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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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終於融化了,陽光燦爛而清冷。

黑貓一動不動地趴在窗台上,面前小碗裏的牛奶還剩下很多,它邊舔著牛奶邊不安地看着屋內,房間里安靜得詭異的氣息讓它每低頭喝一次奶都要馬上警覺地再抬起頭來。

這是尹夏沫和小澄舊日居住的樓房。

一切擺設同她結婚前一模一樣,廚房裏的用具依然放在熟悉的位置,曾經被拿走的那隻彩繪金魚的白色砂鍋也回到了原來擺放的地方。

歐辰站在廚房的門邊。

他的背脊仍舊筆直挺拔,卻瘦了很多,下巴上有着暗青色的鬍鬚陰影,目光黯然地看着她在廚房裏忙碌地重複著每天同樣的過程。

電飯鍋里散發出米飯的香氣。

尹夏沫將雞翅洗了又洗,打開火,站在灶台邊小心翼翼地翻炒燉煮。濃稠湯汁翻滾著小小的泡,等到湯汁完全收好,她將雞翅倒入盤中,微笑着又盛出一碗米飯,放在托盤裏向餐桌走去。

歐辰讓開廚房門口的道路。

她的眼睛裏沒有焦距,彷彿完全沒有看到歐辰的避讓,如一朵雲般輕輕走了過去。將托盤放在餐桌上,她唇角的笑容也像雲般溫柔,擺好碗筷和那盤紅燒雞翅,她抬起頭,含笑對着小澄的房間喊:

「小澄,吃飯了!」

心底驟然的絞痛使得歐辰猛地握緊了手指。

看着怔怔微笑着坐在餐桌邊的她,看着她拉開的那把空蕩蕩的椅子,看着桌子上那每天不變的紅燒雞翅、一碗米和一雙筷子,儘管他早已見慣了她的這些舉動,可是心底劇烈的疼痛卻一日強過一日。

「......好吃嗎?」

她溫柔地凝望着正午時分那把空蕩蕩的椅子上透明的陽光。

「......好吃就多吃一點。」

她將一塊紅燒雞翅夾到小澄的碗裏,滿足地微笑着,眼神輕柔溫和,似乎看他吃得開心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還記得嗎,做雞翅的方法是媽媽教給咱們兩個的。」她側着頭,笑着回憶,又夾了一塊雞翅放到那隻碗中,「要用滾開的水先把雞翅焯一下撈出來,不能直接就開始炒,那樣會不容易熟爛......」

「......然後炒鍋里放一點油,再放一點糖,把雞翅倒進去翻炒......」她說着說着笑起來,「我第一次做的時候,把糖炒焦了才放雞翅,整個都糊掉了,可是你還是說真好吃......那時候你是在騙我對不對......」

「......」

「......」

燦爛的陽光,她細柔的低語聲輕輕地飄蕩在屋裏,窗外已然是早春的景色,黑貓無聲地趴在窗台上舔著牛奶。那碗米飯上的雞翅越夾越多,漸漸地無論如何再也放不下了,她才怔怔地停下筷子。

然後,她開始沉默。

眼底溫柔的光芒一點一點地熄滅,她獃獃地坐着,獃獃地望着那隻堆滿了雞翅的碗和那把空椅子上透明的陽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就像她是沒有思想的,如果沒有人打擾她,她可以永遠這樣獃獃地坐下去。

「你也吃一點,好不好?」

在紅燒雞翅的盤中舀出一點湯汁拌入新盛來的米飯中,一隻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將一口米飯送到她的唇邊。

「哪怕只吃一點,好嗎?」

聲音里加入了更多的溫柔和祈求勺子更加接近她的嘴唇,歐辰試圖讓她吃一點東西,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從小澄去世只前的那段昏迷開始,她幾乎就沒有再吃過任何東西,這段日子她幾乎是滴水滴米不進。

「夏沫......」

看着她獃獃緊閉的嘴唇,沉痛的無力感和恐懼感再次攫緊歐辰的全身,他忍不住將呆如木偶的她擁入懷中,閉上眼睛,喉嚨沙啞地說:

