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7)

第108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7)

「朕不信,朕不信她會這麼做……」皇帝緩了好一陣兒,此刻人似已被剝離了靈魂,整副身子都是空的,連他的眼神都散遠,渺渺無一物。

阮婉害了怕,因低頭,怯怯喊一聲:「陛下……」

皇帝忽然一振,幾乎是躥將起來,一把捏住她的胳膊:「朕最後再問你一句:是確鑿么?她陳阿嬌——背着朕與男子私通,故母后欲誅之,是這樣么?」

她不敢答話,皇帝一雙眼睛,是要吃人的模樣。胳膊上傳遞來的力道像箍了道箍子似的,愈來愈緊,她通透穎慧,因知那是皇帝怒極的徵兆,便不敢再迴避了,只得硬著頭皮道:「是這樣。……臣妾有幾條命,敢詆毀遠瑾夫人呢?」

她紅了眼眶,當真覺委屈,便也是這委屈的模樣,更叫皇帝信了她。

皇帝緩緩鬆開了手。

他動也不動,坐龍榻上緩了好許久,阮婉正當要再安慰他時,皇帝掀開被子,支著病體,竟要起床來。

唬的內侍們駭然不已,連扶著:「陛下,奴臣去請軍醫?」

被皇帝擋開了手,眾內侍亦不敢再動,皇帝嗽了幾聲,這一動,便牽着傷口了,當真是疼!皇帝強忍着,眉頭不覺蹙起……

「聽朕口諭:備馬,朕馬上回長安!」

話音剛落,不止身邊近臣內侍,就是阮婉,亦嚇的不能!阮婉一抬頭,卻見內侍在向她遞眼色,她立時便懂了——皇帝傷未愈,此刻騎馬回長安,一路堪險,若出點事,那當真是有傷國祚!他們這一行御前陪同的人,這命……可都不能要了!

她此刻便是唬的渾身都顫,也得硬著頭皮勸皇帝:「陛下,此刻回長安,此舉極是不妥!咱們如今正被匈奴圍困,若……」

皇帝皺了皺眉,卻不與阮婉周旋這些,好沒頭腦地……道:「你既知道她是誰,卻為何要偏信他人胡言呢?她——是陳阿嬌!陳阿嬌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母后不知道?她何等心高氣傲,怎會與一般男子私通?」皇帝冷冷笑了笑,自嘲道:「她連朕都瞧不上,沒奈能那麼容易瞧上旁人!」

「陛下相信遠瑾夫人乃受人冤枉?」

皇帝默了默,許久才自言自語道:「朕不能不信她,她……要傷心的。」

皇帝執意回撤,因後宮之事,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居然將他的軍隊拋之腦後,欲輕車簡從孤身返長安!

君王的執意,連阮婉都嚇到了。她的本意並非如此,她只是希望皇帝知道陳阿嬌之「死」另有內情,不欲讓宮中那些張狂的人將真相掩蓋過去。但按照她原本的計劃,皇帝是絕不會丟下儀駕,輕易折身返長安的!她太了解皇帝,皇帝心懷天下,在皇帝的眼裏,美人永遠不可能與他的天下相提並論!

但這次,她大概是猜錯了。

內臣隨侍因着皇帝健康考慮,自然是極力反對皇帝的孤行。但沒想到的是,王帳內身經百戰的老將們在商議之後,意外地決定奉旨從命,教小股部隊引開敵軍,用障眼法麻痹匈奴騎兵,護送皇帝從另一路離開,直奔長安。

細思之後,不難明白老將們的赤膽忠心。因這一役,漢軍沒撿著半點便宜,反被匈奴軍死咬不放,長久拖延下去,對漢軍是有大弊!

如此,宮中既有事,皇帝心念不下,執意折回長安,為武將者,自當保衛皇帝,以全忠節之名。若陛下能脫困,他們即便粉骨碎身、戰死沙場,亦無愧大漢天祚、無愧百姓父母!

有漢軍數百死士引路,皇帝御輦簡從,一路馳道,很快便奔出困境,前路塵土飛揚,亦為君者「王土」。

他站在他治下的土地上,八馬踏蹄,疾馳而過,總算得個安生。

車上帷帳輕動,帝旌早已收了起來,皇帝此刻坐馬車裏,車一動,他的身子也隨之輕輕地晃,他閉目安養,心中懷着事。

隨身侍候的,都是內侍,只一個阮婉,女子溫柔。好難得的,一路對皇帝關懷備至,有個女人照應,這一路上的生活起居,總方便、好過些。

她軟軟糯糯,溫柔似水,總逮著機會要與皇帝親近,後宮女子,哪個不是如此?平時永巷待着,日日盤算著怎樣招引皇帝,後宮是個大醋缸,見天兒地翻醋,聞着都是一股酸餿味兒,為爭寵,撕破了麵皮兒亦不害臊的,甚麼姊妹?平時說着好聽呢,姐姐來妹妹去的,但凡有礙利益,有礙恩寵的,這幫女人,能扯著頭髮胡撕呢,誰管誰的恩吶?

