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中)》(5)

第十二章《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中)》(5)

牛博士

1.神秘的基康東

假如想在新的或舊的弗蘭德斯地圖上查尋基康東小鎮,我勸你還是省點力氣吧。是不是沒有這個地方?不是。那是想出來的?更不是。基康東,已經的的確確在地球上存在了八九十個世紀了。小鎮就座落在弗蘭德斯正中央,人口達2293。向西北13.5公里是奧德納爾德,向東南15.25公里是布魯日。鎮中的三座橋都在一條河上——瓦赫河——斯凱爾特河的一條小支流,橋頂建成中世紀古樸的樣式,彷彿土耳其那些風格。

更讓人讚歎的是鎮里的古堡,在1197年它由鮑德溫伯爵鋪下第一塊基石,再由君士坦丁堡國王將其完成。古堡所有哥德式的窗戶,房頂上的雉堞上都飾有串珠,它旁邊的鐘樓高達357英尺,到整點時會從大鐘里發出5聲8度音和一陣縹緲優美的輕音樂。知道基康東大鐘的人比知道布魯日大鐘的人還要多!

外地人來到基康東都會對這座古典純樸的小鎮留連忘返。直到他們看遍了這裏的「執政廳」(廳內有一幅威廉·拿騷的整身畫像和一個麥稈火把)、聖·馬盧瓦爾的樓廂(它堪稱是16世紀建築藝術的精品之一)、廣闊的聖·埃尼夫宮裏的鑄鐵井(鐵匠昆廷·梅茨是這令人讚不絕口的裝飾的功臣)以及從前與瑪麗·伯貢底一樣高的墓碑(瑪麗是查理斯·博德的女兒,此時她正睡在布魯日的巴黎聖母院教堂中)等景點。

基康東的工業主要是由范·特里卡西家族釀造世代相傳已幾百年的摜奶油行業。

而這樣的小鎮竟在弗蘭德斯地圖上找不到!是地理學家的大意,還是故意沒標註呢?這不得而知,基康東並非海市蜃樓,它確實存在。因為那些窄長的街道、厚實的城牆、西班牙式房子以及集市和鎮長一應俱全。或許你更不相信最近它發生的一些不可思議的怪事,但這也絕非傳說想像,而是實情,我沒有半句瞎話。

事實上,西弗蘭德斯的佛蘭芒人無可挑剔。他們富有、幹練、謹慎,待人和氣,喜交際,善待客人,不過他們的舉止同他們的思想一樣,略帶些古板,這或許和這座城鎮在地圖上找不到有些關係?這的確令人費解。

這確實是個不小的遺憾。但如果歷史沒忘記它也可以!就算在編年史或國別史上帶上一筆也說得過去呀!但很可惜,所有的地圖冊、路標和路線都不曾提起過它。當然,這種疏忽肯定會對小鎮商業和工業的進步產生影響。在此我不得不補充一點:儘管基康東沒有工業和商業,但依舊生活得很好。它的大麥棒糖和摜奶油隨產隨銷,無須運往外地。總之,基康東人自給自足。居民安居樂業,溫良和善,極少衝動——一句話,他們是典型的佛蘭芒人,這種人在斯凱爾特河和北海之間可以經常碰到。

2.鎮長一家

「這真是你的想法?」鎮長問。

「是的——我是這麼想的。」沉吟了幾分鐘後顧問回答。

「那我們得立即動手!」鎮長說。

「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們磋商了10年之久,」顧問尼克洛斯說,「不瞞您說,尊貴的范·特里卡西,我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

「這我能想像得到,」沉默了15分鐘后鎮長才說,「是的,我也和你一樣,我們不能莽撞,還是等考慮成熟了再說吧。」

「這事明擺着,」尼克洛斯說,「基康東鎮又小又安定,有必要再設立高級警官嗎?」

「我們的列祖列宗,」范·特里卡西嚴肅地說,「他們從未說過,或者根本不敢說絕對的話,他們非等到一切得到證實后才會下結論。」

尼克洛斯同意地點點頭,鎮長沉吟了足足半個鐘頭,兩個人就這麼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地坐着。接下來,尼克洛斯問范·特里卡西,大約20年前,老鎮長是不是從沒想過要因它每年需耗費1375法郎而取消高級警官這個公職呢?

「怎麼沒想過?」鎮長回答,一隻手極有風度地撫在光潔的額頭上,「但這令人尊敬的人至死都沒有因衝動而下這個決心。他真偉大,我為什麼不以他為榜樣?」

尼克洛斯也恍然大悟,深表贊同。

「他已經過世了,」鎮長一本正經地補充,「他一輩子也沒對一件事下過決心,他實在是完美的。」

一邊說着,他拿小手指摁了一下鈴。鈴輕微地嘆息了一聲。緊接着,如同一隻老鼠跑過似的有腳步聲傳來。門被輕輕地打開了,一位金髮披肩的姑娘走了進來。她就是鎮長的獨生愛女——蘇澤·范特里卡西,她無言地把一筒裝得滿滿的煙斗和一個小銅缽遞給父親,然後又悄然離去。

鎮長點着煙斗,藍色的煙霧很快滿屋繚繞,而尼克洛斯則淹沒在煙霧中沉思不語。

基康東的兩位領導是在客廳交談的,廳中擺設著深色的木雕,高大得可以盛下一整棵橡樹的壁爐佔了一整面牆;壁爐對面的玻璃窗上污跡斑斑,遮住了大部分光亮;壁爐台上的古色古香的圓框中有一張畫像(據說是芒布蘭),當然是鎮長的一位尊貴的祖先,其身世要追溯到14世紀,那時佛蘭芒人和蓋伊·當皮埃爾與哈布斯堡王朝的魯道夫苦戰正酣!

鎮長家的客廳稱得上是基康東鎮最舒適的客廳。它那別出心裁的建築令人讚歎:佛蘭芒式的風格設計,尖頂式的突兀建築,兼具別緻與生動的特點。就算加爾都西會隱修修道院或聾啞院,也比不上這所宅院更安靜,屋內連半點聲響都沒有。人們不是走動而是滑行;不是說話而是呢喃。

但宅內並不乏女人,如鎮長的妻子梅爾芙·布麗日特·范·特里卡西,女兒蘇澤,傭人洛謝·讓瑟。噢,還有鎮長的妹妹埃爾芒斯姨媽,一個老處女,被蘇澤從小到大稱為「塔塔尼芒斯」。整個宅院如同死氣沉沉的沙漠。要是有爭論、吵鬧或高談闊論聲響起,就會像鬧鬼似地嚇人一跳。

鎮長50歲左右,中等身材,臉色正常,神態恬然;他不慷慨也不吝嗇,生性不勇敢也不懦弱,他是一個標準的正常人,什麼事也不走極端,生活很有規律,做事有條不紊,從容鎮定,下巴低垂,眼神平視,額頭豐滿光潔,蒼蠅飛到上面都會跌跤;但肌肉因缺乏鍛練而鬆弛,會看相的人都能輕易看出:這是個精神麻木的人。生氣或興奮,任何情緒波動都不會刺激到他跳動平穩的心臟,甚至臉色都不會變一下。

他的穿着和他的人一樣完美得體,他這麼懶散、冷淡,不為任何事情所動。一個如此無可挑剔的人,基康東的事務當然非讓他來管理不可。

很顯然,小鎮同它的鎮長很匹配。鎮長希望在這修養好的地方達到人生的巔峰。但他也明白,善良的妻子梅爾芙會先行離他而去,她已度過了60載光陰,除了墳墓,還沒有一個讓她睡得更安穩的地方!

這裏要解釋一點。

范·特里卡西家族自稱為「讓諾家族」,其原因如下:大家都知道,如果小刀能不斷得到加倍護理的話,它就會永遠使不完。刀柄爛了,換新的,刀片鈍了,換新的。范·特里卡西家族自古也延用了這個傳統。

從1340年起,循環護理開始:如果一位范·特里卡西先生喪偶,他當然會娶一個比他年輕的太太;太太因范·特里卡西去世而成了寡婦,但她可以嫁給另一個比她年輕的范·特里卡西先生;先生成為鰥夫后……如此循環往複。

所以,鎮長是梅爾芙的第二任丈夫。如果她遵照規矩,當然會比小她10歲的他要早一步到達另一個世界,以給新的梅爾芙·范·特里卡西讓位。正是打了這個如意算盤,鎮長方對舊家族的傳統言聽計從,不許別人破壞。就像這所住宅一般沉寂,所有的一切——門、窗戶、地板、煙囪、風向標、傢具、鎖……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就連人也像影子一般,悄無聲息。這無疑是哈彼克利特神選擇「冷宮」的首選之地。

3.打破寂靜

談話從2點45分開始,當鎮長把他那根能盛下一品脫煙絲的大煙斗點燃時,正好是3點45分。到他把煙抽完時,是5點35分。

說話簡潔的尼克洛斯顧問終於在6點鐘時打破了緘默:「那我們計劃——」

「沒有什麼計劃——」鎮長打斷道。

「我是說,你大體上是正確的,范·特里卡西。」

「我有同感,尼克洛斯,是應該在適當的時候討論一下高級警官——但現在不行,下個月吧。」

「我看一年或許有可能。」尼克洛斯介面道,掏出手帕,慢條斯理地在鼻子上揩了幾下。

隨後兩個人又裝了15分鐘的啞巴,就連看家狗朗托也沒破壞這種寧靜,朗托如同它的主人一樣從容不迫,進來向主人懶散地請安。傲慢的狗!——它是狗類的標兵,如果它由紙板做成四爪,安上輪子,也不會有絲毫的聲音發出。

