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你們……」陌生的男人開口,與他一同的女人拉下斗蓬上的帽子,乾脆大方地打招呼。

「元老闆、青兒妹妹,好久不見。」夜明珠笑意盈盈地道。

「明珠姊姊?」明冬青好驚訝。

夜明珠說,她正好到城外訪友,聊得晚了,差點迷了路,「真是他鄉遇故知呢!」明冬青雖然急着想到爹娘墳前和他們說說近況,但又不知為何,不願就這麼和夜明珠道別,只好看向丈夫。

元胤昀眼裏始終寫着深思,他知道明冬青顯然與夜明珠投緣,只好道:「不知兩位下榻何處?是否在羌城待到明日?方便的話元某和妻子明日拜會。」

夜明珠淡定的眼難得出現遲疑,她嘆道:「真不巧,明珠必須趕回鳳城,最遲今夜便要出發。」她看向身旁的男子,眼裏同樣有着求助的意味。

「前方有個小茶亭,雖然入夜了,不過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就到那裏坐下來聊聊再各自上路吧!」男人說道。

挑在深夜,荒山野嶺中、亂葬崗環伺間聊天?還真是好興緻!偏偏兩個女人一點都不覺得哪裏不妥,顯然夜明珠也有話想和明冬青說說,男人們只好不表意見了。

小茶亭還算乾淨,因為這似乎是城外僅有的歇腳處,白日應該常有避人或進城做生意的鄉下人經過順手打理,烏鴉生起了火,三個男人守在外頭,兩個女人坐在亭里。

「青兒妹妹這兩年好嗎?」夜明珠笑問。

明冬青臉蛋一紅,「我……我成親了。」

夜明珠眼裏笑意更深,「嫁給了元老闆嗎?」

她點點頭,「多虧了你送我的東西。」

「有幫上忙就好。」

「那是晏王爺嗎?」明冬青忍不住問道,她總覺那男人雖然舉止和穿着一眼就知非尋常百姓,卓爾不凡的大氣是有的,卻沒有貴族的驕矜與高高在上,和元胤昀倒有點相似。

夜明珠笑而未答,反問:「青兒妹妹也是來訪友嗎?」

「我來掃墓。」她想城外墓那麼多,自己又帶着香和水酒及蠟燭,坦白說應該無妨吧?

夜明珠看着她的眼多了幾許深意,「雖然元老闆身手不弱,他的護衛也武功高強,但這附近不算平靜,以後你們還是儘可能挑清明時節來吧!若想避開白白煙硝,接近清晨時是最好的了。」

「我們過去都是清明節時來的,這一次是告知父母我的婚事……」明冬青頓了頓,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走到亭外。

「怎麼了?」夜明珠跟在她身後,見明冬青瞧著天上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六月十五!」明冬青拉着夜明珠,有些忘情地道。

夜明珠心中明白了過來,靜靜地看着明冬青的神情歸於黯淡。

「六丹十五怎麼了嗎?」

「六月十五是我姊姊的生日。」她以前老愛和姊姊爭風吃醋,姊姊生日時奶娘煮壽麵,阿爹會包個小紅包,她每次都吵着她也要。

她找到父親的墳,卻不知道親手足葬在何方,是不是在曠野上那片無名冢當中?今夜的月色那麼美,姊姊是否只能同那些無人超渡的孤魂野鬼一樣徘徊在人間?她知不知道今夜這一片月色,是她生辰的慶賀?