「不要這樣,你這樣,小澄在天堂看到也會傷心的。」

在他的懷中,她的眼睛沒有焦距地茫然看着前方,瞳孔又大又深,裏面空蕩蕩的沒有靈魂,她的身體瘦削得只剩下了骨頭,如同她的血肉也在一絲絲地消散。

「就算我求你......」

歐辰的手臂緊緊地擁住她,恨不能將自己的生命輸入她的體內。

「......就吃一點,好嗎?」

彷彿聽到了他聲音中的痛楚,她的身體似乎沒有那麼僵硬,歐辰屏息地防開她,再次將盛有米飯的小勺湊近她的嘴唇。她蒼白乾裂的嘴唇還是獃獃地閉着,他狠下心,小勺微微用力,擠開她的牙關餵了進去。

望着她木然地將米飯吞咽下去,歐辰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用紙巾輕柔地擦乾淨她的唇角,又挖了一小勺米飯,這次特意放了一點雞肉在上面,他將小勺湊近她,輕聲說:

「就這樣,再吃一點......」

正這時,她的面容卻變得異常蒼白,胸口開始「咯咯」作響,然後她扭過臉去,張開嘴,「嘩」的一聲,開始劇烈地嘔吐!

她將方才吃下的那口米飯嘔了出來。

她俯身繼續不停地嘔著。

大口大口地嘔吐著,她面如金紙,全身都是虛汗,那些嘔出來的都是清水。

「夏沫!」

歐辰驚痛地扶緊她,感覺到她周身冰冷顫抖,那樣搜腸刮肚的嘔吐似乎是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而她的臉上並沒有痛苦的表情,連嘔吐都是茫然和獃滯的,這種平靜讓他心底的恐懼和無助愈來愈強烈。

她的身體彷彿已經失去了進食的基本機能。

無論為她準備怎樣的食物,無論如何哄勸和強迫她吃,她總是獃獃地望着前方,即使勉強她吃下去,她也會一陣陣地反胃嘔吐出來。

她消瘦的可怕。

而且她整日整夜地睜着眼睛,好象她的身體也不再需要睡眠。只有醫生強製為她打了安眠劑,她才會昏睡過去。也只有靠着昏睡時為她輸些營養液,來維持她的身體。

《愛弟不幸早逝,尹夏沫悲痛欲絕》!

這一天,大街小巷的報攤都把《橘子日報》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這條套紅的重磅新聞頓時吸引了無數路人的駐足矚目!

自從尹夏沫淡出娛樂圈,嫁入豪門,已經漸漸脫離了公眾的視線。雖然狗仔隊一心想探知她嫁入豪門后的生活,無奈歐氏集團將她保護得異常周全,記者們竟完全無法接近她,時間一長也只得放棄了。

好在娛樂圈的新人們層出不窮,新鮮餓面孔和新鮮的八卦使娛記和公眾也逐漸淡忘了她。直到這篇新聞的出爐,尹夏沫才又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

《橘子日報》的記者華錦披露出來,尹夏沫的弟弟尹澄已於半個月前過世,年僅二十歲。尹夏沫與其弟姐弟情深,無法接受這個打擊,精神出現異常。

華錦同時披露出來,據可靠人事透露,尹夏沫嫁給歐氏少董歐辰,竟並非為了歐氏顯赫的家世,而是因為當時其弟尹澄急需做換腎手術,恰好只有歐辰的腎配型合適。這樁婚姻不過是一場換腎的交易。

這條新聞就像巨石投入水面,激起一片嘩然!關於目前尹夏沫喪弟后的精神狀況,關於尹夏沫嫁入豪門的內幕,一下子成為世人關注議論的焦點!

