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我不愛你。」

聽來像是來自雲端的聲音。我身子一顫。

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我不愛你……

「夠了!」我一把推開他,咆哮道,「說一遍就夠了!」

那惱人的聲音仍然一撥又一撥的衝擊着我的耳膜,我頭痛欲裂。「夠了!夠了!」我捂上耳朵,可什麽都阻止不了。

不,我不心痛,我真的沒覺得心痛,只是頭痛得厲害。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明白,他確實只說了一遍,只是那一遍的餘音在我的腦海中嫋嫋不絕。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衝動而率直的人,這我從來都知道。那一秒,我發自內心的憐愛蘭瑟,我的熱血沸騰。我願意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他,於是我也這樣說了。就象我之前說的,我當然明白不是我付出了全部就有權要求他人亦如此,更不可強迫對方像我一樣說出口來,我只是企盼着他的回應,潛意識中等待着他對我亦同樣的熱情。可他的話就如一桶雪水從頭澆了下來。這種強烈的反差讓我一時接受不了。

我狠狠的看着那男孩,他偏頭望向遠方,躲避着我的視線,只給我留下張絕美的側影。

為什麽不敢看我?別告訴我是我的樣子嚇到了你!蘭瑟!我驀地覺得好笑。我忽然意識到蘭瑟也並不能做到任何時候都高高在上,他能把嘴閉嚴,但卻也同樣控制不了自己的肢體。我毫不懷疑他受過專業訓練,或許S國的特工也撬不開他的嘴,可他害怕我的眼睛,因為,我愛他。

由此,我確定他愛我,最起碼,他喜歡我。因為他逃避着我的眼神,像個羞澀的女孩。而在我們親愛的「首領」身上,我還真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行為出現。

於是,我又學會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蘭瑟或許有一萬條,甚至更多的,我想都想像不到的理由拒絕我,但這些我不需要理會,我要做的,就是好好待他。

當然,參透了這一點並不代表說我就對他的表現很滿意,相反的,我非常之不爽,對他的不誠懇。

總會有一天,我憤憤地想,你也會同我一樣情不自禁。因為我真的挺不錯。想到這裏,我又有點高興起來,現在才明白為什麽有人說「有情飲水飽」,我何止是飽了?根本就是撐著了,眼前的困境竟然也不覺得如何可怕。

「怎麽走呢?到哪裏去迎接阿坦?」我抱起蘭瑟問道,不自覺的面帶微笑。

蘭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我,他的眼睛本大,如此一來更添嫵媚。我想他本是很了解我的,他知道即便是拒絕了我,我也不會將他扔下。只是他不知道在地洞裏這幾個小時我忽然開竅了,而他那失控的舉動更是出賣了他。如今我不僅可以不計前嫌,更能坦然面對,還微笑服務。對他而言,我初始的粗暴更容易理解。

「……我不愛你。」他愣了一會兒,說。

「羅嗦,我知道。」我哼了一聲,回答,「那麽,現在怎麽走?」

他又楞了半天,忽然笑了,把身子緊緊靠在我身上,閉上眼睛,神情恬靜已極。「#%$&。」他低聲說。

「CANYOUSPEAKCHINESE?」我拿腔作調地問,「大哥,你讓我感覺到我是個文盲。」最後,我痛心疾首地道。

「找間不太糟糕的房子把我放下,然後你去集市找人。」他吩咐道。

離開蘭瑟的時候他微笑着看着我,沒有叮囑也沒有憂慮。他只是很恬靜地微笑,靠在還算成樣的房屋裏間的牆上。陽光不能直射進來,所以房內有些昏暗。他的嘴唇有點乾裂,已經快一整天滴水未進了。「乖乖等我,」我說,本來想舔舔他的嘴唇,結果發現自己跟他一樣狼狽,「我帶吃的和救兵回來,很快。」

他點了點頭,然後又像想起什麽似的張了張口。

「你不愛我,我知道。」我揮了揮手,阻止他,「有機會我會自己逃的。」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

「小樣,嘁。」我扒拉着他的黑髮,讓它亂上加亂,「乖乖的。」

那一刻忽然有點擔心,不知還能不能見到他。

我可能會迷路,會被抓,或者被打死;他也可能會被抓,會被殺……或者等我這個白痴在廢墟堆里挖出他來的時候,他已經變成冰冷的屍體。

錯了,我不是有一點擔心,而是很怕。

我想我的瞳仁有點收縮,以至於看不清面前的東西。我想求他跟我說句「我愛你」,但我明白就算真的要說,他也會等我平安回來才說;我又想好好地吻他一次,但我也明白這樣做無非會令他更擔心。

留一點什麽,讓我們彼此心中帶着牽掛,這樣,才會玩命的活着,玩命讓心跳持續下去。

蘭瑟為什麽不找阿坦?

