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直到早餐弄妥,發覺江日堂的視線仍冰冰地掛在身後,我憤而轉身。

一早又擺什麼譜?我同事認識海海,他來送禮物,我不過下去一會兒,難道也錯了?」

面對我的直接,江日堂卻意外選擇避開,他乖乖地坐在餐桌前,「我什麼也沒說,吃飯了。再不去,就趕不上早場。」

我頓時無言以對。他的冷靜,更襯托出我的無知,

天哪!

今天我是犯太歲嗎?

一早,兩個不同男人在不同的時候卻給了我相同的

自我厭惡感,我不禁想問:我招誰惹誰?

我過去的那個家庭是個迂腐的倫理大鬧劇!

父母因為利益結合,彼此又培養不出感情,於是各自向外發展,對我這個親生兒子不聞不問,仗着有點閑錢便把我在親人間轉手來、讓手去的。

母系這裏的阿姨、舅舅全部換過了,輪父系這裏的叔叔、姑姑,一個接一個,弄得我光幼稚園就轉了不下十間,外國的、本國的都有。

上了小學,日子依然這般過,唯一的好事是學校只換過五間,美國兩間、法國、新西蘭、台灣各一間。

小學畢業前,我所有的懇親會都是手裏拿着錢的親戚幫着出席,基本上我表現良好,經常是校長嘴裏褒獎上的常客,他們自然願意代理我父母的位置,因為光榮嘛!

別說我無情,而是我真的學着愛過他們,可是他們給我的卻是更無情的微笑——摸着我的頭,贊我乖,然後拉着我的手交給下一個等候的人。

那種好詐充滿算計的笑容,看得令我晚上都做惡夢。

這便是我有記憶以來最悲慘的生活,國中后,我才正式在自己出生的國家定居。

十四歲時,認識任教大學的杜少防。

少防是小我父親兩屆的學弟,剛巧有次看見我在路上跟人打架,他出手救了那群人渣,又順便把我拎回那個已經許久不曾踏人的——家。

聽着父親愛面子搖頭說我有多難管教,我就在樓梯間笑着。

愛賺錢的父親、愛面子的母親,和一個明明是晶學兼優,師長眼中的好學生,在我父母眼中卻成了難馴的壞孩子,全天下最爆笑的事情都發生在我家了。

當我正在認為那位仁兄一定後悔進了我家大門時,池卻把視線,至我身上,我豎起全身的防備,冶冶回敬他的注視,到這年紀的風浪,我看得多了,什麼也不在乎!

下一秒,少防溫柔地朝我一笑,並對父親說:「我剛好是個教授,如果學長不介意,就暫時讓魏楚跟着我,或許由我這裏,他也能學到一些東西。」

聽着少防如是說,我整個人呆了!

儘管我外表很得人喜愛,但骨子底還是個大麻煩,從我打架那股狠勁里,他還看不出來嗎?

沒得抗拒,我依然跟着少防走了,他也沒拿父親半毛錢。

我問過他為什麼,還告訴他不拿白不拿。

他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

從那時候起,我便跟着少防。

寒暑假跟着他出國玩,也認識他的妹妹巧可,跟我同年紀的,挺善解人意、但無論多認識了幾個人,我依然只在意少防。

他對我的用心,我體會得到。

他很少說話,總挑最適當的時機對我說教,讓我聽了也不反感;他買了各種書籍給我看,說要我多充實知識,長大才有更多選擇;他教我人生的道理,要我即使一個人也要勇敢活下去,總之,跟着他的五年裏,我學到的東西是過去都無法追趕上的。

少防不只是我的良師益友,更是我初戀。

我愛他,不因他是男人,也不在意他不是女人,而是——他是少防,一個真正愛過我的人。

記憶里,少防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即使我是最不幸福的那一個,我也不會要求所有人都要跟着我不聿的腳步,倏地睜開眼睛,我由夢裏走出來,也想起來了那句最重要的話。

是少防糾正了我極端的個性,卻來不及改變我對愛的不信任。

我由床上坐起,看看四周的擺設才知自己還在父親家裏,壁上的鐘顯示我睡了將近四個鐘頭。

回想起剛才的夢,似真非真,恍惚間,我都分不清楚。

許久不曾夢見少防了,這次想起他,我的心不再似過去那麼痛,反而有種釋然的輕鬆。

「哥哥,你醒啦!」海海由門縫探進來,接着又撲上我。

「是啊,要吃蛋糕了嗎?」都六點了,時間差不多。

「思,任叔叔怎麼沒來?」海海天真的表情有時真讓我想捏他一把。

「他有事。」

可是他答應要帶我去遊樂園,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去找任叔叔,他答應我了,不能黃牛!」海海認真的說,還揪著一張臉。

