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三月三日為上巳,鴻翊和幾位兄弟帶着妻兒到上京近郊。

上巳的風俗是「陶里樺」,「陶里」是指兔;「樺」則是指射,陶里樺就是射兔。不過他們射的可不是真的兔子,是用木刻成的。他們分成幾隊,騎馬射兔,先射中的人就算贏。本來輸的人要跪下給贏的人進酒,但這幾人身份尊貴,尤其是鴻翊,如果他輸了,想必誰也擔不起他一跪,所以這一項倒是可以免了。其實鴻翊也沒有輸,因為大家都在偷偷放水。即使和鴻翊間已劍拔弩張的馭風,表面功夫也做得很足。鴻翊玩了幾次,自覺無趣,也就不再下場,而雁雪陪在他身邊。

「雁雪,你要不要也下場玩玩?」鴻翊問道。

「不了,我下場對他們而言太不公平。」雁雪答道,「你們雖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弓馬嫻熟,但真論起射箭,你們和真正的武林高手還是差得太遠。」

「那在這裏看着多無聊。」鴻翊忽然看到一名侍衛走過來又停下,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鴻翊揮手把他叫過來,問他有什麼事情。

「稟皇上,有一人說要找一個叫龍雁雪的女子,並欲闖進來,已被擒下。卑職是想來問問五王爺怎麼發落。」侍衛言道。

鴻翊和雁雪對視一眼,雁雪露出迷惑。「五王爺在場內,就不用叫他了。朕親自去看看。」鴻翊說着,帶着雁雪一起離開。

二人來到臨時搭起的行營里,侍衛們將人帶到。

鴻翊一見這名男子就知道他和雁雪一定是血親,他雖已近中年,卻仍是十分英俊,尤其一雙朗如星月的眼和雁雪一模一樣。

他正要吩咐旁人給他鬆綁,雁雪已趨步上前,走到那男子身邊。

沒有什麼親人相見的場面,只見雁雪竟從劍鞘中拔出劍架在那人脖子上,全身微微發抖:「你是龍佐?」

那名男子也不驚慌,溫和地笑道:「沒錯。」

雁雪一劍挑開他身上的繩子:「現在有皇上在,我不想殺你。你給我快滾!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鴻翊怔怔看着雁雪,他從來沒見過雁雪這樣的表情。

雁雪總是冷冷淡淡的,淺笑微嗔,即使是在演戲的時候也沒有嚴聲厲色過。她的語氣也一向少有起伏,不管是談論殺人的事情,還是威脅別人,她都是柔柔地、淡淡地說着。像現在這樣激動的雁雪,他從來不曾想像過。

龍佐用手握住劍刀,一用力將劍身拔了下來。劍刀之內另有一把劍,閃閃發光,顯然是一把非同尋常的寶劍。

這把劍原來有兩層劍鞘,第二層劍鞘打成普通劍刀的樣子。龍佐看着劍,緩緩道:「飛龍劍的特殊之處,在於它的深藏不露,不知道你深藏不露的,是你的殘忍還是你的感情。」

「你管不著!你給我滾!現在!」雁雪喊道。

「我的確是要走的,但你必須和我一起走。」龍佐看着雁雪,「雁雪,你母親重病垂危,我來接你見她最後一面。」

「不要提她!我沒有母親!」雁雪近乎瘋狂地大喊,飛龍劍的利刃在龍佐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滾!」

龍佐卻像是什麼感覺都沒有,繼續說着:「你父親告訴你,你母親拋下你和我私奔了,對嗎?而你也相信他?」

雁雪的劍忽然抖了起來:「你是什麼意思?」

「你母親快死了,她希望在死前見你一面,所以我來了。」龍佐不理會雁雪的問題,自說自話。

「你給我說清楚,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雁雪腦中浮現很久以前的畫面:娘坐在馬車上,自己哭着要娘留下來,但馬車絕塵而去。她想起自己的傷心,想起爹的寂寞。爹說娘和伯父走了,他留不住她。自己有多恨她和伯父啊!如果她沒有和伯父私奔,一切都會不同了,自己會很快樂的長大,會很幸福很幸福……

會嗎?那時自己就已經開始每天學習、練武……

那時爹就已經打算好讓自己繼承龍族……那時……

她越想臉色越蒼白:是爹騙了自己嗎?這種事情爹的確做得出來──只要是為了龍族,什麼事情爹都做得出來!