各媒體紛紛派出記者跟蹤這樁新聞,尹夏沫婚後居住的歐宅別墅被記者們包圍了起來,在華錦的報道中所提到的醫院記者們也毫不放過,追逐著可能知情的醫生護士甚至清潔員探聽訊息。

接連幾日打探下來,尹夏沫其弟尹澄的過世被卻求地正式了,歐辰換腎給尹澄的事情雖然醫院裏含糊其詞,然而根據娛記們的「判斷」,華錦的報道應該是事實。

至於尹夏沫現在的情況,她是不是已經精神崩潰,卻無從得到證實。各家媒體的娛記們在歐宅別墅周圍蹲守了幾天幾夜,都沒有見到尹夏沫進出,也無法拍到任何她的照片。記者們反覆播打尹夏沫和其經紀人的手機,也全都處於關機狀態。

記者們同樣找不到歐辰。他也彷彿失蹤了般,甚至蹲守在歐氏集團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據說,他已經有好幾周沒有去過公司,一切事物都是特助和其他幾位董事在處理。

這樣說來,也許尹夏沫的情況確實不很好,一向重視工作的歐氏少董數周不到公司,也許就是因為要照顧有喪弟之痛的妻子。有記者如是分析。

「夏沫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珍恩家裏的這個電話,只有少數關係緊密的人知道。姚淑兒和采尼剛剛才打來過電話,放下電話不到幾分鐘,潘楠也打了過來。聽着聽筒里傳來的潘楠焦急的聲音,珍恩獃獃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夏沫她......夏沫她......

「尹澄......」

沒有聽到回應,潘楠的聲音僵滯了片刻,低啞地問:

「......真的過世了嗎?」

珍恩的手一顫,心頭生出陣陣顫慄般的疼痛,不知不覺小澄離去已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可是每次提起,那道傷疤都彷彿會淌出永不凝固的鮮血。

「......是的。」

克制住喉嚨的顫抖,珍恩儘力用平靜的聲音說,然而看看卧室牆壁上那幅小澄生前為她畫的那張畫,她的眼圈還是不由自主地又紅了。

「......那夏沫......夏沫她......」

話筒里傳來潘楠擔憂關切的聲音,珍恩心中又是一痛,想到夏沫每天獃獃地倚坐在窗邊的身影,想到夏沫那已然消瘦得如紙片般的模樣,她的淚水難過地流淌了下來。她答應過小澄會好好照顧夏沫,可是現在的夏沫......

「她的情況很糟嗎?」好象聽到了她的流淚的聲音,潘楠連聲急切地問,「她現在在哪裏?我要去看她!」

「不行......」

珍恩望着油畫中小澄的側面,黯聲說:

「......夏沫已經不認得任何人了,而且她以為......小澄還活着......」

同一時間。

潔妮震驚地望着報紙上的內容。她手重不停地撥打尹夏沫的手機,可是聽到的永遠只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猶豫了片刻,她重新按下一串號碼。

於是在遙遠的紐約。

洛熙公寓裏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窗外的風很大。

春天來了。

遠處的樓下,楊柳發出了嫩芽,草坪里的小草一天比一天青翠,而珍恩每天看到的夏沫都是一樣的。每天,夏沫平靜地在廚房裏做上米飯,做好紅燒雞翅,喊小澄出來吃飯,將雞翅夾到那隻碗上,直到再也放不下,然後,夏沫就開始一整天的發獃。

如果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越來越瘦,瘦到了讓人膽戰心驚的地步,瘦得就像一抹飛煙,輕輕一吹就會消失在空氣中。

歐辰請來了一些心理醫生。

然而無論心理醫生怎麼耐心地開解和引她說話,她始終木然地坐着,好象聽不見也看不見,她的空間與外面的世界隔着厚厚的牆壁。

「她不可以再這樣了!」

看着夏沫的眼睛如同深夜般幽黑空茫,看着夏沫的手腕瘦骨伶仃得沒有一絲肉,珍恩顫慄地說:

「她必須要醒過來,她這樣下去會死的!」

她會死的......

紅燒雞翅的醬汁濺在她的手指上,歐辰正小心地幫她擦拭,聽到珍恩的話,他徒然僵住了!她的手冰涼冰涼,輕若無骨,望着她獃獃出神的摸樣,一股寒徹的涼意凍僵住他的心底。

她......

會死嗎......

