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盂蘭盆會

第三章 盂蘭盆會

「小公子,咱們出去玩吧。」小春在祝晶身邊繞來繞去地踱著步,想要說服主子帶她出門玩耍。「不。」呂祝晶連考慮都不地回絕道。

自入夏以來,天候漸漸炎熱,儘管身上的衣服已經十分輕便,但狹窄的屋舍里仍有些悶熱。呂祝晶坐在窗邊寫字,額邊泌出細小的汗珠。

小春掏出帕子幫祝晶擦汗,忍不住又道:「小公子,書房裏有點悶呢,我們出去玩吧。」

「不要。」頓了頓,又道:「別吵我啦。悶的話,自個兒去後院乘涼。」

提議再次遭到否決,小春泄氣地看着祝晶埋首寫字,不禁抱怨:「小公子,我們五天沒出門了,你為什麼要抄那些東西啊?主子爺又沒罰你抄。

「妳不懂,我就喜歡抄書,妳別吵我。」爹好歹是個弘文館校書郎,因此打小他就識字,也會寫字,抄這些書難不倒他。通常他兩天可以抄完一本,快一些的話,一天就可以抄完一本。這五、六天下來,他已經抄了四、五本書,快將從恭彥那裏拿來的書籍抄完了,手邊已是最後一本。

「小春真的不懂。」小丫頭納悶道:「這些書,咱們家裏頭都有啊。

瞧,右氏傳、十難、毛詩、周官……家裏頭有的書,為什麼還要特地從外面借來,而且還要抄一遍呢?」

聽見小春的疑問,祝晶笑了。「是『左氏傳』、『十翼』。」小春還不大會認字,打從他開始教她認字后,偶爾會把烏看成鳥,把焉看成馬,鬧出笑話。

「那不重要啦。」小春睜大眼睛問說:「重要的是,小公子,你為什麼要特地把那些書依樣畫葫蘆的再抄一遍?你的字夠好看啦,不用再練

了。再說,字練那麼好看也沒用,你又不能考狀元。」

當朝科舉律令里指定了楷書作為考試的正字,想要通過科舉,必須要先練好正字才有機會上榜。

祝晶沒想過要做官,但小春一直在一旁吵著,很難靜心抄書,他只好先安撫道:「妳別吵我,等我抄完最後這一本,明兒個就帶妳出去玩。」

「真的嗎?」小春眼睛發亮地問。閑真的。」

「那小春來磨墨。」小丫頭積極地接手墨條。「小公子你快點抄。」

祝晶笑着嘆了口氣,重新執筆謄抄。

偶爾眼酸了,就伸手揉着;手臂痛了,就叫小春幫忙捏一捏。

抄書很累,但想到有個人也是這麼做的,突然就有了繼續抄寫下去的力氣。

他抄得專註,沒注意到書房裏安靜了好半晌,抬頭一看,才發現小丫頭窩在桌腳邊,歪著腦袋睡著了。

祝晶揚起嘴角,悄悄拿着毛筆在小丫頭臉上畫了一朵花,輕聲道:「家裏是有現成的書,可我知道如果直接拿書送給他,他是絕對不肯接受的。這樣,妳懂了嗎,小春?我只是想幫他一點忙,讓他有多一點時間陪我……不是不愛妳陪,可是小春,每次我們一起出門時,妳沿路都在唱歌,嗯……這樣說吧,有時候我也想跟他聊些我不能和妳聊的事啊……」

