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櫻花時

第四章 櫻花時

一整年,他們像初次來到長安的外地旅人,在長安大街小巷中尋訪漫遊。透過井上恭彥的眼睛,呂祝晶重新愛上了長安。

他們一起經歷了牡丹花時、端午渭水龍舟競渡、七月盂蘭盆會、八月中秋、九月登高…:一起迎接了第一場冬雪、參與歲末臘祭、除夕守歲、春節、上元燈會、上巳沐春……等。遇有節慶時,長安人傾城出動,萬人空巷的情景,實是不足為奇。

這天子腳下的都城,城牆重重,夜禁嚴格,但走在街上,偶爾一顆球從坊內蹄牆飛來,被祝晶一腳踢飛回去,也是尋常可見的事。只因長安城內,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愛蹴鞠和打馬球,因此城內的鞠場或球場不在少數。

熱鬧的東、西兩市,許多來自拂秣(東羅馬帝國)、大食、波斯、西域諸國,甚至南海的外國商人所帶來的珍奇異寶,增添市井詭麗的風情。

街道間經常可見那些黑皮膚、白皮膚的,黃頭髮、紅頭髮的,綠眼睛、藍眼睛的外國人,或者身穿大唐服飾,或者依舊穿着本族服飾,在城裏各個角落活動。天涯海角,長安已經不僅是長安。

一條開向西域的絲路,串起長安與遙遠西方國家的聯繫,在安西都護府的保護下,行商致富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事。

人們曾穿越戈壁沙漠,抵達大陸的彼端;還有許多彼端的人懷着對長安城的嚮往,不遠千里,來到這夢想中的都城。

讀書人做着科舉中第的夢,平常百姓則做着經商致富的夢。

那當爐賣酒的胡姬與當街跳起胡旋舞的男男女女,以翩翩衣袂,舞出一首太平盛世的羽衣曲。

大唐女子越見不羈的穿着,或胡服、或男裝、或寬袖長懦裙,加以各式短眉、烏唇的時世妝,成為在長安的外國人眼中特殊的人文風景。

開元七年春天?詩人李白尚在戴天山學道,將來某一天他會來到京城,結識同在長安的阿倍仲麻呂。當時阿倍仲麻呂已經進士及第,入朝任

官,玄宗親自賜名「朝衡」,成為唐明皇倚重的大臣。

開元七年初春,國子監六館剛舉行完每年一度的歲考,所有在學的學子必須通過考核,方能繼續留在國子監中學習;表現不理想的學子則自監中除名或留級,因此連平時都不大用功的貴族子弟,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讀幾行書,試作經解、策論、與詩賦。歲考後,一名來自新羅的太學生金雲先,因為來唐多年仍無法及第,被迫隨着新羅遣唐使一齊返回本國。

雖然唐律規定國子、太學、四門學等三館最長的修業年很為九年,其它三館則為六年,但一般只針對本國生員,對外來留學生並沒有嚴格地執行過這項律令。金雲先被迫回國的原因,是因為新羅國王規定,新羅留學生赴唐六年若未登第,就必須回國,不得逗留。

正因為王命如山,因此多數在長安的新羅留學生讀起書來多是廢寢忘食的,就怕無法繼續留在大唐,必須回到較為貧瘠落後的本國。

對同樣來自海東的日本留學生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警惕;因此每個人莫不發憤向學,表現深獲各館助教們的好評,當然也免不了招來本國學生的青眼。

這些大唐貴族子弟,平日縱情聲色,哪裏肯用功讀書,因此在館中相見時,往往多加刁難,甚至有人作詩嘲諷:「異域胡夷學文章,蠻臭熏來也不香。」

面對這些跋扈的同窗,井上恭彥與阿倍仲麻呂等人,往往只能提醒自己保持低調,以免鬧出不必要的麻煩。由於大唐對於優秀的外國留學生,特設科舉「賓貢科」加以延攬,因此及第者並不少見。看在考試難度更高的進士、明經兩科的考生眼中,着實令人眼紅。

而東夷以外,諸如波斯、吐蕃、回紇等外國人,則因為來唐時不通華語,在語言的掌握上不如東夷的渤海、新羅、日本等國的留學生;他們大多選擇參加武舉,鮮少有人以文章取得帝王的賞識,所以平日在館中也少有機會與這些東夷學生往來。

入館將近一年,井上恭彥並未如當初所預期的那樣,在大唐交到許多熱情的朋友。唯一令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微笑的人,只有呂祝晶。

他們的友情沒有雜質,很單純,也很令人欣喜。

近日,祝晶偶爾會拉着他一塊去找劉次君喝酒。

對的,喝酒。小小祝晶,竟學會了喝酒!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件好事?