8點鐘了,洛謝端出一盞明亮的老爺燈。

「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嗎?」鎮長問顧問。

「沒有了,我只有這件事。」

「我聽人說,」鎮長又問,「烏代那城門邊的塔樓要塌了?」

「唔!」顧問回答,「反正要說哪天它真砸死一個過路的人,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唉!我希望防患於未然,我們要儘快就此討論一番。」

「我和您一樣,范·特里卡西。」

「另外,還有更需要決定的重要事情。」

「非常正確,比如皮貨市場的問題。」

「上次會上不是決定燒掉它了嗎?」

「不錯,范·特里卡西——那是你的建議。」

「這種方法你不認為是最可靠、最直接嗎?」

「確實是。」

「那麼,我們再等等。還有嗎?」

「沒有了,」顧問回答,「您知道嗎?水漏了,恐怕會淹掉聖·雅克底端。」

「聽人說過了,真讓人遺憾,皮貨市場那兒怎麼不漏水呢!那就可以撲滅那場大火了,省得我們反反覆復地討論。」

「依你看呢,尼克洛斯!事故是最難讓人估計的,根本不能按規律判斷,也不能拆了東牆補西牆。」

顧問思索了良久才理解鎮長的精闢論斷。

「那當然,但是,」顧問略微遲疑了一下,「我們快說到點子上來了。」

「點子!還有什麼更重要的問題嗎?」鎮長問。

「是的,就是小鎮發電的事。」

「唔,一點不錯,你指的可是關於牛博士發電方案的問題?」

「太對了。」

「噢,正在實施,尼克洛斯,」鎮長說,「他們還在鋪設管道。」

「這件事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顧問不以為然地說。

「確實有點,可這次實驗的費用由牛博士獨家承擔,不用我們出一分錢。」

「若非如此,會通過嗎?等等看吧!假如真成功了,基康東會成為弗蘭德斯首先使用氧氣燈的小鎮——噢,那種氣體叫什麼?」

「氫氧氣。」

「對了,是叫氫氧氣。」

門一開,洛謝走了進來,報告說該吃晚飯了。

尼克洛斯起身告辭。范·特里卡西今天已經操勞大半天了,因此食慾大增。大家都知道,議會的首腦們碰一次頭不容易,今天要開會處理城門樓即將倒塌這件緊急事情。

兩位頭面人物先後走向大門。已經夜裏10點了,尼克洛斯出門前先把小燈籠點着,夜色深沉,像給基康東鎮刷了一層墨似的,牛博士的氫氧照明時代還未到來。

尼克洛斯用了15分鐘來舉行他的告別儀式,點燃燈籠,換上大頭牛皮鞋,戴上羊皮手套,豎起大衣領子,繫上毛領,拉下護眼氈帽,拿起重型雨傘,告辭上路。

洛謝一手拿着燈,一手正要去拔門上的閂,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吵鬧聲。

是吵鬧聲!真怪了!——不是寂靜過度后的幻覺,從1513年西班牙佔據城堡古塔后,從沒響起過這種聲音——令人心悸的聲音,這聲音驚醒了長時間處於沉睡狀態的高高在上的范·特里卡西大院。

有人在狠狠地捶門,這是這扇門迄今為止受到過的最殘忍的待遇!越敲越起勁,彷彿用的是某種鈍器,或者是一隻強壯的手臂揮舞著大木棒在上面砸著。並有些可以聽得很清晰的叫喊聲夾雜其中——「鎮長開門哪!范·特里卡西先生,快開門哪!」

鎮長和顧問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

但敲門聲和叫喊聲越來越響,洛謝從驚恐中迴轉過來,壯著膽子問:「誰呀?」

「我!是我!我!」

「你又是哪一個?」

「帕索夫,高級警官!」

高級警官!就是那個10年來他們一直計劃取消的職位!怎麼了?難道又是勃艮第人自14世紀之後再次侵犯基康東?還有什麼事能讓帕索夫警官如此氣急敗壞?他一向以鎮長為榜樣,也是從容鎮定、遇事不驚呀?

范·特里卡西沒說話,只是打了個手勢,門閂猛地抽開,門分左右。

一陣旋風刮進客廳——高級警官帕索夫進屋了。

「出什麼事了,警官?」洛謝問,她是個頑強勇敢的女人,無論任何情況下,她都能冷靜、清醒。

「什麼事!」帕索夫圓睜雙眼,異常激動,「是這麼回事:我是從牛博士家來,出席了他的一個招待會,可是——」

「在他家?」

「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鎮長先生,他們居然在談論政治!」

「政治!」范·特里卡西重重地讀著這兩個字,接着用手指抓着頭上的假髮。

「是政治!」帕索夫接着說,「這是基康東百年未遇的大事,後來,他們談著談著吵了起來,安德烈·舒特律師和多米尼克·屈斯托醫生爭執不下,險些吵起來!」

「吵架!」顧問驚叫道,「基康東會出現吵架!他們怎麼說?」

「醫生對律師說:『律師先生,你說話要注意點兒,別太放肆了!』」

鎮長雙拳「啪」地擊在一起,顧問面色蒼白,燈籠失手落地,高級警官不住地搖頭嘆息,失望至極。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竟說出這麼過激的言辭來!

「這個屈斯托呀,」鎮長嘴唇發抖道,「絕對是個城府極深的恐怖分子。先生們,我們要好好討論一下!」

4.牛博士其人

他們口中的牛博士是個什麼人呢?

你必須承認一點:他具有非凡的創造力,身為一名才學淵博的人,他敢做敢為;而他又作為一個生理學家而聞名全歐洲。別忘了,生理學曾被戴維·道爾頓這類深謀遠慮之人譽為當代尖端科學。他是他們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牛博士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沒人能說清他究竟有多大歲數,不了解他的國籍。但這無關緊要,只需明白一點,他為人很奇特,暴躁易動,令人以為他生活在《霍夫曼的故事選》裏。他同與世無爭的基康東人形成明顯的對照,不管是對自身,還是對個人信仰,他都表現出根深蒂固的堅持,從未動搖過分毫。他總是一副笑模樣,揚著頭走路。雙肩前後晃動,目光直視前方,鼻孔和大嘴巴一律張大了,為的是呼吸更多的空氣。單看外表讓人不敢恭維,但他卻活潑得讓人喜歡。他身體的每個器官都配合得很完美。血液像水銀般快速地滾動,腳上像安了彈簧,一會兒都安靜不下來。他經常講一些莫名奇妙的話,經常用手勢來代替語言,說明他很不耐煩。

牛博士自費為基康東發電,是他錢多得沒處花了?可也是,他心甘情願為工程出這麼巨大的資本——除了錢多還能因為什麼。

五個月前,牛博士來到基康東,另外還帶了一名助手——熱代翁·耶恩。他是一個身材瘦得類似竹竿的小夥子,但「竹竿里」五臟俱全。他和牛博士一樣活潑可愛。

那麼,究竟為什麼牛博士要獨立承擔這項工程的全部費用?又為什麼他不去資助弗蘭德斯的另外佛蘭芒人,而偏偏要資助寧靜無為的基康東人呢?而且是耗資巨大的一套史無前例的電力系統?難道他打算藉此機會,試圖做一項駭人聽聞的人體實驗?總之這個怪人腦子裏又產生了什麼離奇的念頭?誰也沒辦法猜出來、探得到,因為除了對他忠心耿耿的助手耶恩外,他什麼人都信不過。

最起碼牛博士現在可以解決小鎮的發電問題。小鎮對電特別渴望,「尤其是天黑的時候,高級警官帕索夫說到了點子上。然後,造氣設備裝配好了,儲氣器備齊了,主要管道鋪設在街道下面。不久將點亮這裏所有的公共建築,甚至包括某些與工程進展聯繫密切的私人府邸。如范·特里卡西和尼克洛斯這類政府要員,理所當然要擁有一套這樣的現代化設施。

從顧問和鎮長馬拉松式的長談中可以得知,電氣時代離小鎮不遠了,不是利用炭的燃燒製得最普通的碳氫化合氣體,而是一種比它要優越20倍、先進得多的氫氧氣——氫氣與氧氣的混合體。

牛博士除了是一位生理學家,另外在化學方面也頗具天才,一種含新元素的電池就是由他發明的,用這種電池將略帶酸性的水分解,就可收集到大量優質氣體。所以,單為了生產氫氣、氧氣的話,一些昂貴的材料、蒸溜罐、燃料、精密儀器等,可一概不用。

