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藏晴仍舊是一動也不動,站在原地看着祥清有條不紊地指派著人手,這時,她的目光對上祥清投過來的視線,她飛快地別開臉,泛過一抹心虛的表情,像是就在剛剛,被他洞穿了內心骯髒不堪的心思……

寂靜。

在「卧雲院」的寢房裏,宛如一口沉寂千年的石井水,靜幽幽的,沒有一絲毫的聲響。

藏晴站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雷宸飛,他已經昏迷整整三天三夜了,大夫說他的身子狀況一直就不是很好,再加上失血過多,在極度耗弱的情況之下,什麼時候要醒來都說不一定。

而他倒落在自己面前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她的腦海,讓她想忘也忘不掉;她不想對他感到愧疚,可是,她的良心卻依然感到不安。

這時,下人端來了湯藥,祥清接了過來,卻被她給擋下。

「把葯碗給我,讓我來喂他吧!」

「夫人,還是讓奴才來吧!」祥清的語氣很冷淡,緊捉着手裏的湯碗,不願意交給她。

「你不信任我嗎?祥清,他都已經是卧病在床了,你想我會在這個時候給他落井下石?在你眼裏,我是這樣的小人嗎?」

「若是為了爺的安危着想,就算要奴才當小人也在所不惜。」祥清看着她的眼神冷冷的。他可沒有錯看在主子倒下之時,她臉上那冷漠至極點的表情,那眼神彷佛恨不能置他的主子於死地!

對於像她這樣的人,即便她是主子的結髮妻子,他都不能放心將主子的生死交代到她的手裏。

「為什麼?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什麼還要死心塌地追隨他呢?」明明知道是助紂為虐,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死心呢?

「或許對他人而言,爺不是個好人,但是,對祥清而言,只要爺肯信祥清一天,祥清就一天不背棄爺的信任,就算我心知肚明,在爺的心裏並未完全信任我,但那也無妨。」祥清輕笑了聲,「再說,爺所做的哪件事,不是由我經手的呢?說起來,我這雙手所沾的骯髒,絕對不輸給我家的主子,夫人,照你這麼說來,我才是更該死的人啊!夫人,在十七年前,當主子把我從老爺的手裏救出來的時候,我心裏就決定,在這天底下,誰敢傷害我家的爺,我就殺誰。」

「倘若天下人都要他死,你殺得完嗎?」對於他發下的豪語,她只是付之一聲冷笑。

「那就使了勁兒的殺,殺到最後一個,殺到再也不能殺為止。」

藏晴在他的眼底看見了誓死的決心,胸口微顫了下,心想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在雷宸飛這樣的男人身邊,竟然有如此死士肯為他效勞!

「你放心吧!我不會傷害他的,我不怕你殺我,可是,我沒忘記澈兒在你們的掌握之中,我不會拿他的性命冒險,現在,把這碗葯交給我,讓我伺候宸爺,就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祥清遲疑了半晌,才終於把手裏的葯碗交出去,在臨出門之前,他忍不住回頭,開口說道:「其實,只要夫人安分守己,爺沒有真的想要傷害澈兒少爺的意思。」

聞言,藏晴坐在床畔悶不吭聲,等他自討沒趣地離開。

她不會忽略掉祥清沒說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如果她不安分守己,不照雷宸飛的安排與吩咐,他就會傷害澈兒來懲罰她!

終於,在祥清走後,屋子裏就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靜默地對着彼此,差別只在於他是昏迷不醒,而她是醒著的。

他不能說話,而她是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了。

對他,她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了。

「吃藥了!宸爺。」

藏晴柔軟的嗓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舀起湯藥,一匙匙喂着他,因為只能讓他順着津液咽下去,所以小小一碗湯藥喂得十分緩慢。

看見葯湯溢出他唇邊,她取來一旁的絹巾,為他輕輕拭去,眸光注視着他沉睡的臉龐,「難怪祥清怕我殺你,確實,你現在昏迷不醒,正好是下手的機會,要是現在把你丟到仇家面前,你該會被千刀萬剮吧!」

說着,她將葯碗擱到小几案上,「可是,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死,他真是多慮了!不過,你知道嗎?在我的心裏,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願望,希望你就這樣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她勾起揚起一抹很淺的微笑,那笑看起來有些苦澀,有些無奈,「這些年來,你帶給人們的痛苦,夠多了,所以,宸爺,我希望你就這樣別醒了,不要再教人為難,就一直睡着吧!」

她伸出如玉般白凈的縴手,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那原本就十分剛硬的線條,因為近日的消瘦變得更加稜角分明,原本就已經不甚好看的臉色,也因為連日的卧傷在床,變得更加蒼白了些,所以,相形之下,在他倒落時,額角與地面磕碰所產生的瘀腫,紫青得嚇人。

驀地,藏晴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在那抹笑容之中,揉合著些許苦澀與諷刺,嫁與他一年多了!他們是該是比任何人都親近的夫妻,可是,見他落得如此凄慘狼狽的下場,她的心裏竟然沒有半點不舍。

「原來,我竟是如此恨你嗎?否則為什麼我不會感到難受呢?宸爺。」她柔軟的嗓音輕輕地喚着他,不似在叫喚著自個兒的夫君,倒像是陌生人,「我多希望你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我討厭你,你是藏晴在這天底下最討厭的人,可是卻偏偏是我的夫君,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出現?如果那一天你不曾出現在我面前就好了,如此一來,我仍可以是原來的我,仍可以是原來的我……」

最後幾個字,就像是呢喃般,才從她的唇間吐出,就像煙霧般消散了,她唇畔的笑,澀然得像是可以擰出苦楚的汁液。

驀然,她站起身,走到銅鏡前,看見自己映在銅鏡中的身影與面容,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那張臉看起來好陌生,完全不似她所熟悉舊時溫順的模樣。

她在自己的眼底看見了怨,也看見了恨!