隸屬金吾衛,擔任街使,負責長安城巡邏工作的劉次君家中藏有西域的葡萄美酒。

祝晶一喝就上癮,老想往劉次君那裏跑。弄到最後,他們三個人的酒量都比原來要好上很多。祝晶很會喝酒,他不大會醉,但是每次飲酒後,雙頰都會變得誹紅。幸好他還不至於太過貪杯,而劉大哥每一見到祝晶臉紅了,就會悄悄把酒罈子藏起來,聲稱美酒已經喝完了,欲飲,下次再來。置身在這泱泱大城中,經常有種快被人群淹沒的感覺。然而,因為祝晶,恭彥終於習慣了在長安的日子。

日前,與劉次君喝酒時,祝晶曾閑聊地問起:「日本應該沒有牡丹花吧,你們春天裏也賞花嗎?賞什麼花?」

恭彥回答:「平城京有幾株牡丹,是從前遣唐使者們歸國時攜回的。

但是似乎長得不是很好,不比兩京的好看。在日本,春天時,我們賞櫻花。」

長安城裏似乎沒有櫻花。雖然在四月份時有櫻桃薦新,但是櫻桃畢竟不比觀賞性質高的櫻花,特別是和歌山一帶盛開的吉野櫻與次第綻放的紅山櫻,更是無與倫比。

「櫻花?有牡丹那樣好看嗎?」劉次君直爽地問。

「好看極了。」恭彥回憶著昔日賞櫻的日子,充滿感情地敘述:「春天來時,櫻花像是約定好了般同時怒放,那時滿城櫻色,連風裏也帶着微香。想賞櫻的話,一定得及時,待到三月尾聲,櫻花一齊隨風凋謝,那景象既壯觀又悲艷,雖然不是牡丹國色,卻令人難以忘懷啊。」他閉上眼睛形容著,沒有發現祝晶因酒意而氤氳的眼色已然恢復了清明,眼中若有所思。

後來,因他說過的這席話,呂祝晶找遍長安城,終於在城西崇化坊一座祆祠中,找到了櫻花。

帶恭彥去看那櫻花時,祝晶說:「你瞧,長安也有櫻花的。」

正是花時,寂寞庭園中古至景立着十幾株盛開的山櫻,桃紅色的花瓣像極了年輕的少女,嫵媚地吐露著芬芳。

恭彥說不出別的話來,只看着櫻花說道:「是的,長安也有櫻花。」

那座祆祠的主事者是一名波斯商人,信奉「拜火」的祆教,來到長安后,出資在此立了一座祆祠。多年前,波斯商人經過雲南貴州一帶,看到這種北方中原罕見的樹種,便移植來一株,多年後竟已成林。

由於朝廷禁止一般百姓信奉祆教,允許民問建立祆祠,大抵是為了籠絡胡商。是以祝晶先前從未到過這座祆祠,是因為在尋找櫻花蹤跡時,聽到西市的胡商說起這裏植有櫻花,才輾轉尋到這裏來。

若非恭彥喜歡,祝晶可能不會欣賞這種開花時沒有半片葉子,只有枝頭上綻滿了花朵的櫻花吧。但能見到恭彥露出這麼欣喜的表情,突然間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甚至連這種奇特的花,也有了可愛之處,越看越是迷人。終於回神過來的井上恭彥看着一旁的祝晶,啞聲說:「我想我不能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要敢問的話,小心我揍人喔。」祝晶眯起眼道,故意語帶威脅。

「呵。」恭彥伸手擁住祝晶瘦弱的肩膀,朋友兄弟般那樣地笑說:「我不會問的。」必定是極大的福分,才能遇見像呂祝晶這樣的朋友。而他,深深珍惜。

其實祝晶原意,只是想要緩解恭彥思鄉的心情。他知道恭彥一直都想家,既然無法教他忘記家鄉,那麼,他只希望恭彥能把長安當成他第二個家,生活在這裏時,不要太寂寞。

祝晶不知道,因為他的緣故,恭彥早已經把長安當成了第二個家。不知何時,他已在長安城裏找到了立足的位置,不再如初來乍到時那樣,在期待中仍帶着些許不安了。

「明天找阿倍和吉備他們一齊來賞花吧。」

「那我也帶小春一起來……」次君大哥要巡街,或許能順道來吃塊甜餅。祝晶心中開始計量著。開元七年春天,在牡丹盛放之前,這幾名年輕的少年聚在城西祆祠院落里,喝茶、賞櫻。波斯人入祠中祭拜時,見到這群著淺色衣物、尚未及第的白身少年如此雅興,只覺得他們真奇怪,怎會有人特別來看這不起眼的櫻花呢。

開元八年初夏,陌頭的楊柳因為接連幾個月都沒下雨的關係,顯得有些蕭條委靡。街上塵土飛揚,行人匆促。

在永樂坊——

「舅、舅爺回來了!」一見到那個她只見過一面、便雲遊四海去了的醫者,小春慌忙跑進後院裏,大聲呼喊起來。

兩年沒見,祝晶思念舅舅思念得不得了,聽這一喊,連忙擱下手上曬好的衣服,朝前門沖了去。

「小舅舅!」飛撲進風塵僕僕的醫者懷中。

醫者笑擁著呂祝晶。「祝兒,還是老樣子啊,真愛撒嬌呢。」

呂祝晶又哭又笑地抱着醫者不放。「誰叫你一走就是兩年,都不回來,沒人帶我到處遊山玩水啊。」

「可能是因為我也想被人思念一下啊。」其實久久未歸,是因為在苗疆遇到了一點問題,回不來。但很思念祝兒是真的。祝晶破涕笑道:「到底是誰愛撒嬌啊?」醫者大笑出聲。「當然是!」「當然是小春啊。」小春在一旁跳着腳道。