想着我也應了遠流,便道:「下個禮拜天好不好?先讓哥哥去找叔叔,跟他確定時間,我們再一塊去㈠海海拍着手,又笑又跳。

「海海,你很喜歡任叔叔?」

「思。」小孩是最誠實的。

「為什麼?」我是明白遠流自然散發一股讓人想親近的感覺,但沒想到連小孩子也難逃啊!

海海歪了頭,似乎對我的問題存着不解,「喜歡就喜歡,還有為什麼嗎?」

「總是有的啊,好比你常說媽媽很會煮菜,爸爸都會買玩具給你,那任叔叔呢?你們不過才見過一次面,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他?」

這會兒海海低了頭,一副很傷腦筋的模樣望着我,好久后才笑了,

「因為任叔叔知道我喜歡下象棋,他也會陪我下!」

我含笑,滿意了。

這就是遠流的魅力,輕輕地、柔柔地,如空氣似地無聲無息地包圍着你,等到你回神時,你已經不能沒有他了。

我卻將他殘忍地推開,所以早投資格再接受他的付出。

「哥哥,你怎麼眼睛紅紅的?」

我吸了口氣,把悲傷的情緒吞下。

「沒有啊,可能是剛剛打了個哈欠,不是要吃蛋糕了,我們快出去!」

「好。」海海的小手牽着我。

但遠流的愛,則一直牽住我的心,即使離開他,我依然忘不了他。

可笑啊!

自認灑脫的我,終有這天的報應了。

晚餐后,我首先離席,那一桌子上的人才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而我……不屬於那幅畫。

走上陽台,突然想起今天出門忘記給花草澆水,應恢不會有事吧?

我趴在欄桿前,望着別墅外的景緻,這裏是陽明山上,還蠻高的,稍稍能看見台北市的夜景。

我想遠流的住處大概是北部那個方向吧……下曉得他今天在做什麼?

我不時想起他,代表什麼呢?

「你出來做什麼?」

江日堂聲音冶硬地反問我,「你又出來做什麼?

我笑,「那裏不適合我。」若非有海海,我可能也不會走進來。

江月堂逕自燃起煙,「我是你弟弟嗎?」

「當然。」

「可是在你心中,好像從沒有收留我的地方。」

我皺眉,轉頭,「日堂,你在說什麼?

江日堂靠我靠得很近,然後呼出的白煙噴上我的臉,「我只是說……你很少以我為,你的心裏好像事情一堆。」

我感受得出,江日堂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你永遠都是我弟弟。」

「是,我曉得。」

有時候,我真懷疑江日堂是不是知道什麼……「日堂,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江日堂似笑非笑地睇着我,「你覺得我應該知道什麼?」

「日堂……」

我心中愈來愈不安了——他會把我推開嗎?他和海海是我唯一的親情了,若再失去他們,我真的什麼都沒了。

「我們該回家了,這裏,我睡不習慣。」他爽朗地笑,一改先前的冷淡。

我雖不明白他的所作所為,但依稀覺得江日堂或許清楚什麼了吧。

在東區,我與江日堂分道揚鑣,我需要找個地方冷靜會兒,他本想跟着我,卻讓我趕回家。

初春的二月,還是有些冶,我拉緊外套,走向巧可的店。

巧可見到我,深感意外,「你——怎麼會來?」

「很奇怪嗎?」我常常來找她,為何她今天特別覺得怪異。

巧可露出神秘的笑容,「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一定是緣分。」

我褪下外套,落座,才發覺另一張椅子上也有件男用大衣,這是……」

「巧可,花茶泡好了,杯子在……」

望着由裏面走出來的遠流,我傻了眼。

巧可倒是笑得迷人,「所以我說嘛!這一定是緣分。」

緣分?

我和遠流還有嗎?

