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放學后的校園顯得特別安靜,白睿安和尹正心走進醫務室,裏頭的藥水味讓他們都不自覺揪起眉頭。

「這裏是學校中我最討厭的地方。」白睿安啐道。

「是嗎?但我怎麼聽說你之前常和一些女同學來這裏胡搞?」她冷哼。

他一驚,轉頭瞪她:「你怎麼知道?」

「爛事傳千里,你不知道嗎?」她諷刺道。

「呃……其實……我並沒有和她們怎麼樣……」白睿安像做錯事的人,急着辯解。

她冷瞥他一眼:「你幹嘛解釋?我又不在意。」

他心一突,暗忖,對啊!他在心虛個什麼勁?她又不是他的誰。

「好了,快把衣服脫掉。」他命令道,並從架子上拿出碘酒和消炎藥膏。

她的口氣比護士還冷淡,可他不知發什麼神經竟然心被撩動了一下。

為了掩飾,他急忙解開扣子,正要脫下衣服,手一伸,拉扯了傷口,痛到猛抽一口氣。

「唔……」

「怎麼了?」她急問。

「沒事……」

她看着他背後渲染更大片的血漬,急忙拉下他的制服,赫然發現,紗布幾乎被血浸紅,血液甚至還持續從傷口裏滲出,沿着他光裸的背脊滴了下來。

她嚇到了,整個人駭然驚呆,一股寒氣從腳底往上竄進腦門。

兩年前那一幕又瞬間回到眼前,余定文胸前的血像湧泉一樣不停地冒出,染紅她的手,她的眼睛,她的世界……

白睿安轉頭見她怔慌呆立,奇道:「喂喂,尹正心,你怎麼了?」

「血……好多血……」她覺得吸不到空氣。

他轉身面對她,忙道:「你別擔心啦,只不過流點血……」

「什麼叫只流點血?傷口可能又裂開了,也可能被感染,到時整個傷口潰爛,然後很可能……很可能會……」她突然狂亂焦急地大喊。

「會怎麼樣?會死嗎?」他沉着臉,出聲打斷她。

她的叫喊聲戛然而止,臉色刷白。

「你怕我也會死嗎?」他盯着她。

她沒有說話,但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別傻了!人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輕哼。

「誰說不會?人就是這麼脆弱,一個小傷,一點小病毒,一些感染,就會沒命,很多人都因為這樣死掉!」她激動地吼著。

他微愕。

「我媽就是因為感冒病死的!還有小文……他們就是這樣……輕易的就走了!

然後……身體愈來愈冷……愈來愈冰……變得……好安靜……好可怕……沒有呼吸……心臟……也不跳了……我什麼都聽不到……聽不到……」

她睜大雙眼,愈說愈小聲,整張臉蒼白而恍惚,且微微地顫抖著,彷如掉進了某個可怕的記憶深淵。

他心頭一陣揪緊刺痛,終於明白,她每次靠在他胸口,只是為了傾聽他的心跳。

一股酸楚憐惜在他心中泛濫開來,他猛力將她拉進懷中,把她的頭緊按在他的胸前,朗聲道:「我不會!我沒那麼容易就死的。你聽,我的心臟跳得又強勁又有力,不是嗎?」

她怔了怔,貼在他的胸膛,果然聽見怦怦的心跳聲,那強烈而活力十足的節奏,把她的意識從冰寒的過去救了回來。

「……好清楚……你的、心跳……真好聽……」她喃喃地道。

他心頭一熱,雙手緊摟住她。

「別害怕,我的心會一直為你而跳,就算你不喜歡我,就算你心裏只有那個余定文,這個屬於你的節奏,也絕不會輕易停止。」他悸動地承諾著連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

她輕抖了一下,被他的話撼動了自以為剛定堅強的心,也刺中了最深的那道傷口,然後,緊堵了兩年的淚終於決堤,從心中狂泄而出。

「嗚……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偎在他胸前,哭了。

溫熱的淚水沾濕他的胸前,他錯愕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傻杵了半晌,才問道:「不知道什麼?」

「我……恨他……」

「誰?」他皺眉。

「我很討厭他……非常討厭……我……被他煩得要死……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她抵在他胸前,哽咽地道。

「你在說誰?你討厭誰?」他納悶不已。

「他小我一屆,因為身體不太好,顯得瘦弱,在學校經常被欺負,有一次,我救了他,替他出了一口氣,從此他就像個跟屁蟲一樣,經常纏着我不放,還幼稚地到處放話說我是他未來的老婆……每天每天,就像在精神轟炸,趕也趕不走……拒絕了上千次他還是不斷地騷擾……」她低頭自顧自地說下去,有如自言自語,更像在告解懺悔。

他聽出了眉目,詫異不已。

她說的人……是余定文?

