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葉赫天，美成了一株三月的桃樹

此時，百代才現，夜是如此的黑，庭院是多麼的寂靜，兩人距離是那麼的近，彼此的體溫相互氤氳著。

百代這時候不敢動，甚至不敢更改表情，否則這種多義性就真的深刻了。

只是……東方若的從容自若緩解了這種尷尬。

「知道嗎？」他看着她突然頓住臉部表情的面容，微笑着說，「你這個樣子，有些像當年的我。」

「當年的你？」因為有了話題，百代順着這個話題趕緊下了台階，也快的移開了兩人過於緊密的距離。

「當年的我，也像你現在這樣，一意孤行、倔強頑強，以為只有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才算是生活。」

「那……後來呢？」

「後來？沒有什麼後來，」東方若似笑非笑地笑笑，有些促狹的問道：「如果我說，我把自己封閉在深山老林里整整一年，你相信嗎？」

「那……那一年在山上你都做什麼了？」百代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但她是相信他的，因為她也曾有過這樣一段封閉的日子，「看書，聽音樂，看日出日落？」

東方若輕笑，「哪有這麼悠閑，我寫了一本書。」

「寫書？沒想到你還是作家，什麼類型的？詩集？還是文賦？」

「是兵法――《吳子兵法》，我在寫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如果有誰能夠欣賞這本書，我就拋棄秉性輔佐他。」

「然後你就碰到了葉……王爺？」百代總算有些弄明白東方若和葉赫天之間的關係了，難怪這兩人表面上是主僕，但是她在東方若的行為舉止中找不到一絲一個臣屬該有的神態，這也算是放棄秉性？

於是，百代取笑道：「你那個哪裏能叫做封閉呢？你明明是閉關修鍊！不，你是韜光養晦，待價而沽。」

東方若失笑，淡笑不語，思緒卻飄飛而走……

東方若少年成名，從師於世外高人吳道倫，他博覽群書，熟讀所有歷史兵法，上通天文陰陽，下知地理百家，謀划策斷之道無不瞭然。他師父也曾經說過他外表隨然溫和，實則傲然不群，清奇出眾，奇謀詭斷天馬行空，妙算設計出人意料。

所以當年意氣風的他十五歲便已經名揚天下了，各路諸侯爭相懇請之勢更是使得他名噪一時，無人能及。

三年後，師父吳道倫緣盡歸仙后，年僅十八的東方若就帶着滿身的傲氣和滿心的抱負下了山。

可是事態的展跟他想像當中的相差何止千里，那些表面上誠懇納賢之人，其實不過是想用他的知名度來為他們博一個禮賢人才的好名聲。東方若早期投奔的結果都是有職無權的處境，後來更是碰到一個將他當作弄臣的，每日裏讓他吟詩作對，不是歌功頌德，就是粉飾太平。東方若一怒之下，對着所謂的「世間豪傑」拋下一句：「我就是看不起你們」，然後掛印而去。

於是東方若的狂妄和不受教化就出了名了，天下再無哪個人敢用他。他也不在乎，在山林里養養花草，練練武功，但是心底隱忍的瘙癢之痛讓他做着這一切都不能真正快樂，於是他最終還是閉關潛修，用畢生的心血寫出了一本書，並以師父的姓氏命名。在成書之時他就暗下了決心，這是自己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也是他給天下的最後一次機會。才剛滿二十的東方若，就是這樣的眼高一切。

……

百代看着他的眼裏充滿了霧氣，眼神也越飄越遠，淡淡說道：「你還真有點諸葛亮情結。」

「豬……什麼節？」東方若正神遊天外呢，突然聽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是諸葛亮情結。諸葛亮是一個傳奇般的人物，錦囊妙計，決勝千里。可是他早期在山裏面搞了一個茅廬，隱居卧龍，躬耕南陽，一副隱士風範。後來呢，來了一個叫劉備的亂世梟雄，他下馬步行，拱立階下，三顧茅廬相請諸葛亮，諸葛亮本來是不求聞達於諸侯的，但是因為劉備的一片誠心，也為了解救蒼生，所以他下山當了劉備的軍師，劉備將他奉若上賓，亦師亦友，之後君臣相安，也算完成了一方霸業。所以，這個諸葛亮情結，說的就是你們這些讀書人，這些有才之士所有一個矛盾心理。一方面，學有所成了，有着滿腹經綸，滿肚學問，滿身本事，就很想出來為世效力，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是呢，卻又清高，而且心理又很脆弱，經受不起打擊，更承受不了冷落……」

