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開張夜

第八十九章 開張夜

章節名:第八十九章開張夜

正應子喬所言,果然未出十日,范仲淹被貶出京!

「音,範文正權知開封,偏要越職進諫,認為官員的升遷應該由皇帝掌握,晉陞、降黜官僚不應由宰相呂夷簡作主;與此同時,還親繪所謂之百官圖,諷刺近年來官吏升遷極不公平,在朝中處處與呂相爭鋒相對,言辭激烈。你想想看,近年呂相權傾朝野,皇上又力不從心,即便範文正所指是事實又如何?皇上現在根本動不了呂夷簡!再加上張美人從旁扇風,皇上擔心張美人即將臨盆受影響,範文正一黨脾氣耿烈,竟撿上這個時候去煩皇上,能不貶嗎?此人為官為正,卻不認識務!」

「他被貶往何處?」

「江西筠州監稅小吏。」

在我的央求下,子喬只好答應陪我去送范大哥,可我不想讓他認出自己,子喬又不被他待見,我們只好站在百米開外遙遙目送。

那時,我腳痛不已,身體只好靠倒在子喬身上,站在涼亭,我遠遠瞧見范大哥後背如今佝僂了許多,一晃八年的時間啊,還記得在四海來客茶館,自己為他彈奏的高山流水送知音嗎?

我見到了瑞新,他也來送范大哥了。瑞新胖得不像樣子,都是讓冠芳給慣的。我聽說翠雲當年去找我,沒找到我到找到了她自己的良人,說起來真是有緣,她竟看上了狄青,還為狄大哥生下了兩個兒子,母子三人隨狄大哥鎮守在宋遼邊境。默言也嫁給了明錦江,只是,做的卻是明錦江的第三房小妾,這傻丫頭啊,就那麼喜歡她的「英雄哥哥」么!只有紅袖,我沒打聽出她的消息,她還好嗎?也許仍在皇宮,陪着那位長得和我一樣的「張娘娘」吧。

子喬告訴我,朝中大多官員都畏懼呂夷簡的權勢,不敢前來為范大哥送行。可不是嗎?連稚圭都沒有來。不一會兒,竟來了兩位送行的大臣,子喬告訴我,那是天章閣待制李,還有一位我也認識,不就是正直無私的王質王大人么?王大人竟扶病載酒而來。

朝中是怎麼了?皇上啊,你怎麼了!

我忍不住拉起子喬往范大哥那邊走近了些,當時自己還系著面紗,被子喬攙扶著。隔得十來米,瑞新竟朝我們這邊使力「啐」了一口,范大哥只隨意瞟了我們一眼,王大人卻是絲毫不掩鄙夷之色,竟罵了我們聲:「姦夫淫婦!小人矣!」

而後王大人對范大哥拱手大聲道:「范君此行,尤為光耀!」

范大哥聽后哈哈大笑:「仲淹前後已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請備一隻整羊,作為祭吧!」

我悄悄擦去淚水,子喬怕我單腳站得吃力,便將我摟緊了些,聲音說得不高不低,故意讓范大哥他們聽到,其實是一番好意提醒眾人:「夫人,恐怕咱們在此地的一言一動,都被監視記錄在案,說不定會被當成范黨審查,不如咱們走吧?」

王大人一聽,怒不可竭,直接朝我們這邊吐了口唾沫,就差大聲叫我們滾了,不但絲毫不領子喬的善意提醒,反而因前來送行深以為榮,全無畏懼。

「夫人,瞧你痛得額上全是汗,咱們回去吧。」

被子喬攙扶著跳走了兩步,我一下沒忍住,痛得輕哼了聲,突然,身後傳來瑞新的粗嗓門:「等等!你就是清泓夫人嗎?」

我顫著牙壓低聲:「子喬,抱起我快些走,別讓我弟弟追上來!」

我腳脖子腫得老高,連鞋都穿不上,子喬也不避嫌,拉開我的褲角替我按摩小腿肚子。我知道,沒法勸得了他,更沒法勸得了我自己。兩人就此後,只好這樣尷尬地在一起,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更不是姘頭,什麼都不是。他放不下我,而我又得依賴他,只有從他那裏我才能聽到最新的時政,了解宮裏那人的情況。

