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烏蒙靈谷。

這裏是一切淵源開始的地方。位於南疆群山之間的一片碗狀谷地，也是百里屠蘇的家鄉。

騰翔之術果然是很好用得法術，穿行於雲霧之間，千里之路也不過幾個瞬息，清晨時自青玉壇出發，正午陽當時變到了谷口。

眾人隨着百里屠蘇走到一片平台之上，整個村子的面目全非盡在眼底，大家心情都有了幾分沉重。

那些曾經炊煙裊裊的房屋已是破敗，許多地方腐朽不堪，若不是石塊堆壘支撐，早已傾塌為不辨形狀的朽木。山坳間聯結的弔橋在風雨侵蝕下搖搖欲墜，幾乎不能負載一點兒重量，巨大的水車伏倒在溪水中，被流水侵蝕，支離破碎，難以想像當年吱呀轉動的生動景象。

「以前……是個很漂亮的村子……」百里屠蘇像是在說給他們聽，又像是在吶吶自語「自從隨師尊去了昆崙山，我也沒有再回來過。」

曾經的烏蒙靈谷，是個四方罩有結界，隱世而居的村落。谷內被群山包圍，民居農田都用這裏特有的灰黑石塊圍壘保護起來，還有些就在山壁上鑿洞為家。並沒有太多的居民，但世世代代自給自足，少與外界來往，雖不能說是桃源仙境，卻也是封閉的一片凈土。

而如今……烏蒙靈谷，經過十幾年前那場劫難，結界已逝，變成了一塊人跡罕至、鳥獸不親的廢土。

除了師尊不許他出天墉城的原因外，也是因為他害怕獨自一人回到這個地方。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之後，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的孤寂。

可現在不同了，他身邊有了同伴，有了他想要守護的人，還有了……希望。

「哇！那邊的是……」

方蘭生的驚呼讓他轉回了注意力。

而他的指向是村子中心一座巨大的石像。

在一片蕭瑟景象中仍然巋然屹立的，——上半身是長袍女性，眉目慈悲，憐憫天下，下半身是曲線柔滑的蛇尾。

女媧神像。

「好……特別……」

難以言喻看到那尊石像的心情，莊重震懾石像，神情卻帶着悲天憫人的模樣，桃花驚愣的出聲。

百里屠蘇面向石像，右臂在身前緩緩畫過一個半圓，並隨之弓腰行禮，動作優美如同祭祀之舞。就在此時，風晴雪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

「辮子哥哥，這是什麼意思？」

「族中世代信奉女媧大神，便在山壁之上立起了這座巨像，供人膜拜。」

女媧……就是這個世界的神明嗎？

風晴雪點點頭「嗯，我們那兒也有呢。」

南疆一帶有許多信奉女媧的部族，百里屠蘇所在的烏蒙靈谷有此石像也並不奇怪，只是這村落遭遇巨變后物是人非，竟連草木都斷了生息，空有神像立於荒蕪殘垣之中，看起來不免令人欷歔。

「我以前聽大姐提過，各處信奉的神明不太一樣，中原那邊是天皇伏羲，南疆有不少地方是地皇女媧，西北面還有供奉火神祝融的。」方蘭生撓了撓頭「想不到頭一回來，就見到這麼大一尊石像！」

「附近的山，襄鈴覺得好眼熟哦。」

「咦，你們難道都住在這一帶嗎？」

百里屠蘇似乎不想再繼續多說，只是點了點頭「走吧，去石像腳下冰炎洞入口處，我將娘……藏於山腹寒冰之中。」

眾人一邊聊著，一邊沿着女媧像腳下的石徑向山腹走去，並沒看到落在最後面的尹千觴，也面對石像畫下優美的半圓。

沿途，枯草斷石之間，有一些骸骨掩埋其中，據百里屠蘇所說，應是當年來犯村落被斬殺在此的人。繞過了大半個烏蒙靈谷，來到正中央的石像處，由這往上，不一會兒冰炎洞已在眼前。

「這裏……」

百里屠蘇在洞前停下了腳步，抿了抿嘴唇突然轉頭看着桃花。

對着百里屠蘇那雙忽明忽暗，彷彿在述說什麼的眼眸，桃花努力了半天，最終還是頂着滿頭問號的回看了過去。

他沉吟了一會兒，才終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

「……桃花，和我一起進去好嗎……另外阿翔跟隨便可。」

聽他這意思，像是不想讓其他人跟着的意思。

「誒？可是……」

紅玉攔住了方蘭生，對着他點了點頭「既如此，我們就在洞外候着。百里公子和桃花妹妹你們放心去吧。」她微微皺眉「無論結果如何……望公子能夠從容處之。」

「多謝諸位。」

看到百里屠蘇和桃花進入了冰炎洞，風晴雪還是難掩憂色

「紅玉姐，你說……真的能成嗎？」

「我也不知。「紅玉嘆了一口氣」總覺得心中並不踏實，但願是我多心。至少……桃花妹子在少俠身邊，無論怎樣，結果總不會太糟糕。」

吉星高照o(￣▽￣)d小桃花姑娘與百里公子行走在冰間的小路上。看着他咬破了手指，將血印在冰炎洞石門之上，面前的法陣開啟，石門也緩緩打開，至此才算是真正地進入了冰炎洞。