小丫頭打着盹,臉上都是墨花,祝晶一番話也許入了她的夢裏,也許被一陣午後的風給吹出敞開的窗外了。

「井上恭彥,那孩子又來找你了。」一名身穿時新胡服的同窗踏入恭彥房裏時,恭彥正在讀書。

同窗的名字叫做崔元善,先世歷代皆仕宦朝廷,雖不是真正的高官門第,但其出身的家族也是山東清河大姓崔家的分支;崔氏子弟多習詩書,

以一局中科舉為目標。

年紀稍長幾歲的崔元善跟井上恭彥同一年進入四門學館就讀,就住在井上恭彥鄰近的學院裏,因此不止一次看過來拜訪井上恭彥的呂祝晶。

恭彥讀書讀得專註,沒有聽見崔元善的聲音。

崔元善走進他房間里,撿起一張被風吹落在地的紙張,語氣有些詫異地道:「噯,這詩是你寫的嗎?井上恭彥?」

恭彥這才回神過來,轉過頭看向崔元善,連忙起身招呼。「啊,是崔世兄,請問有什麼事嗎?」

想起呂祝晶的請託,崔元善又看了一眼那張詩稿,將之擱在桌上用紙鎮壓住后,才說:「你那位小友又來了,正在大門外等你呢。」

「祝晶…」距離上回他來,已經過了十天了。恭彥連忙道謝。「又勞煩崔世兄了,我這就過去。」不想讓祝晶等太久,說着,他匆忙將書本擱在桌上,雙手抱拳作揖后,便離開了學舍的房間。

見恭彥如此匆忙地離去,還留在原地的崔元善忍不住喃喃道:「不過是個小孩……有必要這麼急切嗎?怪了,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麼交情?」

這回呂祝晶沒有等太久,就見到井上恭彥匆匆從學館里跑了出來。

他連忙從樹蔭下現身,揮手招呼他。「恭彥,我在這裏。」

當井上恭彥來到他面前時,夏日驕陽已在他的額頭上逼出汗滴。

祝晶忍不住咕噥起來:「不用跑這麼急啊,我可以等的。」伸手就著袖子抹去他髮際邊上的汗水。

恭彥調侃地笑道:「總不能老是要你等,所以,一聽到你來了,就趕緊過來。」

這份體貼與心意,使祝晶眼角與嘴角都翹了起來,露出笑顏。「其實我本來想早點過來的,可是我怕太勤勞來找你,會耽誤你讀書。」

「我想通了。」恭彥說:「雖然在國子監里讀書,必然要辛苦一些才能跟上進度,但我來長安不是只為了死讀書的。原本趙助教今天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可我想到你可能會來,所以婉拒了。」他看着祝晶的眼色轉柔,帶着笑意又道:「果然,才想着,你就來了。」這算是心有靈犀了嗎!

「所以你今天可以陪我到處玩了?」祝晶展顏笑問,眸色因期待而明亮。

「正是。」他篤定地回答。

「太好了,咱們走——」祝晶揪住他袖子,挽着他手臂往學院的方向走去。

「呃,要去哪裏啊?祝晶,這不是回學院的方向嗎?」恭彥納悶地問道。

「當然要先回學院啊。」拍拍拎在手上的包袱,祝晶笑道:「上回從你這裏借走的書,總得找個地方放吧?」

「原來如此。」恭彥不再有疑問,由著祝晶拉着他往學院走。

進入國子監讀書已經數月,恭彥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沿途遇見幾位同在學館里修業的同窗,他多多少少曉得同窗們對於他與祝晶這段「忘年之交」抱持何等嘲弄的想法。

在他們心中,與達官貴人結交,或者到名流聚會上作幾首詩,展現詩才,建立口碑與名聲,好為日後科舉或仕途鋪路,這些事情遠比花時間和一名孩子結交,來得重要多了。呂祝晶非富非貴,又是個孩子,對仕途前程毫無幫助,自然不被瞧在眼底。但,那又何妨?他們的相識本來就與利益無關。

更何況,就因為不是為了其它目的才在一起的,這種情誼更教人想珍惜。

拉着井上恭彥往前走的呂祝晶絲毫沒察覺到恭彥此時的想法,他開心到顧不得旁人的眼光。

說來有點奇怪。在還沒見到恭彥之前,他急着想來找他去市裏晃晃;可見了恭彥后,那份急躁反而冷靜了下來,覺得可以慢慢來了。

恭彥的手好溫暖。天氣很熱,可是他卻不太想放開手呢,怎麼會這樣呢?