在一條龐大的水道內通入電流,把水分解成氧氣和氫氣。氫、氧各處一端,其中氫氣體積是氧氣的二倍。兩種氣體要分別盛在不同的容器里,不能混雜,否則一經點燃極易發生爆炸。

隨後,兩條管道分別將兩種氣體輸入不同的燃燒器內。燃燒產生的火焰會異常明亮,絕不亞於電光,相當於同時點燃1171支蠟燭所產生的亮度。

那樣,基康東小鎮毫不費力地就將得到一套先進的電力系統,但這卻不是牛博士和他的助手所關心的,以後大家自然會明白。

就在帕索夫打擾范·特里卡西家的第二天,牛博士和他的助手又在實驗室里進行了一番談話。實驗室位於煤氣廠主樓底層。

「好了,耶恩,」博士興奮地雙手相互搓著,「昨天的招待會上你也看到了,基康東這些冷漠高傲的傢伙,儘管並非立竿見影,但也不是頑固不化吧!他們爭論不休,指手劃腳,誰也不讓誰。他們已在潛移默化了,這只是個開始!你看着,我們要讓基康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對極了,先生,」耶恩習慣性地摸了一下自己高挺的鼻子,「實驗開了個好頭。多虧我們及時把供應關閉了,不然不曉得結果會怎樣呢。」

「你也聽到律師和醫生說的那番話了?」牛博士接着說,「這些話其實並不算離譜,但問題是它們從基康東人的口中冒出來,就如同荷馬勇士們決鬥前的示威叫罵一樣。唉!佛蘭芒人!看我如何收拾他們!」

「我們是花錢找挨罵。」耶恩就像別人站在公眾的立場評價一樣。

「哼!」博士說,「只要實驗取得成功,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呢。」

「不過,」耶恩陰惻惻地笑了,「在對他們的呼吸器官產生作用時,不會傷到基康東那些良民的心肺吧?」

「就算會也是迫不得已——為了科學什麼也不顧了,假如狗或者青蛙抵制活體解剖實驗,你會怎麼說?」

如果真去調查一下青蛙或狗,肯定會有百分之八十以上表示反對,但牛博士認為自己的理想是完美的,他得意地張大了嘴巴——呼氣。

「您說得對,先生,」耶恩彷彿很理解了,「不過,這項實驗非得用基康東人不行嗎?難道除了他們就找不到更合適的人群了?」

「沒——有——更——合——適——的。」博士拉長了語音,抑揚頓挫地說。

「他們的脈搏您測過嗎?」

「有些人達幾百次。」

「普通的呢?」

「50次不到。你看——整座小鎮近100年沒人爭論過,搬運工也從不相互謾罵,這裏的馬不會撒野,狗不咬人,貓不抓人——小鎮的治安法庭形同虛設,無所作為。人們對什麼事都很冷淡,更不用說對藝術和商業感興趣了——在這裏,人們不曉得警察是幹什麼的,百餘年來沒一起訴訟案——甚至可以說,300多年來沒人打過別人一拳,或挨過同鄉一個嘴巴!看着吧,耶恩,不用等太久了,整個讓他們換種活法。」

「太棒了!精彩極了!」耶恩激動地叫道,「先生,你分析過小鎮空氣中的化學成分嗎?」

「當然啦!百分之十九的氫氣,百分之二十一的氧氣,另外有些濃度忽高忽低的碳酸液混合氣體。這是小鎮空氣的一般比例。」

「好極了,先生,真是太好了!」耶恩滿腔熱情地說,「實驗會全方位開展,它會取得重要成果。」

「要是成功了,」牛博士滿足地說,「我們能讓整個世界改頭換面。」

5.拜訪牛博士

顧問和鎮長終於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在牛博士家裏發生的那樁嚴重事件使他們倍感焦慮,徹夜未眠。他們不敢想像這件事將如何收場。需要鎮當局來插手干預一下此事嗎?還是下令逮捕,以杜絕這類事件發生?所有這些都不是最佳辦法,只有亂上加亂。當晚散會時,領導們「決定」第二天就馬上再會晤一次。

第二天午飯前,鎮長親自去了顧問家中拜訪。他發現尼克洛斯已不像昨天那麼衝動了,而覺得自己也比昨天冷靜多了。

「聽到什麼新消息了嗎?」鎮長問。

「沒有。」顧問回答。

「醫生怎麼樣了?」

「關於他和律師我再沒聽到什麼。」

一直討論了一個小時后(內容無須贅述),尼克洛斯和范·特里卡西決定前去牛博士家拜訪,希望能有些意外收穫。

思想一經統一,兩位馬上就動身了,但不像平時那樣鎮定自若。他們走出顧問的家,向牛博士家走去,就從小鎮郊外即將倒塌的烏代那城門旁經過。

他們沒有手拉着手,但絕對是肩並肩走着,步履穩重,臉色嚴肅,每秒鐘只向前移動13英寸的距離,這是正宗的基康東式步伐。自打他們能直立行走,就沒有在基康東大街上奔跑過。

兩位小鎮人要走一段停一會,因為要莊重地與在冷清的十字街口或巷尾走過的鎮上的公民打招呼。

「您好,尊貴的鎮長先生。」一個說。

「你好,親愛的朋友。」鎮長禮貌地回答。

「有新消息嗎?」

「沒有。」顧問回答。

他們臉上的表情立即變成驚訝和不解,這說明,那場爭論在小鎮早已婦孺皆知了。即使這人頭腦不太靈活,當他看到鎮長前進的方向時,也極易猜出此行的深意。屈斯托——舒特事件使得全鎮一片嘩然,但他們尚未弄清是非曲直。在這座律師和警察飽食終日應付傳統的小鎮里,舒特律師還從未顯示過法律的作用,當然更沒有輸掉官司的紀錄。但屈斯托醫生卻有極高的名望,扎紮實實,和從事這種行業的其他人一樣,除了對行將就墓的人——小鎮上也不缺乏這樣的人——無能為力外,任何其他疾病都曾被他治癒過。

路過烏代那城門時,兩個人出於對塔樓安全度的考慮,決定繞路而行,小心翼翼繞過後,兩人不約而同回頭凝望着塔樓。

「它很快就要倒塌了。」鎮長說。

「我有同感。」顧問附和道。

「要麼拿東西支撐一下,」鎮長又說道,「但是否有這個必要!這倒是個問題。」

「嗯——的確——是個問題。」

不久他們就到了煤氣廠門口,進入牛博士的實驗室。

「牛博士在嗎?」

小鎮的貴人們時常接見牛博士。兩人等了不大一會兒,就被讓進了牛博士的書房。

還要等多久?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鎮長——竟出乎意料地有了——急躁的情緒,顧問也好不到哪兒去,也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牛博士終於出現了,他對讓兩人等了這麼久表示歉意,並說有一項有關儲氣罐的計劃他必須批示,還要維修一些儀器,但幸好工程進展得很好!管道已經鋪好,用不了幾個月就能用上電了。兩位領導幾乎發現了實驗室中的末尾一截管道。

隨後,博士問:「哪陣香風帶二位光臨寒舍?」

「順便來看看你,博士,只是順路,」范·特里卡西答道,「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我們又極少有時間出城,我們盡量小心行事。今天看到大家都生活得依舊舒適安定,我心裏很欣慰。」

顧問看着鎮長,鎮長從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而且,起碼他不像往日那樣慢條斯理,他連珠炮似地吐出,絕無絲毫停頓。他看着鎮長在那侃侃而談,而且一反常態,顧問感覺自己也有一肚子見解想高談闊論一番。

鎮長的舉動都落在牛博士眼中,他狡黠地微笑着。

鎮長停住話頭,一屁股摔進一把寬大的太師椅中。隨後馬上又站了起來。為什麼今天會如此激動呢?儘管他還能約束自己的手腳,但卻有種想揮舞的衝動。顧問則雙腳交替邁前退後,呼吸時急時緩,情緒有些亢奮,「決定」要對他的上級兼摯友——鎮長進行「聲援」。

鎮長來回走了幾圈,然後走到博士面前站定。

「我問你,」他語氣鄭重,「還要再等幾個月?」

「三、四個月,鎮長先生。」

「這麼久!」鎮長高聲叫道。

「不錯,太久了!三、四個月……」尼克洛斯說着也站起身來。

「必須這麼長的時間才能完成這項工程,」牛博士寸步不讓。「我們用基康東人來幹活實在是出於無奈,但沒想到他們幹活這麼慢。」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鎮長認為這是對基康東人的污辱。

「他們的確很慢嘛,鎮長先生,」博士語氣強硬,「論幹活,10個基康東人也比不上一個法國人,這你很清楚,他們這些佛蘭芒人呀!」

「佛蘭芒人怎麼啦?」顧問揮舞著拳頭叫道,「你說話注意點!」

「怎麼?我沒多說什麼呀!」牛博士笑了一下。

「你聽着,博士,」鎮長又來回走了一圈,「我不喜歡你這樣指桑罵槐!基康東工人做起事來比其他任何城市的工人都不差,你必須承認這一點!還非要再到巴黎或倫敦叫人來比較一下嗎?再說你的工程吧,我要求儘快完成!因為要埋你的地下管道,把大街都挖開了,交通和貿易都受到不小影響。我身為鎮長,不願意讓別人說三道四,因為這是實情。」

噢,鎮長閣下竟然說出貿易和交通,奇怪的是這些素日令人厭煩的言辭沒將他的嘴巴燒壞!是什麼流進了他的腦子裏?