我邊走邊想,嘴裏反覆默念着他教我的幾句當地話。也不知道夠不夠用啊?對了,那個飯店的名字是……什麽來着?還有那個聯繫人……我靠,為什麽會有人叫這種爛名字?叫阿凡提不好嗎?還阿XXXX什麽的一大串!

我滿腹怨氣罵罵咧咧。其實我是在害怕。一個人面對這麽陌生的環境,是我從來沒有過的事。老實說,之前我其實一直都很依賴蘭瑟和阿坦,就象一個孩子,而且還把他們的照顧視為理所當然。

其實我有什麽理直氣壯的呢?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不過錯還是對。現在想想那幾天我真是可惡之極。

有一段日子我很怨恨阿坦,現在到了我不得不自己承擔責任的時候,忽然發現他說的每個字都很對。

尤其那一句「小男孩」,簡直太貼切了,我真佩服他的文采。當我看到蘭瑟告訴我的飯店已經關門大吉而又發現來來往往的都是高額碧眼的Z族人時,確實有五歲小孩找不到家的感覺。

老天,你是不是耍我啊?我承認我不是天才還不行嗎?!

Z地區的富庶原本世界聞名,我雖然知道這裏離戰地不遠但仍見期望看到現代化一點的東西。就比如說一台電腦吧,就可以讓我和蘭瑟擺脫困境。然而現在我真是徹底失望了,這裏看來就如同八十年代的中國。

冷靜!我對自己說。現在我該怎麽辦?看來求救是不成的了,我總不能空手回去!我們需要食物和飲水。

我不敢走得太遠,原本就是強記的路線,在人群中七拐八拐的我肯定會迷路。我在這個地方總不會餓死的,但蘭瑟等不得。這會兒我的胃已經隱隱作痛了,因為沒東西可消化。

眼前的街道是東西走向的,放眼望去大約只有十幾米遠處有一家超市──或者叫做小賣鋪?旁邊就是蘭瑟讓我找的那家飯店,可惜門窗都已用木條封死。

從小到大我沒少搶過別人東西,什麽後桌的鋼筆同座的蘋果班長的作業和寢室里三哥的女朋友──這個是她暗戀我,但這一次我有點緊張。我還頭一次在異國他鄉搶劫超市,沒經驗。

一步一步走過去就像是赴刑場,兩米開外我的汗就下來了。在這裏搶劫會不會被打死啊?不會吧?

可是我要吃飯,蘭瑟也要。

我把軍刀握在手裏,刀刃隱在袖子中。

最好別逼我,我只是要口飯吃。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

我盯着超市裏收款的男職員。不幸的是,他也盯着我。媽的,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面色陰沈,手卻有點發抖。

我們兩個就這樣對視着縮短了距離。我能越來越清晰地看清那個大鬍子男人的頭上的白髮,眼珠兒的顏色,好了,連眼下的皺紋都看清了,嗯……面對面!

「#^#%$&?」他說了句什麽,我聽不懂,我也不需要聽懂!我一把搶過他面前的膠袋把我手中的麵包礦泉水瓶等等塞了進去,就在他伸手要錢的同時,一揚右手,軍刀帶着血槽的刀刃停在了他的頸前三毫米處。

職員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往前探了一下身,我立刻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軍刀向前一送!

鋒利的刀刃立刻在他的脖子上開了條口,鮮血登時就流了下來!

他的面色變得慘白。

別說他嚇著了,我自己都嚇著了!

我一句話也不說──說了他也不懂,慢慢的後退著出了門口。這時他不敢輕舉妄動了,在門外注意我的人尚且不多的時刻,轉身,跑!

沒多會兒身後吵雜起來,有人聲,腳步聲,還有……一聲悶雷般的低鳴!

我操,不至於吧?藏獒?!!幾個麵包幾瓶水你動用藏獒?!!

要我命啊,你!

我狂奔,耳邊有呼呼的風聲。現在頭腦中除了逃之外什麽念頭都沒有。殺人,被殺等等這一切跟身後的藏獒比起來全都微不足道!

