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長老院會終於在齊家會館正式展開。

十位長老分別入席;長老只是地位尊稱,並不代表實際年齡;長老當中也有數位很年輕的,不論在明在暗,都是一方之長。幾個熟面孔如風叔、齊湘雲等人也赫然在列。

長老們坐定后,三位大長老的位置上也入坐了兩位,分別是卡爾和洛少麒,日峻則遲遲來到。幾個比較沉不住氣的長老們已經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坐在旁聽席上,古緯廷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情緒充斥在會議廳寬敞的空間里。他是眾人的焦點,每位長老的目光隱含着相似的涵義,最多的是輕蔑,其次是憤慨,再者就是痛心疾首。

有幾個人的眼光不停地繞着古緯廷打轉,簡直想用視線在他身上戳出幾個透明的窟窿來。

海德輕手輕腳地坐在古緯廷身後,偷偷往他手裏塞了一張紙條。

古緯廷偷看了一眼,紙條上只寫了四個宇;交涉失敗。他不自然地乾笑了一下。

「不要害怕,事情還不到絕望的地步。」海德低語,「記得我先前告訴你的嗎,別在他們面前表現出遲疑或是心虛的模樣。」聞言,古緯廷把兩手放在膝上交疊。

齊慕雲走了進來,在院會上正式宣佈卡爾和辛小姐的婚約。他趾高氣昂地看向兒子,似乎預期勝利在望。

卡爾站了起來,聲音低沉而堅毅,「我拒絕。」

齊慕雲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全場嘩然。

院會正式展開,炮聲隆隆。激烈的討論——美其名為商議——成了低俗的吵架。叫囂聲簡直要把會議廳厚重的屋頂給掀翻了。

「主人,齊家有驕傲的傳統,不容破壞……」

「主人,請再考慮一下。」

「主人……」

場面混亂得幾乎失控。

結論是,沒有結論。

爭議最激烈的時候,海德挺身而出,他站到發言台上,「各位,請聽我說。」少年繼承了卡爾的威儀和領導能力,會場登時安靜下來,「家規有言,前任當家對現庄當家有指婚的權力,但是我的父親早已失去齊家人的資格,遑論當家。前任當主總不能對一個外人指婚吧!」

聞言,全場議論紛紛。

海德不急不徐地陳述道,會場頓時又安靜下來,「他無法滿足他的奴隸,以致於他的奴隸並不幸福。根據家規,這是必須被逐出家族的重罪。」海德在驚喘和嘆息聲中走下台來,把古緯廷推上去,「瞧你的了!」

古緯廷窘迫地環顧四周。到處都是充滿敵意和懷疑的眼神,他望向卡爾,猜測卡爾會希望他承認或否認;卡爾朝他投以信任的目光,自在如常。他在一瞬間明白卡爾的意思:自行判斷。

「各位可敬的紳士和淑女們,」古緯廷的心情恢復平靜,風度也穩健,有效地安撫下浮躁的群眾。」我很榮幸在這個莊嚴的場合上,向各位自白我的遭遇。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我是齊氏當家主人的奴隸。我們的相遇起緣於一次未遂的犯罪,當中吵鬧分合,每一次的衝突和誤會都痛徹心扉,卻又不至於致命……」他環視全場,「……簡直是凌遲。」

此時,長老們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必須承認,我也有點問題,我太沒有安全感,太沒自信,而他又是那麼完美……我配不上他,偏偏又離不開他。」他深吸了口氣,緩和情緒,「起先,我以為是淫蕩的性慾所致;他在床第之間確實很有一套。然而,漸漸地我卻發現,性的愉悅感來自心靈上的契合,而非肉體刺激……當我被縛綁着端坐在木馬上時,我終於想通這一點。」