「三顧茅廬嗎？」已經聽不見她後面話的東方若心馳神往的喃喃道，「三顧……嗎？」

說來也好笑，別說三顧茅廬了，葉赫天這個主人還是東方若他騙來的――

成書之後的三個月，有一日，百無聊賴的東方若遊走幽州，在酒館里碰上了同樣鬱郁不得志的葉赫天。他看到葉赫天的酒桌旁，有一本被磨破了封面的《吳子兵法》，於是東方若借故上前交談，一番話下來，東方若現，兩人一見如故，相逢恨晚，把酒言歡，千言萬語，言言中的，句句投機。

東方若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的曙光，可是因為多次受過創傷，他不願再次碰壁，而葉赫天當時也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副將。

可是，心底暗暗慫恿的東方若，還是跟自己小小的打了一個賭，他押上了葉赫天，他希望他成為那個一統四合的帝王。所以，他用話激葉赫天，也跟他做了朋友。

他一點一點的影響他、引導他……

事情展的很快，葉赫天看上了幽州太守的獨女，可是幽州太守是打算著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諸侯幽王的。兩情相悅卻不能終成眷屬，於是有一天葉赫天面帶憂愁的來跟他訴說了這件鬱悶之事――

那一天，葉赫天喝了很多的酒，東方若根本還沒有怎麼激他，微醺的葉赫天就一拍桌子要跟他打賭了。他說他會在三個月之內成為幽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大將。可是東方若卻淡淡笑了，他可不僅僅要他在小小幽州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他還是不動聲色地答應了他的賭約。

這是東方若第一次跟葉赫天打賭。

可是……這卻是東方若最後一次跟自己打賭，所以他不能輸。

結果，他也確實沒有輸，葉赫天比他預料中更加能征善戰，而且他還熟通兵略，更是英武絕倫。只要是有他所在的地方就會有一種隱形的凝聚力，天下來歸。東方若知道這是自己給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所以他不遺餘力的幫助葉赫天。

這麼多年來，他表面上故弄玄虛，實則鞠躬盡瘁，葉赫天雖然能明白，但至多只能明白一半。而按照東方若的性子，他是絕不可能跑到葉赫天面前去邀功的。甚至，葉赫天奉為上書的《吳子兵法》，東方若也沒有說是他所寫。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廟算之人本來就是應該故弄玄虛的，而善謀之士就更應該是忍受孤寂的。他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這種天下獨孤的感覺了。可是……三顧茅廬……諸葛亮情結……

……

夏末的夜風輕輕吹進來。

從凌雲堂回來之後，葉赫天就一直沉默地望着牆上的畫像。這是東方若幫她畫的，是他求東方若幫她畫的。可是……現在他擁有的卻只是她的畫像。

如果可以，他絕不會求東方若幫她畫像，如果他沒有去求他作畫，他就不會將自己的苦悶全數說出來，他更不會腦充血的跟東方若打下那個賭，那麼，他和她……

畫像中的她穿着湖藍色的長裙，撐著一把竹骨傘，右手伸出接着雨水。雨水濺在她的手上，她開心的笑着，笑容如一朵潔凈的百合花。這樣的她美得驚心動魄，氤氳的水汽瀰漫在她的四周，畫面隨之越來越模糊。

