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他冷森森地收回視線,再望向梅小法時已幾近懇求,「小法,你回——」

「『大魏宮律』第參拾貳條有云:凡后苑后妃嬪妾者,有迫害、不利、危及皇嗣者,即日起休離出宮,脫簪凈身,歸鄉出家,不得有誤。」梅小法語聲清晰,一字一字地朗聲道。

「小法!」元拓臉上瞬間血色盡失。

她直視他的眸子淚霧朦朧,蒼白小臉沉靜美好一如初見,嘴角揚起輕淡悵然的淺笑。

元拓,別了。

他看見她淚眼裏的悲傷、眷戀卻也決絕之意,腦子轟地一聲,如遭晴天霹靂、五雷震頂。

不!不要!小法你不能這樣對孤,你、妹別這樣……對我……

「臣妾半個月前自飮絕子湯,此生永絕於皇嗣,罪孽深重,乃犯『大魏宮律』,罪無可恕,自請休離凈身出宮,歸鄉……出家。」梅小法跪在地上,伏首領罪。

元拓身軀重重一晃,雙膝幾欲軟癱支立不住,他臉色慘白,雙眼血紅地盯視着她,喉頭湧現一口腥甜,被他死命地咽了回去,他只覺兩耳轟隆隆鼓動震響,腦中一片空白。

自、自飲絕子湯……她竟自飲絕子湯……她不要懷他的孩兒,她、她竟然恨他至此?

殿內眾人因震驚而噤聲,不敢置信地望着跪在君上面前的梅小法。

饒是狠心冷血如太皇太后也驚呆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唯有銀鳳貴妃在震撼過後,心下暗暗一喜。

「為……為什麼?!」元拓聲音瘡啞,滿眼既慟且恨,濃濃的傷心絕望憤怒悲痛,既想抓住她猛力搖晃問個明明白白,又想緊緊將她抱在懷裏,把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里再不放開。

元拓,你真的瘋魔了,她都不要你的孩兒了,你竟還狠不下心惱她厭她?

梅小法緩緩地抬起頭來,蒼白小臉淚流滿面,卻是平靜如常,「臣妾說過,君上的話,臣妾會當真,可是……你沒有做到。」

「你、你便因為這樣……因為孤一時沒有同你解釋清楚,沒有好好寬慰你……」他心如刀絞,顫聲道:「你,就這樣報復孤?」

「不,臣妾只是絕了自己的心,絕了自己的路。」她閉上眼,凄涼地笑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後,君上便不用再因臣妾而為難了。」

「小法——」他喉頭哽住,眼眶熾熱燒痛如火焚。「你、你絕的不是自己的心,你這樣……絕的是孤的命!」

「只要舍了我,忘了我,君上往後的日子就能很快活很快活的。」她臉上淚水直流,聲音輕而溫柔。

「臣妾這樣的婦人,不見容於世,苛求獨佔一人一心,本就是痴人說夢,多謝君上曾給了臣妾一場美夢,如今醒了,臣妾亦不悔……」

「小法——」他的心都要擰碎了。

「國無法不重,人無法不立,請君上遵我『大魏宮律』而行,降罪予臣妾,臣妾向您謝恩了。」她重重磕下頭去。

元拓已經痛到極處,面色慘然悲愴而絕望。

真要……放手了嗎?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曦,芳時歇,

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

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西漢、卓文君《訣別書下闕》

半年後。

元拓靜靜坐在凄清冰冷的椒房殿中,在沉沉夜色里,他深邃的眸子裏隱約閃動着微光,似淚。

自她離去,這椒房殿便被他下令封了起來,裏頭所有的陳設、物品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就連她為他做的一疊雪白中衣也還是好好地疊放在那兒,長案上綉籃里猶留了針線和她做了一半的荷包,可這個荷包終還是沒有完成的一天了。

他想留住她的氣息,她身上的香氣,就好像她不曾離開他一樣,好像她只是出去御花苑裡遊玩了一會兒,在下一刻隨時就會踏進殿內,回到他的懷中。

可是,她幽靜溫暖的味道還是一日日地漸漸消逝了。

「小法……」清瘦憔悴的元拓指尖輕輕撫著荷包,苦澀地低喃道:「孤真的錯了嗎?」

他原以為,自己為她付出的已是他傾盡所能,以他堂堂帝王之尊,將最難得的真心保留給她,就已是世上最珍貴的承諾。

而這滿后苑的嬪妃,甚至是那新娶的貴妃,於他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沙礫,可他萬萬沒想到,正是他心中的沙礫,卻深深刺痛她的眼,令她落淚傷絕不止,甚至不惜自毀其身也要離他遠去。

為什麼?