她緊緊咬住下唇,想抑制自己不停抖動的手,卻一點用都沒有。

手漸漸鬆開,飛龍劍「當」地一聲落地。

迷亂之中,她聽到龍佐的聲音,清晰、沉重,一字一句擊在她心上。

「看來你很了解你爹,你猜到了,是嗎?沒錯,在你二歲的時候就已經展現了非同常人的智力、體力和領悟力,你爹如獲至寶,每天從早到晚教你各種東西。年幼的你實在是受不了那樣的苦,就去找你娘哭訴,你爹怕你娘妨礙學習,怕你變得軟弱,於是逼我把她帶走,永遠不許回龍族。」

雁雪全身發抖,腿軟得幾乎無法站立。

鴻翊過去扶着她,攙她坐下,親自拿來一杯茶。好半天雁雪才平靜下來,她拿過茶,茶杯蓋發出陣陣響聲。她一飲而盡,然後,用盡所有力氣似的說道:「我明白了,你走吧!」

「雁雪!」龍佐還沒出聲,鴻翊已經先喊了出來,「你沒有聽見嗎?是你母親病危啊!」

「我一向與父親相依為命,我沒有母親。」雁雪一臉冰冷。

龍佐問:「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雁雪站起來,「但既然爹認為我不需要有母親,我又何必見她?她對我無利,當初沒有,現在就更沒有。」

鴻翊在雁雪耳邊輕聲道:「你怕她,是嗎?所以你不敢見她。」

雁雪慌忙答道:「不是!」心中卻又升起那種恐懼感。

怎麼能見她?怎麼能讓自己十多年的恨成為一個笑話,怎麼能讓自己的孤苦成為自作自受?怎麼敢見她?怎麼敢承認自己還有親人,怎麼敢讓自己的心變得軟弱,怎麼敢否定以前的自己?

怎麼可以有這種懼怕的心情……

鴻翊環住她:「陪朕去看看她,好嗎?」

雁雪一言不發。

三匹馬疾馳著。

上京與龍族相距不是很遠,快馬平治的話一個多時辰也就到了,況且三人所乘均是萬中挑一的寶馬。不到一個時辰,三人就已到達龍族。

龍族秩序井然,有專門的守衛守住各入口。雁雪回來,大家都露出驚喜的表情,但無一人喧嘩。大家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向雁雪問好。

三人走向族長起居處,鴻翊問龍佐:「雁雪的母親得的是什麼病?你們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龍佐答道:「十六年來,如依──就是雁雪的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抑鬱成疾。我們住在南方,直到去年才知道雁雪的父親已死了十年。此後如依就一直以淚洗面。我也算是學醫的,但束手無策。見雁雪,是她最後的心愿,於是我們在兩天前來到龍族,但雁雪已經入宮。今天是上巳,我知道你們會出宮,所以貿然求見。」他是在回答鴻翊的問題,但他的眼光一直落在雁雪身上。

雁雪知道他是說給自己聽的,她靜默不語。

到一間草房前,雁雪停下對鴻翊說:「這就是我的屋子,皇上請進。」

屋子很大,但卻十分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茶几。最多的是椅子,還有厚厚的幾摞書。琴、瑟、蕭、笛等樂器,並著紙、筆、丹藥、刺繡等東西雜放着。

雁雪站在門口,等鴻翊進去,自己跟在後面。

三人走到床邊,床簾放下,依稀可見裏面的人影。

龍佐拉開帘子,輕聲道:「如依,雁雪來了。」

床上是一位年過三十的婦人,臉色蒼白,消瘦而憔悴,然而秀麗過人。除去一雙略顯無神的眸子外,她的五官幾乎與雁雪一摸一樣。

她聽到「雁雪」時震動了一下,睜大眼睛看着來人。

雁雪上前一步,淡淡說道:「我是雁雪。」

杜如依一手抓住雁雪:「雁雪。」淚流了下來,「來,讓娘看看你。」

雁雪仍是默默的站着,臉上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如依仔細看着她,嘆了口氣:「雁雪,你是不是在恨娘?」