「啊，是太銀山的老虎大王要急着嫁女兒嗎？好大的雨。」她說。

「小姐，奴婢可比老虎大王還急。這一次，老爺肯定打死奴婢了。」

「小妍不用怕，爹不會知道的。啊！我們已經多久沒有淋到雨了？曬的陽光，淋的雨滴都是寶貴的回憶，淋不到雨，太可憐了。」

「小姐……」小妍遲疑地小聲說着，「那邊那個人一直在看我們，我們還是走吧。」

她轉開竹骨傘看向他，瓷白的臉，笑容淡淡如潔凈百合花。她微微看了他一眼，然後大聲道：「喂，你是壞人嗎？」

葉赫天忍不住好笑。不過為了避嫌，他還是用手擋着頭頂，打算走。

「喂，你不要走。你又不是壞人幹什麼要走？這麼大的雨。」

「失禮了。」葉赫天按著怦然心動的心跳，有些灰溜溜的開溜。

可是……她就是不讓。「喂，你這個人就那麼做賊心虛嗎？」

葉赫天無法拒絕那樣美麗的真實的存在。

他回過頭，呼吸，雨落在臉上，讓他幻化出了一種旖旎的感覺。

然後……一把小小的竹骨傘撐在了他的頭頂。

他遲遲不言，忘了道謝，雨終歸還是顧自己下着，葉赫天為自己長時間的忘形注視找了一個木訥的理由。

「喂，你看夠了沒有？」小妍在兩條相膠的眼神中橫插一腳，「告訴你，就算你是壞人，我們也不怕你。知不知道我們小姐是誰？在整個幽州，得罪我們小姐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小妍――」她微嗔，「他不是壞人！」然後，對他微微一笑后，終於轉移了注視的眼神。

葉赫天――孤兒窮鬼葉赫天，無家可歸到處漂泊的葉赫天，因着她的一個注視和一個微笑，整個人頓時美成了一株三月的桃樹。她的注視和微笑成了他的魔鏡，將一向落魄、潦倒的他照得光彩奪目，氣宇軒昂。

藉著她的眼，葉赫天將自己看成了蓋世英雄。

而這一位「蓋世英雄」卻仍然在那一天落荒而逃了，因為當天的他，衣服是破的，頭是亂的，如果有人用十分鄙夷的眼神看向他，他也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乞丐。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乞丐一樣的人，她那樣一個仙子一樣的人物，悠長深遠的跟他對視着，還非常溫和友善的對着他微笑，仿若他們是朋友一般的。

她看不到他的落魄、潦倒，可是他看到了，所以他落荒而逃了。

看着他驚慌而逃的背影，她大聲地喊道：「喂，你叫什麼？」

「葉――赫――天！」他頭也未回的喊道。

「我叫雲……」葉赫天很想聽清楚她叫什麼，但是雨傾盆而下，澆灌了他的雙耳。

從此幽州雲府外多了一個經常陰魂不散的遊盪者，只不過他只是遠遠的遊盪，每次雲府大門移開，他便落荒而逃。

那一年，葉赫天18。

之後，幽王的自防軍多了一個高大英偉的身影。

……

再回，那副畫像已經無法再看下去了。心底彷彿被人挖出了一個洞，漆黑的，死寂的，恍如這人世間最後一點溫暖也隨着她的離去而遠逝。

葉赫天從柜子裏取出一小壇酒，不用倒，直接仰頭喝，酒意朦朧間，他所有接觸過的女人如走馬燈般出現在他的眼前，可是他認不出誰是誰，彷彿這些女人都是幻覺，他漠然的看着畫像，慢慢將酒喝一口，又喝了一口。

直到――

他在畫像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畫像上的那種微笑，那種神態，調皮的、譏誚的、卻又是淡靜的……

葉赫天的手指驟然握緊酒罈，酒罈中的液體悄悄激蕩，那裏面酒色的沉鬱暗烈如同他此刻的眼眸。

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火辣辣的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心臟，閉眼忍受着這種灼燒感，然後他猛地睜開眼睛，沉鬱暗烈的眼眸蓋過深沉的夜色，他搖搖晃晃的走出了騰雲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