救命啊~~~~~

含蓄的低鳴,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就像在身邊。

快點,再快點!我不想被這狗東西撕成碎片!

我的心不跳了,氣不喘了,眼睛耳朵都快失靈了。我靠,我真的有點怨爹娘沒給我多生兩條腿。

前面一米左右有根橫出來的樹枝,我想都沒想就把手上的東西一扔,縱身一躍攀住枝幹以上單桿動作翻身上了樹。上了樹之後心臟才開始狂跳,胸悶氣短,全身都跟跑散了似的。

我像灘泥一樣靠在枝杈之間,向下瞥了一眼。就看了這一眼,我幾乎沒從樹上掉下去!

那隻那是狗啊?分明是只獅子!通體黑毛,頭頸處長毛蓬鬆,現在有些立起來的趨勢,眼睛不大,但是炯炯的盯着樹上的我,嘴裏發出陣陣雷鳴般的吠聲。我養過狗的,自然知道這就是純種的藏獒,特兇猛的那種。

我靠,我剛剛真他媽厲害!居然跑得比它快!我拍了拍胸口,長吁了一口氣,「我操……我操……」嘴唇哆嗦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渾身是刺激過後的虛脫。

它不走。

過了大約有一個小時,這龐然大物愣是不走!

我寧可被小賣店的老闆抓回去痛打一頓,可惜在這荒蕪的黃土地上除了我和這惡魔之外竟然沒有一個活物!

這玩意兒是哪兒來的啊?到了飯點兒了它家主人怎麽不叫它回去吃飯哪?不對,不對……它惡恨恨地看着我……不會它的午餐就是我吧?

我縮在樹上一動不敢動,看着那隻象是獅子似的狗在樹下轉來轉去,跑到我扔下的膠袋旁嗅了嗅──顯然它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然後又顛著屁股跑回來試着啃樹皮。

太陽一點一點的升到頭頂,又一點一點的西沈。

我又累又餓,還極度缺水;我知道在幾里地外還有另一個人又渴又餓。

從最初的恐懼已經漸漸地轉為焦慮。我不能繼續縮在樹上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蘭瑟在等着我!

如果我和眼前的猛獸只能活一個的話,那個活着的應該是我──只能是我!

因為我必須回去。

掏了掏口袋,我才想起軍刀在我上樹的時候跟膠袋一起扔了。看着空空的兩手,又看了看地上的藏獒──它的眼神無辜又飢餓──我真地想詛咒上天!

我不能再等。我站起身──藏獒也立刻起身──小心翼翼的向上攀爬──藏獒人立着以前爪搭在樹上,口中的嗚鳴更低沈了些,就像撲擊的前奏。

再稍微往上一點,我選了根較細的枝桿用力拗了下來,一手扶著樹,一手緊握的我的武器退回到原來蹲著的枝杈。一人一狗緊緊地盯着對方。我只不過是一名平凡的大學生。

如果沒有遇到他我不會來到這戰亂地區。

我揚了揚手中的樹枝,藏獒的腦袋隨之轉動。

不是我遇到他,是他刻意地接近我。

他騙我,我愛他。

幾次被我戲弄了之後,藏獒憤怒的低鳴著啃噬著樹榦。

看樣子不掏出我的心肝脾胃它是不肯離開的了。我靠!

一次一次遇到危險受到委屈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該恨他,但其實我沒有。相反的,現在,我想起他溫柔的微笑,明亮的眼睛和夕陽下孤獨佇立的身影。

我緊握著樹枝,傾盡全力插向樹下那隻畜生的眼睛!

我不夠恨他。我沒法恨他。

那畜生靈巧的一閃,我刺空了!臨時橫掃了一下,力道不是很大,打在了它的頭上。他狂吼一聲,向上一躍,堪堪從我腳下掠過。我躲開了,但它咬住了樹枝的另一端!

我對自己發過誓要保護他。說起來有點可笑,我知道自己實在不夠強大。

它以幾百斤的龐大身軀拖着樹枝後退,一步一步的,一口鋼牙狠狠的嵌在樹枝上,力道極大,我奪不過它!我將樹枝橫過站立的樹杈,象壓翹翹板一樣的把身體的重量懸在這一端。

可是我是用心的呵護他,全心全意。

樹枝經不住兩端的巨力,「咯嚓」一聲從中斷開,我的身形自然隨着手中的一段樹枝落在地上。

我不介意被騙,不介意!

