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雨有盡時

匯茗軒是一間茶樓的名字。這茶樓在湖州並不算特別有名，但勝在臨江靠水，茶氣清香，景色開闊，環境優雅別緻，是個談天說地的好去處。二樓臨江的雅間里，正坐着楚留奕等三人。

江南山莊與洛心然之間的恩怨，在楚留奕追兇之前便已經調查的一清二楚，江南不提，楚留奕也便保持緘默。至於楚留奕，他是為朝廷辦事，龍隱司的很多任務都是保密的，江南也不好詢問他的行蹤，楚留奕只道他是為一樁兇案而來，而洛心然有行兇的嫌疑。因此兩人倒沒有啰嗦太多，只是洛心然懶懶的坐在一旁，仍舊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完了嗎？如果說完了的話，我要走了。」

「慢著。」江南一拍桌子，指著已經起身的洛心然凌然道：「楚兄，這個人跟我們江南山莊有些過節，我爹絕不想見到她，既然他是你的犯人，你就趕緊把她帶走不要再讓她在江南山莊附近晃來晃去了！」

「你很少這麼不冷靜。」楚留奕詫異道，「我會帶她走，但她……」

「小子，」洛心然突然插嘴，她抱胸而立俯視着江南，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爹看到我的。至於我的行蹤，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頓了一下，她舒了口氣，悠然道：「走了。」說着自顧自的轉身離開。

「洛姑娘，你好像還忘了點什麼事吧。」楚留奕不動聲色的綴了口茶。

「小子，你若信得過我，就給我幾天時間，等我把我的事辦完了，自然會跟你回京城去。否則……」

「如何？」

「否則麻煩的是咱倆。你要是還記得我昨晚說過的話，跟我動手之前先掂量掂量，知道嗎。」話音未落，人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

你敢打我，天打雷劈。她說的，應該就是這句話。楚留奕眉頭微蹙，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若有必要，他會重新徹底的調查洛心然的來歷過往。

「楚兄，你打算怎麼辦？」江南皺眉道，「就這樣放她走了？」

「只是嫌疑而已，我們並沒有真憑實據。」

「龍隱司不是可以直接緝拿刑訊的嗎？！」話一出口方覺失言，江南摸摸額頭趕忙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我明白。我會處理的。」楚留奕點點頭，繼而起身準備離開。

「你……不去看看星璃和如意？」

「她們都還好嗎？」

「都好。」

「那就好。」

夜已經深了，柳星璃卻還沒有入眠。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裏想着今天江南說見過楚留奕的話，閉上眼睛就看到他的臉在面前晃來晃去。

本以為不去觸碰，久了便會漸漸淡忘，沒想到一經提起，那些從前的事就緊緊地纏過來揮之不去。就好像多年前一場無休止的雨，即使停了許久、遠去多年，想起來心裏還是覺得濕漉漉的。

楚留奕就是柳星璃心裏的那場雨。

柳星璃嘆息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窗子好像忘了關，接連下了幾天的雨，夜裏的風吹進來帶着幾絲徹骨的寒。她將被子掀開，正準備起身去關窗戶時，卻猛然發現有個白色的人影幽幽的坐在窗欞上。那是洛心然。

冷冷的月光從她的背後撒過來那一扇敞開的窗、那樣的月色，讓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凄清的光影里，彷彿她生來就是與悲傷這個詞相連的。

「這麼吃驚做什麼？我們見過的。」洛心然開口，聲音里雖帶着笑意，聽來卻也還是冷冷清清。

柳星璃確實吃了一驚，不過也就是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只是詫異，居然有人可以出入江南山莊如入無人之境。」江南山莊立足江湖久矣，若是這麼容易放外人進來，那也不用混了。不過因為江笙的關係，她能出現在這裏而不驚動江南山莊的守衛，想來是五年前便已經是輕車熟路了。

「這不重要，我來找你，是另有要事。」洛心然自窗台上輕盈躍下，一步一步的走到柳星璃的面前，，抬眼盯着她，眼眸中的光亦是冷冷清清。

柳星璃納罕道：「什麼？……」話未竟卻如觸電般周身一震，漂亮的雙眼瞬間失去了焦距，變的迷茫無神。

翌日

柳星璃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耀眼的陽光照進房間里，柳星璃閉着的眼睛感受到明亮的光帶來的不適，皺皺眉，神智稍稍清醒些時，就聽到耳邊傳來郝如意清亮的帶點撒嬌的聲音：「起床啦——」

