷,不然他又尋了短見,萬一皇上哪天心血來潮,又要召他進宮,你拿什麼交差?就等著咱滿門抄斬算了。」

她一路哭喊著跑了。清流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喃喃道:「我要做爹爹了?啊,哈哈……」他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沖了出去找夫人賠罪。

李夫人那番話,卻也提醒了我。

我獃獃地凝望屋頂,角落裏,一隻蜘蛛正忙碌吐絲織網。它的一生,就是織就一張牢固的網,從此捕食無憂。

而我的一生,已經是張網,將我層層籠罩,無從逃遁。連求死,亦是奢望。

我靜靜地休養,清流知道我將小雨趕了出府,也沒再追問什麼,只嘆道:「也好。」

他心裏,似也已認定我扛不起一個男人的擔子。畢竟,連自己也保護不了的男人,談什麼成家立業。

他絕口不再提功名之事,我也日夜緘默。我們唯一的交談,僅是在飯台上寥寥數語。以往那夜半剪燈芯,靠肩讀詩書的日子,遙遠得彷彿已是前生夢境。

李夫人也全無那天的尖酸,對我依然笑臉晏晏,甚至比從前更親切幾分。也許她以為我不曾聽到她那天的話,也許是清流告戒過她,也或許,只是因為不想我再度萌生死意,連累了李府。

這一層利害,不用她說,我也明白。

她的注,押對了。

兩個多月後,中秋。

宮轎停在了府前。皇帝傳旨,嘉獎我上回的「鳳飛離」演得入戲,賜下幾大箱的綾羅珠寶,還要我去為今晚秋宴獻藝。

還好,他用的字眼是獻藝,不是赤裸裸的侍寢。雖然從跪伏聽旨的清流夫婦到宣旨的太監,都心照不宣,我此去,不過是將在另一個男人身底下扭動申吟。

清流望着耀花了大廳的賞賜,臉上陣紅陣白,拉着我的手囁嚅,卻終究沒說什麼。

原本,他也確實幫不了我什麼。

我默默地朝他點了點頭,上了轎。

本以為轎子會直入父皇的寢宮,過廊里卻被人攔下,有人盤問了幾句,轎夫突然調了頭。

停下時,幾個太監粗暴地將我從轎里拖出,壓着我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眼前珠簾低垂,兩邊高腳紫銅香爐,鳳凰喙里裊繞吐著龍涎沉香。

這香味,幼年也常在母妃的殿裏聞過,只不過母妃的香爐是丹頂鶴。只有皇后才能用鳳凰圖徽,這也是心比天高的母妃一直想一爭高下的痛處。

我低着頭,不明白皇後為什麼要人把我帶來這裏。她也不開口,只聽見輕輕的金屬聲,那是她長長的純金護甲套敲在鳳椅扶手上發出的聲音。

就當膝蓋凍得發麻時,終有人打破了死一樣的沉寂。

父皇一身便服入內,腳步在我身邊稍稍停頓了一下,上前掀開了珠簾:「梓童,怎麼不去秋宴?」

「哀家若是去了秋宴,不就見不到皇上了嗎?皇上難道不是想在自己的寢宮獨自聽這小戲子唱曲么?」相隔多年,皇后的語調比往日更冷淡,甚至帶諷刺。我垂低的視線里,看到她纖長的手正緩慢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呵,父皇終於又有了子嗣?無怪皇後有對父皇冷言相向的膽量。

父皇有些狼狽,旋即朗朗笑:「梓童多心了。中秋佳節,朕當然是要與梓童一起去御花園賞月。」

「謝皇上,只是今夜風寒露重,哀家怕凍著這小傢伙。」皇后指指自己腹部,冷冷的語氣帶着得意和歡喜。

父皇一拍額頭,笑嘻嘻地摸上皇后肚子:「是,朕糊塗了,凍壞了我的皇兒可罪過了。」

皇兒?看來父皇真的是朝思暮想,也盼著再生一個男兒。

可笑你的楚兒,就跪在你面前,你卻半點也認不出。

我雙眼漸漸迷濛,心,越來越冷。

父皇卻回過頭,吩咐那幾個太監放開我,叫我起身,就在這裏為皇后唱上幾曲。

我詫異自己的忍耐,面對害死了母妃的皇后,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為她唱曲。

想必,我的血,已經涼透。

如果說那麼年來,始終還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享父皇的愛,還憧憬著有否一日能為屈死的母妃伸冤,那此刻,一切已成泡影。

當死都成為遙不可及的美夢,我只有好好唱我的曲,好好演我的戲。希冀不要觸犯了任何人,殃及清流。

他,大概是這世間我最後牽掛的一點東西了。

皇后看我的眼神一直高貴不屑,但慢慢漾起點驚惑。

我笑了,做了虧心事的她,這些年來,不知道是不是經常在夢中見到母妃的鬼魂呢?她,一定是從我身上看到了母妃的些許影子了吧。

「皇上,哀家想休息了。」她轉頭不再望我。

父皇自然留在了皇后寢宮過夜。

我被太監帶到皇後宮門外。父皇既沒交代他們送我去何處,也沒說我可以回李府,所以他們就讓我跪在宮門外空曠的青石板上。

今晚的月亮,真是很圓。

我茫茫望月,什麼也不想。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值得我再去想。

風也很大,我試圖數着那些飛過面前的落葉入睡,可地上陰重的濕氣叫我覺得,倘若就此睡去,可能從此不會再醒。

我就這樣,看了一夜月亮。

天蒙蒙亮的時候,宮門開了。父皇威武的身影投在我身前。微露輪廓的旭日在他身後。他高大偉岸,宛如天神。

我沒有對他磕頭三呼萬歲,因為全身的肌肉已經凍結跪僵了。能動的,只有眼珠。

我費力抬起被夜露浸濕的沉重眼帘,望着他。

他也望着我,神色複雜而變幻。

驀然將我打橫抱起,低沉的嗓音里有着迷惘與無可奈何:「兩個多月了,朕也不明白,為什麼還會時不時地想起你。明明朕已經寵幸過你,毫無新奇可言了。呵,你贏了,逼得朕先向你低頭。」

他自嘲地笑,我也牽着僵硬的嘴角,想笑。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血濃於水」?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舉起麻木的雙臂環抱住他的脖子,干疼得像火燎的喉嚨里沙啞地擠出點聲音。

「……好,好冷……」

這個男人,是不是我的父親,對我,已無任何意義。我只知道,他的體溫,是我此刻唯一的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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