「不是。」

「娘知道你在恨我,你恨我聽由你爹走了,沒有反抗只有哭泣。你恨我拋下你,讓你一直受你爹的教導,以致於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雁雪,你和你爹不一樣,你爹感情淡薄。而你,在你兩歲的時候,娘就知道你不是你爹,相反地,你太執著了。」如依緊握住雁雪的手,感覺她手心的顫抖,「你是一個善感的孩子啊,雁雪,你應該放下龍族,找到自己的幸福。」

「你不了解爹,爹沒錯,爹從來就沒有錯!作為一名族長,如果有太多的感情,只會影響到自己的判斷力。好的首領的意涵,就是沒有自己。只要有利於龍族,我什麼事情都會去做。你可以問問皇上,他也會是跟我相同作法。」雁雪幽幽的看着前方,「爹把龍族交給我,我就要看好它。即使,為之犧牲一切也無所謂。」

鴻翊顫抖了一下,雁雪的話和他登基時,他母后所說的話是這樣相像啊!他看着雁雪,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小女孩:

她心軟又善良,但為了自己的族人,她不得不去殺人。

她不能動感情,因為如果她放了那些人,她自己和她的族人就要死。

所以她只有不停的殺人,不停的用着各種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即使她心裏想停下,她也不能。

「雁雪,你現在已經入宮,龍族的事情,其實已經與你無關了。而且現在龍族已經附庸在契丹之下,不會有人來犯的。你就放下它,做你自己吧!」如依的眼光掠過了雁雪,停在鴻翊身上,「這位,是不是皇上呢?」

鴻翊一笑:「朕只是雁雪的丈夫而已。」

杜如依深深凝視鴻翊:「皇上,您現在是雁雪的夫君,有些話我想也許應該對您說。雁雪並非無情,而是將深情藏於心中。她的一生已經夠苦的了,我希望皇上能明白真正的她、能真心對她。我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麼,現在我只能以一個母親的私心拜託皇上,請皇上珍惜雁雪。」

鴻翊走到床前:「請放心,朕一定會的。」雁雪飛快的看他一眼,卻為他真摯的表情震懾。她避開鴻翊的視線,回過頭去,右手手指搭上杜如依的手腕,忽然渾身一震,迅速伸出左手,探杜如依的呼吸。杜如依笑道:「不用費事了,我已經活不了幾天了。」

雁雪垂首,杜如依續道:「我沒說錯,雁雪,你是有感情的。」

「我先和皇上回宮了。」雁雪忽然抬頭,拉起鴻翊。

「雁雪……」鴻翊站着不動。

「隨她去吧,皇上。」杜如依道,「我已經見過了她,該說的話也都說了,沒必要讓她留下來。雁雪,想想娘的話──不要再受你爹的束縛了。」

雁雪拉着鴻翊衝出屋子,騎馬疾馳回皇宮。

二人回到霽雪閣,聽侍衛說,幾位王爺在鴻翊離開后不久便走了。

雁雪道:「皇上今天本來應該與幾位王爺同樂的,卻為了雁雪的家事奔波……」

鴻翊坐在床上,他拉着雁雪坐到他身邊,伸出左臂攬住她的腰:「和他們一起有什麼好?雁雪,朕很慶幸陪你跑了這一趟。」

雁雪很不自然地看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皇上說笑了。雁雪知道皇上那句話是為了安慰雁雪的母親,雁雪不會放在心上的,請皇上不用有負擔。」「哪句話?是指朕說一定會真心待你的那句話嗎?」鴻翊直視雁雪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內心,「朕沒有說假話,朕是真心的。」

「皇上……」

鴻翊緩緩摘下右面的紅玉耳環,戴在雁雪右耳上:「朕的母后在朕登基的時候送給朕這對耳環,她告訴朕,作為皇上,朕不能心軟、不能多情。她用耳環封印住朕的感情。」鴻翊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朕對誰心軟,就摸摸耳環、想想會有的後果;如果朕對誰心動,也摸摸耳環、想想那個人值不值得朕的心。但如果有一天,朕遇到一個可以讓朕無怨無悔付出感情的人,朕的封印就解除了,這耳環,也就可以摘下了……」

「雁雪,朕遇到了你。」就只……遇到你一個而己。只有你與朕一樣寂寞,一樣不得不冷血無情。看到你就好像看到自己,所以漸漸地,竟然想呵護你而不是利用你……如果能洗去你身上的血色,也許,朕也會從對自己的東縛中解脫吧?