醫者老早注意到這個小姑娘一直在一旁虎視耽耽地看着他,像是很不高興祝兒這麼想念他。

他直率地笑道:「小丫頭這麼愛吃醋啊。」兩年前送祝兒返家時,曾見過這小姑娘一面,如今兩年過去了,竟然一點兒都沒長大呢,好神奇。

小春繼續跳腳。「才沒有,舅爺別亂說。小春只是!」不喜歡又多一個人來搶小公子。平常有主子爺、大公子在,小公子就已經快不夠分了。

「愛撒嬌。」祝晶笑道。唉,這丫頭。

回頭再用力抱了舅舅一下才放手,祝晶親自擰了布巾,讓醫者擦臉。

「小舅舅,你這兩年都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晚一點可得通通招來。」

擦凈臉孔的醫者露出一張閱歷頗深、卻意外年輕的臉龐。他撫著祝兒的頭頂道:「不急。我這趟回來,會在城裏待一段時間。」

「真的?」祝晶欣喜地問。他好久沒見到舅舅了,巴不得他永遠別走。「真的。」醫者點頭。「對了,你聽說了嗎?祝兒,有位天竺的金剛智大士將要到長安來了。」

一年前輾轉聽聞大士已經到了廣州,因為明皇召見的關係,即將來到長安時,他便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趕回來。

祝晶點點頭。他聽玄防說過這件事。

金剛智是密宗大士,去年海舶初到廣州時,嶺南節度使親自派遣數百艘船隻到海上迎接。他還聽說,大士若來到長安,將會在慈恩寺、大薦福寺等寺院弘揚佛法。

「怎麼了嗎?」小舅舅不是個特別篤信佛教的人啊,怎麼會突然問起這事?

醫者沒有告訴祝晶他為何如此欣喜於金剛智大士的到來,只道:「兩京一帶不是很久沒下雨了嗎?聽說明皇準備請這位金剛智大士祈雨呢。不過,先不談這件事。來,祝兒,告訴舅舅,你這兩年一切都還好嗎?」

祝晶怔了半晌,隨即點頭笑道:「好得不得了,連一次風寒都沒得過哩。」「真的?」醫者謹慎地檢視着。

「是真的,不信你問小春,而且你瞧我也長高了呢」祝晶得意的說。

醫者笑了「看來是真的,而且也真的長高了」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軟的細發,欷吁道:「長得這麼快,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長大了呢……」

嗎?」祝晶點頭著小舅舅呢。

祝晶噗嚇笑道:「小舅舅啊,你這語氣,活像個老頭兒呢。」

「舅舅確實是個考頭兒啊。」醫者笑道。「對了,你爹今天會回來嗎?」

「他昨天才夜值過,今晚應該會回來——前幾天還聽他念叨,見你回來了,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爹會念着我?」醫者露出不置信的表情,「八成是上次我差點來不及在中秋前帶你回家,想扒我的皮沒扒到,心裏還不甘心吧。」

祝晶哈哈笑說:「小舅舅就愛開玩笑,我爹哪有那樣小心眼啊。」

甥舅倆說說笑笑,偕同小春偶爾不甘寂寞的插話,在開元八年的五月,與長安城人一同期待着天竺密宗大士金剛智的到來。

這是開元年間第二位來到長安弘揚密宗佛法的印度大師,距離上一位曾為唐玄宗祈雨的善無畏大士經由陸路來到世上最大都城長安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年。

深夜的船艙里,大士結趺踟坐,手結印,自冥想中歸來。

侍立一旁的年輕沙彌見師父睜開眼睛,連忙趨近。還未出聲,身着袈裟、膚色黝黑的大士已起身看着窗外明月。

「長安快到了,師父。」年輕沙彌以梵語說道。

他們這一趟唐國之行,為了宣揚金剛界的如來智慧,帶來珍貴的舍利、法器與經典,要在這泱泱大國,同時也是佛所說的那好殺貪婪的南瞻

部洲種下慧根,使更多人皈依佛門妙法。

「不空,」金剛智大士看着艙外明月,喚著年輕沙彌道:「你可知當年為何玄奘法師要親赴天竺取經嗎?」

年僅十六的不空回答:「是因為真經失傳,真法不弘。」

金剛智大士想着先前觀想時出現的預兆,知道是無法避免的因果。

「當年玄奘法師取經時,雖然天竺國王儘力挽留,但是最終仍答應放行歸國。自你依止我門下后,隨為師遍歷了許多土地,這一趟海路更經過二十餘國,費時三年才輾轉來唐,但恐怕這已是為師的最後一程了。」

「師父的意思是……」不空訝異地看着大士。師父言下之意,是說他將不像玄奘法師最終得以返歸本國那樣,有生之年可以回到自己的國家了嗎?只見金剛智大士表情祥和且平靜地說:「到長安后,會有人來見我,之後,我們就往洛陽去吧。」

唐明皇禮佛、好佛,開元八年初夏,金剛智大士在天竺國王與大唐天子先後派遣的士兵護衛下,帶着滿船珍貴的法器與佛經來到長安。

唐明皇親迎大士至慈恩寺暫住,長安城上自貴族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紛紛前來瞻仰大士的聖容,聆聽妙法。