祝晶一邊想着理由,一邊走路。沒多久,來到恭彥所住的學院后,才將手上包袱交給他。

包袱有點大,不像是只裝了書本的樣子。

恭彥想拆開來看,但祝晶搖頭笑着阻止:「不急。我沒弄壞那些書。」

恭彥微笑。「不是為了那個原因。」說着,還是打開了角巾。然後,他愣住了,轉頭看向祝晶,只見那孩子已滿臉脹紅。

「唔……你別多想,只是……因為無聊,練了字……嗯,只是拿來練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着吧。」祝晶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

打開的包袱里,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冊書以外,還有成卷的紙軸,白紙上,儘是秀麗工整的墨跡,書上的內容一字不漏,整齊騰抄在上頭。

恭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原想問祝晶為何要這麼做,然而…又何須問?他是知道的,不是嗎?必定是因為見他將大好光陰用在抄書上,想幫他的忙;也必定是因為怕他反對,所以才不由分說「借」書去「看」。

這就是呂祝晶會做的事啊!他一向如此的。看似大刺刺的性子與急驚風的行動,都藏不住那份體貼。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對待朋友、家人的

嘛。

這份心意,恭彥確確實實地領受到了。對此,任何婉拒或感謝的話,都顯得多餘。祝晶不會想要那種東西。

所以他試着維持着正常的語調笑道:「雖說是練字,不過你的字還真寫得不錯。如果你不想留着的話,我當然要嘍。」

聲音破碎到差點穿幫,他趕緊又道:「嗯,不過,我好像記得有誰跟我說過,年華寶貴呢,你年紀小小就這麼愛練字,不是有點浪費時間嗎?下回若無聊了,別老是寫字,跟我講一聲,我捨命陪君子便是。」呂祝晶緊繃着的瘦小身軀總算放鬆下來。

他聳肩笑道:「的確,年華寶貴呢。這句話我常說的啊,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無聊嘛……」

通常呂祝晶是不會讓自己無聊的。他總是嚷着,人生短暫,要及時行樂呢。

恭彥沒戳破他,只是溫柔地道:「聽說西市有月鋪子,胡餅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帶了幾個回來給我,確實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餅鋪子嗎?」

祝晶笑開。「當然知道。走,我帶你去。」

胡餅在長安是很普遍的乾糧,不僅價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餅鋪的胡餅口感更是絕佳。

但恭彥拉住他的手,祝晶回過頭來。怎麼啦?不是要去吃胡餅嗎?」

恭彥靜靜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沒事。只是覺得很開心,能遇見這麼好的朋友。」他領頭往外走去。

走在後頭的呂祝晶不禁咧出傻笑。這笑容掛在他臉上一整天,都沒放下呢。

日子來到夏季的尾端。

七月來臨時,離開了大興善寺的短期參訪、改入慈恩寺師事智周、學習唯識宗(法相宗)的玄防邀請了幾位日本留學生,以及在長安城裏新近結識的朋友,一齊到寺院裏參加供養七世父母的盂蘭盆會。

盂蘭盆會原是目連尊者為了超渡罪孽深重而在地獄受苦的母親所舉行的法會,自南朝梁武帝以後即漸漸傳入民間,成為佛教重要的慶典。

佛教東傳日本已有百餘年之久,平城京佛寺塑像更直接借鑒大唐的塑像技術。篤信佛教的日本人在每年七月中旬雖然也舉行盂蘭盆慶典,但與長安城幾乎每坊里中都設有寺院的崇佛風氣比較起來,無論是規模與風氣,都無法相提並論。

鄰近七月十五盂蘭盆祭典時,長安城中富貴門閥爭相製作花餅、花蠟、假花果樹等,分別在家中與寺院裏設位供養。家家門柱上懸掛精緻燈籠,爭奇斗新,令人目不暇給。書肆里也應景地販賣起刻印精美的《凈土盂蘭盆經》,人人吃齋念佛,使初次見識到唐人崇佛風尚的外國人都感到驚奇不已。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玄防的井上恭彥也在受邀之列。

心想祝晶可能會想見玄防,因此他特地撥空到呂家邀請祝晶同行。來到呂家大門前時,恭彥注意到呂家並未如鄰近住戶一般在大門前懸掛紅燈籠或裝飾色澤美麗的絹花,或許是因為呂校書並不篤信佛教的緣故?