「再說,」尼克洛斯重申,「小鎮沒有那麼好的耐性。」

「但是!」博士說道,「這900年來小鎮不是始終沒有電——」

「因此如今更加迫切!」范·特里卡西打斷了他,「我們要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世界在飛速發展,我們豈能落後?現在給你一個月時間,到時候再用不上電,你就等著賠償吧!老是這麼黑,有人鬧事也看不見。」

「那可不,」尼克洛斯趁機插話,「博士,據警官帕索夫回報,昨天晚上就有人鬧事,而且就在你的繪圖室里,吵得很不像話,並涉及到了政治,這是真的吧?」

「的確如此。」牛博士誠懇地答道,費了好大勁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這麼說,多米尼克·屈斯托真的和安德烈·舒托進行了一場爭論?」

「對,顧問,可他們說得那些也並不過分呀。」

「還說不過分!」鎮長勃然作色,「一個人警告另一個人說話注點意,這還不過分?你不會是塊石頭吧,博士?在我們基康東,你也清楚,像這樣的話會引起軒然大波!博士,我不管他是誰,包括你在內,如果膽敢對我放肆地說——」

「對我也一樣。」尼克洛斯也怒火難捺,便不禮貌地插了一句。

兩位鎮領導,氣勢洶洶地威脅、恐嚇。他們雙手抱在胸前,惡狠狠地盯着牛博士,如果牛博士敢——甚至不用說手腳上——只要眼神中有一絲不滿,他們就會馬上教訓他一頓。

幸虧博士眼珠都沒動一下。

「總之,博士,」鎮長繼續威逼道,「我現在警告你,再在你這裏發生任何事,你都難逃干係!我要為小鎮的安全着想,我不希望有什麼來擾亂它,昨晚這種事下不為例!不然我就要按法律行事了,博士!聽清了吧?告訴我!」

鎮長狂吼亂叫,聲音提高了8度。一向雍榮華貴的范·特里卡西竟然發火了,而且聲音傳出好遠。最後他竟激動地難以把持自己,但他看到牛博士呆若木雞的可憐相時,哼了一聲說:「走吧,尼克洛斯!」

隨後他們揚長而去,把門帶得「啪」、「啪」響,房子都快震塌了。

剛出去20步遠,二位貴人漸漸覺得頭腦清醒了,又恢復了往常的鎮定自若,腳步從容,臉上也漸漸褪去了紅潮。

6.一對情人

前面已向大家說過,鎮長有個獨生女叫蘇澤,可您不會想到會這麼巧,顧問剛好有個獨生子叫弗朗茨。即使您能想到顧問可能有後代,甚至是個兒子,但您做夢也想不到他倆早已定了親,而且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天造地設的一對。

千萬別認為在這神奇的角落,年輕人都像和尚和修女一樣,其實只不過含蓄些罷了,男婚女嫁照樣不例外,但當事人對此事都相當沉得住氣。訂了終身的雙方,結婚前都想彼此加深一些了解,但只不過這種了解稍費時日,起碼說十年或八年才可以,否則就如同上大學可以提前畢業一樣令人不可思議!

是10年,您不信?但確實如此!相對於婚後共同生活的時間,10年有些太長了吧?一個人用10年時間,可以成為一位科學家或技師,或一名出色的推銷員、律師等,但有必要用10年來學習鑽研做丈夫的學問嗎?沒人說得清。但在基康東人眼中,不管是理智還是感情因素,如此長的婚期是很必要的。當今一些「時髦」而且開放的城市裏,有時僅用幾個月即可成就一對夫妻,我們也會莫名驚詫,那還是讓他們把孩子送到基康東去感化一下吧!

近50年來,基康東破天荒的一次婚姻只經歷了兩年就完成了,結果不出所料,簡直糟透了!

弗朗茨雖然與蘇澤深深相愛,但弗朗茨愛得波瀾不驚,很含蓄,因為要等10年才能把心愛的姑娘娶過來。他與蘇澤在每周都約好一次戀愛時間。兩人在瓦赫河邊漫步,而他總帶着釣具,蘇澤也總會帶上她的十字布,上面有用她那雙柔嫩修長的手綉出的花兒,不過繡得很蹩腳。

弗朗茨今年22歲,一張瘦臉上時時紅潮湧動。他皮膚細膩,說話輕聲細語的。

而蘇澤面色豐潤,金髮碧目,今年17歲,非常喜歡釣魚。與魚兒進行智慧與耐性的角逐其樂無窮,而弗朗茨又恰好也喜歡這種消遣。他極富耐性,每次望着浮標在水面一動一動地都令他心醉神馳。他懂得等待時機,有時六個鐘頭后,才會有些慈悲為懷的魚上鈎,他就會不動聲色地歡喜異常。

這對情侶,已經定了終身的兩個人,這天又坐在綠草如茵的河灘上,腳下清澈的瓦赫河緩緩地流淌著。蘇澤溫柔地取下針,在十字布上開始飛針走線,弗朗茨則有意無意地揮動着魚竿。

弗朗茨有時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魚上鈎了,蘇澤。」

「真的,弗朗茨!」蘇澤會停下刺繡,一雙漂亮的眼睛盯着釣魚線。

「嗯——弄錯了,」弗朗茨說,「我只是有些類似的感覺,其實它沒上鈎。」

「魚可能真上過鈎,」蘇澤語氣甜美地鼓勵他,「記住,要瞧準時機迅速收線,你總是慢一拍,所以魚會溜走的。」

「你來收線好嗎,蘇澤?」

「好極了,弗朗茨。」

「把你那塊布給我。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究竟做刺繡棒些,還是釣魚棒些。」

蘇澤雙手顫抖著握住釣魚竿,而弗朗茨則煞有介事地在一旁刺繡。他們相互說着情話,一晃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期間浮標也起伏了七八下。他們相互依偎著,靜靜地傾聽風和小河的親昵交談,這是多麼美妙的令人難忘的時光啊!

日落西山,雖然蘇澤和弗朗茨並肩作戰,但沒有一條魚動惻隱之心,不但不來奉承他們,反而好像與兩個年輕人搞惡作劇。

「我們下次一定能釣到。」蘇澤安慰道,因為她看到弗朗茨有些忿忿的。

「我們祈禱好運氣。」弗郎茨氣消了些。

他們親密地往回走,如同他們身前的影子一樣,一路上都沒說話。

他們來到蘇澤門前,走過可以消掉聲音的綠色草坪,蘇澤正想敲門,弗朗茨覺得該提醒一下蘇澤:「蘇澤,你也清楚,那天快臨近了。」

「知道了,弗朗茨。」蘇澤低着頭說。

「是吧,」弗朗茨道,「只有五六年了……」

「再見,弗朗茨。」

「再見,蘇澤。」

門開了,蘇澤走了進去。弗朗茨看看天色快暗了,就一路跑回了家。

7.瘋狂的劇院

因牛博士家那天晚上的爭吵而引起的波瀾漸漸平息了。它沒有引起更嚴重的事態,基康東鎮又安靜如初了,儘管這種安靜曾被那件出乎意料的事件打破過。

同時,發電工程的管道鋪設速度卻明顯加快了,地下的電線與煤氣管道迅速延伸到小鎮的主要建築物內。燃燒器依舊缺乏,因為它們的製作需要很高超的技術才能製成,所以只得去求外人。牛博士一刻也不離工地,不停地跑前跑后。他對那些煤氣管道的精密裝置的製作工作督促得很緊,要他們通宵趕製巨型蓄電池,用其強大電流將水分解。

其實,博士早就開始生產氣體了,儘管管道尚未鋪設完畢。雖然這事看來有點蹊蹺,但不久以後——我們起碼有理由這麼認為——牛博士就會在小鎮劇院向人們展示他的輝煌成果。

基康東也有劇院——那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劇院——它薈萃了建築學上的各種風格。有着拜占庭、羅馬、哥特、文藝復興等建築風格的明顯標誌:門呈現半圓形,窗帶有尖拱,火焰狀圓花窗,情趣盎然的鐘樓——總之,它集各種風格於一身,這麼看像帕特儂神廟,那麼看又像巴黎大酒吧,但這還不是最令人驚奇的。該劇院由路德維格·范·特里卡西鎮長在1175年破土動工,直到1873年在納塔莉·范·特里卡西鎮長手中竣工,歷時七個世紀。所以有着各個時期盛行的建築風格成長的烙印。而且也的確令人驚嘆不已:古羅馬式的柱子,拜占庭式的拱門,現在如果再用氫氧氣來照亮它,更無異於錦上添花。

基康東劇院中的節目絕對是最棒的,尤其以歌劇和喜劇最受歡迎。需要補充一點,作曲家到這裏從來都搞不清哪些是自己的作品,因為音樂的節奏總在不停地變化。

因為基康東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戲劇在此也不例外,肯定會有基康東獨特的韻味。演出4點開始,10點結束,但這6個小時內絕不會超過兩場劇目。像《惡魔羅伯特》、《胡格諾派教徒》等這些傳統上演奏得較慢的經典劇目,通常需要三個晚上才演完,而基康東劇院的「可愛的快板」會慢悠得如同「慢板樂章」。不過,演奏表現得倒是極其活潑。