父母冥誕時,她還可以來上炷香、灑些水酒,現在她卻不知該怎麼為姊姊做這些。

「小時候我很愛吃醋,姊姊有什麼,我也吵著要一份,有一回生辰奶娘送了個香包給她,奶娘來不及準備我的,我大哭大鬧,後來姊姊只好把她的香包給我。」

她真是個惹人厭的妹妹,姊姊那時一定很討厭她吧?不過她很喜歡姊姊啊!想要什麼都和姊姊一樣,也許就能和姊姊一樣漂亮。

「姊姊那時候也許覺得我很討厭吧?」

夜明珠笑了笑,「哪對姊妹不是這樣呢?也許你姊姊也想把那隻香包送給你。」

「可是那隻香包很漂亮……」雖然她現在也只記得香包是紅色的。

「你那麼乖巧漂亮,小時候一定有你可愛的地方,說不定你姊姊也那麼認為呢!」

被美女誇自己漂亮,總覺有些心虛,明冬青吶吶地道,「其實我真的很愛鬧我姊姊,大概只有吃的我不會跟她搶。」不管是圍城前或圍城那時,她總會把好吃的留一份給姊姊。

「我記得姊姊很喜歡吃山植糕。」有一次客人送了一盒,她當天晚上就拿了好幾塊跑去跟姊姊邀功,雖然她自己也偷吃了幾個就是了。

夜明珠淡笑不語,眼神溫柔地看着遠方。

月漸西移,陪同夜明珠而來的男人走來,她知道告別的時刻到了。

「有時候真希望夜長一點……」她喃喃道,想起什麼似地從袖子裏取出一隻紫色錦紋底的香包,「聽你講到香包,突然想起我隨身也帶了一隻,難得今日在異地重逢,就送給你吧!」

明冬青雙手捧著那隻綉功精巧的香包,又驚訝又欣喜,「好漂亮,謝謝,可是我……」她暗惱自己沒有隨身帶飾品的習慣,唯一有的白虎玉佩是元家的信物,又不能隨手贈人。

「只是一隻香包,不足掛齒。倒是我最近買下了一家茶坊,有些買賣的問題想請教元老闆,可否跟妹妹借個人說幾句話?」

明冬青心想能幫上忙的話是最好的了,她便點點頭,夜明珠走向元胤昀,兩人走到更前方、月光更為清亮的原野上。明冬青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只知道半晌后,他們雙雙摺回,夜明珠便向他們告辭了。

「妹妹請多保重。」

他們就在茶亭前分道揚鑣,明冬青沒有問元胤昀他們談了什麼,不過多少有些好奇,但這份好奇一直持續到見到父母的墳,便被她拋在腦後了。

而始終一臉深思的元胤昀,在看到岳父母兩座乾淨整齊得彷彿才有人打理過的墳,當下更加確信心裏的猜測無誤。

「元老闆知道這片曠野的黃土之下,躺着些什麼人嗎?」

夜明珠望着月夜下的亂葬局,迎風而立,晚風將她身上的斗蓬吹得咧咧作響。

除了明冬青,他真沒見過哪個女人可以在深夜的亂葬尚上這麼泰然處之。而夜明珠的話則讓他警覺地眯起眼。

夜明珠側過絕美的臉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來元老闆是知道了?願意冒着生命危險而來,明珠敬你是條漢子,但你可願意對着這片黃土地下所有枉死的英靈發誓,你會守護青兒一輩子?這一生一世永不離棄?」

他沒有問她憑什麼要他發誓。那樣的誓約他早就對明冬青說過了,他元胤昀一向敢做敢當、說到做到,如今要他再對着明氏一族的英魂重複一適當日承諾也無不可。

「我,元胤昀,這一生一世,將只會守着明冬青,至死不離,若有違背,蒼天在上,後土在下,元胤昀願生生世世為明冬青作牛作馬。」

夜明珠笑看着他起誓,接着轉身走回茶亭。

「元老闆,今日的萍水相逢只能說是巧合,他日你我若有緣在異地重逢,亦沒有什麼好再提起,希望你記得今天這一席話。」

元胤昀看着兀自對着父母的墳說話的明冬青。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夜明珠隱瞞身分的原因,也許重要到會為明冬青惹來投身之禍,而他也只能選擇繼續保持緘默。

數個月後,夜明珠進宮的消息從帝都傳開,更加證實了元胤昀的想法,他心裏不祥的預感幾乎讓他打心裏竄升起一股寒意。

夜明珠……不,明夏艷,她到底想幹什麼?

