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百里屠蘇回復平靜，也就是片刻的事。

看到平安無事歸來的兩人，紅玉不僅鬆了一口氣。晴雪倒是還好，只襄鈴還慘白著一張俏臉，桃花看到她的兩條小腿都還在微微打顫。

她張了張嘴，但只有破碎的音調「屠……屠蘇……哥……哥。」

和她的意識無關，妖怪的本能最能真實的趨利避害。襄鈴低下了頭，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麼。

「蘇蘇……你剛才真的嚇到我了。」風晴雪走了過來，她一直神經比較堅強，這會兒看起來倒沒什麼大問題「明明還沒有到朔月，為什麼會……」

早在東海龍綃宮龍女就說過，若要不為煞氣所蝕，須謹記信念不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只因那樣最易凡心入魔。自那之後他也算陶冶心性，淡然處之。再加上有桃花幫忙調整，煞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得到了最好的中和消制。

然而這一次……長久追尋盡成虛空，原以為夢想成真卻終是一無所得，甚至連最後一點……也遠失去，此中悲憤與傷懷……

百里屠蘇輕輕的搖頭

「抱歉。」

「無需道歉，只要公子無事就好。」紅玉是他們之中心思最為細膩之人，她輕抿紅唇「這幾日大家都累壞了，不如各自休息，明日再來討論去向如何。」

她看了大家的神色，自然而然的扶起小襄鈴提議道。

「桃花……打算和辮子哥哥去那邊走走……」

再是遲鈍之人都能看出他們兩單獨有話要講，更何況在這裏的女子都生了一副七竅玲瓏心腸，又豈會去做這礙事之人，只是囑咐他們多加小心就離開了。

兩人在崖邊坐下。雙腿懸空在空中。崖壁上生著一株小樹，種子從岩縫中掙扎著生長出來，如今也算是枝繁葉茂了。崖底的風將將桃花的裙擺吹開，稱著那藤蔓，倒像是盛開在崖邊的粉色花朵。

夜空寂靜，就像天地間只剩下這兩人，彼此的呼吸聲音都清晰可聞。

「這裏，是我在烏蒙靈谷最喜歡的地方。」

「誒，辮子哥哥最喜歡的地方。」桃花眨了眨眼睛，本來還以為是隨便走走來着「這個地方……看不到石像呢。」

「正是如此。」百里屠蘇悠悠的望着前方「小的時候……我娘對我很是嚴厲，作為大巫祝的兒子，族人也對我抱有很大期望……只有這個地方，只有這裏看不到女媧石像，這個時候，我才能暫時忘記自己是大巫祝的兒子，才能……稍微喘口氣。」

「真想看一下……這個地方以前的景色啊。」

「……」

他閉上眼睛，也許是在懷念以前家鄉的模樣吧。

靜夜的幽藍代替了紅黑色的火焰，空中不再有那些炫彩卻冰冷的焦冥飛舞，只有淡淡幾顆星子掛在遙遠的天空。

「辮子哥哥……喜歡自己的娘親嗎？」

百里屠蘇，卻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

「這樣啊……」聽到他的回答，桃花也並不驚訝，然後她輕輕說道「桃花，並不知道自己的娘親是誰呢。」

少女抬起手來，任由風吹過吹過手掌，她定定的看着手指縫隙中的景色

「甚至，連想到這個詞都沒有什麼清楚的認識。所以……並不能太了解辮子哥哥的心情……」

所以，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能安慰你。

桃花的本意是這樣，但是這種話在別人聽起來就完全是另一個意思。自然而然的，讓沉浸在自己悲傷中的少年慌了神。

「不，我……我不是……」口拙舌笨的少年不知道這時候要怎麼辦，結果只能舌頭打結的說道「抱、抱歉。」

「嗯？沒有啊。」意識到百里屠蘇好像誤會了什麼「桃花完全沒在意的哦，真的沒在意。」

對於桃花來說，這是句大實話。

「倒是辮子哥哥你，現在沒事了吧。」

百里屠蘇頓時想起了剛才的一幕，不由得心有餘悸，他有點焦急地說道：「以後，再有方才那樣的事情，你一定要逃……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抑制住……我不想傷害你……」

「才不要。」桃花笑着把被風吹散的頭髮拂過去，任性的直接拒絕「說什麼呀，辮子哥哥，桃花怎麼會不管你呢，而且……我知道辮子哥哥你一定控制得住嘛。」

這姑娘當時還放過『我會死』這樣的狠話，百里屠蘇這會兒皺了眉頭，有些嚴厲的說道「下次不許你再說這種話了。」

「好啦好啦。」桃花撅起小嘴，孩子氣的晃了晃懸空的小腿。

百里屠蘇看她那副不由在意的樣子，長嘆了一口氣。

「桃花。」

「嗯？」

百里屠蘇嘴唇微顫，說出他心底最深的恐懼：「或許有一天，我將變成一個嗜血狂魔，心中除了殺念和破壞之欲，再無其他……」

「就在方才，想要將吞食我娘的焦冥焚燒殆盡，那些東西……不過徒有外表，自欺欺人罷了……但心中忽然無法抑制強烈的殺意，憎恨所謂命運，憎恨毀去村子的仇人，憎恨仙芝漱魂丹，憎恨……歐陽先生。假如先生就在我眼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將他殺掉！」