藏獒究竟是頭畜生!它允自叼著嘴裏這半截木頭沾沾自喜,我已經飛身撲了過去把手中的斷木狠狠的插向它的眼睛!

它口裏叼著東西,無法過來咬我,勉強偏轉了頭頸但沒躲過我的撲擊。斷頭的尖利木刺插進了它頭頸的皮肉。它狂吼了一聲!

它的爪子從我肩頭滑過,看到空中飛舞的血星我知道自己掛了彩,但完全感覺不到痛楚!我雙手握著枝幹用力向下一頓,然後立刻鬆手滾到膠袋旁,伸手把軍刀握在手中。

什麽都不重要,罪名,身份,過往的種種恩怨糾葛……我只要回到他身邊,帶着食水,這就夠了!

斷枝以一種怪異的姿態立在藏獒的頭頂,它烏黑的毛髮被血一綹一綹的粘在一起。它血紅的眼睛盯着我,低鳴。

我以最易躲閃的姿勢蹲踞在地上,眼睛也同樣盯着它,血紅的。

我要活着,去愛他!雖然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

它撲過來,雷霆萬鈞!我迎向它,在它人立着還來不及撲到我之前出手!我知道如果被它按在地上就毫無機會!所以在前進和退縮之前我選擇了前者。它的牙齒離我不到一公分的距離時把軍刀上的大刀插進它的左眼,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捅得再深再深些!想要把它的頭貫穿!

它的牙齒始終未能落在我身上,因為只要它前進眼睛就會吃痛一分,本能讓它選擇了偏頭。

我緊握著軍刀不肯放手,只聽「咯」的一聲,刀刃折斷到藏獒的眼裏。

我忙伸手從它的頭頸上拔下斷枝,脫離它的爪子閃到左邊。

在它瘋狂地尋找我時我忙拔出軍刀的另一個工具──指甲刀!

我靠!!

為什麽是指甲刀?我能用它干什麽?!

我恨瑞士軍刀!它為什麽有這麽多工具!

藏獒轉了個身,右眼看到了我,立刻毫不猶豫地撲了過來!

我只知道不能被它撲倒在地!身形一矮,我從它的身下撲了過去,順手將斷枝插進它的口中活,但是更加狂暴。

我聽到背上衣服撕裂的聲音,但仍然感覺不到疼痛。

再拔出另外一個工具──香檳拔塞絲錐!

這一次,是我像藏獒撲過去,我的目標是它的右眼!

我不會給它機會。

決不能!

我要活着回去。

最後兩眼俱盲的藏獒是撞在樹上倒下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總之我還是撿起木棍狂敲了一通。

那個時候我身上到處是抓痕,兩臂完全花了。

如果不需要趕回廢墟,我想我當時就得栽倒在那裏。

沒有誰可以剝奪我愛一個人的權利!就算老天爺也不行!

等回到那間破敗的小屋,太陽已經西下。

遠遠的,我就看到蘭瑟靠在門口張望着,落日的餘輝在他的身上投射了金色光環,他看來美麗不可方物。

他原本不是坐在這裏的。「我回來了。」遠遠的,我對他說。

「歡歡?歡歡!」他見到我時,一臉驚駭的樣子,「怎麽了?哪裏傷了?重不重?」他似乎要站起來──我見到他分明有這個意思──然而那條腿提醒了他這不可能。「我看看!給我看看!」他向我伸出手來。

我手中的東西掉了一地。緊走了幾步,我半跪在他身邊。他扒開我的衣服,在我胸膛上撫摸──我的外衣在胸口的地方佔滿了血跡。

「還好……這裏沒什麽……其他地方呢?哪裏受傷了?」他問。

「你給我說說,這是什麽!」我問,「你愛我,是不是?你愛我!」我狂吼道,聲音沙啞。

蘭瑟微怔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往常水一般的平靜。也同往常一樣,水一般地沈默。

「你說!說給我聽!說啊!說、啊!你、給我、開口說話!」我用力地搖晃他的身體,他卻依然沈默地像塊石頭。我要聽他說!我要!此刻我就想要強迫他說出來!

他知不知道,我是怎樣的喜歡著,愛着他?!