雖然長安城裏崇佛風氣盛行,但他聽說朝廷中有一些官員並不是很贊同這種過度供養佛法僧三寶的風氣,只是因為當今天子也崇佛通道,因此並未明白地表示反對。

敲了門后,井上恭彥耐心地站在門階前等候。

原以為會是小春或祝日關出來開門,但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來應門。

於是他又敲了門。等候時,呂家的鄰居走出門來,喊道:「這位公子,別敲啦,呂家人都出門去啦。」

井上恭彥連忙向鄰居禮貌詢問:「請問大嬸,他們去了哪裏?今天會回來嗎?」

鄰居大嬸是個樸實的婦人,她斟酌地說:「不會喔。往年這時候,呂大人都會帶着祝晶那孩子去南山呢,大約等過了盂蘭盆節才會回城裏來。

呂大人還特地向文館里告了假呢。啊,他家裏現在多了一個春丫頭,也一起帶過去了。」

「啊,是嗎?」恭彥有些訝異。前陣子與祝晶見面時,他並沒有提起要出門的事,而他向來都會在見面時,將未來幾天大大小小的事與他分享的。

本來還猜測著,是不是就像明皇自入夏后就去了驪山行宮避暑一樣,或許呂家人也入山去避暑了,但似乎並非如此。

鄰居大嬸常見到恭彥來祝家,因此又熱、心道:「說來也可憐。祝晶那孩子才五歲大時,他娘就過世了。我記得那大約也是在七月時發生的吧,也難怪每遇到這時節,心裏會不好受呢。」

「是這樣子。」聽着鄰居大嬸提供的訊息,井上恭彥又問:「請問大嬸,呂大人他們一家人有說要到南山哪裏嗎?」

「南山」就是終南山,座落在長安城南郊,是許多名士和文人隱居的地方。聽說藥王孫思邈就隱居在山裏。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一段時間了,雖然還不曾去過,但已久聞此山大名。

鄰居大嬸搖頭。「沒有呢。沒聽他們說起。呂大人只拜託我幫忙看一下門而已。」

井上恭彥點點頭,再三謝過大嬸后,便回頭往國子監走去。由於太過專、心想着祝晶的事,沒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幾匹馬正飛奔而來。

「當心!」一聲大吼讓他警醒過來,剛站到路邊,就看見幾名身穿輕便鏡甲的長安金吾衛手持長槍,沿路追捕兩名盜匪。整條大街頓時喧騰起來。

圍觀的人群追着那群騷動的來源而去,恭彥因為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儘管長安城在天子腳下,但街坊小巷裏,偶爾仍有宵小和占街為王的地痞小兒為患。當恭彥走到人群騷亂處時,兩名盜匪已經被金吾衛擒壓制在地上,圍觀的人群正為了這場免費的好戲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輕的衛士將盜匪捆綁后,交給身邊的同伴,隨即彎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然後,一抬頭,他看見了井上恭

彥。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臉孔咧開笑容,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這不是那個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嗎?好久不見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還好吧?」

恭彥就想,他是見過這個人的。當下,他拱手道:「好久不見。當日多謝您了…」但不知要如何稱呼?