古緯廷俯視下方羞怒交加的群眾,聲音里逐漸充滿感性與柔情,「俗話說,相愛容易相處難,我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浪漫,每次摩擦都是驚天動地,最激烈的時候也難免動手動腳——別擔心,卡爾沒有打過我。」使用暴力的人都是他,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幸福是什麼呢?喜歡、快樂、甜蜜?與之相反,猜忌、衝突、艱困,便歸類為痛苦嗎?不,人生五法二分,活着必須要忍受痛苦,但是有個人,可以讓我忍受生命中的痛苦如同享受魚水之歡,即便衝突和猜疑也不失戀愛中的甜蜜,讓我心甘情願地領受這世上的不完美,而那個人,就是我的主人,卡爾。」

古緯廷看向卡爾,兩人對望,竟然互相看得出神了。

全場悄然無聲,多愁善感的男女們開始拿出手帕默默拭淚。

「我的生命是—連串的悲劇和證言,如果諸位在此處以外的地方遇見我,千萬不要相信我所說的任何—個字,因為我絕對有本事用舌頭捲走你們的錢包,而那還是你們損失的最低限度。」

人群里咱起疏疏落落的笑聲。

「……只有這句話是真實的:我愛他,我的主人。藉由齊氏先祖流傳下來的制度,我領略了生命中最美妙的奇迹——愛。」

全場登時鴉省無聲,彷彿被某種力量籠罩般似的。

……靜默幾秒后,室內響起如雷的掌聲。

***

一切又回到原點,卡爾還是齊家的主人,齊慕雲仍然有權指婚,卡爾因辭不受。

「非常精彩的告白,孩子,」齊慕雲對古緯廷表示由衷的敬服之意,「不過這改變不了我的決定。」

「慢著!」姬長風從長老席上起身。「我不允許。」

「風!你必須明白,始祖留傳下來的規矩是絕對的,即使你身為長老也不能否決我的權力……」

「身為主人卻可以。你是我的奴隸,我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收回成命。」姬長風坦然說道,朝洛少麒交換了一個眼神。

洛少麒在微笑,表情像極了剛吞下一隻金絲雀的野貓。

古緯廷恍然大悟。原來洛少麒還佈下了這麼一道暗樁,以防事情生變!

海德顯然並不知情,怔愣在座位上,手足無措。

齊慕雲先是—陣愕然,跟着反應過來,大喜過望,「……是的,主人!您的意思就是我的命令!」齊家的發展、亞太地區的經濟主導權,管他的呢,風比那些無聊的野心重要多了!雖然承認風是他的主人也有個小小的缺點……即使這卻點微不足道。

奴隸和主人的不同之處,在於奴隸不被允許發生多重性關係;可以想見的是,以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偷腥了!

會議將近尾聲,卡爾以當家主人的身份提出接納古緯廷的臨時動議——也就是承認他是當家主配偶的合法地位。

長老席上又起了一陣騷動。畢竟感動是一回事,承認一個男娼、皮條客是齊家主人的伴侶又是另外一回事。與會的群眾或許不知情,但是長老們久聞卡爾對古緯廷的迷戀,早就把他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

十三位長老投票的結果很快出爐,贊成與反對的票數一致,呈現六比六。

此時,反對的長老們敢怒而不敢言,紛紛對古緯廷投以不屑的目光,人人欺望那至今未現身的最後一位長老——日峻。眾所周知,日峻保守得近乎頑固;反對一切有妨繁衍的事物,包括同性伴侶。

卡爾也緊張得心臟狂跳,日峻是最後—道關卡。他朝今天已受夠了輕蔑和敵意的古緯廷看了一眼,古緯廷也回以平靜溫柔的微笑,於是他稍微放下忐忑的心,靜候日峻的出現。

空氣沉悶得像結冰似的。

呀的一聲,大門開了,老人穿着青衣長袍,黑檀木杖斜倚在膝旁,和小銀狐緊緊相依,坐在輪椅上,由他的義子日威推了進來。

原本喧鬧不已的院會立即安靜下來,六位長老的表情由激憤而為驚愕。由期待而失望,甚至絕望。

這就是日峻?