不久,金剛智大士移駐開化坊的大薦福寺,並在寺院裏建立大曼荼羅灌頂道場,為四方信眾灌頂加持。

五月底,深夜時,因為禁夜的關係,街道上只有金吾衛巡邏警戒。

大薦福寺不復見白天時的人潮,但見樹影橫斜,檀香裊裊,院落沉靜清幽。

金剛智師徒一行人住在樸素雅緻的院落里。

臨近午夜時,大士突然自冥思中醒覺,喚起不空道:「不空,客人來了,請他們進來。」對於師父的預兆之力,年輕沙彌早已見識過許多回,因此連忙起身打開禪房的門,果然見到一個看不出實際年歲的成年男子抱着一個孩子,站在禪房外。

他雙手合十,以漢語道:「施主請進,吾師等候二位已經許久了。」

醫者面露訝色,隨即定心道:「深夜叨擾,請師父勿怪。」隨即抱着昏睡中的小祝晶跟着年輕沙彌走進禪房裏。

醫者老早聽說南天竺金剛智大士有預兆之力,精通密「五明」之法,即!訓詁、工藝、歷算、禁咒、藥石針艾等技藝。

他雖不篤信任何宗教,但對於天竺的醫術卻相當推崇。

長安人也許對金剛智大士所傳妙法與他所攜來的珍貴舍利和法器讚嘆不已,他卻獨獨對這位天竺法師所傳的醫術深感興趣。

白天時,他曾帶着祝兒和小春站在人群中,遠遠看過金剛智大士的聖容。

但從沒像現在來到大士面前,看着那雙慈悲而洞悉一切的眼眸時那樣,打自心底感受到強烈的震撼。那是一雙看透了此岸與彼岸,充滿了圓滿大智慧的深眸。佛說因果,他不信因果。但此刻,心中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了。

金剛智大士顯然早已知道他會帶着祝兒前來求醫。沒錯,他是個醫者,多年來雲遊四方,只為尋求醫治家族女性不明宿疾的方法。

曾經,他無法醫治好祝兒母親的病,他擔心有朝一日也要看着自己的甥女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而他卻仍然束手無策。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家中女性毫無例外的,都在二十五歲那年身故。

曾經他以為那不過是無稽之談,只要好好保健身體,一個身強體健的芳齡女子怎可能會突然死去?

他的母親恰巧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是因為剛好染上嚴重的風寒,引發了肺疾。然而當他的胞姊,也就是祝兒的母親同樣在二十五歲去世時,

他不得不承認那個傳說或許並不是編造出來的。

他們家族裏的女子累世以來,都只活到二十五。

原本祝兒的爹也是不信的,但姊姊過世后,他們無法不正視這個問題。為此,他們將祝兒改換男裝,時時留意她身體的狀況,擔心出現異常。

祝兒不知道怎麼知道了這件事,以為自己也會早死,生性開朗的小姑娘眼中從此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怕祝兒過度憂慮,他們刻意假裝沒有這件事。然而他身為一名醫者,卻診治不出甥女究竟罹患了什麼疾病。

這幾年他觀察祝兒的情況,始終看不出任何的異常。與姊夫呂頌寶商議后,他們決定帶祝兒來看看這位傳說中精通醫術的天世天士。

與那雙慈悲的眼眸視線交接那一瞬間的體悟與撼動,醫者不由自主地跪在法師面前。「請大士相救。」

年約五十的金剛智大士僅粗通漢語,因此他召來精通漢語的弟子不空翻譯道:「請兩位施主起來,把孩子放在榻上,我先看看那孩子。」

雖然金剛智大士說的是醫者不懂的梵語,但那恍若獅子吼的梵音仍使人忍不住為之肅然起敬。

不空把師父的意思轉達給醫者。

醫者依言將祝晶放在床板上。他點了祝晶的睡穴,此刻她仍甜甜地睡着。

半晌,經過詳細的診視后,大士以生硬的漢語說:「這孩子,沒有病。」與醫者自己做出的診斷結果相同。如果是先天自母胎帶來的疾病,他應該可以診斷得出來,但不管以任何方式來診斷,他都看不出祝兒哪裏不對勁。他曾懷疑是否根本沒有病根,而是被下了蠱。

但姊姊與祝兒從未到過苗疆,不太可能遭人下蠱。

為此,過去兩年他親赴西南,深入蠱毒之鄉,想要確定這件事,卻反而……先且不談這事,總之,他已確定祝兒並沒有遭人下蠱。

她是那麼的健康,臉色紅潤有如新綻的花朵。

他無法相信這孩子會短命而死。

「如果沒有病,那麼這孩子能活到幾歲?」醫者抱着希望地問。他想,金剛智大士既有預兆之力,也許也看得出祝兒能否活過二十五。

金剛智大士慈悲地看着祝晶的睡顏道:「二十五。」

醫者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鎮定。他看着大士闐黑的眼眸,雙唇忍不住緊抿了一下。「有救嗎?她的短壽,是天意嗎?」

他知道佛教要人超脫生死,但祝兒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她。

不空在一旁將醫者的話轉譯為梵語之際,大士將手覆在祝晶額頭上,為她祈福。「不確定是不是天意…」接下來是一段梵語。不空將師父的意思轉譯出來。「不確定是不是天意,但是上天既然要兩位施主前來,小施主也許有機會度過劫難。」