「我念在他是定閑的弟弟,一直忍他……但定閑有時也跟着瞎起鬨,搞到後來全校都以為我和他是一對……最後,我也懶得澄清,只能盡量避開他。

「但他竟然找到我家去,天天緊迫盯人……我實在受不了,只好隨口對他說,我不喜歡太弱的男生……只要他變強,我就和他交往……」

他靜靜地聽她說着,怎麼也料不到那個余定文竟是這樣的人。

更料不到,她和他之間是這種關係。

「結果,他當真了……生日那天……還笑着說他會變強給我看……要我陪他去買書,陪他到十二點,就能看見他的轉變……我當下就拒絕他,要他早點回家……」她說到這裏,突然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着窗外,「下雨了嗎?」

「沒有。」

她的目光飄向遠處,輕囈:「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定閑笑說不打擾我們。吃完晚餐就先走了,我面對小文……很不耐煩,坐沒多久就離開,我知道小文很失望,但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他……沒有辦法……」

「結果,出了什麼事?」他問。

她的目光從遠處拉回,定在他臉上,露出一抹荒謬、生氣、厭惡又驚恐的微笑。

「結果?結果……我回家后才知道,他為了證明自己變強,居然愚蠢地去找外校的一個惡名昭彰的大流氓單挑……」

「什麼?」他愕然。

「他去之前,打了三通電話給我,叫我去看,我把它當玩笑,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後來,是定閑焦急地通知我,說小文真的去了……去找那個大流氓……」她說到這裏突然地笑出聲。

「呵……好不好笑?他是個白痴嗎?還是個神經病?怎麼會傻到去做這種蠢事?這根本就是找死……」

他看她笑,心好疼。

這件事,對她來說也是個傷害啊!

「等我趕去,小文已被刺了一刀,那些流氓個個逃竄,把他一個人留在當場,沒人理他,也沒人叫救護車……血不停地從他的胸口冒出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敢拔刀,不敢靠近他。因為……他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着我……瞪着我……」她說着,微微發顫,不自覺向後退。

他憐憫地盯着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的眼睛……好像在埋怨我去得太遲……又像在控訴我害他做了傻事……但我沒叫他去送死啊!我有錯嗎?有嗎?」她睜大雙眼,激動地問。

他蹙眉,抓住她的肩,輕喊:「尹正心。」

她掙開他,繼續大喊,「為什麼大家都怪我?為什麼都把我當成兇手?我比誰都難過,比誰都痛苦……我也不希望他枉送性命……他才十五歲……才活十五年……就這樣死了……送到醫院……沒多久就死了……死了!」

「好了,別說了!別再說了!」他喝道。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神脆弱又疲倦。

「他死了……把一切的罪過都丟給我……讓我承受……從那一刻起,我就等於被一個枷鎖鎖住,逃不開了,……這輩子……都逃不開了……你知道我有多恨嗎?但我又怎能去恨一個死去的人?他都死了……因為我而死……我想恨也不能很……想氣也不能氣……無論我有多討厭他……都不能再說出口……也永遠無法趕他走……再也趕不走了……我憋得都快瘋了……快要瘋了啊……啊——」她愈說愈激動,到後來更痛苦得揪扯著頭髮,低頭狂喊。

他靜默地任她喊個夠,喊到嘶啞,喊到失聲,喊到淚流滿面。

因為他明白,做事一板一眼,總是端守着規矩和正義的她,已經快要被這份自責與怨恨壓垮了,她需要好好的發泄一下,需要把內心積藏的痛苦全部清空,才能喘得過氣來,才能繼續活下去。

一陣嘶吼過後,她無力地坐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息,顫抖。

他慢慢蹲下來,輕輕將她攬進懷裏,道:「夠了,這樣就夠了。你並沒有錯,這件事,沒人有資格責備你,所以,你也別再折磨你自己了。」

她靠在他懷中怔怔聽着他的話,一股熱氣直衝眼眶。

兩年來,她一直在等著某個人對她說這句話。

說不是她的錯,說這只是個意外,說她不需要感到罪惡……

只是,她無法說出口,也沒有人能讓她說出口,爺爺不知道她發生什麼事,父親在國外開道館,也很少回來,獨立自主的她從小就跟着爺爺,在武道的熏陶下,深知是非對錯都得由自己承擔,不能推脫。

因此,她的痛苦,只能往肚裏吞,然後不斷地用她的意志力,將她心中的反感和厭惡一層一層深埋擠壓。

可為什麼她能在白安瑞面前吐露心聲?為什麼可以對他說出內心那些不該有的怨恨?

為什麼……現在她可以這樣靠着他,卻不覺得討厭,甚至還很安心?