在我腿好以前,夏子喬幹了件令整個汴京城上流社會咂舌的事,他竟遣散府上所有的姬妾,只留下幾個老僕,而後除了上朝,全天跟我在一起,他在我卧室外搭了張床,日夜為我吟詩作賦,不僅照顧我的傷腳,甚至抱着我--上茅房。

無奈下,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來天,沒想到朝中大變:台官韓瀆為迎合宰相呂夷簡意旨,請把范仲淹同黨的人名,寫成一榜張掛於朝堂。余靖、尹洙、歐陽修等人,因為替范仲淹鳴不平,全紛紛被流放邊遠僻地。從此,朝中正臣奪氣,直士咋舌。

「音,子喬可有言錯?事事因變則通,為人為官當外圓內方,處處留有餘地。範文正一眾如此偏激行事,其終如何?自損前程不算,更是置聖上於何地?凡事都有個緩衝,總要給聖上一些時日權衡!我聽言,範文正曾私下上勸皇上立什麼皇太弟侄,早選繼承人以穩朝局,何其荒謬也!皇上才二十六歲,正是血涌方剛盛年,這個範文正,簡直是豈有此理!皇上是仁慈,換作其他,就算是明君也得絞了範文正的舌頭,誅其九族!」

范大哥呀!皇上正為子女事傷心,皇上他也是個男人,是男人都有自尊心,更何況他乃堂堂一國之君。皇上該有多痛心,他有多痛苦啊!誰知道,有人知道他心裏有多苦嗎?他是打落着牙齒和血吞,無人可言,無法可言。有誰了解過他的難處呢?

沒有比翼鳥的眼睛,我該怎麼辦!我又能為他做什麼呢?

來來去去,思前想後,想后思前。

如果,這世上有一種愛,刻到你骨頭裏的愛,卻註定,你們無法擁有彼此,可你又關心他,你會怎麼辦?

既然做不了他的妻子,做不了他的情人,那我就去全心全意地做他的朋友。

在子喬的精心照顧,在大夫的極力治療下,我終於恢復了。我日以繼夜地排舞,編劇,寫歌,為姑娘們打氣,給她們講「女人能撐半邊天」的道理,再加上陸陸續續地邀盟來更多的藝人,其中也不乏樂律高手,只是家境貧苦,長相普通而已。

我編排好「李蘭香」,「梁祝」,「桃花扇」,甚至還有「女兒國」等等,兩個月後,藝館終於要開張了。

小寶兒長得別提有多可愛,居然長了六顆門牙,可以在地上爬了,簡直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成了藝館眾人的開心果,我偶爾聽到夏子喬逗小寶兒:「風兒,喊爹!」

子喬從年輕時就姬妾眾多,他的兄弟也多,家家開花結果豐收滿園,偏偏到他自己這兒卻是常年無果花,我估計他現在滿滿的業餘心思,就是讓小寶兒改姓夏。

「子喬,明日下朝後,你去一趟文德殿,找個由頭上些無關緊要的奏。」

他將小寶兒交給奶媽后,拉我坐下:「你--」

別問。

「子喬,在文德殿,你趁沒人時跟皇上說句悄悄話,就說汴京開了家新歌舞館,明天晚上開張,館主會親自上台唱首歌,歌名叫:愛江山更愛美人。」

趕在七七夜,有情人終相會的日子,清泓藝館不得不隆重地開業。

子喬為我廣發請帖,朝中大小官員幾乎都到了場,濟濟一堂喧嘩無比;另外,那位對我親睞有加的神密人物,春水樓樓主也替我遍邀群豪,可他自己偏偏神龍不顯其身,至今我仍無緣與他會面。

今夜,我頭一回梳了個篷松的牡丹髻,畫着極為美艷的濃妝,裏面穿了件大紅色搶眼的裹胸長裙,緊得身材玲瓏畢現一覽無餘,外面穿着半透極薄的外衫,按的是皇宮中妃子的大袖樣式。總體是,妖嬈而性感,美艷又多姿。

我心想,性感有錯嗎?性感就下賤,就低俗了嗎?不,性感是上天賜予女人的獨特之美,既是柔情似水,又是嬌艷如花。即然如此,我何不讓它美到極致?