「小澄已經離開了!」

珍恩扳過她的肩膀,傷心地低喊著:

「小澄他......已經死了!你明知道小澄有多愛你!你明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小澄知道了會有多傷心!夏沫,你醒醒好不好!小澄死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你還是要活着啊!」

尹夏沫獃獃地被迫面對着珍恩。

她的眼睛獃滯空茫,有種異常的平靜,彷彿再沒有了悲喜。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夏沫?小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天在醫院,醫生宣佈他醫治無效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沒有說過要吃雞翅,他沒有跟你說過任何話,你走到他病床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珍恩淚流滿面地大聲對她喊著,想要喚回她的意志,哪怕喚醒她會讓她再痛一次,也不可以眼睜睜地看着她這樣慢慢死去!

窗外的陽光燦爛明媚。

尹夏沫緩緩地轉過頭去,她出神地望着被風吹動的白色紗簾,陽光在透明的紗簾中漾出溫柔的光芒,她的眼珠一動不動,她的身體也一動不動。

珍恩的喊聲漸漸無力。

就好象無論怎樣的呼喊,都不會得到任何回聲。

她只是靜靜地坐着,從白天坐到黑夜,再從黑夜坐到天明,任有歐辰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身邊,任有珍恩不斷嘗試着各種方法,她只是悄無聲息地坐在客廳的窗旁。

而這一天,如木偶獃滯般的尹夏沫突然在冰箱裏慌亂地翻找起來,她越找越急,口裏喃喃低語着,神情越來越不按,後來竟一件件將冰箱裏的東西全都扔了出來!

「雞翅......」

她茫然地翻找著,眼中充滿焦急不按。

「你做了什麼?!」

歐辰沉怒地看向珍恩,早晨的時候他見到珍恩在冰箱前忙碌,冰箱裏原本儲藏了足夠夏沫做很多天用的雞翅。

「是我把雞翅拿走了。你看,這樣是有用的對不對?她有了一點反應了!這是好現象對不對?!」

彷彿是在給自己打氣,珍恩努力深呼吸了幾下,走到焦急得已然呆住的夏沫身邊,再次試圖喚醒她。

「夏沫,不要再做雞翅了,小澄吃不到的......小澄已經死了......在天國的人是吃不到任何人間的東西的......」

是有用的嗎......

望着夏沫獃獃站在冰箱前的背影,那斜斜映在地面上的又長又黑的影子,歐辰心底那絕望的黑洞越裂越大,這種絕望和恐懼超越了以往!

以前那種因為得不到她而絕望的情緒的先比起來簡直什麼都不算,他願意用他的所有的一切去交換她的清醒。

哪怕用他所有的財產,哪怕用她的生命,哪怕---

永遠離開她的身邊.....

當他終於擁有了她,當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他卻明白了,所有對她自私的佔有的愛都比不過她幸福快樂地活着。

「雞翅....」

「雞翅....」

臉上的焦急慌亂愈發的明顯,尹夏沫一把推開不停對她說着什麼的珍恩,腳步虛浮地吃力向大門走去,嘴裏喃喃地說:

「小橙,你餓了是把...」

「你等等...姐姐這就去買....」

「夏沫,你究竟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我在說,小橙已經死了!就算你天天做雞翅,他也吃不到了!夏沫,我求求你,你醒過來好不好!」

珍恩緊緊拉住她,悲傷和愧疚讓她的淚水再次決堤!

「夏沫,你一直那麼堅強,你什麼都不怕,你堅強得像一棵大樹一樣!你醒過來好不好!小橙不在了,可你還有歐辰,你還有我啊!我發誓,我會像小橙一樣永遠照顧你,永遠陪着你!求求你,夏沫,求求你不要這樣!」

可以尹夏沫什麼都沒有聽見。

她喃喃自語着,用力推開哭泣的珍恩,走向大門,歐辰追上她,正準備攔住她時,「嘩」地一聲,她已經將大門打開了!

門口站着一個人。

那人大概沒料到門會忽然打開,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他緊緊地凝視着她,身上帶着長途跋涉后的疲倦。他的頭髮長了些,面容瘦了些,他深深地凝望着她,他眼底那如海水般的渴盼漸漸轉變為痛苦和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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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之夏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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