鴻翊心底這麼想着。

「皇上,雁雪怕是承受不起您的厚愛。雁雪將全部的心都給了龍族,沒有其他的感情可以給別人。」雁雪想摘下耳環,「皇上,您找的人,不是我。」

鴻翊按住她的手:「幾年來朕見過無數女子,你是唯一一個可以讓朕心動的人。你像是另一個朕,卻比朕更孤獨、更苦。朕還有一些自我,還有一些感情、有一些情緒,你卻是連自我都沒有了……」

「『雁雪』……」雁雪喃喃自語,「皇上,告訴我,『龍雁雪』該是怎樣人的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雁雪是完美的。

雁雪是冷漠的。

雁雪是無情的。

雁雪做一切都只是為了龍族。

雁雪只是個……傀儡──為龍族而生的傀儡。

「打開你的心……」鴻翊的話像咒語一樣,在雁雪耳邊反覆響着。

翌日,鴻翊準備上朝。

「雁雪,你再去看看你娘吧!」鴻翊再次說。

「沒有必要。」雁雪不復見昨日的脆弱,掀開帘子,淡淡的說。

「若不是因為今天四弟要稟告韓道開上任一事,朕一定會陪你去。也罷,朕今天盡量快點退朝,你在弘慶殿等朕回來一起去。」

「走吧,雁雪。」鴻翊到了弘慶殿。

「韓道開何時上朝?」雁雪正在畫畫,她放下筆問道。

「他明天就來。好了,別拖延時間了,現在就走吧!」

「這怎麼可以呢?皇上還有很多正事要辦,怎麼能為了我耽擱時間呢?」雁雪拿起桌上奏章,「這些是剛才送來的奏章,這一份是迄蘇的摺子……」

鴻翊聽到迄蘇的名字,臉色變了一下,拿過摺子打開看了下去。迄蘇是他派到宋營的密探,他負責監視將軍楊益。楊益此刻已經離開宋營,到了祁州,正與當地一些有心叛亂的人聯繫。

鴻翊正看着,只聽殿外傳來茗雯的聲音:「皇兄,龍姐姐!你們在這裏嗎?」

鴻翊合上奏章:「進來吧!」

茗雯跑了進來:「龍姐姐,聽說你娘病危,是嗎?你怎麼不快去陪在她身邊呢?」

雁雪有些驚訝地看着她,就在前些日子,茗雯還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這幾天也一直是看到自己就走,怎麼今天忽然變了態度?

她當然不知道,茗雯通過各方「資料」,判定她是那種「面噁心善」的人,一心想讓她「棄暗投明」。像此刻,她就認定雁雪是想陪在她母親身邊的,只是先前裝得太強硬了,不好意思去。

雁雪淡淡回答:「反正她只剩半天之命,既然她想見我的願望已經實現,應該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吧。」

「半天?」鴻翊和茗雯同時叫了出來,「那你還不快出發?」

雁雪道:「我為什麼要去?在我而言,她和路邊行人沒有什麼不同,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看她?」

「她不是路邊行人。」茗雯道,「她是上任龍族族長的妻子、現任龍族族長的母親,怎麼會是不重要的人?對你而言,龍族人不是最重要的嗎?你就不能去探望一個重病垂危的龍族人嗎?」

雁雪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鴻翊看着茗雯,想不到單純的她會說出這番話來。他也有想到這點,但他本來不想以這一點來說服雁雪,因為這樣的話,雁雪即使去也是為了龍族。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把龍族從雁雪心中拔去!又怎麼會主動提起?但茗雯話已出口也沒有辦法了,他看雁雪還在猶豫,走到她身邊小聲說道:「雁雪,你娘也很苦啊!她記掛着你爹,又放心不下你,你以為,她的病是怎麼來的?」

雁雪一轉身:「走吧!」二人隨即走出弘慶殿。

茗雯笑着看他們離去,將奏章收拾到一起。從鴻翊剛剛看的奏章裏面掉出一張紙,顯然奏章寫完后再加進去的。鴻翊剛才看奏章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裏面還夾了紙,也就沒看到。紙上的字潦草:「啟奏皇上,據最新消息,楊益已經潛入上京,恐對皇上不利。他在上京,用自己的字當作名字,叫做楊承文。」