在後台,姑娘們都有些緊張不安,我緩緩邁起碎步,嘻笑着先給她們隨意舞了兩下:「咱們就當今天拿這些有錢人練場子,還有錢收,怕甚?就算不小心跳趴在地,夫人我也不會扣你們工錢,摔得次數多,夫人我就發得多!」

姑娘們浪笑成一團。

我媚了她們一眼,嗲道:「討厭啦!都準備好領工錢了嗎?」

排舞的日子我常常在想,自己不入歌舞藝術行業,簡直是浪費了個大好人材;就如同,有些人不去寫作,簡直是不像話。

隨着銅鑼的一聲響過,編鐘緊接「叮叮」脆敲了起來,帷幕被兩位盈盈靦腆嬌羞的少女緩緩拉開,邊拉還邊沖台下的觀眾們嫣然一笑。

舞台的左側正襟坐直的是藝館以重金相請的樂界人士:箏,笛,簫,鍾,琵琶,鼓,應有盡有。

今夜,我走的不再是苦情路,而是美麗絕艷。

隨着早就排編過無數次的美好音樂聲響起,九位美目盼兮的柔情粉紅少女魚貫而出,盈盈細步,行動似風拂楊柳,翩翩然如桃花仙子,正是纖腰玉帶舞天紗,回眸一笑勝星華。這次開場打頭陣的是蘭香。

「香兒,你是這世上最善良,最美的好姑娘,去吧,盡情地跳,盡情地唱,你心中的那人就在下面,你看不到他,他卻可以看到你,你不想讓他看見你的美,永遠記住你的美嗎?」

蘭香穿着粉紅的少女裙,長發飄垂,頭上什麼首飾也沒戴,戴的是一圈用紅綢做的桃花花環,淡眉如春水,玉肌伴秋風,天生麗質,楚楚動人。

讓我想起了那一年,稚圭為我畫的,人面桃花相映紅;那時我剛好十七歲的年紀,嬌羞之美最是撩人心懷,最是朦朧。

在後台,我聽見蘭香在柔聲甜蜜,繼而又傷感地唱着: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添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獨徘徊

這麼美的少女,多麼善良的好姑娘啊!蘭香心裏的那人,中舉拋棄她的那人,如果在台下看見她,看見這位似春風般柔媚,如桃花般嬌艷的女子,他還會心動,還會想起他們當初過往的種種嗎?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的當初的所作所為,哪怕他有一萬個不得已的理由,從頭到尾,她都是那麼的愛他呀!她是一心地為他着想,為他好,到現在仍然不肯改名,仍在默默等他。如果是你,你還會離開這樣的一位姑娘,踐踏這姑娘湖水般的愛情嗎?

一曲終了,紅梅悄悄給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跳得,唱得好極,下面的錢主子們都看痴啦!

姑娘們一個個上台又下台,看她們笑得越來越嬌,舞得越來越媚,似乎是感覺極為良好,沒摔什麼跌,不打算找我多討工錢。

這回我的歌曲仍是放在最後。

照着鏡子,看着裏面倒映的美人,寶髻挽就,鉛華妝成。繼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豆蔻年華,花樣年華后,還有一種年紀的女人,也會美得讓你不飲自醉。她像朵溫柔的解語花,永遠不會打斷你的訴說,細細傾聽你莫名的孤獨,你所有的磨難;她又似杯濃情的水,讓你喝過之後,身心皆是絲絲餘味,默默沁潤着你疲憊枯竭的心田。

