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下）

我沒哭，我當然不會哭。我是誰？我是關雲長一樣的狗崽王三。娘哭了。娘嗚咽著，扶着我爬上樓。我的手和背，火辣辣地難受，稍許碰着什麼，都鑽心地痛。身上的皮漸漸地紅，漸漸地紫，肉像氣泡肉一樣，腫得好高。娘拿出一床布毯，墊在竹席上，叫我側身躺着。我側身躺下了。娘拿來茶油，輕輕地在我身上抹。娘聲音好苦。娘說：「狗崽，莫怨你爹。老話說，沒有不是的爹娘。爹娘總是對的。爹為你好。」「你賣灰面丸子，就好端端地賣灰面丸子，幹嗎去偷單車？」「賣灰面丸子是賺錢，偷單車是犯法，你怎麼就分不清呢？你讀了這麼多書，這麼一個道理，怎麼也不懂呢？我一個光眼瞎子還知道。」娘不識一個字，常說她是「光眼瞎子」。我一身痛得厲害，我一怕娘難受，二腦子裏滿是那個關羽一邊下棋、一邊將手讓醫生割開，一句痛也不喊的事兒。我是男人，他姓關的也是男人，他不喊痛，我當然也不能喊痛。我知道，我比關羽不會差到哪裏去。

十點時分，爹帶着伍家表叔和表妹來了。娘下樓去了。爹娘和伍家表叔、表妹在樓下說了一會兒話。娘、伍家表叔和表妹爬上了樓。伍家表叔將一網絲袋蘋果，一袋奶粉，一爪香蕉，放在窗邊書桌上。我沒喊「伍家表叔」，也沒喊「表妹」。娘好像我沒看到，說：「你伍家表叔和表妹來看你了。」娘邊說，邊用手蘸了茶油，在我身上輕輕地抹。

伍家表叔坐在我床邊，好驚訝地睜大眼睛，將我從頭望着腳，又從腳望到頭，「嘖嘖嘖」了老久一會兒，忽然，他站了起來，朝着樓下大聲喊：「表哥，你上來。你看你將狗崽打成什麼樣了。你要打死狗崽，用刀子砍就是，用得着這麼毒嗎？法西斯，蓋世太保，日本鬼子。世上哪有你這樣的爹？打狗崽，教訓一下就是了，能這樣打嗎？」爹在樓下，沒弄出半點聲響。他任伍家表叔喊，反正不搭理伍家表叔。伍家表叔又坐在我床邊，對我說：「狗崽，你爹是為你好，為你走正路。他是恨鐵不成鋼呢。」又說：「狗崽，好好養傷。想吃什麼，告訴我。我給你買。」他站了起來，準備下樓去，又回過頭，囑咐我，說：「狗崽，一定要記事，不能再偷了。哪怕一口針，人家的就是人家的，不能偷。」伍家表叔跟娘一起下樓去了。

表妹坐在我床沿上，學着我娘，用手醮著茶油，抹在我背上和手上。我真沒出息，娘用茶油在我身上抹了那麼久，我只是想，娘對我好，我將來無論如何要孝敬娘：有好吃的，哪怕自己不吃，也要給娘吃，有好衣服，哪怕自己不穿，也要給娘穿。表妹那麼一抹，我感動得要命。我蠢想着，這餐打挨得真值，心裏感謝爹想出了用皮帶抽的好主意。表妹的手法好輕好柔。我好舒服，舒服到心尖上去了。如果爹只甩我兩個嘴巴，外加踢我一腳，表妹會用手醮著茶油，輕輕地抹在我背上嗎？肯定不會。我知道，往常，她寧肯去撫摸黑狗，也不會撫摸我的。在她心目中，我狗崽，肯定不如她家那隻黑狗。說不準還會說：「該打，做賊。」

表妹細聲細氣地說：「狗崽，別偷。偷是犯法，要坐牢，知道不？聽大人們說，坐牢就可憐了，每餐都沒菜吃，只能吃貓魚。那貓魚，看着都叫人不舒服，能吃嗎？」我連忙「嗯」著。表妹說：「大人們說，牢房裏好多老鼠，你晚上睡著了，就咬你耳朵。千萬別犯法。」表妹從沒有這樣細聲細氣對我說過話。表妹聲音好溫柔。表妹說：「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可是，你偷的『人家』，不是那一個『人家』呀？知道不？是另外一個人家了。如果是那一個『人家』，我也支持你偷。憑什麼只允許他偷你的，不允許你偷他的？可是，不是呀。」我又將頭雞啄米一樣點。我像喝了酒，醉了。我想說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我怕表妹。怕我話說不好，表妹罵我蠢寶。表妹說：「狗崽，等你好了，星期天，一定要帶我去賣假藥。我保證都替你們賣了。你不帶我去，我就不理你了。我說到做到的。」她想了想，又說：「你想想，該不該帶我去。為了你，我還養了黑狗呢。我小時候說過，我會養狗，養黑狗。我沒騙你吧？所以，你必須帶我去賣假藥。」

爹、娘、伍家表叔在樓下，說着單車的事。爹說：「這畜生，偷了單車。你說，怎麼辦？丟了，可惜；不丟，是臟物，看着都叫人恨。怎麼辦？」伍家表叔說：「當然不能丟，這麼好的單車。有錢還得有票。上哪去買？再說，丟在外面，豈不便宜了人家？」爹說：「我琢磨著，你拿回去騎，好歹也是鳳凰車。」伍家表叔說：「還是給狗崽騎吧。你把他打得那樣子，可憐呢。」爹說：「不行，給他，說不准他下次還會偷。絕對不能給狗崽。」過了一陣子，伍家表叔說：「也是，的確不能給他。算點錢吧。你看多少錢。」爹說：「我跟你，是誰跟誰？再說，算了錢，就成了買賣臟物。」伍家表叔說：「那怎麼好意思？」

又等了一會，伍家表叔爬上來，說：「狗崽，以後別再乾沒出息的事了，別惹你爹生氣。」他喊表妹回去。表妹說：「爹，你先下去，我和狗崽說一句要緊的話。」伍家表叔下去后，表妹將頭湊到我耳朵邊，說：「狗崽，去賣假藥，一定要叫我。」我聞到了表妹身上的香味。不是搽的香粉，是她呼出的氣。我忙將頭點着，不停地「嗯」。表妹說：「狗崽，知道嗎？我都想好了，要如何賣，才賣得快。相信我，我保准給你們全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