「大概以後，我會越來越難以控制體內凶煞之氣，會無由來地憎惡一切，像走火入魔般，一念之間便會騰起殺欲。即便有你相助也……」

「辮子哥哥……」

「可是這一切，他同樣始料未及吧？又怎能怪罪？分明是我自己入了魔障……」

那個傢伙，清不清白還真是另一回事呢。只是現在……

桃花轉過頭來，對着他認真的開口

「辮子哥哥，桃花既然能夠控制得了第一次，也一定控制第二次，第三次……而且你後來不是清醒了嗎？」

「若不是你……」百里屠蘇有些頭疼，在她說出『我會死』這種話之後，再怎麼樣他也不可能不竭力控制了吧「若是換做其他人……我不知道會如何……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

「我煞氣發作的樣子。鐵柱觀那時也是，在那個時候你居然還敢留在我的身邊……」

那是一首南疆小調，輕短可愛，像是幾個孩子在樹林間嬉戲。

「啊？」桃花歪了歪頭，臉上儘是真切驚訝地神色「原來辮子哥哥現在還在在意這種事情嗎？」

百里屠蘇愣了愣。

「當然不怕喲……比起那些，我更不想留下辮子哥哥一個人在那裏嘛……辮子哥哥，看起來很怕寂寞的樣子啊。」桃花展現了個非常可愛的笑容「而且我相信，辮子哥哥肯定不會傷害我的。」

百里屠蘇的雙眼中有些無奈，但更多的是顯而易見的欣喜和明亮。

「對我而言……辮子哥哥是我在這裏最特別最在乎的人，害怕什麼的……一次都沒有過，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

百里屠蘇眼中的光芒越亮，也最終讓他下了決心。要向她吐露心中最最重要、最最深切的心事。

「桃花，假如我告訴你，我……並不是我……」

這樣一個故事，該從何說起？

「辮子哥哥不是辮子哥哥？」桃花疑惑的看着他「這種說法……難不成還能變成另外一個人？」

「桃花，你還記得我們在祖洲之時……大家走散了，只有我和你見到過的那條龍嗎？」

當然記得。

那個時候，她也見到了難以遺忘之事啊。並且，從那一天開始，就隱隱感覺到自己變得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實在是太微妙，她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變得不一樣了。

「那條戰龍，名字叫慳臾，是赤水女子的坐騎，也是古時仙人太子長琴的好友……」

將那日慳臾所說，全部告訴了正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小姑娘。對她說出這番話，似乎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艱難。

關於自己體內兩份殘缺不全的魂魄，關於自己與太子長琴的淵源聯繫，關於體內那個煞氣的封印……慳臾那時的聲音在山水間轟轟作響，『你將自己當做百里屠蘇，不過因你一心此念，然而既有半數魂魄，又為何不能是太子長琴？！』

雖然已有準備，但是再次想，仍然讓他的心沉入深井，冰冷，黑暗，不住地下墜，又達不到盡頭。

煞氣，魂魄……所有痛苦的來源，殘忍的答案。

「若此封印解開，則煞力再無拘束，我將獲得強大的力量，但這個*中所有魂魄將在三日後散去。可若封印始終不除……邪力漸漸使我迷失，將成就一個嗜血狂魔，直至死去，那些封存於肉身中的煞氣，會令我屍變為真正的怪物！」

哪怕是桃花，也為這些話震驚不已。

無論這麼看，這幾乎都是一場無解的死局。

【阿，阿金……我，我……我能救辮子哥哥嗎？】

不可否認，這一刻桃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當然啊。】

不過系統，並沒有給出讓她失望的答案。

【蠢花，不然你認為，本大爺的存在是幹嘛的，只是吉祥物而已嗎。】

還好還好，桃花這麼想着鬆了口氣的同時忍不住笑了出來，引得百里屠蘇驚訝的側目。

「桃花……弄不清別人的名字呢。所以……叫什麼名字其實都是無所謂的。」她聳了聳肩，真切的表示了她不在意這件事「我在乎的只是，桃花與辮子哥哥相遇的那天，這段時間與桃花相處的人……是現在的辮子哥哥嗎？」

百里屠蘇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辮子哥哥，你覺得……你是誰呢？你現在，在作為誰而活呢？」

她用最簡單的問句，直至最核心的問題。

百里屠蘇明顯被問住了。

「桃花覺得……辮子哥哥明明就只是辮子哥哥，但卻一直在用小時候那個身份……來束縛自己呢。」

是這樣啊，就是這樣啊。

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還是活在從前，他要彌補的感情和記憶都屬於『韓雲溪』。作為『百里屠蘇』做的一切事情卻是為了『韓雲溪』。百里屠蘇在『現在』是努力的挽回『過去』，而不是活在現在。

「我……在天墉城的時候，與同門師兄弟關係並不好。因為身負煞氣，師尊也不允許我與其他師兄弟切磋較量，也不能離開天墉城半步。能接觸的，只有師尊，師兄和師妹，也只有他們三人會與我交往，並不把我當做怪物看待。只是那時候，我剛被屠滅全族，手中雖然有劍，但卻不知是為何執劍、為何揮劍。」