茗雯忽然感覺背後發涼,她一回頭,一個黑影點住他的昏睡穴。

她一聲未發,栽倒在地。

那一張紙從她手中掉落,飄到桌子下面。

雁雪與鴻翊出了上京,四周是茫茫的草。雁雪看向路旁,策馬靠近鴻翊:「有人埋伏。」遞給鴻翊兩顆藥丸:「皇上你吃一顆,另一顆給馬吃下。」她也餵了自己的馬一顆,接着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揚手灑在二人二騎上。鴻翊不明所以,只見周圍草動,雁雪卻清楚看到那些人聞了藥味紛紛倒下,不禁冷笑。鴻翊眼力也不是很差,過了一會兒終於看出周圍的埋伏:「雁雪,你這是什麼毒?離這麼遠竟然可以毒倒這麼多人。」

「雖不是可以致命的毒,但他們今後想用武,恐怕也是不可能了。」雁雪問,「皇上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嗎?」

「我想,他們是耶律馭風的手下,動作還滿快的。」

「這麼短時間內,就能找到這麼多武林中人,三王爺手下看來有厲害的角色!皇上要時刻注意,一定不要離開我。」

「朕知道了。」

路上仍有埋伏的人,但尚未靠近二人便被毒倒。很快,二人到了龍族。

雁雪把自己和鴻翊身上馬上的毒解去,二人走進龍族。

雁雪和鴻翊快步走到雁雪的屋子,龍佐正在門口,看到雁雪道:「你來的正好,如依恐怕……」

「她的命在須臾之間。」雁雪接道,「昨天號脈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龍佐驚訝的看着她:「我記得你父親的醫術,不比我高明多少。」

「但,我比他高明很多,」雁雪推門而入,快步走到床前。

「山盟海誓成空,濃情蜜意無蹤。恩愛太匆匆,醒來倚枕泣紅。如夢如夢,自此無依何從?」杜如依緊閉雙眼,一個字一個字的吟著。雁雪打了個寒戰。

如依睜開眼:「雁雪……娘就要去見你爹了,你……有話要對他說嗎?」

雁雪咬着唇,半晌才說出一句:「請爹放心,我把龍族治理得很好。」

杜如依笑了,眼光落在鴻翊身上,鴻翊趕忙到她跟前:「皇上,雁雪就交給你了。她身世可憐,如果以後做了什麼令皇上生氣或傷心的事,請原諒她。」鴻翊點頭應允。

杜如依對着龍佐,伸手至懷中,取出兩顆夜明珠,慘笑道:「還君明珠。」「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雁雪和鴻翊同時想起張籍的〈節婦吟〉。龍佐對如依的心,如依並不是不知道,但她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了──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了。

如依交代完一切,眼光又回到雁雪身上:「雁雪,娘……放心不下你啊……」

「我、沒、事。」雁雪發音艱難,依舊咬着唇半晌才慢慢一字一字吐出這三個字。

「雁雪,你不僅是龍族族長,也是龍雁雪。放開你爹對你的一切要求、一切束縛吧……你不是你爹的替身,你有得到幸福的權利。雁……雪,你……是你自……己……」

「娘!娘!」雁雪一驚之下真情流露,終於稱呼杜如依為「娘」了。

只是杜如依已緩緩閉上眼、氣息斷絕,再也來不及聽到。

雁雪獃獃站着,龍佐在一邊說:「雁雪,如依已經去找你父親了……」鴻翊則雙臂環抱,支撐著雁雪。

雁雪耳邊響起了爹爹的聲音:「記住,是你伯父龍佐搶走了你娘,記住!」「你沒有感情。」

如依的話也飄來耳邊:「我沒說錯,雁雪,你是有感情的。」

雁雪只感到視線模糊,眼中不斷湧出的,是淚水。

「不許哭!眼淚是軟弱的標誌,只有在作戲的時候,才能流淚!」

「做你自己,你是你自己。」

淚最終也沒有流下,雁雪舌根一甜,一口鮮血噴出,暈倒在鴻翊的懷裏。

「不能再讓你這麼寵雁雪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會成為最好的族長的!你走吧,我已經逼大哥要帶你走了!」