古緯廷也呆愣住了。

數日前,那個年邁但仍有力的老人,指使著下屬對他施暴。

那對曾經充滿活力和慾望的眼睛不再閃耀,取而代之的是毫無生氣的神情;兩眼交得混濁,角膜上生了一層薄薄的眼翳。原本勁直挺拔的身軀轉眼間萎縮了,頹倒在輪椅上,皺紋增加了不少;現在的日峻,連依靠拐杖站起的力量都沒有。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那剛鐵般頑強的意志力早已土崩瓦解,而且再也無法復原了。

每個人都有着相同的疑問:發生什麼事了?

日威把輪椅推向主位,神色凄然。輪子磨擦在地板上的骨碌聲清晰地迴響在室內,牽動着與會人土的情緒。

卡爾把原先預備給日峻的座椅移開,讓輪椅穩穩地安置在本該屬於日峻的位置上。

老人艱難地搖晃着頭部,似乎想掙大眼睛,看清四周的景物和人們;然而這對於他來說是太過吃力了,不一會就喘了起來。

「日先生……」一名長老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提議是否改天再表決,日峻的眼皮卻突然張開了,氣勢萬千,把發言者震駭得跌回座椅上。

各懷心思,每個人都在等他開口,等他表態。

日峻轉了轉頭部,掃視全場,混濁的眼裏仍然有着頑強的意志力,似乎想完成生命中最後一項任務。

然後,他看到古緯廷。古緯廷坐在旁聽席上,白皙瘦長的臉上充滿同情,默默承受那些敵意目光的注視。

佈滿皺紋而下垂的嘴角緩緩抽動;那一瞬間屋子裏的空氣彷彿被抽干似的,無以名狀的壓力重重侵人了每個人的心坎上。

他們都在等待。古緯廷的胸口更是扭擰得發痛,幾乎要窒息了。

「……」日峻的嘴唇兀自開合著,話語低微,幾不可辯。

其他的長老正要開口,聲音忽地像幽魂一般從日峻的口中竄出,顫弱卻堅定,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無可爭議。

「……我同意。」

也許是震撼大大了,在座人士先是呆立,一個個停滯住了,好像木雕;幾秒鐘之後現場才哄然炸開。持反對意見的長老們有的表情空洞,有的癱坐在椅上,有的瞪大了跟晴,下巴脫臼似的掛在頸子上,好半天合不起來。

動議通過了!

包括古緯廷在內的人們都沒發現,日峻看着他的眼神里,有的不再是憎惡和慾望,而是澄凈純粹的懷念和近似父執的關愛。

古緯廷感到一陣欣喜的鼻酸;卡爾甚至等不到宣佈散會,在眾人面前就和古緯廷熱情地擁抱起來,而後接吻。洛少麒也鬆了口氣,肩膀靠在椅背上,仰天長吁。

群眾的掌聲響徹雲霄。

而造成騷動的原凶——日峻,在深長的凝視后似乎用盡了力氣。慢慢合上眼皮,呼吸變得虛弱、輕緩;日威照着進來時那樣謹慎周到地推著輪椅,不造成任何顛簸,送日峻離開。金髮男人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日峻最後的背影。

***

閉會酒宴上,卡爾帶着古緯廷跳第一支舞,雖然古緯廷的動作笨拙、遲鈍,常常出錯,卡爾仍能一面維持優雅的平衡,一面帶着古緯廷繞遍整個舞池。

下了舞場,古緯廷坐在吧枱前,喝了一杯特調威士忌。他望向舞池,卡爾的現任舞伴是洛少麒,洛少麒原先的舞伴海德則被扔給齊湘雲,海德只好勉為其難地跟大姑奶奶共舞,神情無奈。古緯廷坐在高椅上險些笑出聲來。

舞池的另一邊,姬長風正和齊慕雲緊緊相依,主人和奴隸之間的氣氛極其暖昧,齊慕雲的手指順着姬長風的腰后一路下滑到臀部,在伸進腿間之前又收了回來,是一種既高明又猥褻的挑逗。古緯廷將兩人調情的動作盡收跟底,不覺口乾舌燥,連忙又追加一杯蘇打水。老年人的愛情與床笫之事只怕比年輕人更纏綿激烈、更銷魂蝕骨。