簡而言之,如果是外來的藝術家,都要被套上基康東的節拍,但因為報酬豐厚,當然無人反對,所以通常快板的演奏,一分鐘內絕對不少於8拍。

但如醉如痴的基康東人會對敬業的藝術家們報以超限期的掌聲,常有報紙把這種經久不息描述為「瘋狂」的掌聲。

劇院照例每周演出一次,因此不會令佛蘭芒人瘋狂過度,這能夠為演員細心地琢磨自己的角色提供充分的時間,觀眾也能更熱情澎湃地欣賞到其精彩之處。

這就是基康東戲劇的慣例。這慣例吸引更多的在外地奔波勞碌后想放鬆一下的藝術家們來與鎮上的頭腦們訂立協議,這也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慣例。但繼舒特——屈斯託事件兩周后,小鎮卻又發生了一件更加轟動的突發事件。

星期六那天,是上演歌劇的日子,但牛博士的成果尚未到可以展示的時機。雖然管道已通進大廳,但尚未安好燃燒器,所以擁擠的觀眾上方,仍是燭光搖曳。劇院今天1點鐘就開門了,不到3點就坐了一半觀眾。場外還有一條長隊,一直排到若斯·萊昂曲克藥店前的聖·埃尼克宮殿拐角處。從他們的急切的表情上,可以看出這肯定是一場很有吸引力的劇目。

「今晚你去不去劇院?」早上尼克洛斯問范·特里卡西。

「那是自然,」范·特里卡西的語氣不容置疑,「不僅梅爾芙·范·特里卡西會跟我去,也要帶上蘇澤和塔塔尼芒斯,親愛的妹妹和女兒對優美的音樂都很沉迷。」

「原來蘇澤也會去。」

「怎麼啦,尼克洛斯?」

「怪不得我的兒子弗朗茨早早就跑去排隊了。」尼克洛斯說着笑起來。

「我很欣賞這個可愛的年輕人,」鎮長一副說教的口氣,「但太愛衝動,還缺乏些耐性!」

「人家在戀愛嘛,范·特里卡西——還不是為了你的寶貝女兒!」

「唉,尼克洛斯,既然我們都已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他就安心準備娶她就是了,急什麼?」

「他並不是急,范·特里卡西,他怎麼能急呢,這可憐的小夥子!但總之——我們不用再說了——他肯定不會是買票隊伍的最後一位!」

「年輕人的朝氣真讓我們羨慕啊!」鎮長追憶往事,「我們都曾年輕過,尼克洛斯,也都曾經愛過——我們也愛過!那時我們也向別人獻殷勤!噢!對了,聽說過沒有?這個菲奧瓦朗迪可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他在基康東鎮肯定會大受青睞!但我敢打賭,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基康東的喝彩!」

今晚上台演出的確實是著名的男高音菲奧瓦朗迪,他無愧於天才歌唱家之稱,嗓音富有磁性,浪漫迷幻,小鎮的音樂迷肯定會為之傾倒。

三個星期以來,菲奧瓦朗迪的《胡格諾派教徒》在基康東轟動極大。第一場根據小鎮人的習慣略加改編,首次演出用了整整一晚上時間。第二個星期,永無停歇的「行板樂曲」把演出拉得婉轉悠揚,久負盛名的藝術家再次博得了真心實意的「瘋狂」的掌聲。第三齣劇目——梅耶貝爾的經典佳作——更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今天,已是菲奧瓦朗迪第四次出場了,觀眾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4點鐘劇院已全部坐滿了,就連包廂里、貴賓席上、正廳後座也人滿為患。鎮長、蘇澤、梅爾芙以及戴了一頂綠色童帽的塔塔尼芝斯坐在正廳前排。尼克洛斯一家就在附近就座,當然有第一個排隊買票的弗朗茨。醫生屈斯托、律師舒特、首席法官奧諾雷·森塔、行政長官諾爾伯、松芒、銀行家科拉荷、教師魯普、學校校長熱羅姆·雷什及高級警官帕索夫等人,凡是鎮上的一些頭面人物,都帶領家人前來觀看。甚至其他角落裏都人山人海,多得數都數不清。

基康東人從容不迫地等著,這不足為奇,有人看報,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悄悄走向自己的位子,甚至有的人會不時向那些打扮入時的俏佳人匆匆瞥上一眼。

但要是向有人在場的一角稍微注意一下,就會發覺今天的人有些反常,顯得焦躁不安。婦人們急速地搖著扇子,人們好像在吸入一種更有活力的空氣,他們無所顧忌,痛快舒暢地大口吸著,雙目放光,在燭光下閃爍不定,而燭光比平時顯得更亮了,雖然數目還是那麼多,並沒有增減一根,但人們卻從未像現在看東西這麼清晰過。咳,牛博士的電如果用來照明還不知有多亮呢!很遺憾工程還沒完成。

樂師們終於登場就座。第一提琴手走到台邊,一本正經地拉出一個「啦」音。管弦樂、打擊樂也都調好音高、定好弦位。只等一聲鈴響就會隨指揮的拍子演奏了。

鈴聲一響,第四場開始了。「活潑的快板」依舊在緩緩地拉動,這種可以使梅耶貝爾瘋狂的慢節奏,卻深得基康東樂迷們的青睞。

但片刻過後,指揮發覺樂手們好像脫離了他的指揮,他注意到一慣循規蹈矩的樂師變得不很聽話了。管樂也有加快節奏的跡象,如果不強硬地把它們壓制住,就會很快超過弦樂的節奏,這是音樂中絕對不允許的。就連平時文質彬彬的低音管手——藥劑師若斯·萊昂曲克的兒子——也流露出想加快的趨勢。

這時,拉烏爾與瓦倫丁的二重唱中,瓦倫丁脫口而出這句原本應該傷感地吟誦的詩句:「我獨自一人。」

指揮和所有樂師——沒有意識到——他們正追隨着瓦倫丁演唱的節奏,演奏成12/8拍了,拉烏爾此時從舞台下的水門走出來,依照往常的傳統——需要37分鐘正好完成的這段37節的吟誦,今天卻只用了不足15分鐘。

不知是否出於事先安排,聖·布里斯、內日斯、卡瓦娜和天主教神職人員都出現在台上。作曲家早已在總譜上標出了「豪華的快板」。這些人的確稱得上是在演奏快板,但卻沒有了「豪華」的韻味。當到了那段膾炙人口的合唱《匕首的祝福》時,他們完全擺脫了原來的節拍。歌手與樂師之間根本風馬牛不相及。但指揮壓根沒有制止的意思。而觀眾也沒有哄場,他們也很激動,都身不由已地蠢動起來,因為要跟上自己的心跳。

「你是否甘願與我一起,

來拯救這塊被惡魔控制的多災多難的土地?」

他們回答著,表達着決心。內瓦斯哪有時間表示抗議,更顧不上去唱那句「我的先人都是勇士,但沒有一個刺客」了,就被抓了起來。警察以及鎮當局議員立刻站起來,口中高呼:「去打倒一切!」聖·布里斯用2/4的節拍怒吼著朗誦,號召天主教徒趕來複仇。雖然指揮一再要求緩步而行,但三位修道士身披白色披巾卻如三道白光閃入內瓦斯房子的後門。

次女高音,男低音把6/8節拍的「熱情的快板」變成了6/8的誇德里爾舞曲,他們衝到前台,口中怒吼著——「夜深人靜時,萬物沉寂,

上帝來到我身邊,

是的,

就算在夜深人靜時。」

觀眾紛紛站起身來,包廂里,正廳後座上,大門口——所有人都激動不已,似乎隨時會衝上台去。他們都在等鎮長范·特里卡西一聲令下,會迅速與叛逆者會合,然後一舉擊敗與他們同一信仰的胡格諾派。他們鼓著掌,叫着好,讓演員退場,最顯眼的那頂蘋果綠的帽子在塔塔尼芒斯手中揮舞著,蠟燭光也讓人難以辨明方向。

拉烏爾也沒有慢慢拉起大幕,而是將它瘋狂地扯爛了,瓦倫丁與他協作完成。

「活潑的快板」表明大二重唱正式開始了!拉烏爾顧不上瓦倫丁的辯解,而瓦倫丁也沒時間聽拉烏爾回答。是那段使奧芬巴赫一舉成名的著名的《危險過去,時光如電》。柔情的「行板樂曲」《你匆匆說道,啊,我是你的最愛》,成了不折不扣的「活潑狂舞曲」。歌唱家的歌喉不再按作曲家要求的那樣去領導大提琴和小提琴,拉烏爾只是扯直了嗓子喊:「說呀,讓我的靈魂安然沉睡。」但瓦倫丁沒讓他「安然」。她心中顯然正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在蕩漾,在洶湧!她是高音、高高音,最終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成了妖魔的狂舞。

鈴聲大作久久回蕩,狂亂的鈴聲!如果有人能冷靜下來聽一下,就知道打鈴人瘋了!