瞧出恭彥短暫的遲疑,劉次君爽朗地為他解圍。「我叫做劉次君,剛從城門郎的位置調進長安縣金吾衛營里。我似乎虛長你幾歲,以後在街上遇見我的話,看是要學祝晶小弟喊我一聲大哥,或是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

恭彥笑了,也不彆扭,當下就喊:「劉大哥。」

「喂,要收隊了。」另一名金吾衛大聲喊道。

劉次君應聲:「就來。」回頭又對恭彥說:「我好久沒看到祝晶小弟了,下回有機會的話,你們兩個一塊來找我喝碗茶吧。」

「好的。」恭彥答應。看着金吾衛收隊,將就擒的兩名盜匪押向官府的方向。

周遭的人群又恢復了流動,井上恭彥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突然很想見祝晶一面。

當夜裏,他作了個夢,夢見祝晶在哭。

他叫他不要哭,但祝晶說:「沒辦法,恭彥,你看,我這裏好痛。」

他低頭一看,赫然看見祝晶左胸下破了一個大洞,一顆鮮血淋漓的心就要跳出來。他趕緊伸手壓住他的心,但溫熱的血一收不斷溢出指縫;原本透明無色、垂在祝晶臉上的淚痕,竟也變成了紅色。

「眼淚若流完了,因為心還是好痛,就只能流血了。」祝晶說。恭彥驚悸不已,猛然醒轉過來。窗戶朝北,儘管已經敞開,仍吹不進夏日的風,使得學舍里十分悶熱。大汗淋漓的他披上薄衣,起身到小院徘徊。

當晚月光皓潔,卻只映照出他心亂如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坊門開歐;他到馬肆租了一匹馬,順着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往城外奔去。

那個夢讓他很不安。他必須見祝晶。立刻。

他在朱雀大街底端的明德門被守門衛士攔下來。

一般外國人在長安,若要做遠地旅行,必須向有關單位申請通行的路牒。

井上恭彥以留學長安的名義來到唐國,在修業年限內,暫時沒有遠行的計劃,因此他身上的路牒並未讓他擁有出城的許可。

被欄下時,恭彥試着與衛士解釋:「我只是要去終南山。終南山分屬長安萬年縣和長安縣的管轄,是中京的郊區,我並沒有要遠行外地,還請各位大人通融。」儘管恭彥說的沒錯,終南山雖在長安城外,主要山群確實是分屬京兆兩縣;而上級並未嚴格規定,被限制只能在長安活動的外國人不能到長安的郊區。

但因為史無前例,因此守城衛士不敢輕易放行。

其中一名衛士見恭彥神情頗為焦急,考慮片刻后才道:「這樣吧,我去請示一下上頭,如果上頭說沒問題,我們也會放行。不過那要花一點時間,請你在一旁稍後,好嗎?」

恭彥不喜歡這樣,但也不能說不好。正煩惱時,左近處傳來熟悉的爽朗笑聲。

那年輕的金吾衛招呼道:「這不是恭彥老弟嗎?」唔,就說他是個會裝熟的人吧。「怎麼站在這裏?咦?你牽着馬,是要出城嗎?」

恭彥連忙回應:「劉大哥,真巧,又相遇了。對的,我要去終南山找祝晶。」

「那你怎麼還站在這裏!呃…嗯。」終於猜到並了解狀況后,劉次君拍了拍先前那名正打算要騎馬去官署通報上層的衛士肩膀,擠眉弄眼

地說:「得了吧,弟兄。你不會連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勞煩上面的吧?最近上頭因為在宮裏出了一些小問題正煩著呢!聽說好幾個不長腦袋、不會判斷事情輕重、一遇到一些小問題就往上頭請示的傢伙都被降級了呢。你真帶種,在風聲這麼緊的時候,還敢去問上面的喔。」那守城衛士聽得額頭直冒汗。