金剛智大士感受到隱藏在小小祝晶身後那股幽暗的力量,他試着以金剛咒驅離那股業力,而後又說了一串梵語。

不空繼續翻譯:「不是病。是咒。」

「咒?」醫者訝然出聲。他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不空傳達大士的話。「那是過去之世,有人所施加的一種咒術。小施主倘若能一生不動男女之情,那麼她就可以順利度過二十五歲的生辰。但倘若無法禁制情意萌動,那累世的咒力就會奪去她的生命。」

聽完解釋后,醫者當下跪地,磕頭拜道:「請大士救我甥女,我願一心供養三寶。」

然而金剛智大士只是憐憫地扶起醫者,以生硬的漢語道:「施主請起。」隨即又喚不空翻譯。「老納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這是強大的

業力所致,只要小施主能留意自身的情意,不動情,那麼她自然能度過災厄。」

醫者憂慮地問:「那如果她動了情呢?還有方法可以挽救嗎?」不空轉譯其師的話說:「即使有,也言之過早,一切還是得看小施主自身造化。」

看着金剛智大士的眼神,醫者知道大士已經說完他所能告知的事。因此,他再度雙膝跪地,誠心道謝后,起身將沉睡的甥女抱回懷裏。

離開前,不空追來問道:「施主請稍等。師父要我告訴你,雖然他無法解咒,但你身上蠱毒,他可以解。」

醫者驀然笑道:「多謝法師,請告知大士,這蠱……不礙事。」

不空雙掌合十,看着醫者,輕聲地說:「師父也是這樣說的。那麼,真如隨喜。」真如,乃佛所說至高解脫、至高領悟、至高喜悅。但願普天之眾皆能體悟完滿。

醫者虔誠回應:「真如隨喜。」

急病求醫是長安城禁夜令中少數合法的外出理由。

以急病求醫的名義,在禁夜的長安街道上駕着車來到大薦福寺私見金剛智大士之後,醫者回到永樂坊呂家。

小春早已入睡。醫者先送祝晶回房。

稍後,呂校書候在自個兒房裏聽完妻舅的轉述后,不禁露出傷神的表情。「咒……真怪,我從來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從前你家中老人曾提起過嗎?」

醫者搖頭。「我也沒有聽說過。」他只知道他家族這一脈的女性都只活到二十五歲的事,從來不知道這與咒術有關。

儘管太醫院裏有御用的禁咒師,咒在醫方中的應用並不少見,甚至還有特殊的效用,連藥王孫思邈的《千金翼方》的「禁經」一章,都記有許多的禁咒之法。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會對他家族裏的女性下此毒咒。

這咒又是何時下的?如果連咒的內容都不清楚,根本就無法解咒。

兩個男人沉默了片刻,呂校書又問:「那麼,金剛智大士的意思是,祝兒一輩子都不能愛上任何人?」

醫者嚴肅地點頭,明白呂校書沒有說出的想法。

不能愛任何人,這樣的人生會是多麼蒼白啊,光想就覺得捨不得。祝兒天生熱情真誠,他們都知道的。要她一輩子不去愛人,豈不等於出家?

兩聲長嘆后,呂校書擰眉問:「你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見過恭彥那孩子沒?」

「恭彥?你是指那個日本留學生?」醫者笑了。「我聽祝兒提過幾回,沒想到他們還保持着聯繫呢。」他剛回長安時,祝兒纏了他幾天,拚命問他在外旅行時的事。之後比較不纏人了,偶爾便會帶着小春出門,說是要去國子監找朋友,他也沒有特別留意。如今想來,只覺得三年前在海上意外結識那名留學生,實在是很有緣分。

「恭彥是個好孩子。」呂校書說。「原本他們來往我也不反對的,可聽你剛剛那樣一說……」

「如何?」醫者警覺起來。

「或許你該帶祝兒離開長安一段時間。」呂校書憂慮地道:「我擔心祝兒…」

「你是說祝兒跟井上恭彥那孩子走得很近?」醫者突然有點了解他姊夫的意思。「祝兒才十二歲。還不懂男女情愛吧?」

呂校書嘆息道:「如果你看過那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情況,或許你就知道我在擔心什麼了。」

且不論是否真如呂校書所言,醫者問:「如果我帶走祝兒,你……不要緊嗎?」

呂校書素來溫和的臉龐透出一抹悲傷。「我沒有別的選擇。」

見過井上恭彥后,醫者確實了解呂校書心中的隱憂了。當年在揚州一別後,他帶着祝晶北上長安,便沒再見過這個少年。

三年後,少年已然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無論是言談或舉止都令人注目。

聽說日本遣唐使團的使臣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這孩子,想當然爾,在本國時,也是極為出色的人中龍鳳吧。

他試着以年輕女子的角度悄悄打量青年,發現他笑容溫雅,跟神透出堅毅,俊秀五官處處帶有吸弘人的特質。

再悄悄打量祝晶,發現自家孩兒雖然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但當恭彥一出現后,他整個心思、目光便只往那青年身上放去,眼神明亮動

