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節 談天說地篇(2)

2.第一節 談天說地篇(2)

魏石頭的「終身遺憾」倒不在沒當上礦長。當官當工人,他根本不當回事,倒是那些拿他尋開心的人常把「一條褲子」的事掛在嘴邊上。唉,要是光憑一膀子力氣,一門子實心眼兒就能當個好工人,魏石頭還是能活得有滋有味兒的:抱着電鑽較勁兒,汗珠子順脊樑溝流;端著酒盅,咿咿呀呀唱小曲兒……可那是乍解放時候的事,如今不行了。心眼兒沒點子活泛勁兒,腦袋像塊榆木疙瘩不開竅,你就等著吃虧遭罪,當人家笑料吧!

這位要是稍稍熟識魏石頭,又要跟我抬杠了。說魏石頭心眼兒怎麼不靈便了?他幹啥不是把好手呀?就是跟形勢,人家也跟得緊啊,不是人送外號叫「老變」嗎?是啊,他倒是叫「老變」,變什麼呀?就他在嘴邊上哼唧那句小曲兒的唱詞老變。解放前他不是聽過不少「蓮花落」嗎?沒有音樂細胞,只學會了哼唧那麼一句,就是《白蛇傳》裏「許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那麼一句。幹活兒干到興頭兒上,冷不丁兒就讓他給吼出來了,不留神還得讓他嚇一跳。老是這麼一句,漸漸也沒味兒啦,他居然試着變了一下。當年,礦上的書記是李必顯,他按著原調兒,把「許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唱成了「李必顯是焦裕祿式的好書記」,越自得其樂了。這句詞兒唱到1966年秋天,有個留心的人告訴他:「別唱啦,李必顯打倒半個月了,還唱哪!」魏石頭這才恍然大悟。那會兒「文革」主任是金衛東,魏石頭尋思著,這會兒金衛東代表黨啦,就把唱詞兒里的「李必顯」改成了「金衛東」。人家說:「不行,焦裕祿也打倒了!」這麻煩啦!慢慢兒的,知道有個英雄叫李文忠,也不管人家是幹什麼的,唱成「金衛東是李文忠式的好書記」了。往後,工作組、奪權、批資反路線……上台,下台,走馬燈似的,哪個不是「黨」號召的呀。魏石頭便無師自通了。等到軍宣隊來了,隊長是席鳳江,魏石頭嘴裏的小曲兒很快就成了「席鳳江是門合式的好書記」了。這麼着,魏石頭得了個「老變」的雅號。您這位「老變」光會變一句唱詞兒可不夠啊,可魏石頭只會這麼一手。這要比起東邊棺材裏睡的那位凌凱來,可差一大截子啦!看看人家凌凱,來礦才四年的學生,二十多歲,要是不死,過不了三個月,就是宣傳科的副科長了。這一死,排場比你幹了幾十年的魏石頭怎麼樣?人家的功夫在哪兒呢?

凌凱來礦不到一年的時候,給礦上寫材料就能寫出「花兒」來,這誰比得了?光他給黨委書記寫的三份材料,就使這個礦的書記一下子成了全局頂紅的幹部。譬如吧,趕上批「克己復禮」了,書記的講話稿里就有這麼一段:「小時候我給資本家打雜工,有一次端茶倒水時,把茶壺嘴兒對着資本家了,他把我打得死去活來呀,說我犯了『禮』了。同志們,你們看看,克己復禮,復的是什麼『禮』?是吃人的『禮』!害人的『禮』!血淋淋的『禮』啊……」又譬如吧,新沙皇入侵了,書記的講稿里又有新鮮事兒啦,變成了這麼一段:「同志們,我的爺爺就是被八國聯軍的老沙皇打死的呀,老沙皇一槍打在我爺爺腦門兒上。老沙皇、新沙皇,舊恨新仇比海深呀……」誰看了這材料不熱淚盈眶?能不讓我們書記四處宣講嗎?這下子可好,登報啊,赴宴啊,紅松礦的黨委書記一下子出了名了。也真奇了,每次新精神下來,書記都有結合自己的生動事例,還和新精神絲絲入扣。外邊人不明底細,說這是「上掛下聯常批常新」。書記還能不明白是誰的功勞嗎?凌凱這就不用下井挖煤啦,三天兩頭上報社、上北京不說,已經被物色提拔為幹部了。只不過最近有調級的消息,這才放他回去干幾天活兒,等升了級,又要飛上去了。你看看,凌凱這幾下子「變」,比魏石頭的「老變」管用不管用?

你魏石頭沒這兩下子,要是老老實實,蔫蔫兒的,別吭氣兒,好好當個工人也就罷了。誰想到他還犯倔,認死理兒,炒栗子崩瞎眼睛——看不出火候來。為啥?就因為那位書記不是別人,就是當年他的拜把兄弟劉志。先是當礦長,「文革」靠邊站,後來又解放了,當了書記。劉志的根底兒,魏石頭知道得一清二楚呀。比如「茶壺嘴兒」的事吧,明明是我魏石頭的事呀,你劉志安你頭上幹嗎?不就挨了一頓打嗎?又不是什麼美事,你搶去四下里說個什麼勁兒?魏石頭想着就生氣,「老變」那點子活泛勁兒也沒了,見了劉志總是連笑帶罵:「兄弟,快別講你那茶壺嘴兒了。你成了夜壺嘴兒啦,都他媽鑲上金邊兒啦!」「兄弟,老毛子打死的,不是人家隆興窯蔡癩子的本家爺爺嗎?怎麼又成了你爺爺啦?你小子真夠仗義的了,凡是咱窯哥們兒那些倒霉的祖宗,全讓你給認了啊!」「我說,今兒你的報告又邪了。你這小子,你媽懷你那會兒吃了一本皇曆吧?怎麼什麼事兒都巧巧兒地趕你頭上啦!……」再說下去,更難聽啦,「別忘了,你也就比咱多了一條破褲子,窯哥們兒出身,如今當了官兒了,把咱工人那點兒實誠勁兒全喂狗了?別人五人六地胡說八道,忘了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啦!」……劉志聽着這位魏哥的喜笑怒罵,一點法兒也沒有。本來嘛,他說的不差。開始劉志自己也是這麼跟凌凱說的,誰想到凌凱說可以加工一下,加強宣傳效果,劉志也就認可了。看看報紙上,什麼沒影兒的事不往上登呢,何況凌凱寫的都是實事兒,不過「集中集中」就是啦。三次五次,劉志好像也明白了其中的奧妙,拿着凌凱寫的講稿讀起來,也臉不變色心不跳,跟真事兒似的了。魏石頭凈出來添噁心,也真氣人,可又沒辦法,拜把子大哥,又是三代窯黑兒,階級鬥爭也抓不到他頭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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