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8)

第109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8)

再行過一個驛站,便入了郡,郡守親來謁見,此時皇帝已十分疲累了,去郡守住邸歇腳,才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挨不過幾個時辰,皇帝驚醒過來,阮婉正當邊兒上伺候,見皇帝猛地睜眼,像被夢魘住似的,便驚問:「陛下這是怎麼了?還早呢,天還沒亮,再歇會兒,您傷還未痊癒呢。早起臣妾喊您。」

「不歇了,」皇帝起了身,「馬上走,這便趕路!」

皇帝仍有些暈乎,分明是還未休息足的模樣,卻勉掙着身子要起來。阮婉看不過眼,將他又按回了龍榻,溫聲軟語勸道:「陛下,您若不說勞累,臣下們無一人敢抱怨一路舟車乏困,但……馬兒也經不起這般急趕呀!您好生歇著,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啊……陛下歇著罷!」

皇帝神思恍惚:「朕夢見她在叫朕,朕得走,朕得回宮……」

「噯,您白日裏憂心,晚上自然便做夢了……陛下,」她輕聲喚,「陛下,好好兒睡一覺,此去長安,千里路遙,不差這一時。您說過,宮中處處都是您心腹,若真有事,他們能不擋着?不多想啦,好陛下,睡一覺吧,天亮便都好啦……」

皇帝果真像個孩子,哄一哄,便似信非信地將睡過去。

她鬆了口氣。也正欲歇去時,卻聽皇帝吩咐:「不要忘記放信鴿回去,或讓驛站差役跑馬回長安傳訊,說朕馬上就到。」

夜極靜,星子芒釘似的打在漆黑的天幕上。閃閃的,好似千萬隻眼睛,昊天下的一切,都收於眼底。

皇帝喃喃:

「朕馬上就到……」

中宵時分,她披衣起身,順着月路徑直走下去,四周都被水似的月色烘的暖洋洋,她咳了一聲,突然覺得有些冷,便攏緊了角衣,廊下拐角處,閃過一個人影兒,她半點不覺嚇,只頓下腳步,道:「沒想本宮出來走走,還能碰見您。」

是客氣的語氣。

阮婉趾高氣揚、囂張跋扈雖不及陳阿嬌,但也非「善類」,她鮮少與人這麼客氣的。

那人謁了謁:「奴臣見過娘娘。」

「免,」她笑道,「夜已很深,內侍大人竟也出來走動么?」

原來那個人影兒是皇帝跟前貼身內侍,便是那個引她來見皇帝的。阮婉對他自然有幾分感激,故此言行舉止皆算客氣。

阮婉瞧了瞧漫天星子,輕吸一口氣,彷彿在自言自語:「噯,這星星可晃眼。」一面卻緩緩摘下玉鐲子,塞了內侍手裏去,緩笑道:「一路來,多謝您照應。這點小意思,您先收著,待回宮后,本宮有重謝。」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眸子裏晶亮晶亮的,流眄的光彩,彷彿都要溢了出來,極漂亮。莫說男人,便是女人,也捨不得移開目光的。這麼個美人兒,只瞧著,都是賞心悅目。

內侍道:「能為娘娘做事,是奴臣的福分。」

阮婉知他是可信任的,當下便發了牢騷,冷笑道:「你道本宮原該在長安城過安生日子,好好兒的福不會享,千苦萬苦跑這個鬼地方來做什麼?她們狠是狠,但本宮也不笨呀!陳阿嬌蠢的很!折傷她一個人不算難!皇帝遠在天邊,她們想背着皇帝弄死陳阿嬌,待陛下榮返回宮時,便可推說陳阿嬌乃自盡身亡,身上推的乾乾淨淨、殺人連血滴子都不濺一點兒!哼,盤的一局好棋!想的真好呀,反正陛下出外這許久,莊稼都長了幾茬啦,誰料事情會變成怎麼個樣兒呢?到時,便是說陳阿嬌是病死、摔死的,也無人會多嚼說些什麼!只不要讓陛下知道是她們害死的,她們便仍可過富貴榮華的日子!誰管本宮這不復恩寵的可憐人吶?本宮有那麼傻么,本宮偏要教陛下知道她們在背後盤磨甚麼心思!本宮這一路來,苦是吃了些,但只要讓陛下知道,陳阿嬌的死,那些人絕脫不開關係,讓陛下處處針對她們、懷疑她們,本宮這罪,便沒白受!」