「你幹嘛要忍?想恨就恨啊,恨那個小子把你未來的生活全打亂,恨那個小子即使死了都還要纏着你,為什麼你不為自己辯白抗議?為什麼還要默默承受余家和余定閑給你的壓力?」

他一想到他在余定閑面前的怯弱樣就有氣。

「因為……最終……小文還是因我而死的啊……都是因為我……」她低聲啜泣道。

她的淚讓他的心整個揪成一團,這樣的尹正心,一點都不像她,不像那個英氣颯爽的風紀女孩。

「別哭了。」他怕聽她這種隱忍的哭聲。

她止不住淚,持續抽噎。

他被她哭的心亂又心疼,於是,衝動地捧起她的臉,直接吻住了她的唇,也封住了她壓抑得讓人快要瘋掉的哭聲。

柔軟溫熱的唇,混著濕鹹的淚水,像毒,從嘴滲進他的心,從此,解不掉,治不了……

她迷茫地閉起了眼睛,貪戀着他口中傳來的熱氣和溫暖,一點一滴地融化她心裏那份冰冷與疼痛。

他們都沉浸在這奇異的氛圍之中,沒去注意兩人此刻究竟在做什麼,更沒有意識到這個吻代表的意義。

那懵懂的情愫,在雙唇的碰觸中,悄悄地萌芽……

就在這時,一陣啷巨響,玻璃碎裂紛飛,嚇醒接吻的兩人,白睿安反射性地抱住尹正心,卧倒在地。

尹正心抬頭看他,急喊:「怎麼回事?」

可一抬頭,兩人面貼著面,鼻尖相距不到一公分,她陡地一呆,臉頰忽然燙了起來。

他也一怔,整個人一頓,心跳頓時狂飆。

剛剛的吻……

正閃神之際,已有人破門而入,大聲叫囂嚷嚷:「哎唷,竟然躲在這裏談戀愛哦,現在的學生真是的……」

他們臉色微變,互相拉夫站起。

一群流氓全湧進醫務室,帶頭的那人看起來兇惡蠻橫,一副黑道老大的狂妄嘴臉。

「嘖嘖,聽說創世紀中學有個姓白的小子把我的小弟孫克強打成重傷,我一直想找機會回報一下。」

白睿安瞪着他,知道他就是孫克強背後的靠山,那個叫黑狗的黑幫老大。

看來孫克強怕被笑話自己慘敗在一個女孩手中,才放話說是被他打傷的。

「有什麼事就沖着我來,痛扁孫克強的人是……」

尹正心正要澄清,白睿安很快地捂住她的嘴,介面冷譏:「怎麼?老孫自己太孬,告狀告到你那裏去啦?真是沒種。」

「臭小子,把了老子的馬子,又在這裏和別的女生胡搞,真有你的……那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有多帶種!」黑狗雙手擦腰,緩緩逼近。

尹正心擰眉,跨前一步,怒喝:「這裏是學校,你們進來幹什麼?」

黑狗一愣,目光轉向她,握拳怒聲威嚇:「臭丫頭,你給我閃邊點,當心我拳頭不長眼打到你!」

黑狗話還沒說完,尹正心已揮出一記重拳,把黑狗打得倒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黑狗更是傻眼。

「你們現在全滾出學校。」她冷斥。

「你這該死的丫頭!」黑狗的手下齊聲咆哮。

「老……老大……其實……把孫大打成重傷的……是她……」一個孫克強的弟兄顫聲道。

「什麼?」黑狗驚愕。

「干,怎麼現在才說?」黑狗身邊的一個胖子扶起黑狗,大聲氣罵。

「很好,那今天兩個都別放過!給我打斷他們這對狗男女的腿!」黑狗惱羞成怒,大吼。

一群流氓全撲了過來,白睿安臉色微變,他背傷嚴重,尹正心一個人不見得對付得了這群惡霸,還得分心顧慮他。

「尹正心,他們人太多,你想辦法先出去,別管我。」他邊應付兩個流氓邊喊。

「不行,我一走你就死定了。」她一口氣撂倒三人,始終繞在他身後。

「你們今天誰也別想逃。」黑狗狂笑。

一陣激斗在小小的醫務室展開,尹正心的身手雖好,但空間太窄施展不開,加上對方惡猛,一時竟被困住。

但黑狗見自己兄弟連個小女生都打不贏,氣得衝上前。

「媽的,連個女人也打不倒,走開,我來。」

尹正心踢倒一人,閃過黑狗的拳頭,舉腳猛踹他的肚子。

黑狗向後撞到鐵櫃,狼狽不已,憤然抓起身旁的椅子摔向尹正心。

她急忙向一旁躍開,就在這混亂中,孫克強的那名手下瞥見她背後有空隙,馬上拔刀沖向她,大喊:「臭女人,我要替我大哥報仇!」

白睿安大驚,幾乎沒有多想便竄到她背後,刀子不偏不倚,直刺入他的胸口。

「唔……」

他楞了一下,只感覺一道冰冷直透胸口,接着,有人拿棍棒往他後腦砸下。

「白睿安——」

他聽見尹正心的尖叫聲,同一時間,他耳邊響起一聲巨大爆響——

「砰!」

然後,一切在瞬間化為黑暗。

他的十七歲青春歲月,也在這一刻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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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紀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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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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