「真的嗎?」是有聽說最近上級心情不太好,但不知道有「不好」到這種草木皆兵的程度呢。

「是真的。」劉次君語氣轉為嚴肅地說:「站在同袍的立場,我得說句真心話。要我是你,我會趕緊讓這個人出城。

畢竟他又不是什麼可疑的罪犯,何況南山確實算是京城的郊野,不是外地啊。我還聽說,咱們皇上對這批新來的日本留學生很禮遇呢,想必也是不禁止他們去南山禮佛、踏青的吧。」

「呃,真是這樣子嗎?」那城門郎還是有點懷疑。

劉次君又笑說:「瞧你擔心的,真是辛苦了。我家裏有些保健筋骨的好酒,等你有空時請讓我招待招待吧。」看向其它衛士,又道:「最好大夥兒都一起來,西域的葡萄酒呢,保證是好酒。」

終於,城門郎被說服了。

劉次君送井上恭彥出城。臨別前,他捉住恭彥的馬轡道:「要留意時辰,這城門黃昏時就要關的。知道終南山怎麼走嗎?」指著路。「順着這條筆直的天門街,約莫三十里盡頭處就是了。好走得很,找不到路就問人。」

恭彥答應了,臨去前,他感激地說:「多謝了,劉大哥。」劉次君笑着一揮手。「沒什麼。見到祝晶小弟時,記得幫我打聲招呼。」

「一定。」

深夏的終南山上,樹木蓊鬱。

入山處是一個山谷?有小販在此設攤,專賣過路人茶水和乾糧。山中風光明媚處,座落着幾簇道觀廟宇,幾縷輕煙與山嵐繚繞,隨風自在飄

飛。

入了山後,井上恭彥向行人打聽呂家人的訊息。

隱約有人見過這一家三口曾在某時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着那模稜兩可的訊息,恭彥騎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煙愈見稀少。

近午時,他停在一處林蔭下喂馬喝水時,驀然回首一望,山腳下的長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靜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據鄰居大嬸說的,祝晶入山幾日就會回來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這一趟。更不用說,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個大問題。南山之大,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這綿延數州的群山,隱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許到頭來他只是白忙一場。

可為何明知如此,他卻依然執着地來了?

驅馬往山中更深處走去,走到馬兒無法行走的崎嶇山徑后,他牽着馬匹繼續步行。沿途曾見到一、兩名樵夫與獵戶,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後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輪明月皎潔似水,聽山風吹拂過樹林的聲音。

清晨被山鳥喚醒后,他吃過簡單的乾糧,便整裝上路。

面對着群山萬壑,恭彥不止一次想對着那不知名的山群大聲呼喊祝晶的名字,卻都梗在喉中,成為吞咽不下的苦澀。

被萋萋芳草侵沒的古道上,有野獸與人走過的蹤跡。

他順着那山中古道來到一處山頭,時間已是近午。

山頂上有一間小草屋,半片圍籬後頭有幾簇修竹,像是隱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門,但室內寂靜無人。

屋后隱約傳來模糊的笑語,他繞過竹籬,往屋後走去。見有人影掠過,正想呼聲問路,那人已轉過身來,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時零落滿地。

「恭彥」隔着疏落的圍籬,井上恭彥驀地心頭一熱。儘管不算是走過千山萬水,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憂慮頓時如輕煙般消逝。

「祝晶……」

「噯,小公子,快來玩啊。」小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祝晶沒回應她,他站在原地,看着滿身風塵的井上恭彥,心裏百轉千迥,突然,他理解地問:「你特地來找我的嗎?」

恭彥微一點頭。

祝晶瞪大雙眼。「你可能會找不到的啊!」

他們一家人每年都會來山中小住幾日,小舅舅若剛好回來了,也會一起上山來。鄰居們雖然也知道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隱居者如此之

多,為求仕宦而以終南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勝數,要找到他們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彥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只見恭彥說:「我知道。」頓了頓,又道:「我沒想那麼多……」

祝晶已經來到他面前,兩人隔着一片竹圍籬,他清楚看見恭彥臉上的疲憊與鬆懈的笑意。「怎麼了,你為什麼…特地來這一趟?」

恭彥搖搖頭,反過來執意問道:「你還好嗎,祝晶?」彷佛這是唯一重要的事。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但呂祝晶竟然懂了。他咧開笑,點頭道:「我很好。抱歉讓你擔心了。」