終於,「結束曲」響起。整場演出即將結束了。它一開始有這樣一句:「愛情背叛了我,心中不再迷惘,噢,飲盡孤獨!」

作曲者本來是譜寫成一曲「活潑的快板」,但如今卻成了「狂暴的急板」,讓你很容易聯想到一列呼嘯而過的特快列車。鈴聲再起,瓦倫丁暈倒在地,拉烏爾衝出窗外。

滿足了,得意忘形的樂隊鬧夠了,指揮棒斷為兩截,像兩根棍子被扔在提詞機上;小提琴弦斷頸折。鼓手憤怒地砸爛了鼓,第二低音提琴手爬上他那聲勢浩大的樂器。第一位單簧管手的喉嚨被管子上的簧舌卡住,第二位則正津津有味地嚼著管上的鍵,氣急敗壞的長號手吹出凄慘的叫聲。

而觀眾如痴如狂,如醉如歌,如泣如訴,如喊如叫……他們你推我搡、面紅耳赤地湧出去——男人的帽子、女人的披風不見了。他們在過道里指手劃腳,亂踢亂打,吵吵嚷嚷,拳腳相加!分不清高低尊卑,分不清鎮長顧問……混亂之中人人平等!

僅用幾秒鐘他們就衝到了大街上,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安靜,他們鎮定溫和、悄無聲息地各自回家,剛才的事如同夢境一般,無人記得清楚。

第四場《胡格諾派教徒》在往常演完恰好需6個小時,但今天4點半開始,差12分鐘不到5點結束,僅用了18分鐘就全部演完了!

8.奇特的舞會

不過,即使基康東的人們事後又恢復了平常的鎮定,都離開劇院默默地返回家中,在大腦中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記憶,但畢竟他們曾經歷了這場駭人聽聞的騷亂。他們回到家都累得半死,又似乎晚飯吃得太飽了,撲到床上,倒頭便睡。

第二天,所有觀眾都只隱約記得夢一般的昨晚的情景。因為有的人丟了帽子,有的人被扯斷了上衣帶子;混亂中擠丟了這個人的新鞋,又撕爛了那個人的漂亮披風。通過這些,又慢慢回憶起了那段場景,這些尊貴的人深為自己的行為而羞慚,為自己莫名其妙的放縱而自責。但他們對此都避而不談,因為一想起這件事就會頭昏腦漲。

尤其感到羞愧和惱怒的是鎮長范·特里卡西。他一醒來就發現假髮不翼而飛了。洛謝找遍了所有角落都沒有。毫無疑問它在昨晚的戰鬥中失落了。寫張尋物啟示公佈於眾嗎?——不,千萬別,找不到假髮事小,丟面子事大!

鎮長靜靜地躺在床上,但他的腦子卻轉得飛快,快於40年來的任何時候。他身上傷痕纍纍,頭腦發脹,口舌發乾,呼吸都有些急促,思緒又拉回到昨晚那件事上,他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又由此聯想到前幾天在牛博士家裏的那場爭論事件。他搞不清基康東的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為什麼會異常興奮。

「究竟是什麼原因?」他感到不可理喻,「一向遵紀守法的基康東人著邪了嗎?還是神經出了問題?要不要在小鎮建一個精神療養所?昨天沒有缺什麼人——顧問、法官、警察、醫生、律師……都到齊了,我沒弄錯的話——好像個個都瘋了!到底這魔鬼般的音樂中摻雜了什麼東西?想不出!但不管吃了什麼東西,我也萬萬不會這麼糊塗呀!再說,因為趕着去看戲,我只吃了一片水煮牛肉,還有糖蛋菠菜,噢,還有兩杯啤酒……但也不至於到我的腦袋裏去吧?不會的!真是讓人想破了頭,但我非把它查清楚不可,我一定要盡鎮長的責任。」

但鎮議會通過決議的這次調查沒有什麼效果,事情的經過大家都明白,但究其原因卻讓人一想起來就頭疼得不行。更奇怪的是人們能迅速從那混亂中擺脫出來,恢復往日的寧靜和諧,報紙也並未做相關報道,《基康東軼事》也沒有任何旁敲側擊諷刺全體觀眾行為的報道。

另外,雖然人們把那奇怪的一幕又一幕統統拋在腦後,但你還是能覺察到,平靜的基康東鎮仍舊從容的佛蘭芒人,已經在性格和氣質上逐漸發生了變化,就如屈斯托醫生所說的「神經遭受了觸動」。

這裏要說明的一點是,這種不知不覺的性情變化只發生在特殊的情況下。當他們穿過大街,漫遊廣場,或徜徉在河岸時,依舊是一副淡漠、緩慢的神態,所以如果呆在家中,有干體力活的,有做腦力活的,或者什麼也不做的,什麼也不想的居家生活仍然冷冰冰、死氣沉沉的,如同白開水一樣平淡,一如繼往。他們也從不爭吵,從不與鄰居打罵。心跳平緩,頭腦冷靜,一般脈搏依舊是每分鐘50~52下。

這種莫名其妙的現象,就算請來當代最著名的生理學家也解釋不出。其實居民的家庭生活並沒發生太多變化,只是一到公共場合,參加社會生活時,這種變化就明顯了。

他們是否也經常去公共建築參加活動?是的,那麼「肯定大事不妙」,這是高級警官的結論。比方說,學者專家在討論會上,鎮政府大院,學院的階梯禮堂上,政務委員會上,人人都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如果開一個小時,就會以相互埋怨結尾;如果兩個小時,就會變成爭論。他們血氣上涌,相互冷嘲熱諷。更有甚者,教堂里的一向虔誠忠實的信徒在聽范·斯泰貝佈道時也不安心,包括一向嚴肅拘謹的斯泰貝竟在佈道壇上指手劃腳,聲色俱厲。到處都發生著比醫生和律師之間更加激烈的爭論,但卻沒有一個人去請求當局干預。原因是當事人一回到自己死氣沉沉的家,就會將敵人與自己之間的恩怨拋到腦後。

相互敵對的人們過後都沒有覺察到這種事態的嚴重性,也不知道自己曾有什麼惡劣表現。但鎮上的一位單身漢、鎮委員會30年來曾多次討論要取消其職位的帕索夫,卻對這股從私家住宅迅速蔓延到公共場合中的興奮情緒深表憂慮。他擔心這種情緒萬一紮根家庭,任意滋生,那這場瘟疫——他這麼認為——再在街上到處傳播,將如何收拾?那樣,人們將不能再忍受這種辱罵,和平將被嚴重破壞,到處一片混亂,永無寧日,整個基康東鎮就被毀了。

「該如何是好?」高級警官無限恐慌,喃喃道,「如何才可以控制這種不安?如何才能讓這些病人恢復冷靜?我可不能再吃閑飯了,要干出些業績來對得起那些薪水——除非有一天我也染上這瘟疫,去玩忽職守,胡作非為!」

不幸被他言中,距演出過後不到兩個星期,不管是在交易所、劇院、教堂、學校、集市等公共場所,包括鎮公所,還是在家庭中,騷亂愈演愈烈。

首次「瘟疫」大爆發是在銀行家科拉荷家中。

這位富翁遍請鎮上的名門望族來他家舉行一場舞會,確切地說是一場盛大的舞會。近幾個月間他下放貸款達3萬法郎,其中正式簽約的已有四分之三,他因此邀集同鄉到家中一聚以示慶祝。

按照慣例,佛蘭芒式的聚會一般都極其簡單、乏味,通常幾杯啤酒就能夠應付過去了。席間大家無非談些天氣陰晴、莊稼好壞、果樹長勢,談的最多的是關於鬱金香的料理。偶爾也會來段華爾茲舞曲,不過基康東的舞會上,在德國華爾茲伴奏下每分鐘只需轉半圈,舞者以手臂長度來約束舞伴間距離。波爾卡舞曲也儘力去配合華爾茲的節拍而改為4拍。但就算拍子再慢,也慢不過跳舞人的舞步,最後只得被迫停止。

這些青年男女所積極參與的、能讓他們玩得痛痛快快的聚會還從未被破壞分子擾亂過。然而,今晚的舞會進行到一半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神秘氣氛籠罩了他們?米奴哀舞曲怎麼成了吉格舞曲?管弦樂隊的演奏速度為什麼加快了?蠟燭的光亮為什麼如同那晚劇院中的一般?銀行家的客廳是被什麼電流侵襲了?成雙的舞伴為什麼那麼貼近?怎麼敢如此放肆地抓緊舞伴的手?進入田園曲時,他們用一種怪誕的舞步跳着男子單舞式舞步。如此張狂而引人注目,而從前,他們會多麼莊重、多麼肅穆、多麼道貌岸然啊!