那是我的舞台,妖后的舞台。

盈盈繞台一周,我彷彿聽到了湖水的無聲暗涌,彷彿看見了無際的海岸線,海水層層拍岩,海風陣陣拂動,那是仙袂乍飄,若飛若揚。

雖然不知他坐在何處,用的是哪副面孔,可我知道,知道他就在我的面前,在看我。

我想將自己的美,一個女人的美,揮灑到極致,因為我想讓他永遠永遠記住,記住我的樣子,一生中最美的樣子。

不管是什麼花,無論是哪種水,花在那一剎那為她所愛的人開放,水在那個瞬間為她所愛的人溶化。

我滿載起千般的柔情,寄託上無限的思念,在台上忘情地舞動着,轉躍着,將我想對他表達的所有一切,揉迸進風情萬種的肢體語言中。那是,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那是,飄飄兮若流風在回雪;那是花兒在片片怒放着嬌顏的花瓣,那是清泓在層層蕩漾開醉人的甘甜。

音樂一變,舞風立轉。

姑娘們緩緩上場,將我圍在了中間。

那一刻,我是你的妃,是你的美人;你是我的君王,更是我的男人;我在你懷裏嬌嗔著,問你,到底是更愛江山,還是最愛美人?

你淺淺輕笑着,聽我濃濃唱着:

道不盡紅塵別戀訴不盡人間恩怨

世世代代都是緣

流着相同的血喝着相同的水

這條路漫漫又長遠

紅花當然配綠葉這一輩子誰來陪

渺渺茫茫來又回

往日情景在浮現藕雖斷了絲還連

輕嘆世間事多變遷

愛江山更愛美人

哪個英雄好漢寧願孤單

好兒郎渾身是膽

壯志豪情四海遠名揚

人生短短几個秋啊

不醉不罷休

東邊我的美人哪

西邊黃河流

來呀來個酒啊

不醉不罷休

愁情煩事別放心頭

……

隨着「嘭」的一聲,舞台頂樑上有人灑下漫天的碎綵綢,如同飛舞的片片花瓣雨。我原本還在台上飛轉,卻見一個胖子痴痴楞楞地猛然一步跳上台,實在是給這醉美的舞台憑添一道刺目的禿兀,可我又不好怨他趕他,因為這死胖子不是別人,正是我弟弟沈瑞新,當時台下的眾人皆是如痴如醉,全都忘了出聲阻攔。

說時遲,那時快。

樂曲未停,鼓點仍響。

沒辦法,為了救場,我只好盈盈朝瑞新那兒,邊舞邊扭了過去,知道再也瞞他不住,那一刻我忽然特想逗他,便在舞台上急踩熱浪的節奏對他扭臀抖肩,成心挑逗放電;沒想到娶了親的男人就是不一樣,這死小子不僅不臉紅,反而沖我嘿嘿笑起來。

台下有人在打唿哨瞎起鬨。

我繼續加力,勾起他的脖子,對他迎面貼舞,趁他一個分神,猛然偷襲踹了他一腳,再用力將他向後一搡,害他差點兒失重摔個趔趄當眾出醜,引爆台上台下哄堂大笑。

盈盈對台下一個欠身福禮,音樂停止,我緩緩後退,謝幕。

來不及和大傢伙兒一起激動,我急忙奔回自己的辦公室,其實就是自己的帳房。

我在這裏等他,等心裏的那人來找我。

可是,那人仍舊沒來。

我的夥計祥生守在門口,我聽到瑞新大大咧咧地在外面吵著要見我,祥生擋着:「沈老闆,不好意思,我們館主正在等位故人,誰也不見。」

「我就是他的故人!」

「嘿嘿,這個,館主說她要等的故人不姓沈,不是您,您還是請回吧。」

正吵著,我又聽到了子喬的聲音:「瑞新,走,有話我們上包間說。」

瑞新太激動了,完全不聽人阻攔,竟噴上子喬:「夏大人,不敢當,我說你個小夥計,不想吃拳頭就快點兒給我讓開,阿姐!你給我出來!沈靈--」

卡了殼。

定是子喬出的手。

我不由嘆了口氣,死小子成了親不僅沒成熟,脾氣反而被冠芳帶得更大大咧咧了。千等萬等,你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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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縈相思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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