他一定是答對了。恭彥終於露出微笑。

但接着,呂祝晶驚呼一聲:「小春快來!」說着,他匆匆繞過圍籬。

「恭彥!」這傢伙竟然昏倒了。

恭彥後來才知道,原來小屋後有一條較為好走的小路,可以駕着車直接上山來。他因為山路崎嶇,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沒發覺,

見到神清氣爽的呂祝晶,心中沒有了牽掛,便倒了下來。

「你好笨、好笨喔。」祝晶一邊幫恭彥擦臉,一邊嘀咕:「我們過幾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來這一趟啊。」

祝晶聽說了恭彥在出城時遇到的刁難,以及劉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後,便忍不住覺得恭彥好傻。他明明不是個笨蛋的啊,怎麼會做這種傻事啊。

呂校書去幫恭彥將租來的馬牽過來。

小春拿着一管風車在一旁玩著,偶爾瞥來幾眼偷看井上恭彥;那幾眼,對一名小女孩來說,已是太過複雜。恢復了意識的井上恭彥靜靜地躺在小床上,看着祝晶紅潤的臉頰與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說不出的擔憂與鬱氣,隱然消失無蹤。

他乖乖躺着,讓祝晶幫他擦臉、喂他喝水、按揉着他疼痛的額際,當個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開口:「這是你第二次照顧我了。」

揉按他額際的小手突然停下動作,看着他的雙眼帶着溫暖的情感。

「怎麼,想報恩嗎?日本國人都怎麼報恩?」

恭彥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反問:「唐國人都怎麼報恩?」

祝晶正要開口,但小春覺得好無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們唐國人要報恩的話,都是以身相許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喚恭彥「大公子」。

呂祝晶霎時莫名地臉紅起來。「小春,別胡說。」

小春委屈地嘟著嘴。「小春沒胡說,戲文里都這樣寫的啊。」

祝晶連忙告訴恭彥:「小春年紀小,胡說八道,你別聽她亂講。」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過比我大三歲……」

恭彥笑看着祝晶,很溫柔地說:「若是在日本的話,你救過我,我這命就算是你的了。可是我想你不會這麼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嗎,祝晶?」「是什麼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臉垮了下來,一臉莫可奈何。沒看過哪家丫頭這麼愛管閑事的!

恭彥不以為意,只是笑道:「答應我,祝晶,永遠都要快樂,可以嗎?」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親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這段日子裏,呂校書為了讓祝晶不觸景生情,特意帶他遠離長安盂蘭盆會的祭典。

他知道這小屋是祝晶母親生前喜愛的地方,從後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鳥瞰個長安城。他知道呂家人來到這裏,是因為想要撫平失去妻子與母親的傷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瓏剔透的他怎會不了解恭彥這句話的意思。誠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帶着他來到這南山上,是擔憂他觸景生情。

一家人就這麼有默契地當作忘了這段日子其實是母親的祭日。

娘生前總說,活着就要開心。所以爹會駕着車、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開開心心上山,假裝要去「避暑」,實際上是來為葬在南山上的娘親掃墓。而有時他會分不清楚,他究竟還思不思念母親?也分不清楚,他跟爹兩個人,是誰比較為過去的事傷心?