為什麼她能為他和大魏付出所有,卻無法為了他的「女人們」,再後退一步?

他所求的不過是她能一直一直陪在他身邊,他會護好她,不會教任何女人有膽敢傷她、輕視她的一天,他都為她周全到這個地步了,為何她還能狠得下心離開他?

這半年來,他恨過她,怨過她,甚至遷怒地發兵攻打宋國,一口氣又奪了宋國三座城池。

他想不擇手段把她逼回自己的身邊,便是她懼怕他也好,再不原諒他也罷,只要她能回來,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就像當初他為了得到她,為了讓宋王親自將她送到他身邊,不惜動用暗藏在宋王身側的暗釘,散播出「梅氏小姑神肖北魏先後」的謊言。

這股子瘋魔和執著已深入血肉骨髓,嚇得屁滾尿流的宋王二話不說就想把梅家整個打包上貢至大魏,可是,可是她竟然不見了……

「你怎能這樣對孤?」他一手緊緊揪住了劇痛得透不過氣來的胸口,低啞如嗚咽。「你當真……再也不願再見孤一面了嗎?」

若是往日,他定然會覺得她貪心太過,不懂得體諒他為君的持平之道,可現如今,當他什麼都有了,卻發現原來生命里沒有她,這高高在上的君權和滿后苑的貴妃嬪妾,只是一個個華麗冰冷的死物,陪着他這個帝王埋葬在這宛若陵寢的魏宮中。

如果一切能重頭來過,那麼他還會為了四國之間那個可笑的「聯姻盟約」,選擇失去他這一生最心愛的女人,此生最珍視的后嗎?

可現下,什麼都來不及了。

原自請休離歸家欲帶髮修行的梅小法卻蹤影不見,梅家更是舉家消失,就連他派出了霸下和睚訾兩大宗師都遍尋不著。

他一日比一日更加煩躁惶恐不安,暗中發佈密令追索諸國,連近日對他疏遠銀鳳,拒不與之圓房而大為光火的北齊帝高壑,都被他嚴正要求,在其國境內尋找有無梅小法的蹤跡。

姓元的!你當孤是什麼?孤為什麼要幫你找那個令我皇妹獨守空閨的禍首?

錦繡帛書上,高壑的怒火和冷嗤躍然於字間。

他回以寥寥數字:孤願以圖、薈二城相酬。

如此,方換來了高壑的千金一諾。

但他永遠不後悔,只要能找到小法,就算要他拿整個大魏去換,他也甘心情願。

「小法,卿卿……」元拓滿眼黯然,疲憊而傷痛地喃喃。

「你究竟在哪裏?」

在魏國國都玄龍城外的一處山坳小村落里,那數月前才開設的簡陋私塾里還坐不滿五個小娃兒,卻已是全村僅有的、適學之齡的童子。

村民們的祖先是先秦時避亂至此的,后歷經數朝數代更迭,稍稍有點志氣野心的都離村逐高去了,留在村子裏的大多是安於清貧之人,只想着有一口飽飯,能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就行。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周而復始,直至歲月老去。

在其中一間村人幫着搭建的屋舍前,一個身材嬌小卻挺著大肚的女子正跪在田間除著草,簡單的布衣荊釵,卻難掩她身上沉靜動人的氣質。

「小姑子!你、你快住手!」

背着綑柴的晉遠遠一見險些嚇掉了魂,氣喘吁吁地飛奔而來,又是擔心又是懊惱地忙將她攙扶起來。

「晉,你回來了。」許是懷着孩子的緣故,梅小法的氣色還不錯,頰邊隱約有紅暈血色,是比她半年前甫回到宋國梅家時好得太多太多了。

當時的她,蒼白瘦弱得像風一吹就會垮了似的,在踏入家門的那一剎那,看到滿臉驚喜的梅父和晉時,她還來不及對他們露出安慰的笑容,便已暈厥在地。

後來他們才知道,原來她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卻是死死瞞着魏帝,還自請休離歸家……

因為,魏帝納娶新人了。

梅父既是心疼女兒傻,又是憐惜女兒苦——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乃慣常之事,況且女兒嫁的還是大魏帝王,怎可能只與她一人一生一世?

但是梅父也知道,梅家骨子裏都是情痴,若不能唯一,寧可孑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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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太犯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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