人。

這改變使醫者的眉心忍不住蹙結起來。

站在醫者面前,青年恭敬地問候:「很抱歉我這麼晚才來拜訪,雖然祝晶好幾天前就告訴我,醫者回來長安了,但我原想您可能需要休息幾天,因此不敢來叨擾。」

三年前,在海上時,是祝晶與醫者救了他。當時若沒有這個男人,他今天不可能有機會來到長安。因此,雖然祝晶說等他有空再過來拜訪就可以,但在得知醫者想見他后,井上恭彥還是在第一時間就來了。

站在一旁的祝晶噗哧笑出。「恭彥,你幹嘛那麼多禮,不過是我小舅舅啊。」

恭彥假裝嚴肅地瞪了眼祝晶道:「什麼多禮。醫者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有一瞬間,時光彷佛回到三年前,那大風大浪的海上,當時祝晶與恭彥其實早已一見如故。看着兩人熟稔的互動,醫者突然間只覺得造化弄

人。

再看看站在一旁、也有些不太高興的小春。醫者想,也許,小丫頭老早也感覺到了吧。祝兒心底,已經放了個很重要的人了。

醫者關切了恭彥在長安學習的情況,而每每,恭彥要答話時,祝晶都會忍不住插嘴代答。看着兩個孩子親近的互動,使他不禁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為了祝兒,有些事情還是得做的。

只猶豫了一彈指的時間,醫者做下了決定。選在一個適當的時刻,他假裝不經意地提起:「對了,祝兒,再過一陣子我就要離開長安了。」

祝晶猛然睜大眼睛。「你說什麼!小舅舅?離開?你不是說這次你會在家裏待很久?」才剛回來不到一個月的,不是嗎?醫者勉強裝出懊惱的表情。「我也很想留在家裏啊,不過……有一群胡商力邀我跟着商隊一起走一趟絲路。聽說這一趟的目的地是拂秣呢,那裏的草藥學十分發達,我老早想去一趟……祝兒,你以前不是很想要我帶你走一趟絲路?怎麼樣,要不要跟舅舅一起去?」

一起去……絲路?呂祝晶瞪着已經夠大的眼眸,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想去絲路嗎?

「小春?」祝晶低頭看着緊緊捉住他袖子的小丫頭。「妳做什麼捉着我?」

小春的反應是最直接的,只見她拚命搖頭道:「小……公子,你……不要去。」

醫者滿臉堆著笑。「丫頭,妳家小公子最喜歡遊山玩水了,以前妳還沒來這個家時,老要人帶他到處玩呢。」

可小春依然緊捉著祝晶不放。

祝晶本來想笑小春像塊糖似的黏人,可當舅舅又問:「如何,祝兒,想跟舅舅出一趟遠門嗎?」

祝晶竟然猶豫了。「爹那邊……」

「不是問題。妳爹那邊,我會跟他說。畢竟,人生能有幾回走上一次絲路呢。瞧,以後你可以跟朋友們說你走過絲路,親自到過西方拂林的國土呢,多麼可以拿來炫耀的事啊。」醫者這一番話着實觸動了呂祝晶。

「是沒錯,機會很難得。」祝晶承認,可為什麼……他遠行的慾望不再像從前那樣熱烈了呢?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頂多活到二十五,因此以前他總拚命地想要過充實的生活,想讓自己的一生不留遺憾。

他夢想過出海旅行,效法那些來往南海的船員們,到海市參與那些奇珍異寶的買賣;他夢想過出玉門關,越過傳說中的瀚海,乘駱駝、涉鹽

湖,途經西域諸國,直至大陸彼岸的國度。

可他這輩子至今十二年來,只跟舅舅出過一次海,還只是從廣州到揚州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冒險;甚至他所登過最高的山,也不過就是縣郊的南山罷了。佛祖所說的須彌山,對他而言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而今,小舅舅主動提議要帶他走絲路,他應該要歡欣雀躍的,可為何他卻沒有很想答應?他應該是會立刻就答應的那種人才對啊。畢竟人生苦短,應該要及時行樂。

見祝晶面色猶豫,醫者轉對站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語的恭彥道:「恭彥,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人一生何其短暫,有機會時,就應該放手去闖蕩一番。當初你也是抱持着這種想法,才會加入使團,來到長安的吧?」

「……是的。」恭彥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醫者似乎很想把祝晶帶走。可他說的確實也沒錯;人生何其短暫,年輕力壯時,應該放膽去做些輕狂的事。只是……他離家時已經十四歲,而祝晶如今不過一十有二,還這麼小…西北絲路充滿未知的危險,他不希望祝晶涉險……思及此,他忍不住搖頭失笑。醫者是祝晶的舅舅,他當然會照顧祝晶,不會讓他遇險的吧。

祝晶好奇地看向他時,恭彥說:「雖然我相信醫者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但我不喜歡你年紀還這麼小就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我又想到,三年

前在海上時,你表現得如此勇敢,是我所見過最有膽識的孩子——抱歉,我知道你要抗議你不是孩子——可如果你要問我的想法,祝晶,換作是我,我是會願意走這一趟的。可惜沒有明皇的允許,我不能離開長安。」

在長安的兩年,井上恭彥早已充分體認到,這是一個胡漢融合的多元城市,沒有西北與南海兩條商業之路,長安,不會是今日的長安。

倘若是他,也會想在有生之年,親自走上一回絲路。這或許比待在國子監里學習經書還要更有意義呢。祝晶一時說不出話來。

醫者笑道:「不用勉強,祝兒,若你不想去的話,舅舅就自己去吧,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爹。」或是某個人。「只是,走一趟絲路可能要花上好幾年,舅舅一走,下次再回來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呢……」激將法會有用嗎?