覺得有些窘,遠流倒是大方地坐在我身邊,嗅到他身上特有的古龍水味,我很懷念。

「你不是回家了?怎麼在這裏?」看得出來,遠流見到我心情十分愉快。

沒先讓我回答,他親自幫我倒花茶,這是……」

我介面:「薰衣草。」少防的最愛。

遠流眼眸漾著笑,「你真厲害。」

我把目光調到玻璃窗上,那裏映着巧可滿臉設計意味的模樣。就知道,從介紹我「東日」開始,巧可是存心幫着遠流的。

「你喝甘菊啊,對胃挺好的。要多少糖?」

罷了,是不是巧可也成了另一個高先生,我不想計較,至少今晚,我的願望實現,我見到了遠流。

「你幫我加。」

巧可吐舌的臉,反映在玻璃上,她朝我眨一眼,轉身走入裏面,意思是要我放輕鬆,順便幫她看店。

「你怎麼在這裏?」換我問遠流了,何時他與巧可的感情也那麼好。

「我去過你的公寓,知道你還沒回來,我又不想一個人,所以就來找巧可,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能在這裏……遇見你。楚,我們是真的有緣的。」

瞧他笑得別有深意,我不回應,他又逕自轉移話題:「海海喜歡我送的禮物嗎?」

「思。」我攪拌著杯里的湯匙。

在江日堂或是海海面前,我是親愛又寵溺他們的大哥,不過在遠流眼前,自有另一面,那個經常沉默,對愛覺得陌生,對愛不信任的無情男人,那才是真正的魏楚。

「楚,跟我獨處真讓你很難受?」這問題,印象中,遠流問過了,可是這次的聲音卻充滿逼問的感覺。

我雙手交握,置在臉的一側,至於另一側則面向遠流,他眸底膠着的深情早就黏住了我。

「遠流,換我這麼問你好了,跟我這種自私的人在一起,你不覺得很傻嗎?」遠流會怎麼回答,我大概猜得出,不過仍想聽他親口說。

遠流的目光摻著溫柔,融化了我心底的冰,他緩緩捱近我,在我唇上印了一吻。

「在我眼中,你一點也不自私,是我自私的不讓別人清楚你對我的付出,所以旁人才誤會了你。』錯了,遠流的回答不如我預期,我原以為他會說「就算你自私,我也愛你」與時下一些盲目的人同樣。

「遠流,放棄我吧,我不值得你。」

遠流啜了口花茶,「你該清楚我是個商人,不值得的事情我不會做。你絕對值得我付出,不過我不會再同過去一樣被動了,這次就算你心底有少防的影子我也不放棄。」

「巧可全告訴你了?」我別過頭,盯着玻璃門外。

「一半,關於你的背景,她沒說,若你肯自己告訴我,我會很高興。」

「一半……那你應該也清楚我曾經為了少防自殺的事?」

「思,幸好你活着!」

我掙脫他握緊的手,「既然你知道,為何要追着我Y我這輩子只會愛少防一個,除了他,我不會再愛別人了!」

遠流斂了眼神,細細凝視我,爾後笑開了。

「你……愛着我對不對?」

我皺眉「你在……說什麼,別跟我扯開話題,我怎麼可能會——」

愛遠流?

離開他后,我的頭不時會痛;我的心不時會想起他;看見他苦澀的笑容,我也隱隱作痛,這些都是愛着遠流的表現嗎?

「若不是愛着我,你又何必要將我推開,是不是怕失去我,所以才決定先離開我?」

早說過了,遠流很少說話,一開口必定逼中核心,讓我無所遁形。

「誠如我上次說的,是人都會變,沒遇見你前,我無往不利,卻在你這裏重重摔了跤,楚,我不會重蹈覆轍,這次我要你也愛上我,無論代價多大!」

「遠流……」

他拉過我的手,摟住我的頸子,深深地吻我,他舌尖靈巧地攪翻我的意志,使我無法反擊,徹底沉浸在他的氣息里。

我喘著氣,任他在我的頸上留下痕迹,迷濛間看見了四周的擺設,立刻推開他,…坦里是巧可的地方,不要!」

彷彿怕我跑掉似的,遠流的雙臂緊纏着我的腰,「巧可說你寧願用身體愛人也不用心愛人,至少今晚我想知道你暫時願不願意用身體愛我?」

遠流的指尖還在我背上游移著,引發我的顫抖,我的情慾也攀升了。

用身體愛遠流,我想——我是願意的。

遠流滿意地聽着我的回答,喚來巧可。

我們要走了。」

巧可曖昧的眼神瞧着我們,我第一次覺得在她面前很蠢,於是躲在遠流身後,讓她在心底好好笑個夠。

「談好了啊?那就好,所以我說你們一定有緣的!晚安!」遠流不避諱地在巧可面前就牽起我的手,露出自信又得體的笑容,我清楚,分開的這一個月內,不只我改變,遠流也變了。

他散發出來那種充滿信心與驕傲的感覺,好像才是原本真正的遠流。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遠流每吻我一次,都在我耳邊低語一句。