我簡直沒辦法控制我身體里橫衝直撞的怒火,俯下頭壓在他的唇上,噬咬。他最初還默不作聲的忍着,直到我嘗到了血腥的味道,忽然感受到了衣領上傳來的巨力,身不由己得靠近他,接着,肋下挨了重重的一肘。

我幾乎懷疑肋骨折斷了,眼前金星直蹦。他的力氣大的驚人。阿坦說的對,無論何時,蘭瑟都是極度危險的。

看起來他又忘記了自己脫臼的腿,再次企圖站起來,失敗了。我按著肋骨靠在門上喘氣,看着他。

他低着頭,用手和完好的那條腿撐著一點一點向屋內挪。他大概就是這麽坐到門邊的。他坐到門邊是因為我一整天都無影無蹤。既然他在擔心我,為什麽不告訴我?他愛我,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那家飯店已經關門大吉。」我慢慢的滑座在門邊,「現在,只有等待阿坦的救援了。」

「他不會來了,歡歡,你還不明白麽?」蘭瑟苦笑着說。

其實這兩天我已經猜到了大概,阿坦離開了,帶着所以可以跟外界聯繫的工具。昨天,甚至是今天早上我還可以自己騙騙自己,可看到人去樓空的飯店,我就已經有所覺悟了。他,要我們死!

可是,為什麽?我詢問的望着蘭瑟。

「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發生分歧了。」蘭瑟只是淡淡地說,「我早就提防着他,只是沒想到他會在那個時候動手。」

我知道適可而止。我知道該允許他有所保留。不過我猜測我脫不了干係,正因為如此,蘭瑟才閉口不談。

他愛他。我知道阿坦愛蘭瑟,因為我並不是徹底的白痴。正因為他愛他,所以我才對阿坦營救一直抱着一線希望──我以為他捨不得蘭瑟死去的,就想我愛上了蘭瑟這樣。而事情的另一面就是,也同樣是因為他非常愛他,所以要將我們推入死地。

阿坦是個孤絕狠辣的人,這毋庸置疑。

「蘭瑟,我是不是猜中了?」我長嘆了一聲,含笑望着他。現在身上開始疼得難耐。我感覺死神在一點點靠近。

蘭瑟看着我,半晌,不說話,只是靜靜的凝視我。他絕美的容顏平淡如水,並沒有泄漏他半點思緒,只有絲絲倔強掛在嘴角,縷縷剛強橫在眉梢。

我勉強站起身,到門外撿起搶劫回來的食物扔到蘭瑟跟前。「吃點東西吧。」我說。

「怎麽受的傷?」他拿起一瓶水,邊擰瓶蓋邊問。

他問話的時候我正在撕開麵包的包裝袋,胳膊上的深深抓痕還不時的滲出血來。

「我們就要死了,是不是?」我反問道。

「不,你不會。」他輕輕但卻堅定地說,「我說過事情辦完就會送你回家的,你忘記了麽?」

我身子一震,抬頭看着他。

我不該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的,是不是?

可是我懷疑了,所以現在這麽落魄。不只是我,還連累了蘭瑟。

「過來,」他躺倒在地上,平靜的看着我說。他平靜的神情告訴我,他不怪我。

我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

「幫我把關節復原。」他仰視着我,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我……我不會。」我吶吶地回答,臉頰不可抑制的緋紅,又很快蒼白了起來。

「我知道。」他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溫柔似水。那目光就是一種安慰,一種最有效的安慰。他了解,我的感覺他都了解。我不需要說什麽。「按我說的做。」

我在他的指導下抬起他的傷腿──又腫又熱,看來早已發炎──與身體曲成九十度。看到我胳膊上的抓傷,他遲疑了一下。

「不疼。沒事了。」我一直追隨着他的目光,當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臂上時,我便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把胳膊墊在我的膝彎處,推壓。用力吧。」

我按照他說的用力推了一下,但明顯的是角度發生了偏移,我能感覺到他疼得顫抖。

「靠內一點。」他的聲音是平靜的,平靜到感覺不出一絲痛楚。

我臂上的傷口早就裂開,血順着他的褲子往下流。他看到了,什麽也沒說。我們都明白,現在不是心痛的時候。

把憐惜放在心中吧。

「用力一點。」他說。於是我咬牙用力一推,只聽「咯」的一聲輕響。我以為他複位了,但剛抬起眼皮便見他的手指用力地扣著土地,指節發白。

我還是搞糟了。

「算啦,這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學會的手法。」他的聲音依然淡淡的,雖然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

「你乾脆把我的腿打折吧!」我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臉,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懊惱痛苦。

破壞永遠比修復容易,所以人們熱衷於去作讓自己悔恨的事情。

「歡歡,」蘭瑟柔聲叫道,「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麽糟糕。」

我放下手,注視着他慘白的容顏。他眼中的包容比海洋更深更寬廣。我忽然明白,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愛得很苦很深切,可跟他比起來我其實不懂愛。

他根本不需要語言。

「帶我去集市。」他說,「我有個朋友在那裏。他能幫我們。」

朋友?幫我們?在這個時刻?