這會兒便是如此,只她一人霸著皇帝,不用與後宮那幫子海醋翻天的女人「分享」,她磨著來磨著去,自然是希望皇帝多看她一眼。

誰料皇帝半分沒有那個意思,阮婉不懂,這天底下的女人不都一個樣兒?若說不一樣,那也就是兩處不一樣兒:貌美的、醜八怪似的!

那她阮婉天仙算不上,比天仙差那麼一點兒,總能當得吧?

這一路來,許多個夜晚相對,皇帝卻連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阮婉是真不懂。她以為天底下女人都是一樣的,她並不知陳阿嬌有甚不一樣,皇帝早厭惡了她!那麼,陳阿嬌即便貌賽天仙,在皇帝眼裏,也就是個「醜八怪似的」……

但她卻發現,皇帝幾乎每晚都在失神地望着天上星子,有時還會伸出手,輕輕這麼一拂,像在抓他永遠也抓不著的什麼東西似的。

她看在眼裏,嘴上卻不敢問。

有一回,皇帝卻主動與她說了話:「婉婉,你見過長安街頭的夜色么?」

阮婉永記得皇帝說這句話時的眼神,有那麼一絲絲落寞,彷彿孤單的星芒在一瞬間消隕,墜下去的那個尾尖兒,突地便熄滅。再也沒有光彩……

他是皇帝,他不該有那樣的眼神。

因答:「街頭么?婉婉沒見過,婉婉出身雖不好,但未進宮時,家裏頭亦是管極嚴的,不許滿街亂跑。」

皇帝卻說:「朕見過。上元節的燈色,映在朕的長安城下,好漂亮。」他輕吸一口氣:「好漂亮……」

那麼久遠的記憶,他藏的那樣仔細。

「朕這一次……謝謝你。」

他是由衷的,但這份「由衷」,能把人嚇個半死,阮婉果真一愣,體悟過來皇帝在說什麼時,更覺驚訝。

皇帝從未在她面前,有過那樣落寞出神的表情。

她也從不知道,皇帝對陳阿嬌的感情……竟這樣深。

「回去之後,朕會賞你。」

這樣的月色,這樣清涼柔順的夜風,烘托的氣氛,太適合談心。

皇帝顯然不輕易與人交心,他也並未想對阮婉說太多,只是隨性地,他忽然有了那麼一點說話的*:「朕不想讓她死。朕是天子,朕要她活着,她就絕不能夠死!」

阮婉軟聲接道:「遠瑾夫人必會平安無事!」

但那也不過是一句安慰罷了。誰信……誰信她會平安無事?!

皇帝落寞的眼神收了回來:「你一定在想,朕既不想讓她死,她深陷如此危急之境,朕一時援救無法兒,卻為何此時仍不算太焦灼……」

她眼神一沉,心說,陛下啊陛下,您這樣還不叫「焦灼」?誰敢這樣說,那才是怪沒良心的,堂堂君王,聞聽宮中妃子出事,便撂下三軍,孤身獨帳直趕長安來!看來還是她想的太簡單了,宮中那些惹出今朝之事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明!陛下對長門宮那位廢后的感情,她們早先她幾萬步看的那麼透,趁陛下遠外,該辦的事兒、該除的人,立馬便狠動了手腳!

當真是高明!

阮婉因嘆了一口氣。

誰料皇帝會錯了意,稍事難過,道:「朕知連你都覺朕是個狠心的人。朕還算能穩住,是因,宮中畢竟有朕的心腹,嬌嬌的命,暫且是能保住的,一切,待朕回宮再說……」他閉上眼睛,又說:「又聽你說,你走時,只聞太後下令要勒死她,尚未動手,朕這才覺……她許是無事。朕很快便趕回去,宮中的風波,就會平息了。」

他今夜極溫柔,同她說話時,也是溫聲溫氣的。

皇帝不再說話了,閉目養神。

她便偷偷覷皇帝,溶溶月光下,皇帝面龐極顯柔和,連線條都是緩暖的,此時他更像是個清俊書生,而非朝上不苟言笑的皇帝。

他的睫毛很長,微微地翹起,沾惹了極碎的月光,淡色的,金燦燦的,貼着他的睫輕輕地顫,像流螢,像輕薄的蟬翼……

她看的又痴又迷,想拂手去摸,又不敢,便只是坐近了些。然後,情不自禁地靠在皇帝肩頭……

一股力道,緩緩將她圈起來。

她聽見皇帝在說:

「嬌嬌,你不要走。朕捨不得。」

阮婉忽然便想哭。

這是萬聖至尊的君王,這是大漢的雄主明君!可他卻那樣溫聲地,幾是帶着懇求地,細碎說着:「你不要走……朕……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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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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