歡愛過後,遠流趴在我胸前。

「上個月,你上哪去?」

「去了趟大陸,看長江三峽,大壩快完成了,五千年的美景就快沒了。」

「下次想去哪,跟我說一聲,我陪你去……」

「暫時沒了。」整座地球快讓我逛遍,那還有什麼樂趣,有些地方需要細細品嘗才能得知它的美好。

「楚……」遠流輕輕喚我的名字。

「什麼?」

「我不是作夢了吧?」

「做什麼夢?」

遠流拉住我一隻手,我們十指交纏着,他嘆息道:「做一個擁有你的美夢,夢醒后,你也不見了……沒有你的這一個月內,我每天都幻想着你隔天就會回到我身邊……不是只有你怕失去,我也怕啊!」

「遠流,看你就知道你應該是出身在幸福的家庭,你對人性非常樂觀,我不是,我的世界裏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我也習慣了,你的條件極好,可以再去找個更好的人,不要屈就於我……」

為何我不斷勸著遠流離開我呢?

明明我離不開他的懷抱!

明明我就需要他的溫暖啊!

「我這輩子愛的人是叫魏楚的男人,除了他,我不會選擇其他人。」遠流撐起上半身,堅定地看着我,明白地說。

我眨了三次眼,眼中映着的還是他的樣子。

不再是少防了。

再見遠流,我看的是全部的他,不再有錯認他是少防的感覺。

「楚,跟我在一起吧,我不會要求你忘記少防,但至少你心底要有容納我的空間,愛我吧!」

若這才是遠流本來的性格,那他一點都不覺得我這人很過份?我霸佔他的心和身體,他都不會討厭我?

「討厭?如果你愛我有像我愛你那麼多,就會明白即使是肉體關係,我也甘之如飴。

楚,我絕對是中了你的毒……」他細膩的吻落在我鎖骨上,慢慢攻城掠地。

「是我離開的,要是我再回來,對你豈公平?」

「無所謂公不公平,只要你肯回到我身邊,就夠了。」

望着遠流的笑容,不知怎地,我的心湖好像泛起波濤了。

一點一滴地,遠流再度滲人我骨髓內。

無法分開。

清晨,遠流送我回家。

路上,他的車速特別慢,握住我的手,沒有放過。

向他道謝后,我回到屋子內,微亮的客廳里,傳來凱撒的聲音。我走過去摸摸它的頭,因為沒車,便把凱撒托給隔壁鄰居。

「想不想我?」

凱撒嗷了聲,湊近我,不斷撒嬌。

忽而一股影子擋住我和凱撒的光,我仰頭,「日堂,這麼早就醒啦?」

「你整晚都去哪裏了?」他寒著一張臉,冶冶質問我昨晚的去處。

「我不是有在答錄機上留言說去找朋友。」在凱撒臉上親了一記,我走回卧室。

江日堂跟着我進來,「樓下那一個?他的聲音充滿了憤怒。

「他是我朋友。」我強調。

「真的是朋友?

背脊一涼,我清楚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嘆口氣,轉身。

迎上江日堂灼灼的眼,我很少有這麼怕過的時候,可能因為他是我弟弟的緣故,我希望我們即使沒有血緣,也能做一輩子的兄弟。

「日堂,我交什麼朋友你應該用不着過問吧?」最後,我仍沒勇氣。

「他比我重要?」江日堂握緊的拳頭,鐵青的表情使我不安。

「你是我弟弟,沒人比你重要,日堂,我不過就一個晚上沒回來,我跟你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好不好?」

鬆了拳,江日堂上前抱住我,「我不想失去你。」

「我們永遠都是兄弟。」我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放心。

他推開我,表情有點受傷,「兄弟?」

「是啊,你是我的弟弟。」我不明白他釋出的意思。

江日堂毫無起伏的音調回道:「是嗎?我今天要去社團,先走了。」

「回不回來吃飯?」我問。

「不了。」

目送江日堂背着背包離開房子的身影,總有股怪異的感覺。是有個念頭浮現,但我試着不去想,不希望事情往那個方向發展,我希望的是永遠保持兄弟之情。

我相信絕對是我下意識胡思亂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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