從花魁到王妃、又從王妃到才人,讓帝王不惜與親娃兒翻臉,夜明珠讓老百姓充滿好奇與遐思,各種杜撰的故事紛紛在民間出現,茶館和天橋底下,說書人口沫橫飛地描述的,不再是耳熟能詳的鄉野奇談或轉官野史,而是天朝第一名妓種種的傳奇故事。

一時間,天朝所有說書人,不是成了夜明珠的同鄉,就是曾在千夜坊捧過花魁的場,要嘛就是有某某友人絕對可靠、作假的話祖宗十八代跟你姓的內幕消息來源!

夜明珠是前朝公主——至於前朝作廢百餘年了,公主怎麼還活着這種問題,就不用太計較了。

夜明珠是天女下凡——老鄉的表姑丈的大姨媽的媳婦兒剛好就是接生夜明珠的產婆,親眼見證才女娘娘一出生就會走路,還一步一蓮花,一眨眼就七色彩虹滿天飛。

夜明珠的真實身分是俠女一剪梅——沒聽過一剪梅?那一陽指聽過吧?中原一點紅聽過吧?一陽指是她老爹,中原一點紅是她爺爺。一剪梅俠骨柔情,數度搭救微服出巡的帝王,兩人陷入了愛河……

越怪誕離奇的版本,老百姓就越愛聽,講得太平凡還會被丟瓜子殼哩!

然而這個消息卻讓元胤昀開始布署「皓寅」在關外的據點,他直覺夜明珠進宮絕不單純,遲早要出事。

果然一年後,夜明珠刺殺皇帝末遂的消息震驚全國,夜明珠被打入天牢,其實身分揭露,叛臣明相梧之女明夏艷與叛黨合謀造反!

天下又陷入人心惶惶的躁動與不安中。

「你們知道這座天牢關過誰嗎?當今聖上從華皇後手中奪回神器,復國中興之後,改國號『朔』,不知情者訛傳帝王以自己名諱取同音異字為名,其實啊,是為了避女禍!國師曾預言天朝國運中女禍不斷,先是華皇后,再有長公主,現在又有月才人……嘖嘖,這座天牢,剛好就關過這三個蛇蠍心腸的惡毒女人!」年長的獄卒多舌,三杯黃酒下肚,以為這天牢比冷宮更偏僻,不會有人沒事來找晦氣,口無遮欄了起來。

「皇上這麼信任國師?」新來的獄卒無聊得發慌,一個勁兒地給老大哥倒酒,讓他說點「大內秘辛」解解悶。

「你不知道,國師可是天人轉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參透天機,」老獄

卒搖頭晃腦地道:「當年華皇后宴位謀皮,國師早有警告,但聖上不以為意,直到被華皇后陷害差點一命嗚呼,這中間全靠國師提點,聖上才能保住一命並奪回江山,你想想,聖上對國師自然禮遇有加,如今當朝能和國師分庭抗禮的,也只有持國公樊大人了。」

天人轉世?陰暗冰冷的天牢內,明夏艷泠冷一笑。月光穿透頂上天窗,拍頭看去,九重天被裁成了一片四方,遙遙在一丈之外,四面玄武石壁,光滑而潮濕,好像要囚在這九尺四方的人往上看,恨自己不能插翅而逃!

但她不想逃,自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可以,她寧願化為厲鬼,將司徒氏一族趕盡殺絕,就像司徒爍對她明氏一族所做的那般!

「你知道朕為何讓你進宮嗎?」男人的五官有如冰雕玉鑿,俊美無疇卻也冷血、熱情,當年逃亡的顛沛流離與歲月的痕迹,竟然沒能留在他臉上。

「臣妾不知。」

夜明珠進宮以來,應對進退永遠像一片平如明鏡的湖水。她沒那麼笨,單殺一個司徒爍,動搖不了司徒家的江山,她被送進宮來不是為了當那把封喉的利刃,而是當利刃的眼線,慢慢地將司徒皇室徹底殲滅!

司徒爍勾起唇,皮笑肉不笑,長眸閃過凜如冬雪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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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卿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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