怎麼回事？她一直有早起的習慣，從不會賴床的。今天，怎麼會這麼困？

她睜開眼睛，就看到郝如意放大了的笑臉湊過來，「星璃，今天怎麼起這麼晚啊？」

柳星璃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下，「沒什麼，昨晚睡得不太好而已。」昨天晚上，她好像恍惚間做了很多夢，記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但是又說不清是做了什麼樣的夢，感覺……很奇怪。柳星璃努力的回憶著昨晚夢裏的情景，突然，像是記起了什麼要緊的事情，她忽然從床上躍起，把郝如意嚇了一跳。

「干……幹嘛？」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馬上告訴江伯伯！」話音未落人已經衝出了房門。郝如意一頭霧水的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道：「等等我！」跟着追了出去。

江北羽正在大堂坐着。他的左後方站着江南，右前方卻是楚留奕。他對這個穩重謹慎的年輕人很有好感，這年輕人的脾氣品性，很像是他已經故去的那個兒子。他從不向別人提起，不代表他真的已經忘了。

楚留奕自然不知道對面這位長者的心中所想，他原本並不想來江南山莊，然而卻收到最新的線報，說皇城血案那三個死者的共同點找到了，那就是數年前他們都跟柳清商有過接觸。

那三個死者的屍體他見過，每個人死前都受過殘酷的刑罰，這也就預示著行兇者可能通過逼問在尋找某種信息或物件。這三人生前並不相識，看似毫無關聯，但他們都死在魔教死灰復燃之時，又都認識柳清商，這就該另當別論。

種種跡象表明，柳清商的手上確實存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現如今有人急切的想要得到。是魔教？他們不能確定，但是極有可能。原本對於魔教這種江湖組織，朝廷一直是持一種觀望的態度，它為害江湖，朝廷尚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朝廷需要這種平衡來阻止江湖力量太過壯大，但它在帝都犯案，天子腳下，那是挑戰朝廷的權威，則他們不能再放任自流。

這就是楚留奕今天到訪的原因。朝廷需要和江湖聯手，除掉這個毒瘤。派他來，是基於他與江南、柳星璃的朋友關係，只有江南山莊信得過的人，才能換得他們毫無保留的合作。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

當他知道柳星璃提起過關於箱子的問題時，他沉默了很久。這也許就是答案，也許什麼都不是。但無論如何，都要先找到這箱子再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令人頭疼、不知是敵是友的洛心然……

「江伯伯我想起來了！」柳星璃衝進大堂時，楚留奕便是在摸著鼻子思考這些問題。柳星璃回頭，他也回頭，兩個人正好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柳星璃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叫囂：我們，不應該是這樣的。

江南乾咳了一聲，意在打破這尷尬的局面，「星璃，你說你想起來了，什麼東西想起來了？」

柳星璃回神，舒了口氣道：「箱子！我想起來是在什麼地……」一句話沒說完，就被緊追而來的郝如意給撞了個正著，兩人一個趔趄向前面跌去。江南吃了一驚，趕忙上前一步扶住柳星璃，而站在一旁的楚留奕則正趕得及攔下郝如意。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江伯伯對不起，」郝如意忙不迭的道歉，呼了口氣抬頭，一個「謝」字沒說完，眼睛都放光了——「大哥！」她興奮的抓住楚留奕，眉眼彎彎笑的甚是漂亮。「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消失這麼久！也不來看我！」

這完全就是小女孩的形態，眾人素知郝如意的孩子心性，倒無人責怪，只是他們有正事要談實在不能任由她胡鬧，楚留奕這才制止了她。少頃，好不容易等郝如意安靜下來，柳星璃才說起箱子的事。

「說來也怪，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一些事情，其中就有這箱子的埋藏之地。」柳星璃緩了口氣，「在竹海外的江邊，巧的很，江南，那地方你也知道，就在咱們遇到……遇到那黑衣人的地方。」柳星璃話一松，險些將洛心然給說了出來，她心下暗自慶幸，卻在想到洛心然的那一瞬間，心裏有一絲的不自在，像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江南聽她說完，也是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事不宜遲，我們馬上起程去把箱子拿回來。」這事要絕對保密，至今為止知道的也不過就這幾人，所以江北羽不能親自去，去的人也不能太多，以免打草驚蛇，只能由這幾個孩子不動聲色的悄悄去找。

「路上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我會安排江南山莊的影衛暗中協助你們。你們就以……送懷蘇的屍骨回竹海為由，萬不可打草驚蛇。」江湖上那麼多雙眼睛盯着，無緣無故的短時間之內頻繁出入竹海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把如意也帶上。」楚留奕抱胸沉思道。