「不!我不會再寵雁雪了!不要趕我走!」

杜如依淚如雨下,他卻硬將她塞進車子裏:「大哥,如依……交給你了。」

「娘!娘!爹,雁雪會聽話,不要趕娘走!」

「我保證不再見雁雪,讓我留下來,可以嗎?」龍佐坐在車夫的位置上,他遲疑着。雁雪看到阿爹揮起鞭子,打在馬身上,馬車絕塵而去。

「記住,是你伯父搶走了你娘。」

「不,娘是爹趕走的!」

「是你伯父搶走了你娘。」

「不,是爹!」

「是你伯父搶走了你娘。」

「……」

「一定是我不想記住這件事,才強迫自己相信爹的話的。因為是我害爹趕走娘,是我不好!所以我要故意忘掉這件事。」

「爹,雁雪聽話,雁雪會乖乖的,娘會回來嗎?」

「雁雪會聽話,雁雪會聽爹的話。爹死了,雁雪會替爹照顧好龍族的。」「雁雪沒有感情,雁雪會為了龍族做一切事情。」

「但是爹,雁雪真的好怕啊……」

「珠淚盈,未曾傾。明眸秀睫鎖深情,雪膚素顏冰。

心未寧,怨難平。相伴唯影人伶仃,蒼茫天地行。」

雁雪囈語着,床邊坐着鴻翊和龍佐。鴻翊看着雁雪蒼白憔悴的臉,伸出手來,與雁雪露在被外的縴手交握。雁雪震動一下,緩緩睜開眼。

一瞬間,雁雪眼中掠過迷茫、孤獨、軟弱……她握緊鴻翊的手,鴻翊也握住她。但只是一瞬間,雁雪眼光一斂,手緩緩鬆開。

鴻翊感到手中空了下來,心中不舍,把手放在床上。

和蘊藏着的堅強不同,她的手冰冷而纖細,讓他不自主地想將她掬在手中憐惜。

柔弱外表下是堅強意志,然而在堅強的內核中又是柔軟。既然知她,又怎能不憐她?

雁雪慢慢坐起,她原本素白的臉上此時更無半分血色,看來楚楚可憐。

她左手一搭右手脈搏,從懷中拿出一個瓶子,倒出一丸藥服下。立時她蒼白的臉染上一層紅色,隨即下床站起。

鴻翊與龍佐忙阻止她,雁雪淡淡一笑:「我沒事,只是一點血而已,不會有問題的,況且我已經吃了葯。」

龍佐拿過藥瓶,湊到鼻前聞了聞,臉上顯出驚異之色:「這葯……雁雪,你的醫術實在是太高明了。」

雁雪環視屋子,見杜如依的屍身已置入棺木,輕聲道:「伯父,我娘的後事就交給你了。」回視鴻翊:「皇上,天色已晚,我們還是儘快回宮吧!」鴻翊忙道:「我們在這裏住一天吧,順便料理一下後事。你的身體正虛,怎禁得起快馬平治?況且馭風的人還在,你這樣怎麼擋得住他們?」

「人都死了,還那麼介意形式幹什麼?」雁雪走向門口,「我現在要對付那些人,絕對沒問題,皇上放心。而且,不要忘記,明天韓道開要上朝,皇上要是罷朝,他萬一一氣之下揮袖而去就糟了。」

「可是……」

「皇上不走的話,我先走了。」雁雪出門。

鴻翊連忙追上前,拉住雁雪,對龍佐說:「朕與雁雪先告辭了,一切就麻煩你了。」

龍佐道:「皇上和族長請放心。」

兩人正要踏出屋門,雁雪內力深厚,聽到龍佐喃喃低語:「還君明珠,哈。」苦笑一聲。龍佐苦戀如依二十年,十六年間,與她朝夕相伴,然而她心中,卻只有雁雪的父親。

還君明珠……

只是,至少那詩中的節婦,還對那個「君」有情愫,不然怎會「雙淚垂」呢!而如依,即使戴着這明珠,心中又何曾想到自己?

雁雪明白龍佐心中所想,暗嘆一聲,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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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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