呂祝晶拿出母親的玉笛把玩,輕聲道:「你聽過『長相思』這首曲子嗎?我娘生前常吹給我聽。可惜我跟爹都不懂音律,而那時我年紀還很小,根本記不起來完整的旋律。都那麼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我擔心我不僅忘了那好像在夢裏頭才聽見過的笛聲,甚至連娘的長相都快想不起來了……」

「不會的。真正刻骨銘心的事情,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恭彥奮力坐了起來,握住祝晶的手道:「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祝晶不經意流下淚來,連忙拭去淚水,笑道:「啊,沙子跑進眼睛裏了。」

恭彥看他揉着眼睛,突然想起夢裏頭,祝晶眼淚哭幹了,就開始流出血來。

他心頭一驚,不顧小春對他頻頻皺眉,已經將祝晶擁進懷裏。

「沒事的,祝晶。」他故意誇張地說:「還好你現在年紀還小,要以後長大了還這麼會哭,會讓人家笑話的。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呢。」

祝晶固執地道:「才沒有!我很少哭的,每次都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讓我覺得在你面前哭一下沒有關係,所以我才…唔,反正我沒有哭,我只是沙子跑進眼睛裏。」

恭彥怔住。「是這樣子嗎?」那是不是,不能對祝晶太好?小春也怔住。「是這樣嗎?」

祝晶回頭輕輕打了小春一下,肯定地說:「是這樣子。」

小春忍不住嘆息了聲。「小春真可憐…」丫頭難為啊。

祝晶忍不住破涕為笑,再也哭不起來。看着恭彥那雙近在咫尺、跟唐人不太一樣、有着東瀛特色的黑眸,他心想:真的可以嗎?一輩子都擁有這個人的友情?一直好下去?

「終南山這麼大,你可能會找不到我的。」很想再聽一次他的回答。

恭彥笑了。「找不到的話,我就當上山踏青,幾天後乾糧吃完了,下山去就是了,反正那時你該也回城了。」

「不是這一句。」祝晶提醒他。他要聽他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恭彥又笑了。他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看着鬱郁青山。

祝晶跟在他後頭,見他腳步恢復穩定才放心。

祝晶想聽的那句話,是先前初初見到他時,他一時情起才說出口的。

冷靜后,恭彥不覺得再說出那句話是好的。總覺得,他執意上山尋找祝晶,已經超出一般的情誼。他擔心他這麼把祝晶放在、心底,會不會……太過了?當時他心裏只想着,要親眼看到祝晶無憂無慮、平安無恙,根本沒有考慮到其它的事。如果有一天,他渡海歸鄉,惜情的祝晶會如何傷心,他幾乎不敢想像。

那麼,此刻這般親近,是對的嗎?

不須回頭,恭彥也能察覺到祝晶必然盼望他能赤誠相待。

他喜歡祝晶的陪伴,也珍惜這份情誼,但曾幾何時,他已不能如當初回復呂校書時那樣的篤定?

那時他並沒有考慮到,當他們彼此愈加熟悉,聯繫愈深,將來那不可避免的分別也愈加難以面對。是他把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畢竟年長數歲,顧慮較多,恭彥心頭有着為難。

恰巧,呂校書帶着他的馬回來了,恭彥連忙走出門招呼道:「呂大人,抱歉叨擾了。」趕緊自己接手韁繩與照料馬兒的工作。

祝晶追了出來,不死心地道:「恭彥,你還沒回答我呢。」

但恭彥緊閉着唇,不肯再說。他一時間想不出好的方式來處理他跟祝晶的交情,又不願意隨便敷衍,只好選擇沉默。祝晶緊跟着恭彥,小春則緊跟着她的小公子。呂校書興味盎然地看着這群孩子們互動。這是五年來,他們一家子第一次在這段難過的日子裏,出現了一點變化。

首先是丫頭的加入;接着,少年追上山來。這一切彷佛是預兆般,預示著有些事情是該改變了。

他依然思念著心愛的妻子,但……看着祝兒臉上的歡顏,突然,他領悟到,也許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並非處理悲痛的最好方法。

祝兒漸漸長大了,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的日子裏。

假裝妻子還在人世,他也並沒有比較快樂。

有些思念雖是一輩子無法忘記的,但也許,可以暫時將它收進心底,等年老時再來重新回味。

站在陽光底下,呂校書想:該下山了。

今年,一起參加盂蘭盆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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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花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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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盂蘭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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