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場大雨過後,入秋的平江市下起了大霧。迷霧將行人的視線遮擋,地上混雜着雨水殘留着許多黃色的落葉,視覺能見度大概只有不到兩米。

話劇團的演播廳里出來個手裏舉着手機的人,和過路的人撞到了一起,她連連對那人道著「對不起」,和電話那邊說了句稍等,便彎下腰幫被撞到的人撿地上的東西。

地上散落着幾本書和幾雙舞鞋,她一點點撿起來,無意間瞥見書籍扉頁上的名字,「蔣品一」三個字字體秀麗瀟灑地寫在頁腳,她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張白皙尖俏的臉龐。

「我自己來吧。」溫柔好聽的聲音帶着清清泠泠的意味,說話的人一雙修長的縴手接過她手中的書和舞鞋,抱在懷裏低低道,「方團長又在排練呀。」

方熠彤回了神,捋了捋耳側的長發笑道:「是啊,蔣老師來上課?」

「不是,今天天氣不好,通知學生家長改天練舞了。」蔣品一朝她微微勾唇,告辭道,「我還要去教室送東西,就不耽誤方團長了,再見。」說罷,禮貌地和方熠彤告辭,離開了這裏。

由於能見度太低,方熠彤沒能看清她的背影,但她還是不由微微一嘆。

這女人呢,漂亮是好事,在任何方面都會有優勢,天生就好像高人一等,但漂亮成蔣品一這樣就有點尷尬了。

蔣品一這相貌,一看便不是省油的燈,精明和世故都寫在臉上,眉梢一挑一勾,那輕飄飄的目光在你身上一掃,彷彿已經將你的身價地位看得清清楚楚,她瞥眼垂眸的瞬間,就好似是輕瞧了你。可是,當她那紅唇抿起來,斜眼睨着你的時候,又叫你又癢又鬧,心亂如麻。

她就像朵紅玫瑰,美得有點咄咄逼人,恐怕沒有哪個男人駕馭得了。

方熠彤這些想法不過在腦子裏閃了幾秒鐘,很快就拿起電話繼續和那邊的人說道:「不好意思傅教授,我剛才不小心撞到了人,讓您久等了。」

電話那頭傳來沉沉的男聲,語調醇厚如百年的美酒:「沒關係。」

「雖然今天天氣不太好,不過演員都來排練了,傅教授您那邊要是方便的話能來就來一趟吧,這次能排您的作品我們非常榮幸,演出之前真的很希望可以得到您本人的指點。」方熠彤非常客氣地說。

那邊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思索,須臾后道:「我一會就到。」

方熠彤千恩萬謝地和對方告別,掛了電話后滿臉欣喜地沖回了演播廳,集合了所有話劇演員道:「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呆會《催眠》的作者會來看我們排練,人家是大作家大編劇,千萬別在人家面前丟了咱們平江市話劇團的臉。」

話劇演員們一起附和道:「放心吧團長!」

方熠彤點點頭,立刻開始張羅著繼續排練,還吩咐了幾個人去打掃衛生,即便外面的天氣非常差,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但也要力求裏面能給人家留下個好印象。

蔣品一抱着書和舞鞋來到話劇演播廳側面幾米遠的舞蹈教室,古舊的建築充滿了年代感,她穿着件荷色的旗袍上衣,搭了條長長的棉布裙子,外面套著寬鬆的外套,一頭黑髮直直地垂到腰際,厚厚地劉海擋住了她的額頭,劉海下,是一雙漆黑修長的丹鳳眼。

拿鑰匙開了門,她隨手把懷裏的東西放到講台上,脫了外套去換衣間換了身適合跳舞的衣服。換好衣服,便來到窗邊將腿壓到把桿上,抬起手姿勢標準地練舞。

舞蹈教室的門半掩著,裏面流淌著古典樂聲,讓這個雨後滿是大霧的清晨意境越發微妙起來。

過了不多會,話劇團的後門處停了一輛黑色的平治轎車,車子熄火,霧燈熄滅,車上下來個背着休閑公文包的高個子男人,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扶著車門將門關好,鎖了車從後門進了話劇團。

因為霧太大,後門處的接待室人員沒有看見他,他也沒有主動和他們打招呼,徑自走了進去。

他繞過幾幢房子,來到前面的演播廳和舞蹈教室之間,有音樂聲隨着他的步伐越來越大,這使他朝演播廳去的時候不自覺瞥了一眼半開着門的舞蹈教室,正看見裏面那個高個子的姑娘在跳舞。

她微閉着眸子,跳得非常專心,黑髮隨着她的舞步來回飄散,她的身子和著古典的音樂,周身的光和塵纏繞着她來迴流轉,離他一會遠一會近,彷彿石窟里古壁畫上的飛天。

忽然,跳舞的姑娘猛地睜眼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她銳利的眼神讓他不由皺起了眉,他也不多言,只帶着歉意朝對方點了一下頭,便扭頭進了不遠處的話劇演播廳。

蔣品一關了音樂來到窗邊,望向前方那個模糊不清的高層建築,剛才站在窗外那個陌生人消失得飛快,就好像不曾出現,她皺了皺眉,關了燈換衣服準備回家。

在空曠的街上等待回家的唯一一班公交車,蔣品一表情一直都很肅穆,最近有件事壓在她心頭讓她一直無法釋懷,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她家斜對面一家無子的老人半年前去世了,房子一直由他們的遠親代為管理,可那邊的親戚不知是不是缺錢了,竟然把房子交給了中介公司,中介公司前幾天帶人來看了房子,看樣子很快就有人要搬進來了。