呂祝晶咬着嘴唇,心裏很是掙扎。

「小舅舅,你問得這麼突然,還是讓我考慮一下吧。」他想去的。只是…那條絲路上,有他天天都想看到的人嗎?

不由自主地看向井上恭彥,呂祝晶平生第一回露出苦惱無比的表情,甚至比仍然緊捉着他的小春看來還要苦惱。

看得醫者在心底苦笑。祝兒,去或留,真有這麼難以決定嗎?

結果他猶豫了整整九天。

去?不去?實在難以決定啊;而舅舅後天就要出發,行囊都準備好了

這幾天小春一直嚷着叫他別去,說她聽人講過玄奘法師西天取經的故事,知道西北一帶有很多可怕的妖魔鬼怪,專門生吃人肉,去了就回不來的。瞧小丫頭抖的…害祝晶花了很多時間安撫她。

爹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並不反對他跟舅舅一起走絲路。

只是偶爾祝晶會覺得,爹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傷心。

祝晶當然也會想爹,可在他心裏,爹永遠都是爹,若真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他想去的,真的。一輩子若真只活到二十五,不走一趟絲路哪過癮。

可是……也真的割捨不下…他不確定恭彥會在長安待多久。

往例,日本國大約十五年到二十年左右遣唐一次,前一批的留學生大多會在下一批遣唐使來到長安時,隨同使團一起歸國。

但,倘若不是這樣子呢?

倘若恭彥決定要提早回日本呢?

會不會,當他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他人已經不在長安了呢?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祝晶就是怎麼也做不出最後的決定。

呂家屋牆沿着坊牆而建,可以聽見坊牆外打更的聲音。

二更,亥時三刻。猶豫半晌,他下床穿衣,悄悄從北坊牆一處不知被何人鑽出的小洞出坊,沿着東二大街往務本坊走去。擔心遇到巡邏的街使,犯了禁夜令會被處罰,他走得極快,卻還是迎頭遇上兩名在街上巡邏的金吾衛,被攔了下來。幸運的是,其中一名街使正是劉次君。

劉次君向同伴說情一番,總算放呂祝晶一馬,否則在禁令森嚴的長安城裏,即使是大臣犯了夜禁,也可能面臨丟官的嚴重處分。

騎着馬送祝晶到務本坊時,劉次君調侃道:「我好像總是在幫你的忙呢,祝晶小弟。」

祝晶坐在馬兒上。「改天我會報答你的,大哥。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得見恭彥一面。」

劉次君笑問:「你不覺得你太常『急着』想見恭彥了嗎,祝晶小弟?」

打從認識呂祝晶以來,他總是看到他急着想見井上恭彥,彷佛遲一刻都不行。不知道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麼事?

「呃,是嗎?」祝晶愣了一下,才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什麼事這麼重要?讓你甘願鑽狗洞出來,還犯夜禁?」劉次君很好奇。

「那不是狗洞,是有人故意挖的。」祝晶不服氣地說。雖然長安城市坊型的建築格局方正、井然有序,但因為不是每個坊都有東西南北四坊門——像永樂坊就只有東西兩坊門——因此有時從一個坊到另一個坊,明明只隔一道坊牆,卻要繞道走上很遠一段距離才能出入坊門,實在有些不方便。有些人因而偷偷在坊牆上鑽洞,以方便往來。當然,也有些人利用這些洞來躲避金吾衛的追緝。

「是嗎?我明天會找人去把那個洞補起來喔。」身為街使,畢竟有職責在身,那些小洞可是很容易被盜匪拿來當作脫逃的小路呢。

「去補吧,反正我已經出來了。」祝晶無所謂地說。

劉次君不禁大笑出聲。「真乾脆啊。」

「可不是嗎?真希望我在別的事情上也能這麼乾脆啊。」祝晶喃喃抱怨。

「比方說?」

「走絲路,去拂菻。」

劉次君突然勒住馬,訝異道:「你要走絲路?」

祝晶點頭。「我知道我想去,可是……恭彥:…」

「何時走?」「後天清早。」「嗯。那可不簡單喔。」體內有着一部分胡人血統的劉次君很清楚西北廣漠是怎樣剽悍的一塊土地,也總算了解呂祝晶為何甘冒犯禁的危險,也要走這一趟了。畢竟,一旦踏上絲路的旅程,未來何時歸來?更甚者,能不能平安歸來?都是個問題。

劉次君的話化解了一點點祝晶心中的憂慮。有了玩笑的心情,他說:「大哥,等我從絲路回來時,有沒有可能你已經當上將軍了呢?」

劉次君哈哈兩聲。「有可能。」又嘲諺地笑了一聲。「假如有某個公主看上了我,點我當駙馬爺就有可能。」

祝晶也笑了出聲。「大哥,你作夢啊。」

「小弟,你不也是?」劉次君笑着又道:「作夢也沒哈不好啊。」想想又說:「見了恭彥后,就老實跟他講吧,說你捨不得他,叫他不準忘記你。」

祝晶嘆息一聲。「大哥,你確定我們不是親兄弟嗎?」否則怎會這麼了解他。

劉次君朗聲笑道:「小弟,我能確定的是,我們這輩子是拜把的。我和我親大哥都沒這樣貼心呢。稍後你見了恭彥,在他那裏住一宿,別再出來亂跑,我會去跟呂大人講一聲,他會比較安心。」雖然祝晶頗為懷疑他住在恭彥那裏,爹會安心,不過他沒有說出口。