陰冷寒涼的冷氣直撲而來，到處凝結著大塊大塊的冰柱；石壁上的碎冰與懸掛的鐵鏈交纏，像是想要將什麼緊緊的禁錮在這裏。

「辮子哥哥，這裏為什麼會叫做『冰炎洞』？明明全部都是冰啊。」

觀察了幾許，桃花將這個疑問拋了出來。

「這裏，本來是封印我身上這把焚祭的地方。」百里屠蘇跳過一道深痕，轉過來遞出手扶過桃花「洞中有萬年寒冰輔以冰系法術，這也是烏蒙靈谷全族最重要之地，因其封印內含邪火之力的焚寂，故名『冰炎』，只有歷代大巫祝才能進入。」

「哦，難怪有這麼多鎖鏈，像是要禁錮什麼一樣…..」

「這個地方……」百里屠蘇沉默了片刻，眉頭間難掩憂色「族人被滅時，冰炎洞塌方了許多地方，小心一點。」

桃花姑娘歪頭考慮了一下，伸出柔嫩的手掌，嬌嬌氣氣的

「那你牽我~」

他的眉間郁色不自覺舒展開來。

「……嗯。」

也許之前的冰炎洞是能夠直上直下的設計，桃花感覺到他們一直再沿着環形的軌道往下走，在某些沒有路了的地方還要沿着冰凍了的鐵柱往下爬。

沿途有些石花狀和狼形的妖怪，屬性不對頗為難纏。百里屠蘇心中急切不愈多纏，桃花知道他的心情，達成牽手成就也就乖乖的沒多說話，收斂起好奇心，小心翼翼的盡量避開那些妖怪走。等他們到達冰炎洞底層的時候，約莫也花了不少時間。

越往下寒氣越重，繞過排在周邊的一些棺木，然後，在正中央的冰床上，桃花終於見到了百里屠蘇的娘親。

正託了這萬年寒冰之福，百里屠蘇一直將母親與其他族人的屍身藏存於此，未有半點損壞。

那婦人一身南疆服飾，端莊素麗，右手搭在腹部上。哪怕是閉着眼睛的模樣，她貌美的面容也帶給人幾分凌厲的印象，這一定是個性情嚴厲堅韌的女子。她髮鬢未亂，也未有一絲污垢，想來年幼時的百里屠蘇為她精心打理過，一切只像是她安然入眠的樣子。

百里屠蘇走到了冰床前，緊抿著唇久久未有動作。

近鄉情更怯。真正到了這一步，心中說不出是期盼多一些還是害怕更多一些。

若是成功，娘親……會怎樣看他呢，他……又該對她說些什麼；若是沒能成功……

「辮子哥哥……別怕。」桃花站在他旁邊，雖然不怎麼相信起死回生葯，不過都走到這一步了「桃花和大家都會陪着你的，無論如何你都不會是一個人。」

「……」他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之時已經有了堅定的神色「桃花，過來一點好嗎？」

桃花聽話的走進了些。

「娘親若能醒來……」他語調溫柔「我希望，能把你第一個介紹給她。」

「唔。」對於見家長毫無意識的桃花姑娘，完全沒有多想的半蹲在冰床邊，看着百里屠蘇將那顆藥丸送進那婦人的嘴裏。

桃花睜大了眼睛，百里屠蘇緊張的屏住了呼吸。

那緊閉的雙眼，睜開了。

死而復生，這樣的事永遠只存在於傳說之中，誰也沒有親眼見過。若非親眼所見，又叫人如何相信？！

那一刻，百里屠蘇的雙眸中迸發了怎樣的色彩。冰冷刺骨的冰炎洞與他眼中盛滿的星火形成了強烈對比。那種……期盼多年的夙願，得以實現的感情，是多麼、多麼叫人歡慶喜悅啊。

桃花看到了百里屠蘇身體緊繃，雙眼激的泛紅，以一種壓抑著，有些微微顫抖的聲音喊出

「……娘……親。」

他那麼的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輕輕地呼喚着她。

她就著百里屠蘇坐了起來，未曾說話，只是面無表情的直視前方，眼中缺乏神采，空洞而安靜。

「娘親，娘親？」

她沒有說話，可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這微小的反應卻讓百里屠蘇喜悅萬分，向來面冷的少年嘴角邊綻放了一個極其溫柔的笑意。然後他轉過頭示意了一下桃花的方向，接着說道