他說的是真的?我會天真地相信這句話?如果真是朋友,他不會現在才提起。然而,我現在沒有更好的建議。

是火坑麽?沒關係,我們兩個一齊跳。

蘭瑟在我的治療下,傷得比之前更厲害。如果沒有我他可真是寸步難移了。我們吃了些東西,略為休息了一下便連夜上路。

我們都知道我的狀態不太好,但他的狀態更不好。無論是背着他還是抱着他我身上的抓痕都避無可避的要裂開,我知道他很心疼,但又不得不這麽做。所以我喜歡在夜裏走路,看不到我的傷口在流血,這樣他心裏會好受些,那我也就好受些。

他所謂的朋友看來在這個地區很有勢力,從圍牆的高度就能看出來。最初叫門遇到了點困難,在有人回答之前,我聽到了藏獒的吼叫聲。

我靠!不會又要……我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歡歡,怎麽?」蘭瑟敏感地意識到了我的緊張,關切地問。「你身上的傷痕莫非就是藏獒留下的?」

我點了點頭。

「你殺了只藏獒?」蘭瑟的眼睛在月色下看來仍是清澈而明亮,「你很了不起。」他微笑着說,「在這個地區,藏獒常常都是以活人做食物來訓練的,迅猛非常。歡歡,你很了不起。」

「我知道。」我回報他以自得地一笑。「我本來就很了不起。」

蘭瑟又以當地話向鐵門裏說了些什麽,接着我就聽到了匆忙的腳步聲,有人拴住了院內的猛獸,打開大門,引領着我們向正對大門的建築走去。

他們怕我們,我感覺得到,帶路的男人不時的偷偷觀察我們,眼神裏帶着驚疑。

大廳很漂亮,這樣的建築才是我所聽說的富庶地區該有的樣子。大約200坪左右的空間里燈火通明,傢具簡潔而華貴,連地毯都是手工編織的那種。看得出來主人是很有欣賞眼光的。

我的衣服勉強可以遮體,蘭瑟多少也有些灰頭土臉,但他淡定從容的神態使他看來高貴無比,面部的線條雖然柔和,但卻不怒自威。

男人說了句話,蘭瑟示意我將他放下。我老實不客氣的走到中間的大沙發前,輕輕放他落座,然後自己坐在他的身側,把自己當成主人那樣。他向我微微一笑,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兩三分鍾後一名穿着正式的男子進了大廳,身後緊隨着五六個保鏢類型的人物。

為首的男人看來約有四五十歲,臉上有着該地區人標誌性的絡腮鬍子,一雙眼睛精光四射,端的不凡。他緊盯着蘭瑟,以當地話問候了蘭瑟──這是他們談話中我唯一能聽懂的一句──儘管用詞是客氣的,但我明顯感覺到他並非善意,或者至少是戒備的。

他們絕非朋友!

蘭瑟在騙我。

我在男人的目光下感覺到了巨大壓力,但蘭瑟卻仍是那般從容。他緩緩地說了兩句什麽,語氣自非對我的那種柔和,也非對阿坦的那般隨意,甚至不是他對那些死士的聲調,而是一種我沒聽過的威嚴和篤定。

對方的表情是平靜的,但眼中略略透出些不及掩飾的驚訝。他接連二三的以詢問的口氣說了些話,蘭瑟總是用很簡略的話語回應,不卑,不亢。

接下來,男人沈默了一會兒,似在考慮什麽。蘭瑟沒有催促,只是悠然的微笑着。

一兩分鍾後,男人回頭對自己的保鏢吩咐了幾句,一名保鏢飛奔離去。

這時的氣氛好像略有緩和,男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他驚奇地看了我兩眼,又轉頭問了蘭瑟些問題。蘭瑟微笑作答,目光也在我的身上盤旋著。我從他的目光里讀不到任何情緒,我想他不是對我禁閉心扉,而是因為那個男人──他不想讓泄漏一絲一毫的心緒給他。