古緯廷正望着風叔和齊慕雲出神,一個人悄悄走近身旁不期然坐下,他回頭一看,竟然是熟人,「……瑤!」

溫瑤軒手上執著一杯紅酒,向他微傾致意,「我聽過你的自白了,句句發自肺腑,感人至深。」

「過獎了!」古緯廷臉色微沉,客套話說得有點言不由衷。「你怎麼能來參加這場大會?長老會只有齊家人才能參加。」

「現在是了。」

「難道你娶了齊家大姑奶奶?」古緯廷不禁感到訝異。

溫瑤軒拉下臉來,「……在你眼中我就這麼沒品味嗎?」

「你對老女人向來有特殊的愛好。」

「你喜歡男人,我可以假設你來者不拒嗎?」

「……對不起。」

「別擔心,我不會再打擾你了。現在的我,已經是齊家某個人的奴隸。」他的眼神望向舞他,「某個男人。」

「你轉性了?恭喜。」古緯廷揶揄道。

「不是。我喜歡那個人,而他剛好是個男人,如同當年我喜歡你一般。如果將來我們分手了,也許我又會和某個女人在一起。」

「那麼,當年的我和現在的他,你喜歡誰比較多一點呢?」古緯廷打趣道,在心底大吁了一口氣。是放鬆,抑或遺憾?

「當年的你。」溫瑤軒毫不遲疑地答道,「可是你變了,我也變了,人心是會改變的,我已追悔莫及。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現在,珍惜他,把過去好好收藏起來,永遠不要再有那樣的遺憾。」

古緯廷坦然一笑,舉起蘇打水杯,「敬你,敬我。兩個大徹大悟的人。乾杯!」

兩人相視一笑,盡釋前嫌,舉起長腳玻璃杯互相交碰,一飲而盡。

***

日威不期然來訪,讓古緯廷在心裏面打了個突。他望向卡爾,卡爾以眼神示意他「沒事的」,古緯廷這才緩下心來靜聽日威表明來意。

「老先生還好嗎?」出於禮貌而非關懷,古緯廷探問日峻的近況。

日威嚴肅而哀傷地搖搖頭,「很遺憾,義父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我想他撐不了多久了!」

聽到日峻健康不佳,古緯廷反而沉默了,卡爾在桌子底下握了握他的手心。

「義父囑咐我,一定要幫舒涵經紀公司清償所有的債務……」日威微微低下頭來,金色劉海垂落額際,疏落有致地遮住高傲的藍色眼睛,讓那張俊美的臉孔顯得神秘而典雅。「並且,請古先生同意讓出令尊的靈位。」

「門都沒有!」古緯廷霍然起身,差點要把茶水往他漂亮的臉上潑。「養父對我恩重如山,任何人出再多錢也不能把他從我手上買走!」

「古先生,你誤會了。」日威沉吟著,從衣袋裏拿出一條項鏈。「多言無益。我想,看過這個之後,你就會明白了!」

古緯廷怔怔地注視着日威手上那條項鏈。狐狸靈活生動的神志,和他重新取回系在腰間的玉墜竟無二致。

日威把項鏈交到卡爾手上,古緯廷也是。

卡爾把兩條項鏈疊放在掌心裏比對,竟然彼此相合,絲毫無誤。「兩塊都是古玉,年代相同,形制相同,連風化的程度都差不多,應是成對無疑。」他下了結論,和古緯廷對看一眼。

「怎麼回事?養父從沒對我說過這隻玉狐的來歷。」拿回自己的項鏈,古緯廷疑惑地看着日威。

日威長吁了一口氣,黑色的西裝背心既襯托出他完美勁直的身材,也顯示他的端莊和慎重。「五十年前,義父曾經和一位優伶陷入熱戀,由於身份差距太大和其他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素,這段戀情被硬生生斷喪,兩人各只留下這對玉狐的其中之一做為紀念……選擇互異,分離的兩人就此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日威頓了頓。「義父屈從於古老的價值觀,另娶名門千金,一生呼風喚雨,兒孫滿堂,榮寵至今;優拎則忠於兩人之間的感情,不再另組家庭,到晚年才收繼了一名少年為養子。厄運像影子一般跟隨着這名優伶。他病弱、困頓、孤獨,死時沒有任何人陪伴在身旁,連養子也來不及趕回見他最後一面,只有一首古老的旋律在老人心底淺淺低回不已。」他低聲唱道,「……胡不歸,雲胡不歸……」日威的唱腔居然很道地,很悅耳。