「娘親……這是桃花，也是我……重要之人。」

黑衣少年喜悅著，向至親介紹着他想要相守一生的少女。

桃花貼心的給了一個甜美可愛的笑容。

而百里屠蘇娘親的反應，與之前一般無二。

「辮子哥哥……」桃花壓下心裏的疑惑，只是說道「可能是剛醒來還不太適應的原因，我們……先出去吧。」

「嗯……」百里屠蘇點了點頭「娘親，可能走嗎？我來背你……」

巫祝大人站了起來，行走無誤。

百里屠蘇心下更安，更是確定他的娘親活了過來，手下也更是小心翼翼。

……

就在外界等待許久的眾人，忍不住要前往一探之際,，先是阿翔一聲長嘯飛出，緊接着從那幽深洞口中，走出三個人來。

柔潤月光下，百里屠蘇和桃花攙扶著一位婦人緩緩前行。

眾人瞪大眼睛看着這一幕，雖然之前有所準備，可這一刻仍是難掩心中驚駭之意。

那婦人行走如常，分明已經復生！

過了許久，紅玉才打破這神跡降臨的時刻：「百里公子，這位便是…」

百里屠蘇溫柔地看看婦人，臉上竟流露出溫暖笑意，對眾人說道：「這是我娘。」

桃花在旁邊點了點頭。

想到求葯之旅再艱難坎坷，亦是人力能及之事，和眼前的奇迹相比，他們所付出的是多麼渺小！

最初的喜悅過後，大家都覺得，百里屠蘇的娘親才剛剛復生，不可輕舉妄動，還是安頓下來比較穩妥。便打掃了山上幾間還算可以庇護的屋子，暫時在烏蒙靈谷住了下來。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們進去之前，日頭正盛，然而此刻，日光已經隱在了群山之後，黑色漸漸壓上天際。

也如同，壓在其中幾人心中的陰影。

接下來的十幾天裏，百里屠蘇的娘親韓休寧仍是不言不語的木訥模樣，雖然可以用點頭、搖頭與人稍作交流，但總缺少一種真正的生氣，反而像個丟了魂兒的傀儡。

饒是如此，百里屠蘇仍然珍視着這來之不易的陰陽重聚，悉心照料著母親，盼著有一天，她能稍加好轉起來。眾人謹記歐陽少恭所囑咐的，不可令復生之人行走於日光之下，於是每日輪流在韓休寧房裏陪護，以防她在白日裏走出房門。

百里屠蘇更是不眠不休地守護著失而復得的母親，去有過回憶的每一個地方，希望能夠觸動母親的精神，卻都沒有結果。看着母親不茶不飯、無喜無悲的模樣，又不免憂慮，整個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雖然桃花很擔心他，可是她也知道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只能儘可能的讓他多吃一些東西，陪在他身邊的時間長一些。

有一次桃花陪着百里屠蘇去山上找尋以前韓休寧愛吃的東西，換了紅玉和晴雪在房間看護。回來走到門前的時候，卻恰好聽到了他們在交談的聲音。

「要是活着…為什麼可以不吃東西不睡覺，就一直這樣睜着眼睛呢？雖然十幾天前，大家是那麼高興，可現在…心裏還是挺難受的。是不是那個葯不夠好？所以…」

「既然妹妹問到這裏，我也不妨坦言相告……我總覺得這其中有詭譎之處。」紅玉憂鬱卻冷靜的聲音清晰的傳進耳朵里「亡者重生之術，我未曾聽說，倒是少恭所言『不可行於日光下』，令我隱約想到什麼，卻又尋不到那個頭緒，究竟是在何處聽過人與日光之說……但兩日前，我替百里公子照看巫祝大人時，曾與她閑聊試探。你也曉得，凡問問題，巫祝大人雖不言說，卻會點頭、搖頭以示回答。怪就怪在，那天我問了許多事情，有些與公子相關，有些卻全無干係，甚至是關乎我自己的一些隱秘舊事，巫祝大人竟從未選錯，簡直已經不是在與人閑談，而完全是因人心中所想作出回應。」

「一個死而復生之人，為何竟能窺探他人內心？難道巫祝大人生前，便有此法力……」

百里屠蘇閉上眼睛，狠狠地搖頭，忍不住沖了進去

「都別說了！娘總有一天能變回從前的樣子，現在只是、只是一時如此！」

風晴雪和紅玉見他眉眼之間難掩酸楚，便知方才所說已落入他耳中

屋內的氣氛沉默到冰點，紅玉和風晴雪不敢再觸動他心事，簡單囑咐了幾句，退出了房間。

桃花也跟着出來，留給百里屠蘇一人獨處的空間，卻挪到了紅玉和風晴雪在的地方。

「紅花姐姐……桃花、桃花心裏有很不好很不好的預感。」

紅玉幽幽嘆氣。

這個預感，在兩天後得到了驗證。

百里屠蘇的娘親，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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