蔣品一併不是排外,只是他們那個地方實在不適合外人來住,她生怕那人會遭遇什麼不測。

公交車從迷霧中駛來,蔣品一舒了口氣,不再多想,獨自跨上車子,靠在窗邊坐下假寐。

車子行駛了大概十分鐘,停在了她居住的小區外。這裏離海非常近,海風吹在人身上有點冷,她下車裹緊了外套,踏着滿地的落葉走進了園子內。

雖然市區里霧很大,但這裏卻彷彿是一方凈土,不見一絲陰霾。她回家的路上遇見了幾個熟人,雙方都沒給彼此打招呼,相處之冷漠,好像他們不是鄰居,只是陌生人。

蔣品一住的地方叫「槐園」,槐園裏居住着為數不多的五六家人,大家幾乎都認識。

槐園之所以叫槐園,是因為小區中央有一個百年老槐樹,它是這裏的標緻,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在這裏長大,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記了這裏原來的名字,只叫它槐園。

平江市是個群島城市,靠海的觀景房賣得尤其貴,只是槐園的住戶們怎麼都不肯搬遷,所以開發商只能開發離槐園有一段距離的其他地方,繞過了這段距離海邊最近的黃金區域。

槐園修建的時間很長了,但中間曾翻新過一次,所以房子看上去並不算十分陳舊,樣子是民國時期很流行的青磚洋樓。

蔣品一走到自家門口,正要開門進去,就看見斜對面的空房子外停著輛貨車,車箱的門開着,裏面放滿了用紙箱裝好的東西,和一些看上去價值不菲的傢具。

蔣品一有點擔憂,想上去看看,可她古怪的性格又讓她放棄了這個想法。她想,人各有命,就算她去勸他們,他們也不會放棄搬到這來住,那她何必白費口舌惹人討厭?還是回家吧。

搬家公司的人一趟一趟從貨車上將行李搬下來,按要求放進帶着濃重時代氣息的洋樓一層。指揮搬家的是個年輕男人,約莫也就二十多歲,t恤下面搭著休閑長褲,表情有些焦急。

蔣品一從二樓側身打量著對方,略有些不屑地哼了一聲,念叨了句:「乳臭未乾。」

其實她倒不是對新住戶有什麼不滿,而是覺得這人不識好歹,太逞強。早在他們搬來之前,她就通過中介公司的熟人跟對方交涉了這裏不適合外人居住,可對方偏偏要搬過來,這不識好人心的固執讓蔣品一對他印象很不好,所以這言辭之間就多了一份輕視。

不過,到底要住在哪裏是人家的事,她就算再着急也不可能強迫他人做不願做的事,這麼看着人家搬家,她心裏也不舒服,只好關死窗戶,強迫自己去睡覺了。

在蔣品一睡覺的時候,斜對面的搬家也結束了。先前被她輕視的那個年輕男人在洋樓門口靠着等了一會,一輛眼熟的黑色平治轎車便停在了外面。

車上下來的男人,正是她在話劇團見到的那個來去匆匆的人。

年輕男人面帶微笑迎上那人,開口道:「傅教授,怎麼樣,這房子還滿意吧?」

傅煜書仰頭望了望這座古韻十足的建築,溫和地笑着點點頭道:「很好,辛苦你了。」

青年撓撓頭道:「您滿意就行,學生雖然是本地人,但找房子這事也不是很專業,這地方我打聽了很久才找到,您搞創作的話,這裏發生過的事應該會讓您很有靈感。」

傅煜書微微頷首沒有言語,他話不多,背着公文包便走進了大門,青年見老師都進去了,也不再磨蹭,跟着走了進去。只是,他看着老師背影的眼神有着說不出的擔憂,打量這房子的神色,也有點畏懼。

是以,當蔣品一睡醒了出門扔垃圾時,在斜對面門口看見的就不是之前那個浮躁的青年了。

新搬來的住戶門口坐着一個人,他坐的是小板凳,應該是老住戶留下的,很舊,但他坐得很穩。

他面貌英俊,黑色的眉下是雙修長的眼,漂亮的雙眼皮襯著濃密卷翹的睫毛,高挺的鼻樑下有幾不可見的鬍渣。他的薄唇唇角有根快要吸完的煙,雪白的襯衫袖子被挽上了一點,似是感覺到了別人的注視,他抬眼望了過來,手上正在修理一盞蒙塵的舊燈。

蔣品一有些矛盾地垂下了眼,視線落在他的胸口,他的白襯衫上方口袋別着一根鋼筆,大概是穿着襯衫幹了不少活,襯衫顯得有些褶皺,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身上那股清貴低調的優雅。

傅煜書掐了煙,放下手裏的枱燈零件,拿起小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污物,挺拔地站在自家門口對蔣品一道:「你好,初次見面,我是新搬來的住戶,我叫傅煜書。」

蔣品一怔怔地看着那人如新月般恬淡寧靜的眉眼,這個應該已經有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微翹著嘴角立在古舊的洋樓外,面容平靜,氣度不凡,與身後的建築相應着,如一道風景。

他看上去並不討厭,只是他腿邊的那盞燈讓她覺得有點刺眼,如果她沒記錯,那盞燈應該是老住戶年輕時便被鎖在地下室的。

她小的時候爸爸告訴過她,槐園有很多地方不能去玩,尤其是對門叔叔家的地下室。小孩子都有叛逆心理,大人越不讓去她就越想去,她曾趁著那家叔叔不在時偷看過他家的地下室,那盞燈就放在正對着門縫的地方,由一張破布蓋住半邊,陳舊骯髒。

那是她唯一來得及看見的東西,現在被這個新住戶給拿出來修理,她不知道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就是覺得,這人膽子挺大,應該一時半會不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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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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