那惡毒的神情教她覺得可怕!

她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模樣?怎麼會?!

最後,她用雙手蒙住了雙眼,不忍心再看下去;明明她已經極力壓抑住自己,但是,晶瑩的淚水仍舊帶着她的悲傷與懊悔,從指縫間滑溢而出……

究竟有多長的時間,他不曾靜下心來,回想自己的過去。

此刻,他深陷在一片黑暗之中,想要撥開黑霧,卻覺得氣虛乏力。

雷宸飛想要出聲喚人來給自己在身畔點盞燈。

他想要看見光亮,不想一個人獨自身處在黑暗之中,那會讓他原本已經是孤寂的心,感到加倍的凄涼。

這時,在黑暗之中,出現了藏晴美麗的身影,他笑了,想要出聲喚她,卻見她抬起嬌顏,嵌在那雙如黑水銀般烏瞳里的,是對他的憎恨。

一瞬間,泛在他唇畔的笑容被冰凍住了。

然後,在她的身邊出現了他的父親與兄長,還有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模樣,其實卻記得十分清楚的兩位叔叔。

他們與她一樣,都用着憎恨的眼光望着他。

所以,他不願意回想過去。

因為,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他們一雙雙對他怨恨的眼。

他們的眼神在責怪他的心太狠。

是他的錯嗎?

可是,他只是想要活下去,有錯嗎?

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之下,他不過是選擇了要當活下來的那一方,所以,他沒有錯!

最後,他將目光集中在藏晴的身上,在他的眼裏只能看見她,這時,他的父兄們的身影逐漸變得稀薄,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看着她,看見她的眼裏不只有恨,還有哀傷。

他想看見她笑,可是,被他逼出來的笑容,卻遠比哭泣更加教他難受。

就在他想出聲喊她時,她也消失了,他急忙地衝上前想捉住她,卻什麼也沒捉住,他一個人在黑暗裏尋找,心急如焚。

「晴兒……晴兒!」

他驚喘了口氣,陡然睜開雙眼,好半晌,才回神過來,看清楚自己正躺在寢床上,他眨了眨眼,卻像是靜滯了般,久久沒有動靜。

「爺!」祥清在外頭聽見了聲音,連忙跑進來,「爺,你醒了!你終於是醒過來了!」

他鬆了口氣,像是心裏一顆大石終於落了地,卻在這時,見到主子轉過來瞅着他的目光,透著未曾有過的空白與迷惘。

「爺醒了!夫人,爺醒過來了,祥清總管請你立刻過去!」

在雷宸飛醒來之後,祥清立刻派人過來「蘭染堂」要請藏晴過去,但是,來人在門外喊了兩刻鐘,門內卻是沒有動靜。

「夫人?」香荷聽見外頭的人所喊的話,轉眸喚了她一聲。

藏晴坐在書案前,翻著賬本,絲毫無動於衷,「我聽見了,不過就是醒了嘛!又不是死了,值得他們這樣大聲嚷嚷嗎?等會兒替我回話,就說我現在不方便走開,如果有了任何怠慢之處,一會兒我會自個兒去像宸爺請罪。」

「可是……」香荷左右顧盼了下,遲遲沒有去答覆。

「你在遲疑些什麼?照着我說的話去講就是了!」藏晴冰冷的嗓音里多了一絲不耐。

「是。」香荷點點頭,才走到門外,就遇上了前來通報的人,她依話對來人說了,只見他面有難色,遲疑了下才離開。

這時,屋子裏就只剩下藏晴一個人,她好半晌沒有動作,像是石化了般坐在原位上,一雙美眸暗沉得像是死寂的井水。

「終於還是醒了嗎?宸爺。」她抬眸直視着前方,苦笑了聲,自言自語地說道:「怎麼你就不肯放過我?咱們還要這樣下去折騰對方多久呢?」

說完,她輕嘆了口氣,無心再看下去,合上賬本,緩慢地站起身,走出了「蘭染堂」,朝着「卧雲院」而去……

「爺,你這不是在跟奴才們開玩笑吧?」

一直以來,處事性格總是鎮靜無比的祥清,此刻的神情是驚慌的,他不止一次地問著主子同一句話,希望從他的口裏得到不同的答案。

這時,藏晴正好走進來,看見了滿臉危疑表情的祥清,以及憂慮不已的李伯韜,「怎麼回事?一個個都在驚慌些什麼?人不是已經清醒了嗎?」

她挑起眉梢,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柔軟的嗓音因為心裏的激動而變得有些掐細拔高,甚至於聽起來令人覺得刻薄而憤怒。

聽到雷宸飛清醒了,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她不懂,她覺得老天爺真是不長眼睛,怎麼他這樣一個作惡多端的人,就硬是能夠屢次大難不死呢?

要是天底下沒了他雷宸飛,不知道該多令人慶幸!

「是,爺是醒了,不過……?」祥清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還是請夫人親眼確認,就會知道奴才們在擔心的事。」

藏晴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轉頭直視着坐卧在床榻上的雷宸飛。

「你來了。」他一見着她,就咧開了高興的笑容。

但是,見到他的笑臉,藏晴的響應很冷淡,「做什麼要這樣對我笑呢?宸爺,晴兒不記得咱們的交情有好到可以讓你一見我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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