百里屠蘇慢慢的，將自己深藏起來的心緒告知於她。

「下山後的世界便只有我自己和阿翔了。我那個時候心懷怨忿，雖然也有幫助別人，可是那個時候只是為了賺取銀錢，並沒有……體驗到師尊所說行俠仗義的充實感。」

從前，拘禁他的是天墉城，下山後，就是他自己。

「直到遇見你、遇見紅玉，晴雪，襄鈴，蘭生……還有歐陽先生，一起經歷過了許多事，見到了許多人。知道了我的事情之後也從未因此疏遠我，厭惡我……反而助我良多。」

之後屠蘇就開始作為「屠蘇」去考慮事情了，他願意做什麼，願意和誰在一起還有要幫助朋友做什麼。

「以前我對周圍的人，周圍之事都漠不關心。然而，漸漸地……」

「嗯，辮子哥哥的改變大家都看得到呢。以前的話，辮子哥哥一定不會告訴別人自己的事情的~」

「不如這麼想吧……」桃花轉動了一下脖子，「不管是半數魂魄也好，煞氣封印也好，好的壞的，這些所有的東西綜合在一起，才是現在的辮子哥哥，都是你的一部分。不用糾結於名字、身份、樣貌，你過去經歷的，現在經歷的開心的、難過的……全部在一起才是現在的辮子哥哥啊……不是別人，正是現在在我旁邊的這個你啊。」

在她認真的表情下，水光瀲灧的大眼中，清晰地，完整的照耀出只有他一個人存在的影子。直直的，到達他身體最深處的地方。這清冷的月色，涼爽的夜風，都再也阻止不了了。

那裏告訴他，要直面自己心裏面最真實的聲音。

「我，是百里屠蘇。」

也是，桃花姑娘的辮子哥哥。

「找回了真正的名字，那從現在開始，要做真正的自己了啊。」

下意識的說完這句話，似乎有什麼東西也在桃花意識中綻開了來。只是還沒等她抓住，她便又聽到了百里屠蘇的聲音。

「我，不再回天墉城了。起死回生之說，終是妄言……但我已盡過力，不必再有執著……其他的族人，我也會讓他們入土為安……往後，也許數月，也許一年或幾年，我將會被體內的煞氣所吞噬，再不能保有如今神志，到那個時候……」

「辮子哥哥，我……」

會有辦法的。

「靜靜聽我說完。」

桃花還沒說出來就已經被這句話打斷。

百里屠蘇的聲音低沉，好像終於下定了某個決心「有時候，不能不去相信所謂命運……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要走過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鎮村莊，或許還能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我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起看。我……很悶吧，不太會說話，難怪蘭生總說我是……可是……」

「桃花，我喜歡你。不是那種朋友之間的，是、是男女之間，想要共度一生，成為對方唯一，相攜相伴的……戀人的那種喜歡……」

要講出這些話，已經用盡了全部的的勇氣，但若不說個明白，又怕她不能理解「你願意成為那個唯一的人，和我一起嗎？」

百里屠蘇小心翼翼、雙頰微紅，但卻緊緊的握住了桃花風晴雪的手。

少女，在他滾燙的目光之中感覺到了什麼不同的東西，臉頰禁不住飛起半抹粉色。

百里屠蘇不由得心跳加快了幾分，眼中的火熱和期待更甚。能讓她有這樣的反應……那至少，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吧。

桃花久久沒有回答。

百里屠蘇緊張得不行，害怕自己並不夠誠懇，繼續說道「也許我沒有這個資格與你共度一生，也許是我太過自私……可是，至少最後的這些日子裏，我不想在隱藏我的感情……」

有些微惱，因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嗎？」

他面前的少女，突然柔柔的出聲，而他一時之間還沒能反應過來。

「不管……以後發現桃花是什麼身份嗎？」

這是……在回答他？

他這才反應了過來，重重的點頭。同時，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好。」

「我願意。」

不是『桃花』，不是劍靈，而是以『我』的身份。

百里屠蘇怔住了許久，過度集中的注意力空白了一瞬才讓他找回自己的控制權。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真實，都要誠摯。

那是心想事成的喜悅，是終得所愛的滿足。

這樣的笑容……就連那高掛在空中，美得讓人心醉的月亮都遜色了。

那一瞬間就有什麼東西明顯的改變了。還是這個人，還是這雙眼，但是……不知為何，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灼熱和稀薄。

是月色太過清冷的原因么，還是因為星空太過暗沉，在這空曠的山谷中，胸口居然感到寒意凜凜……唯有身邊的熱源才能驅逐……

有什麼……焦灼著，纏綿著……促使那個距離在不斷靠近、靠近……

不自覺的，將唇貼上他眉目中的

——那顆紅塵種。

而後，聽到那人含笑的低沉聲音

「桃花，不是那裏……」

「嗯……」

深空寂靜，剩餘輕輕喘氣的迴音。

系統提示：恭喜我親愛的小玩家，戀愛成就一順利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