古緯廷驚愕地聽着日威的歌聲,手心不自覺地握緊,玉狐幾乎被捏進掌心裏,「那名優伶……不會是……」

「是你的養父。」卡爾輕輕頷首,把答案說了出來。

歌聲嘎然而止,「厄運並沒有因為優伶的謝世而終止。他在生前欠下大筆債務,全由養子繼承;少年為了幫養父掙回一身清白,不惜以不正當的手法謀取暴利,然而無論那名養子如何努力,債務始終存在,無法清償……」日威若有深意地望了古緯廷一眼。「義父在與優伶的養子會面之後,得知優伶已經逝世的消息,他的心也在瞬間死去了,數日內便迅速枯槁……」

古緯廷不覺垂眉斂自,他想起在會場上見到的日峻。

深吸一口氣,恢復情緒后,日威的語氣聽起來仍是那麼沉着、穩重,「優伶——你的養父——已經死了,你也為他留下來的債務痛苦不已;表面上看來,義父似乎是這些人當中唯一得到幸福的;可是我卻認為,義父從未感到滿足過。滿堂兒孫沒有一個能感受、理解他的悲痛,以致於他必須向沒有血緣關係卻能理解他的人尋求安慰……」

「也就是你。」卡爾頷首道。

日威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即使是我,也有無法理解義父的時候。義父要怎麼樣才能開心?才能不虛此生?最後還是義父告訴了我。他要我了結這出悲劇。」

「當事人已經謝世,悲劇早就落幕了!」古緯廷感嘆道。

日威搖搖頭,「死亡並不是最終結局。」

「你想讓他們複合嗎?不可能的。」卡爾嚴肅地說,「日峻的子女們絕不會同意……他們一定希望母親和父親生同衾死同穴。」

「義父及其元配雖同居多年,夫妻之間從來沒有感情,甚至也沒有忠誠,只有維繫兩方家族聯盟的義務。」日威回答道。「這麼多年來兩方都各自有婚姻以外的發展。」

古緯廷望向卡爾,卡爾解釋道,「齊家向來不重視婚姻,僅將之視為擴展家族勢力的手段,因此產生了奴隸制度藉以彌補情感上的空虛。小姑姑也是如此,與日峻成婚後仍然過着與婚前無異的靡爛生活。有一晚,她玩得大荒唐,服用大量春藥助興、與數名男寵集體尋歡作樂而暴斃……」

「請公平一點,齊先生。事實上,先義母的生平精彩得令人瞠目結舌。日家的少爺小姐,有一大半是她和外面的愛寵、奴隸和男歡所生,並沒有日家的血統……唯一的例外是么女日麟。」

古緯廷不禁愕然,豪門恩怨真是理也理不清,他吶吶地諷刺道,「……日威先生,你說話真含蓄。」

卡爾接續道,」老先生多年來在外尋花問柳,開支一樣驚人;同時他也享有一個外人在齊家所能得到的最高權力……以這個角度來說,我想他不該有任何不滿。」

「確實沒有。但是他年紀大了,生命已到盡頭,想在至愛身旁以餘生贖罪,這一點微小的心愿,還望兩位成全……」

古緯廷冷笑道,「他綁架在先,暴力侵犯在後,多年前又對我養父始亂終棄,直至生命如殘燭將盡,榮華富貴也享受夠了才想起真愛,而且並不親自向我求情,改派現任姘頭來當說客!—個人還能多無恥?」