他不是要把我賣了吧?我忽地有種奇怪的想法,儘管我知道他絕不會那麽對我。但他們剛剛確實像在做買賣談判,而現在明顯是達成了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我懷疑地看着這兩人。

「中國人?」那男人忽然以很標準的漢語問道。

「啊?是啊。」我嚇了一跳,看了看蘭瑟,他沒有什麽特別的指示,於是我照實回答。

「赤手空拳殺了只藏獒麽?」男人又問。

「用了軍刀。」我更正了一下。

「很了不起,他們都很難做到的。」男人回身指了指身後的幾人,說。

「客氣。」我敷衍道,把他們老婆放狗窩裏你就知道能不能做到了,我心裏想。

幾句話間,那名飛奔出去的保鏢已經回來,身後跟着一個背着醫箱的老頭。

不用介紹我也猜到他來做什麽了。

老人先將我安錯的關節拉脫,又再裝好。整個過程中蘭瑟雖然汗如雨下,但仍一聲不吭。我的拳頭握緊鬆開了無數次,也同樣汗如雨下。

接下來老人又拿出些藥膏藥粉和繃帶,我猜那是給我用的了。

這時一名下人模樣的女人來到大廳,大約是報告了什麽,蘭瑟便示意着我扶他──他的腿延誤的時間太長,又被我胡亂推拿,關節雖然複位,但要徹底恢復恐怕需要一兩個月──跟着那名女僕來到三樓的一間房前。

「我們住在這裏。」蘭瑟對我說。

他們到底做了什麽交易?我躺在床上沈思,眼睛看着浴室的門──這會兒蘭瑟正在洗澡,而我在他之前已經洗好上了葯。

我可不會真的傻到當這兩個人是朋友!況且若是朋友,蘭瑟也不必山窮水盡了才迫不得已找他尋求幫助!不管是什麽交易,我確定對蘭瑟定時極為不利的。

浴室門顫動了一下,我翻身坐了起來,想他要是出來了我就過去接他。他脫衣服的時候我看到他的左腿紅腫得嚇人。

然而門並沒有拉開,想是他穿衣服時的氣流帶動了木門。

我靠在床頭,背上的傷口其實滿深的,只是我一直都沒精力,也沒心思處理。在剛剛包紮完畢,而我的神經又開始放鬆時才感覺到那裏灼熱尖銳的痛楚。「這裏的男人,身上沒有不帶傷疤的。這是男人的榮耀。」那時他笑了笑,低頭在我的臉頰上親了親,「歡歡,你是個真正的男人了。」他溫柔細緻的撫摸著傷口的輪廓,「你能做到任何事。」他沉聲說——應該叫做宣佈,「我以你為榮。」

與我的假想不同,他純粹是以男人對男人的方式。

因為蘭瑟的樣貌絕美,看似纖細,而且做愛時又偏好B方,所以我常常會不自覺的當他是女人般看待——或者叫做女強人——但他不是。

他從無一點女子似的嬌柔作態,相反的,他強悍之極,從語言到行動,從思想到心胸無一不是男人中的極品。

很久以來我都一直對自己是否是個真正的同性戀而感到懷疑——或者是他太美了吧?天下無一個女人能超越他——然而這一刻我終於確定,我,真的,被一個男人吸引了——從他的外貌到思維,從內到外。無可辯駁。

浴室的門又翕動了一下,然後猛然被推開。

蘭瑟的頭髮大概就隨意的擦了擦,略長的發稍還掛着水珠。白玉般的面上帶着浴后的紅暈,浴袍松垮垮的系著,他在我面前展示著一幅庸懶的生香活色的艷圖。

「蘭瑟……」我有點艱難地開口道。任誰也知道,我和他目前都不太適合做愛,尤其是他,髖骨處發炎腫脹得那麼厲害,抬腿都很困難。

蘭瑟不說話,把手杖扔掉,向我張開雙臂。

他的臉上帶着天下最美麗的微笑,豐潤的粉紅色雙唇在燈光下散發着無法抵擋的致命吸引力。

「蘭瑟……」我更艱難地說,一挺身跳下了床。我分明感覺到一起站起來的不光是我的雙腳。

我好像是記得醫生說我的手臂不可用力,咳,管他的!便是傷口迸裂永遠不好又能怎樣?!

多久沒吻過他?多久沒好好愛過他?

