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上）

我沒法睡着，一身又痛又辣，有一種快死了感覺。不知道幾點時分，颳起了風。首先是習習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風從窗里吹進來，吹在我背上，像娘替我抹茶油一樣舒服。我想，有人將上天譬如成父親，大地譬如成母親，真蠢。天和地都像母親。至於什麼像父親，我不知道，硬要問我，大約是颱風，冰雹，洪水，打雷，閃電，火山，地震像父親。

我知道，我不會死了，一定會好起來。不會死了的感覺真好，痛也沒剛才那麼痛了。

沒多久，風大了，鬼一樣呼呼地叫。誰家窗頁「乒乒乓乓」，誰家玻璃「哐啷」一聲，爹唱歌一樣的鼾聲，響成一團。風颳了一會後，隨着射進我床前的幾道閃電，有了雷聲。那雷，好像要將天震塌，響了老久，首先是「嗡嗡」作響，接着霹靂一聲。隨着雷聲，窗外噼里叭啦下起雨來。雨好大一滴。打得我頭頂上的瓦直響，情形像要將我家的瓦打碎。沒多久工夫，悶熱的空氣，被風和雨一把趕走了。我家樓上，便涼涼爽爽，舒服極了。我甚至覺得，是上天在同情我狗崽，不讓我死去。這更堅定了我的想法：天和地，都像母親。因為天和地，都是慈祥的。哪像火山和地震，嚇死人。

一會兒后，天氣已不再是涼爽，而是冷。我身上皮膚仍發着燒，皮膚裏面的肉，直至我的心臟，都冷得難受。所有的骨頭縫裏，依舊是痛。最不爭氣的是牙齒，上牙齒叩著下牙齒，叩得直響。我將布毯卷在身上，皮膚被布毯摩挲得難受，皮膚裏面的肉仍然冷。

娘像我肚子裏蛔蟲，我什麼事，她都知道。娘知道，我冷得難受；娘當然也知道，我全身不能動，隨便哪兒，一動就痛。我想去關窗葉，我想去拿絨毯，娘肯定也知道。娘拿着絨毯，輕輕地爬了上來。我忙裝睡，裝着做香夢，在吃着燕窩般，嗒吧著嘴。還真騙過了娘。娘輕輕地關了窗葉，輕輕地揭開布毯子，「唉」地一聲，嘆口好長的氣，輕聲地自言自語：「打成這樣子，做夢還想着吃。前世沒吃過一樣，造孽。」「往後，聽話。聽話就不會挨打，知道不？」「狗崽，我的崽。望着你這樣子，娘心裏痛呢。」

娘的淚落在我背上，一滴，兩滴，三滴，數不清了，反正有許多滴。娘的淚比茶油搽在身上還舒服。茶油抹在背上，只是潤着發燒皮膚。娘的淚，滴在背上，潤着心，可以使我忘記痛。我想睜開眼睛，對娘說：「娘，去睡吧，我不冷，我也不痛。」我知道，我睜開眼說這話，娘會揪心，娘就不會再睡了，就會坐在我床頭，說着「爹是對的」，「千萬莫怨爹」，「爹其實喜歡你呢」。我不想使娘揪心，只得依舊裝睡，依舊嗒吧著嘴。娘輕輕地替我蓋好布毯子，又輕輕地替我蓋好絨毯，輕輕地說了聲，「狗崽，我的崽。聽爹的話」，再輕輕地走下樓去。爹肯定醒了，爹沒了鼾聲。

過了幾分鐘，有人躡手躡腳爬上樓。我知道是爹，但我不敢相信是他。我睜開點兒眼睛看。的確是爹。爹光着腳，賊一樣，怕吵醒我。我趕緊閉着眼睛裝睡。我真沒出席，不知道怎麼回事，爹抓着我暴打時，我沒流淚，娘對我那麼好，我沒流淚，表妹讓我感動到心尖上了，我也沒流淚，爹光着腳，做賊一樣來看我，我沒法兒忍住淚了。淚衝破眼瞼，流了出來。我又覺得有人將天譬如成爹，有一定的道理。爹現在的這個樣子，不就像天嗎？我不願意讓爹看見我流淚，裝着在夢裏，嗒吧著嘴，忍着痛，好似不經意地將毯子扯上了些，遮住了頭。我可不願意讓爹認為我狗崽投降了。狗崽可以死，絕不會投降。狗崽就是心裏知道錯了，以後去改錯都行，但立馬認錯投降，還不如叫狗崽死。

爹在我背後，輕輕地揭開毯子。我知道，肯定是看我的背，被他打成什麼樣子了。我心說：「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你打的。」爹看了老久一陣，有了一聲分明壓抑的嘆氣聲。我從壓抑了的嘆氣聲里，聽到了後悔。爹又轉到床的這邊，揭開毯子。我知道，是看我的胸脯。爹又是一聲壓抑的嘆氣聲，輕輕地拿出我的手。我的手好痛，痛得我半死。我沒半點思想準備，爹會拿我的手看。拿我的手看，並且後悔著，不是爹投降了嗎？他不投降，會拿我的手看嗎？會後悔嗎？呵，真好，爹也有投降的時候。我心裏有一種勝利了的感覺：哼，誰叫你這樣打我，投降了吧。可是，勝利是勝利，那痛是痛。那痛，我沒法忍住，我喊了一聲「哎唷」。我知道，我不該喊痛。我是男人，男人怎麼能喊痛？更加嚴重的是，我是在爹面前喊的痛。這不是投降，是什麼？我怎麼能投降？我又嗒吧著嘴。意思最明白不過：我是夢裏喊痛。夢裏喊痛，不算投降。爹忙放下我的手，又是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

再沒聽到爹的鼾聲，倒是有爹的嘆氣聲，不時地傳上樓來。不知道爹嘆了多少回氣后，爹問娘：「你沒睡着吧？」娘說：「沒呢，睡不着。狗崽這個樣子，我如何能睡着？我是狗崽的娘呢。」娘的聲音，分明有些埋怨爹。爹說：「你明天去中醫院，請馬醫生來家裏，看看狗崽。唉，別殘疾了。年紀輕輕，殘疾了，不得了。」娘說：「馬醫生？哪個馬醫生？人家會上我們家裏來？沒這麼好的醫生。」爹說：「聽人說，馬醫生醫術好。他會來。」娘問：「你這麼有把握？」爹說：「如果我喊他不動，除非他良心被狗吃了。你見過良心被狗吃了的人嗎？我反正沒見過。」娘說：「你喊他來，他就該來，除非你救過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