日威不急不徐道,「冒犯古先生,是我的主意,義父旁觀而已,請古先生海涵。」

「你是說真的?不是幫老先生頂罪?」古緯廷懷疑道。

日威頷首道,「確實是我提議的。如若不然,我不會心甘情願挨齊先生那一巴掌。此外,我與義父之間並無暖昧。我從小喜愛古文物,數年前我請求他傳授給我鑒識古物的秘訣,他堅持多年來累積的經驗和竅門只能傳授始自家人……有鑒於我的至誠,他收繼我為義子,隨侍左右。義父雖然對不起你們父子,長老會上總算也為古先生盡過棉薄之力……義父並不全然是厚顏無恥的。」

古緯廷這才緩了緩語氣,「即使如此,我也不願意將養父交給曾經拋棄過他的人。」

「義父告訴我,他們年輕時約定的夢想,就是共同組成家底,收養—個像狐狸般機敏的孩子。分手的時候,令尊告訴義父,如果義父不能再愛他,將來他也不會有別的情人;即使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會將兩人的夢想延續下去。請想想令尊的心情。令尊一直保持單身,至死不渝。」日威利落地答道。「如果不是心中仍有眷戀,怎麼能堅持半個世紀?」

「我不知道,」古緯廷僵硬、茫然地說,評斷日峻和跟前這個人的標準全混亂了,「我已經很久沒夢到養父了!」

卡爾也握了握古緯廷微微發抖的手心,給他溫暖的支持。

古緯廷思索了很久,又沉默了很久,腦海中始終回蕩著養父那凄迷的歌聲;他把那橫亘了半個世紀的思念握在掌心裏,玉狐的觸感冰冷而深刻,被他的體溫逐漸熨熱。

養父會希望他怎麼做?會原諒日峻嗎?他該不該剝奪日峻最後懺悔的機會?古緯廷並不確定。

此時,虛掩著的門口開了一條縫,一團毛絨絨的東西鑽了進來,—下子就跳到古緯廷的大腿上。

……是日峻的小寵物。日峻—定已經在宅邸里了,只是沒臉現身。

古緯廷抱起銀狐,注視着那對淡棕色的眼睛,圓圓的杏子眼是如此溫柔,如此包容,彷彿養父的轉生……他不禁熱淚盈眶。

其實,養父已經不恨日峻了吧……

卡爾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想法呢?」

古緯廷抱着小銀狐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隨他去吧!不過,我不原諒那死老頭,這輩子都不打算再見他。平時就算他想在墓旁打地鋪、露營,我也不管,我去祭拜灑掃的時候,叫他有多遠滾多遠。」最後,古緯廷終於把兩條玉狐項鏈往日威面前一推,「……這個就交給你了。」

日威斂目為禮,「舒涵經紀公司的債務,將由義父償付。」他望向卡爾,「齊先生,請別與我爭辯。債務是古老先生在世時欠下的,由義父清償,天經地義。」

卡爾原想開口,聽他說得合情合理,也就不再出聲。

收好項鏈,日威露出欣慰的微笑。「義父說,齊先生,他很羨慕你。要是當年他能有你這樣的勇氣……」日威停頓了一下,並沒有把話說完。

「可惜人生不能回頭,無法重來。」卡爾冷冷回應道。

日威起身告辭,抱着銀狐,悵然離去。

望着日威那修長、孤寂的背影。古緯廷不禁感慨萬千。

延續了五十年的悲劇,終於在這一刻拉下簾幕,而謝幕曲正是那首「胡不歸」。

日峻買下整塊墓園,以大筆的補償金和遷葬金協調其他墓冢移靈。兩天內便將墓地清空,只留下古月里的墳塋;與此同時,日峻由日威陪伴,帶着小銀狐棲身在古緯廷墓園入口看守處的小屋裏,每天清晨由日威推着他上山,而後日威離開,留下他一人在原地哀悼沉思,到傍晚才上山接回日峻。

有幾次古緯廷想去打掃墓地,遠遠地看見日峻用枯瘦皺縮的手指撫摸墓碑,懷裏抱着小狐狸,坐在輪椅上喃喃自語,哀慟欲絕……這幕凄涼的景象使他惻然心傷,自覺不該打擾老人,反而主動避開了。

***

三個月後。

卡爾以平靜的語氣縷述日峻臨終時的狀況。他是衰老枯稿而死的。死前兒孫圍繞在他的床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號聲震天,卻被彌留的老人怒斥「吵死了」,又狠狠地教訓了後輩們一頓。

……實在很像日峻的作風啊!一瞬間古緯廷也不知道該喜該悲。幾個人能有日峻那樣的福份,硬骨傲氣至死不變?