江北羽點點頭，「不錯。」帶上一個完全不會武功且大病初癒的郝如意，確實能最大程度的掩人耳目。

待商量定后，楚留奕一行四人於當日出發，先是取出了李懷蘇的骨灰，繼而趕往竹海。他們並不着急，是因為可以確定沒有人知道箱子在哪裏。

竹海青蔥碧翠，一如往昔。他們在當初遇到洛心然的地方下船，待船家走遠之後，他們對視一眼，然後準備開始慢慢地找出箱子的所在。

「慢著！」楚留奕突然出聲，伸手攔住了正要開工的江南。「不對勁，」他指着地上說道：「你們看，這土是新土，這裏已經被人挖過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聽聞此言，眾人的心都涼了一半。「不可能的！」柳星璃急道，「只有我知道這箱子的埋藏之地，我沒有告訴過別人！」

楚留奕搖頭，提起鐵杴率先挖了起來。這裏雖是新土，範圍卻不大，還被人刻意掩飾過挖掘的痕迹，若不是他心細，也險些被矇混了過去。這說明那挖掘之人是有備而來，而且行事小心謹慎，最重要的是，他知道箱子埋在那裏！柳星璃絕不可能告訴旁人，況且她想起來這回事也不過是幾日之前，那麼，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心裏一陣煩亂，手下卻傳來異樣的觸感，他扔掉鐵杴，跳到坑裏蹲下身用手扒開土，果然是一口精緻的雕花小箱子。柳星璃和郝如意早看傻了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尤其是柳星璃，一臉的不敢置信。

江南伸手接過箱子，將楚留奕從坑裏拉上來，便抬手晃了晃箱子，臉色不豫，半晌才道：「空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柳星璃倒退兩步，喃喃的說道。

楚留奕見狀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星璃，你聽我說，我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或許，這箱子他本來就是空的。退一萬步講，我們要知道是誰拿走了箱子裏的東西，那個人怎麼會這到這些事情，都需要你跟我們一起想。」他舒了口氣，兩手抓住柳星璃的手腕，「星璃，別這樣。」

即使知道所有的人都不會怪她，柳星璃還是忍不住會自責內疚，楚留奕知道。他並沒有直接勸她不要如何，而是告訴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只有這樣她才能聽進去，楚留奕也知道。

柳星璃點點頭，漸漸平靜下來。「不錯，外人根本就沒有機會知道的。那……」難不成要懷疑是在場的某個人出了問題？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楚留奕搖頭，耐心地引導她，「我們來仔細的梳理一下。首先，是星璃記起了箱子的事情，這隻有你和江南知道，但是卻被一個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偷聽，假使這個黑衣人聽到了你們對話的全部內容。好在這個黑衣人並不知道箱子的去向，然後你們回了江南山莊……」

「等等，」江南叫停，「在這之前，我們遇到了洛心然。她渡江而來，從黑衣人手中救下了我們。」

楚留奕點頭，繼續道：「然後你們便將這事告知了江莊主。至此為止，有四個人知道了箱子的事情。」他頓了頓，又道：「之後，便是前幾天，星璃想起了箱子的埋藏之地，這時，星璃、江南、如意、江莊主和我五個人知道箱子的下落，而這五個人之中並不包括那天的黑衣人，就算他要跟蹤我們，也只能走在我們的後面。」

江南點頭表示同意，郝如意卻突然皺起了眉頭。「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你想了很久都沒想起來，會突然夢到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不奇怪。」江南道。楚留奕卻制止了他，轉而對郝如意說道：「你想說什麼？」

「我以前聽師父說過，有一種催眠術，可以喚醒人最深處已經被遺忘的記憶，而那個人不會知道自己被催眠了，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無意中記起了以前的事情……」說到此處，郝如意突然一拍手掌，將眾人嚇了一跳，「星璃，你你你……那天你賴床，還說什麼做了好多夢，很奇怪的！」

話及此，柳星璃那種不對勁的感覺一下子湧現出來，忙不迭的點頭，「不錯，我是覺得不對勁，當時還沒有想到究竟是哪裏彆扭，如今這樣看來……」卻是錯不了了。

「這個很重要，」楚留奕點頭，「那麼如意，你知道這催眠術具體該怎樣施行嗎？」

「我不會的！」郝如意兩手一攤，搖搖頭說道：「這又不是遊戲，催眠術是很高深很複雜的。不過，我倒是認識一個懂得催眠術的人。」

「誰？」

「你們也都認識的，就是我師姐啊，洛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