這寂夜,與長安夜晚的涼薄寂寞,竟如出一轍。

瞳仁里,跳躍着星子的光芒。

她忽然便想起許多年前與衛子夫在平陽公主府上同習歌舞的場景,那時她們年輕貌美,那時她們還不知前路如何,而眼下,尚未走完的餘生,已擺的清清明明。

她自然是比不過衛子夫。衛子夫有兒子,她沒有。

在寂寞的漢宮,有了兒子,便是有了一切。

衛姐姐,莫要怪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是為自己,我……也是。

阮婉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

三日之後,帝旌終於出現在王城。

那是他的長安,他終於回來了。

迎接皇帝的,自然也是皇帝的百姓。

御車行過輦道,倏然間,多長久的光陰便從眼前飄過了。他記得長安街頭的一景一物,他曾經在上元燈節,以皇帝之尊,兩次閑逛在長安城裏。

拂過一磚一瓦,踩過每一寸附着塵泥的地。

牽起他手的,是他的嬌嬌。

他想,那對於皇帝而言,是太美不過的時光。這一生有一人,曾是他心上的肉,曾為帝王寫過最平凡的故事。

嬌嬌很美,像館陶姑姑,像皇阿祖竇太后,但眉眼間的韻致,唯她風流獨一。

在這之前,他從不知道,原來阿嬌在他心裏,那麼重要。得知他也許此生可能都再見不到她的消息時,他心痛如絞。那痛是切膚至苦的,是真真切切的。失去,對帝王而言,絕不可忍受,而一旦可能「失去」,給帝王帶來的悲傷,亦是成倍的。

因這普天之下的帝王,從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未曾「失去」。

後宮的反應極詭異,或者說是,應接不暇。

皇帝回程本就是個倉促的決定,雖之前每到一處驛站,皆讓驛站快馬回報,但皇帝這一路下死命緊趕,驛站快馬也沒比他們先到長安幾步。不過是前後腳的事兒。

後宮極倉促迎駕,太后那邊尚無動靜,打頭陣的是皇后領眾宮妃。皇帝一見衛子夫,便有意問道:「皇后,朕聽說,宮裏出了事?」

衛子夫吞吞吐吐。一抬頭,卻對上阮婉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霎時心便涼了半截。知大事不妙!

因說:「陛下才回宮,不若……先休息休息,臣妾去通知太后,報個平安,一會兒再與陛下一同去拜謁太后,可好?」

她鶯語婉轉,仍是那樣的溫婉柔媚,皇帝卻不曾仔細打量,擋開她道:「不必,朕自己去長樂宮便是。」

再一回身,卻冷冷盯着衛子夫:「皇后,你們一樣來接駕,朕心裏很歡喜。——卻怎麼獨不見桂宮那位?」看似不經意,實則分明在意的很:「應該來的,她應該來的!她……發脾氣了?」

衛子夫一低頭,吞吞吐吐道:「她……她……」

「抬起頭說話,子夫,你是繼皇后,與朕……也算是夫妻,不必這般伏低做小,朕不吃人。」皇帝因說:「有什麼話,當直說!朕不過走了有一陣兒,有點想她罷了。」

「稟陛下,」衛子夫穩了穩道,「桂宮遠瑾夫人……犯了點錯兒……故……」

「故怎麼?」皇帝眉一挑,臉色已然不對勁。

「故……太后賜死……」

皇帝一凜!阮婉所言……還是真的不成?因倉促瞥了一眼阮婉,阮婉接過皇帝目光,心中惴惴,只微微有點猶豫,然後,確信地狠一點頭。

「人呢?!朕只要知道,她此時人在哪裏?」皇帝暴怒地撥開人群,幾欲擺駕移宮,但這一路太過勞累,久未得好好休息,皇帝體力不支,竟覺眼前一陣眩暈,黑沉一片,差點跌倒。

從侍趕忙去扶,皇帝勉力撐著,只道:「擺駕桂宮,朕去看看她——」

皇后牽頭,一眾宮妃,竟直剌剌跪在皇帝面前,擋去了去路。

「陛下當保重聖躬,為大漢江山、黎民百姓想,——願陛下保重聖躬!」

皇帝在兩名從侍攙扶下,站眾宮妃跟前,不禁冷嘲道:「皇后,你可是愈來愈像皇后了!朕甚為佩服!滿心滿眼皆是天下江山、黎民百姓!朕這皇帝,還做的沒你盡道!」

衛子夫惴惴不敢言。多許久了,他只稱她為「皇后」,再不肯叫她「子夫」,她原本以為,擁有一身鳳儀,再得龍子,這一生便全備了,可此時……怎麼心裏空落落的?

皇帝不喜歡她了。她便只能做個「賢惠」的皇后。

突然覺得,她竟還比不過一個死人。

皇帝因欲再擺駕桂宮,衛子夫膝行跪皇帝面前,寧死不讓過。皇帝惱了,抬腳差點便要踹過去——

眼前卻一片眩暈,嘔吐感湧上來,皇帝打了個跌,竟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玄色帳子,清冷的燭光,再熟悉不過的場景。

是宣室殿。

皇帝緩緩睜開了眼,他便看見了他的母后,像許多年前那樣,在病床前憔悴守着,渾濁的老淚爬滿了眼眶……

「母后,」他喊了一聲,然後低聲問道,「嬌嬌呢?」

王太后一怔,見皇帝這般模樣,眼中有心疼。旋即,緩聲道:「冤孽呀……」

背過身去,污濁的眼淚攀滿兩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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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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