卡爾緩了緩語氣,又繼續陳述。日峻把梁克華叫到枕邊,顫巍巍地握緊了他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宣佈粱克華為下一任族長,大爆冷門,跌破所有人的眼鏡;他又招手呼喚日威和日麟,把兩人的手緊緊扣合在一起,宣佈將小女兒託付給日威,並聽見日威親口保證將照顧她終身,枯朽的頭部才跌回枕上,安樣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離奇的是,一直蜷縮在枕邊,嗚嗚哀鳴的小銀狐雖然還很年輕、健康,也在同一時刻斷氣了,毛絨絨的身體依偎著日峻的胸口,至死不離,日峻那雙乾瘦、滿是皺紋的手在死後也仍然抱緊小銀狐,怎麼拉也拉不開。日家人只好把他們的族長和小銀狐一起火化,裝在同一個骨灰瓮里。

古緯延緩緩閉上雙眼。

卡爾續道,「如果日峻死後不與小姑姑合葬,日家就不再是齊氏的旁系,以後便不能再從齊氏得到任何好處,可以想見的,那些既得利益者必然誓死反對,甚至不惜違背老人遺願……這就是日峻把家族交給一個信得過的外姓人領導的原因——也有人繪聲繪影地傳說梁克華其實是日峻的私生子。」

「我不明白……日峻為什麼不把家族交給日威?他最信任的人不正是那謎樣的金髮男子嗎?」

「比起家族,日峻更在意小女兒的歸宿,有誰比日威更能讓老人信任?再者,如若傳聞屬實,他必然不能將日麟許配給粱克華。」卡爾頓了頓,「對齊家來說,目前的狀況非常棘手。與日家的聯盟破裂幾成定局,日麟在日峻死後就被日威帶走,迄今下落不明……再怎麼說,她也是我的表妹、齊家的一份子,齊家勢必不能讓她流落在外……至於小姑姑在外風流面生下的子女們,全部選擇回到齊家,與日家斷絕關係。」

「一切的麻煩,只為了一個老人臨終的心愿。」古緯廷搖搖頭。

「你怎麼想?」卡爾將他抱到膝上。「梁克華聲明,他願意接受你所開的任何條件,只要你成全日峻的遺願,把他和小銀狐的骨灰附葬在古老先生墓旁。」

「附葬?」古緯廷不解。古代的附葬通常意指妻妾葬在先夫墓旁。

「日峻說,死後他將拋棄自己的姓氏,不再受家族羈糜,在幽冥里跟隨古老先生,永不分離。」卡爾笑了。「最後的關鍵仍然繫於你的意志。你的一句話,決定兩大家族的未來。」

「如果我想報復日峻,這是最好的機會。」古緯廷打趣道,「只要我斷然拒絕,齊日兩家的聯盟便不至於破局,老頭落得個死不瞑目的下場,真是大快人心。」

「你會嗎?」卡爾問道。

古緯廷聳聳肩,「我很想拒絕,但是我不會。養父盼他盼了一生,他該在九泉之下向養父磕頭賠罪。便宜那死老頭了,真不甘心。」

「取捨之間,免不了有得有失。」卡爾抱緊他,「世事總難盡如人意。」

古緯廷莞爾一笑,「只要你能永遠留在我身邊,這一生我別無所求。」

兩人急切地卸去對方全身衣着,重新抱緊了彼此,讓赤裸交纏的軀體傾訴這份永難厭足的情慾和永恆不變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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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野狼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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