我聽得到他急促的呼吸,感覺到他炙熱的激情。我的手我的唇在他的身體上逡巡,整個人激動的似要爆炸。

「我愛你……我愛你,真的……哦,老天,我真他媽瘋了……」我含混地說,「我什麼都不在乎了,蘭瑟。」

我就是愛他,一個同性,一個恐怖分子,又怎麼樣?!

他的手輕輕地理順我的頭髮,一下又一下,溫柔得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沒法表達!

我抬頭看他的臉,情慾的嫣紅點染了他的雙頰,點漆雙眸晶瑩閃亮,似被一層薄薄的水霧覆蓋着,但卻不參雜一絲雜質的簡單而純潔。

「蘭瑟?」

我看着一顆透明的水珠兒從他的眼角滑進鬢髮。

「蘭瑟?」我滿心的驚訝又有點害怕。

他不說話,摟着我的脖子仰起頭,把他的唇緊緊貼着我的。我輕輕的碰了碰他的唇,又輾轉到他的眼角,舔去那絲咸澀的水痕。

如果他不想說,那就不必說吧,此刻我們在一起。

溫暖的肌膚,炙熱的呼吸,搏動的心。

我輕抬他的大腿,沉醉情慾毫無防備的蘭瑟抱着我的胳膊驀地一緊。他很痛!

忽的,我如同被冰水從頭淋下,情慾消失殆盡。

他的手指在我的腿上滑動,撩起我剛剛平息的慾火。

「蘭瑟,別鬧了。」我抓緊他作亂的手。他能忘記適才忍痛咬破的唇我忘不了。

「歡歡……」他柔聲叫道。

「我說你別鬧了!」我深恐自己會被他誘惑著無法控制自己。他能做到的,我一點都不懷疑。「再鬧我把你綁起來!」

他安靜了一會兒,又以頭髮輕輕摩擦我的頸項,撩撥得我心中痒痒的卻無處抓撓。

「喂!」我翻身坐起來,兩手按住他的胳膊,「出了什麼事?」我伏在他耳邊問。他的無度是否可以看作一種戀戀不捨?我越想越心驚。我說過有火坑我不在乎兩人一起跳,我不怕死,只怕離別。

他靜靜地合目而卧,任時間一分一秒的流走。在我等得快不耐煩時,他才開口道:「他不是我朋友。」

「那麼?」

「他是個買賣人。」

「買什麼賣什麼?」我的心一緊。

「品種挺多,比如食品,比如服裝,比如軍火,比如……人體器官……」

「你賣了什麼?!」我抓緊了他的雙肩,把他從床上揪起來喝問道。我們現在身無長物,除了自己還有什麼!

「8千美金,一個腎……價格算很高了。」他淡淡地說,「我有兩個腎,都能正常運作,可是人只要有一個就足夠了。」

「……」

我心裏作過許多假設,他以他們組織的名號恐嚇,或者以情報作交換,然而依照他的口風即便是死也不會泄漏組織半點秘密。那麼……我甚至想到了皮肉交易,只是我確實從未想到過他會販賣自己的腎!

求助無源,行動困難。到了這般田地,他的身份,他的身手統統作廢。他只是個普通人,他有的也僅僅是一個不甚健康的身體。想要送我離開,不賣自己他還能賣什麼?!

我獃獃地看着他,他也終於不再躲避我的目光,也同樣定定的看着我,目光溫暖而坦然。

終於能夠坦然面對着你,能夠彌補我帶來的傷害。我很快樂。他的神情這麼說。

不能再看!我絕對不能再看!

我不會讓他看到我的淚。

我熄滅了床頭燈。蘭瑟一早就仔細檢查過了整個房間。這裏沒攝像頭,沒竊聽器,於是他拉上了窗帘,以確保我們不會處在監視中。窗帘很厚重,所以房內一絲月光也無。

「一個腎,八千美金,是么?」我在黑暗中微笑着問,一顆同樣咸澀的水珠從眼角滑到嘴邊,我也有兩個腎,而且全部運作正常,失去一個,我也死不了。「用這八千元,我們可以做什麼?」

「離開。」他簡潔地說。

「好吧,那就讓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向下退了退,微微抬起他的臀。他的左腿仍然炙熱得燙人。我緩緩地從他的膝蓋一路親吻到腿根,用唇舌愛撫着他傷痛的地方,一寸一寸。

蘭瑟,你知道么?我真的愛你。我愛你。

然後,我的唇落在他的下體,耳中聽到他似喟似嘆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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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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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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