噢!還是讓俄狄蒲斯來回答這難解之謎吧!高級警官當時也在場,他知道,暴風雨即將來臨。他也自身難保,欲罷不能,似乎被注入了一針興奮劑,不由自主地躍躍欲試,行為古怪反常。他曾多次撲向一盤盤甜食,幾番狼吞虎咽,好像為了這次宴會已節食好幾天了,又或者八輩子沒嘗到過甜食。

有趣的事層出不窮,所有的人口中都在低聲嗡嗡地叫着,而且他們的確是舞動了起來。他們扭動得漸漸劇烈起來,雙頰漲紅,賽過酒神塞利納斯,眼睛射出紅寶石一樣的光芒。人們如醉如痴,舞會也達到了最高漲的氣氛。

在這種氣氛下舞會不知疲倦地持續了一個小時,所有人都興尤未盡,但事後誰都不記得這個狂歡之夜自己曾和誰跳過舞。

但有一個人忘不了那天晚上,高級警官火辣辣的目光,一往情深地抱緊她,甚至後來每天都要夢到她,這個人就是可愛的塔塔尼芒斯。

9.簡單對話

「怎樣了,耶恩?」

「一切準備完畢,先生,管道業已鋪好。」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現在,我們要全方位地把它付諸實踐!全方位地!」

10.恐怖的瘟疫

隨後的幾個月中,「瘟疫」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更加猖獗,從私人住宅蔓延到街頭巷尾,基康東小鎮從頭到腳都變樣了。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但動物被染上了,甚至連植物也沒能倖免。

依常理看,瘟疫有局限性,絕不會人、動物、植物一起得上。這就像馬染上天花、人染上牛瘟而羊又染上馬鈴薯黑斑病一樣離譜。但現在這些自然法則都被推翻了。

一些離奇的現象竟也出現在花園裏、菜園中,攀藤類植物的藤迅速向上攀升,叢生植物茂密得不得了,灌木叢變成大樹林,極少被人關注的穀物也已冒出滿地的綠芽。按理說,它們無論如何也不會長這麼快!就算在風調雨順、氣候適宜時,也只能慢慢地生長。龍鬚菜高達好幾尺,洋姜大如南瓜,南瓜大如葫蘆,葫蘆大如教堂里的大鐘,據說量了量,直徑竟有9英尺。洋白菜茂密得如同灌木叢,而磨菇則大如傘蓋。

水果照樣不甘落後。兩個人才吃得完一顆草莓,四個人才能享盡一個梨子。葡萄呢?就像普桑的《特使歸天》裏描述的那樣大。

花朵也憋足了勁兒生長,碩大的紫羅蘭四處散發它的芬芳,玫瑰的大臉龐令人只可遠觀,百合花繁衍成一片林,只需短短几日,花園小徑上擠滿了天竺葵花、雛菊花、山茶花和杜鵑花,讓人難以落腳,而佛蘭芒人最鍾愛的鬱金香,曾使無數情人心醉神往的花兒也不例外!令人尊敬的范·比斯瓊,有一天漫步花園時看到一朵奇大無比的鬱金香——所有的旅鶇鳥可以一起棲息在它的花萼里。當時他險些暈倒在地,聞訊趕來的居民對這朵奇葩讚不絕口,並稱其為「基康東之鬱金香」。

但是,如果植物、水果和花朵大到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如果它們繼續放肆地長下去,並散發出分外濃郁的芳香,那它們就會迅速凋謝。它們大口大口地不加節制地吸入空氣,很快就會萎縮、衰敗、凋零。

果然「基康東之鬱金香」沒有逃脫厄運:曇花一現,神氣了幾天就凋謝了。

家畜家禽也一樣,從小看家狗到大豬,從小金絲雀到大火雞,都慘遭與鬱金香一樣的結局。應當承認,平時這些家畜是與主人們一樣死氣沉沉、好逸惡勞的。貓和狗快斷氣似地萎靡不振,動都懶得動,更不用說什麼咬人、打架了。至於瘋狗,更是聞所未聞,簡直如獅身鷹面獸一般。

近幾個月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變化啊!可以記錄下任何一些可以驚起波瀾的小事:冷笑着亮出牙齒的狗和貓,面目可憎,還有幾隻闖了禍的已被處決;溫良和善的馬竟粗暴地對着嚼子狂咬,而且在大街上顯示它的強大,橫衝直撞;還有的牛竟對自己的同類狠下毒角;在聖·埃尼夫宮殿裏竟有一頭不知好歹的驢在撒歡,打滾,四蹄朝天,引吭高歌;還有一隻綿羊,噢,是綿羊——勇敢地突破屠夫的刀光血影而絕處逢生。

鎮長范·特里卡西一口氣出台了許多治安條例,專門制定了如何治裁這些無視法紀的家畜,它們把基康東攪得一塌糊塗,心神不寧。

不過他們一直只關注發了瘋的動物,而人就比它們強多少嗎?不管男女老少,無一倖免。原來的孩子多好管教呀!從小就已很懂事了。而現在,竟有人看到法官奧諾雷·森塔被他的兒子逼得動用了竹鞭。

學校里這種瘋態也漸漸顯露,課堂上老師盡講些征戰殺敵,令人心驚膽戰的故事。專家學者覺得學校的氣氛太過沉悶。老師們也被這種情緒感染,學生們的作業量大得怕人,一些體罰制度相繼制訂出來,把學生們壓得喘不過氣來。

更有甚者,和睦恬然嚴謹的基康東人原來只是吃些摜奶油,而現在每個人都有了牛一般的胃口,摜奶油遠遠不能解決問題。人們的肚子好像怎麼塞也永遠塞不滿。小鎮需要供應兩倍的食物,人們不能再像以前只吃兩頓,要吃六頓才能填飽肚子,好多人出現了胃腸病,顧問尼克洛斯餓得直叫,范·特里卡西渴得喝不下了還要喝,而且他們經常頭腦都不太清醒。

這麼說吧,每天都有讓人費解的事情發生。一些頭面人物常喝得迷迷糊糊的在大街上東倒西歪。

一些胃灼熱胃腸炎和神經衰弱的人把屈斯托家的門檻都踢破了,可以想像他們都受了多麼深的刺激。

大街上更是大吵三六九,小吵時時有。人們都不願再呆在家中,全都擠到大街上來湊熱鬧,而且一言不和就會大打出手。鎮上只有擴充檢察隊伍以維持治安。重新在鎮公所騰出一間牢房,但它很快就住滿了日益增多的肇事者。高級警官一籌莫展。

還有呢,一樁婚事只用了不到兩個月就定下來了,這真是破天荒,但確實是事實,校長魯普的兒子,距他向她求婚的日子僅57天就將奧古斯蒂娜·羅維爾的女兒娶進了家門!

隨即又有一些婚事也相繼打破縮短的紀錄,這在以前要花上好幾年呀!鎮長范·特里卡西也發覺女兒蘇澤越來越無法控制了。

至於和藹可親的塔塔尼芒斯,她直截了當地向高級警官帕索夫攤了牌,要與他組成一個家庭,因為她覺得這種組合是美滿的,令人羨慕的!

最終發生了人們擔心已久的決鬥!——確實是決鬥,相隔25步遠,用能射出真正子彈的步槍!決鬥的當事人是誰?說出來大家肯定會跌破眼鏡!

弗朗茨,那位說話細聲細氣的瘦瘦的垂釣者——西蒙·科拉荷,闊氣非凡、財大氣粗的銀行家的兒子。

決鬥的焦點是鎮長的愛女蘇澤。弗朗茨妒火中燒,西蒙甘受挑戰,兩人都準備用子彈來發泄情敵間的怒火!

11.舊恨復燃

諸位都看到了,基康東竟會如此讓人傷心地淪落下去!他們心神不寧,整天昏昏欲睡,無事生非。一個輕蔑的眼神,也會招致一場爭端。最馴服的市民變得勾心鬥角,睚眥必報。有些人竟留起了大鬍子,甚至還有幾個——聖鬥士——故意留起了充滿了挑釁意味的朝天須。

事態大致如此了。小鎮的管理變得如此脆弱,社會秩序難以維持,也由於政府根本沒有開會來商討怎麼收拾這個混亂局面。尊貴的鎮長范·特里卡西曾經那麼堂皇穩重、儀態雍榮,又是那麼優柔寡斷、麻木不仁——而現在整天火冒三丈,稍不順心就大發脾氣,房間里到處都充斥着他的叫囂。一天他要作20項決定,還常把下屬各部門人員等罵得寒蟬噤噤,並一再強化他的權力。

呀,變化太多了!鎮長的府邸,當時最讓人羨慕的、最安靜的處所,但現在這份安謐已不復存在了!家裏的變化更是翻天覆地:梅爾芙變得極其尖酸,刻薄,喜怒無常。鎮長——她的丈夫只有用比她高8度的聲音才能讓她屈服,但嘴是絕對不能閉的,她變得恣意妄為,對什麼都神經兮兮,大驚小怪,方寸大亂。尤其對傭人們不滿,她嫌她們手腳太慢了,她把洛謝罵得狗頭噴血,甚至還當面挖苦她的小姑子塔塔尼芒斯。這次她可找到了對手,她倆針鋒相對,寸步不讓。范·特里卡西自然會為了安慰洛謝而數落她幾句!但這隻能使事態惡化,鎮長夫人撒起潑來,夫妻之間不停地吵鬧。

「這究竟為什麼?」鎮長絕望地長吁短嘆,「都瘋了?還是魔鬼附體了?咳,梅爾芙啊梅爾芙,你非要把我氣死不可嗎?可這不合我們家族的傳統啊!」——他指的是應該自己先成為鰥夫,娶回一位新娘子才合傳統。

另外還有一種效應,它影響了人們的心態,這種怪異的興奮狀態使生理上發生了不可忽略的變化。原來一直被埋沒的才幹表現出來了,潛能得到突然發揮。一些二流的藝術家發掘出新的才華,並不斷有新面孔在政壇上湧現。激烈的辯論使一些深具實力的演說家脫穎而出。他們提出的所有疑問簡直是給處在起因不明的興奮中的聽眾火上澆油。從鎮公委員會到一般性聚會都有這種苗頭,人們將一些關鍵問題尖銳地披露出來,一個個俱樂部應運而生了。