轉眼間,國子監到了。

由於坊中在夜禁時仍然可以自由活動,只有坊外與大街上不可任意通行,因此務本坊內仍有少數人在活動。

劉次君親自送祝晶到學院裏,並交代恭彥要照顧好祝晶后,才回到街上巡夜。

恭彥已經梳洗過,身上只穿着一件由本國帶來的寬鬆深藍長袍,交叉的襟口處露出一小片肌膚。

平時不是束起,就是被朴頭遮住的黑髮,此刻散垂在挺拔的肩膀上,讓他看來少了幾分斯文,卻多了幾分不羈。

他這疏懶的模樣,教呂祝晶一時間不大能適應。他幾乎不曾見到恭彥準備入睡時的樣子。

見到祝晶時,恭彥已經猜想到他在這麼晚的夜裏,干犯夜禁也要來找他的原因。正如他這幾天都睡不着一樣,也許祝晶也一樣難以成眠。

在祝晶未開口前,恭彥先出聲道:「什麼時候出發?」

祝晶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同時努力回想三年前在海上時所見到的少年裸身……似乎已與現在的他有所不同了?他似乎變得比較……沒發現自己正被人用眼睛意淫,恭彥笑喚著:「祝晶?」他在發獃呢,真可愛。「啊,什麼?」祝晶猛然回神,只見恭彥沖着他笑。

「你在想什麼?好入神。」

「沒什麼。」祝晶連忙搖頭甩去、心頭那份莫名的躁意。祝晶想起他深夜來此的目的,總算恢復了鎮定。

「我問,你何時要出發?」

「你怎麼知道的?我都還沒開口。」不禁瞪大眼睛。

「換作是我,也會想去的。更何況,我見過在海上時的你,看起來沒有絲毫的畏懼。讓許多人懼怖的大海挑戰。你天生靜不下來的,祝晶。」其實,他並不訝異恭彥會說出這些話來。

「或許我真是靜不下來,我不知道走這一趟絲路,要多久才能回來。」

說着,忍不住上前抱住青年的腰。「我會捨不得你、不準忘記我、要等我回來、不可以離開、不可以…」

「我答應你。」恭彥輕輕抱住因啜泣而顫抖起來的小祝晶。「祝晶,你去吧。當你回來時,我還會在長安的。別讓我綁住你。」

他想,一趟絲路來回的路程,短則兩、三年,至多不超過五年,等祝晶回來時,他還會在長安的。

「如果日本又有遣唐使來……」

恭彥解除了他的擔憂。「我也不會回去。沒有完成學業的留學生,即使回到本國,也會使家人蒙羞的。」

他給自己至少十五年的時間留在長安,相信他與祝晶將面臨的不過是短短几年的分別而已。等祝晶回來時,他一定還會在這城裏的。他們還有相見的機會。

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呂祝晶應該要覺得開心了,可他卻仍欣喜不起來。看着恭彥的臉龐,他忍不住放開他,轉過身後,又道:「你不可以

——」

「嗯?」

「唔,不可以每天想念我,那樣我耳朵會很癢,所以你不可以……」

「做不到。」青年一句簡單的回答,就打敗了還在逞強的祝晶。

「哈?」

「做不到。」青年悄悄來到小少年身後,自然地再度圈着他的身軀,抱住。

「我會很想你,每天都會忍不住在心裏告訴自己:櫻花開了,要和祝晶帶酒去賞花;天氣真好,想和祝晶租一輛車上樂遊園看夕陽;西市米家胡餅很好吃,可是跟祝晶一起吃的時候,感覺特別香;我想要跟你一起過節、寫詩、讀書、歡笑……呂祝晶,你是我的長安。」

有那麼一刻,少年忘記了呼吸。他命令自己不能哭。在青年這麼努力地想安慰他的時候,他千萬不能辜負他的心意。

然而內心翻湧的情緒一時間無法剋制下來,一種並不陌生的體會仍在懵懂中發酵。他只好轉過身來,將眼淚埋進青年懷裏。

「我可以跟你擠一張床睡嗎?這幾天都沒睡好。」他聞起來好香喔,是一種樹木般清爽的香味。怎麼會有男孩子的氣味這麼香呢?

恭彥失笑。「床就只有一張,不介意的話,就一起睡吧。」

祝晶心滿意足。「以後你不知道會不會說,跟我一起睡,會比較好入眠呢?」

「我不知道。」恭彥誠實地說:「你身上有股乳味,跟我小弟有點像,我不知道今天晚上睡不睡得着?」

祝晶埋在他胸前的頭猛然爆出笑聲,掄起拳頭打了青年一下。「恭彥……」

「恭彥,你把我當弟弟嗎?」

「不……你是我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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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花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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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櫻花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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