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獵狼者之死(2)

2.1.獵狼者之死(2)

有些人會隨意引來一種完全沒有惡意的羨妒。夏麥就是這種人。他懶散,脾氣很好,似乎一生順遂。我想他很幸運,因為他彷彿不必擔心那些讓我們煩惱得滿頭白的事。他沒有白,但是他有一段過去,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藏在自己心裏。我猜他也會想像自己有美好的未來,只是他沒有什麼未來可。他四十歲左右,再老也不出這個歲數。

那是十一月中旬一個星期四的早晨,大約是上次在店裏偶遇的兩星期之後。我怒不可遏地從家裏出來,一面走一面盤算著等一下要說的話。不只如此,我還把這些話大聲念出來演練,生活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實在太容易染上奇怪的習慣了。我腳下這條路其實算不上是條路,只是一連串蹄印和輪印壓出來的小徑,小徑沿河而行,直到河道一斷,水流垂直跌落形成瀑布。白樺樹之下,一片片青苔被陽光映得有如綠寶石般閃閃亮。落葉覆上一層昨夜的寒霜,顯得晶瑩剔透,在腳下窸窸窣窣低語着冬日將近。天空是極為清澄的藍。而我懷着怒氣疾行,頭抬得很高。在別人眼中,搞不好我看起來心很好。

夏麥的小屋離河岸不遠,蔓生的雜草讓花園失去了原來的模樣。圓木圍牆在歲月的摧殘之下褪了色,使得整棟小屋看起來灰撲撲、毛茸茸的,比較像某種老態龍鐘的生物,而不是棟建築物。這地方年代久遠,大門是一張綳在木框上的公鹿皮,窗戶則是浸過油的羊皮。冬天住在這裏一定很冷。這裏不是鴿河鎮的三姑六婆會時常談論的地方,我自己都好幾個月沒來了,但現在我也沒別的地方可找。

屋裏一片死寂,門半掩著,門上的公鹿皮沾滿了泥手印。我喊了一聲,再敲敲木牆。沒有回應,所以我探頭進去。等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我看到了夏麥。原來他在家,而且好端端地在這兒一大清早呼呼大睡。我差點兒轉身就走,心想沒必要叫醒他,不過煩躁讓我留了下來。我才不要大老遠走到這兒卻一事無成。

「夏麥先生?」我開口了,聲音因不耐煩而格外高亢,「夏麥先生,很抱歉打擾你,但是我得問……」

勞倫·夏麥靜靜地睡着,脖子上圍着打獵時戴的紅色領巾,這樣其他獵人才不會把他誤認為一頭熊而開槍。他一隻腳從床沿上垂了下來,腳上的襪子髒兮兮的。他的紅色領巾放在桌上……我緊抓住門邊,屋內再尋常不過的一切瞬間變了樣。蒼蠅在它們晚秋的大餐上盤旋,那條紅色領巾並不在他的脖子上,他脖子上的不是領巾,因為領巾在桌上,所以意思是……

「哦,」在這間安靜的小屋裏,我被自己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不。」

我死抓着門,努力不轉身逃掉,一秒鐘過後我才明白,要不是這扇門撐着我,我根本就動彈不得。

他脖子上的一圈紅顏色從一道很深的傷口流進了床墊,很深的傷口。我覺得氣喘如牛,好像剛剛才跑完步。現在門框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條領巾沒有盡到它的責任,它沒有為主人擋住這猝不及防的死亡。

我並不是要假裝自己特別勇敢,事實上,我很久以前就認定自己的個性沒什麼特別,但這時我環視屋內的一切,卻冷靜得讓自己驚異。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夏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手裏什麼都沒有,身邊也不像有什麼兇器。他一隻手懸在床外。我並不害怕。我清楚地知道,不管是誰幹的,這人都已經不在附近,這棟小屋宣告了它的虛空,就連床上的屍體都是虛空的。現在它已經了無生氣,不管是他的笑口常開和懶散,他的射擊技巧、慷慨大方和疏離人群,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還有另一件事我無法不注意,因為他微微別過頭去。我並不想看,但它就在眼前,而它證實了我原先不願接受的事——勞倫·夏麥的死法並不是個未知數。這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殺。他的頭皮被剝了。

雖然可能只過了幾秒,我還是把身後的門拉上。不看着他時我覺得好多了。那天剩下的時間,以及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右手因為抓門框時太用力而疼痛不堪,就像我把木頭當成麵糰揉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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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人的咒念(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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