到底是什麼問題呢?問題很多,但可能根本又不成問題。有針對搖搖欲墜的烏代那城樓的,一部分人建議把它拆掉,而又一些人站出來反對,主張保留,爭吵正酣;有針對鎮上頒佈的管理條例的,甚至有幾個人蠻橫地揚言決不理這一套;有關於臭水溝清理、下水道清淤等等。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言辭過激的演說家們對小鎮的管理機構置若罔聞。更有甚者,苦心鑽營、千方百計地挑動同鄉們點燃戰火。

但他們覺得很有理由打一仗。

可能好多人都不清楚,在弗蘭德斯幽靜的角落裏,宜人的基康東與弗蓋門小鎮為鄰。兩鎮的土地是相連的。

1815年,即鮑得溫伯爵與十字軍灑淚而別的前一段,弗蓋門鎮有頭牛——牛並非私有財產,而屬於公家,這點千萬謹記——牛膽包天,竟然誤闖基康東的土地上吃草。但這不幸的畜牲才試探性地吃了三口,就被定罪了——侵犯、襲擊、蔑視——反正許多罪名,並被正式地起訴了,那時的執法官已進化到能進行記錄了。

「時機成熟時,我們會報復他們,」當時執政的本屆鎮長約32代遠祖納塔莉·范·特里卡西如是說,「如果弗蓋門人只是一味等待,那他們將毫髮無損。」

但弗蓋門人最終只受到警告,他們有理由相信,這麼多年了,再大的仇恨也會被淡忘。確實已過了幾百年,他們一直都與老鄰居基康東人和睦相處。

但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說白了,就是經過這場「瘟疫」后,基康東人改頭換面,重新燃起了心中埋藏已久的怒火。

首先是暴躁的律師兼演說家舒特,在蒙特勒萊街的俱樂部里,突然提及此事,義憤填膺,慷慨陳詞。陳痛曆數基康東人往昔的恥辱,認為一個「對自己的權力十分珍愛」的民族沒有理由漠視這段歷史。他說痛苦怎能被遺忘?傷口仍然鮮血淋漓。並說每次弗蓋門人打招呼時都不懷好意,流露出幾百年來對基康東的優越感。他號召長期以來已對這種精神侮辱習以為常的同胞們,懇求「古老的優秀民族的後裔們」去討還一筆數量可觀的賠款。

這段基康東人從未聽過的話,引起一陣真正「熱烈」的掌聲。所有聽眾都不約而同站起身來,搖臂吶喊著要為權利而戰,律師舒特從沒像今天這般揚眉吐氣。

在場的鎮長、顧問和政府要人眼瞅著群眾的熱情被煽動起來,卻無力控制,而且也不想阻止。因為就算他們不比別人叫得更起勁,起碼也是同一分貝:「衝上前線!去戰鬥!」

基康東城門外僅兩英里就是前線,弗蓋門人要遭殃了,因為他們根本毫無防範,而基康東人,要侵入他們的領土不費吹灰之力。

在這緊要關頭,只有深受市民尊敬的藥劑師若斯·萊昂曲克頭腦尚算清醒,他試圖提醒同胞們:他們沒有將軍,更沒有槍炮。

可回答他的只有不屑一顧的手勢:什麼將軍、槍炮,隨時都可以裝配完整;正義之師,充滿著對自己領土和民族的熱愛,肯定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鎮長衝到台前,發表戰前動員演說,並說有些人臉上罩着「小心謹慎」的假面具,畏畏縮縮,其實是個膽小鬼,然後將他象徵愛國旗幟的大手用力一揮,表明堅決要撕下他的假面具。

大廳差點被暴風雨般的掌聲震塌了。

戰前表決異常順利地被陣陣吹呼聲通過,迅速付諸行動。

「打進弗蓋門!攻佔弗蓋門!」的口號連綿不絕。

於是鎮長當仁不讓地承擔了軍隊總動員的任務。他以基康東鎮的名譽擔保,此次戰役勝利的榮譽,絕對可與羅馬時代的獲勝將軍相媲美。

但頑固的若斯·萊昂曲克沒有因剛才碰了釘子而氣餒,他又提出,羅馬時代的將軍只有殲敵5000才能叫獲勝,才有權獲得殊榮。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跳出來怒吼。

「但弗蓋門鎮居民不過2393人,這就是說,除非每個人都死幾次——」

但可憐的聰明人的話音未落就被扔出門外,隨即身上便被拳頭或腳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勇士們!」以往擔任一家食品雜貨零售店店主的帕爾歇說,「甭聽這個膽小鬼瞎說,只要你們肯聽我的號令,我擔保會殺死5000個弗蓋門人!」

「5500個!」一個百分之百的愛國主義者叫道。

「6000!」食品雜貨零售店店主毫不退讓。

「7000!」讓·奧迪德克嚷道,他是呂埃·赫姆朗之子。呂埃以前的身份是甜點師,靠生產摜奶油使他慢慢進入上流社會。

「好!就這樣!」看到沒有再比7000更高的「籌碼」時,范·特里卡西鎮長一錘定音。

經過一番公平競爭,讓·奧迪德克義不容辭地出任基康東大軍的最高統帥。

12.牛博士發怒了

「行了,先生。」第二天耶恩在把細口玻璃瓶中的硫酸倒進巨型電解槽中時說。

「行了,」牛博士說,「讓我說中了吧?你看,這個民族的變化現在不僅只表現在物質上了,而且是非觀念、聰明智慧、舉止言談、政治覺悟各個方面都在發生變化!這不過是『分子』問題。」

「確鑿無疑,不過——」

「不過什麼?」

「你不感覺太過分了嗎?這些善良的人沒必要受這種摧殘啊!」

「瞎說!」博士說,「就是要讓他們享受一下!我一定要堅持到底!」

「隨你怎麼想都可以,先生,但我覺得可以到此為止了,應該——」

「應該什麼?」

「關閉閥門。」

「你敢!」牛博士怒吼一聲,「你不信就試試,我不掐死你才怪!」

13.塔樓奇遇

「你是說……」鎮長范·特里卡西望了望顧問尼克洛斯。

「我是說,戰爭已勢在必行了,」顧問毫不猶豫地聲稱,「終於到了報仇雪恨之日了!」

「我看,」鎮長蠻橫地說,「哪個基康東人無意捍衛小鎮的權利,就不配做基康東人!」

「那好,我決定立刻召集軍隊快速進攻弗蓋門!」

「那是當然,」范·特里卡西附和道,「你是在向我作決定嗎?」

「是的,鎮長。雖然我有時說話不太入耳,但那確實是真話。」

「你太放肆了吧,顧問,」范·特里卡西不可一世,「這個決定應由我來宣佈,該聽着的是你!是吧,先生,再耽擱下去只有加重恥辱。任何一個基康東人都咽不下這口氣,已經等了漫長的900年了呀!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不管你贊成不贊成,反正我軍要立刻發動進攻。」

「如果你再這麼執拗兼傲氣十足,」尼克洛斯撇了撇嘴,」那你儘管呆在家裏,我們自己去。」

「鎮長應該沖在前線,先生!」

「顧問也同樣,先生!」

「你在影射我,希望我變成懦夫!」范·特里卡西吼叫着上前幾步,他的拳頭忍不住要光顧尼克洛斯的鼻樑。

「你在侮辱我,讓人嘲笑我不愛國?」尼克洛斯不甘示弱,隨時準備聽到他的手掌與范·特里卡西的臉頰發生碰撞的聲音。

「我告訴你,先生,兩天內基康東大軍一定要向弗蓋門進發!」

「我也告訴你,先生,不出48小時我們就會攻入敵軍腹地!」

通過這些片段大家可以知道,其實兩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都想開仗,但由於太激動了,不得不爭吵起來。尼克洛斯不服范·特里卡西的調遣,而范·特里卡西更不甘居於尼克洛斯之下。就算他們在戰爭問題上發生分歧,就算鎮長熱衷於戰爭而顧問愛好和平,也不會像現在吵得這麼厲害。兩個往日的摯友兼親家現在卻怒目相對。兩人心跳加劇,臉色通紅,咬牙切齒,全身戰抖,聲音沙啞,一觸即發。

多虧這時大鐘恰到好處地響了,暫時令他們放棄了爭吵。

「到時候了!」

「到什麼時候了?」

「上鐘樓的時候。」

「那好,隨你樂意不樂意,先生,反正我先上去了。」

「我也去。」

「那好,走吧!」

「走!」

這可能讓人更容易想到:兩個人將要去鐘樓的塔頂進行一場決鬥。但其實並非如此。那是鎮公所的塔樓,兩位鎮領袖要到樓頂去全方位察看敵我雙方的地形,切實做到知己知彼,萬無一失。

雖然已決定共同去鐘樓而沒產生分歧,但兩個人還在不停地吵,聲音在街上傳出老遠。但市民們現在都已對此司空見慣,兩位頭面人物的喋喋不休,他們早已習以為常,誰也不足為奇。現在如果誰還能心平氣和,那他一定是個怪物。

兩人很快就奔到了塔樓入口處,但胸中的怒潮一浪高過一浪,臉上的緋紅已經散盡,隨之而來的是面色慘白,儘管目的一致,但莫名的仇恨卻深埋心底,大家都清楚,只有憤怒到極點的人才會慘白。

兩個人在窄窄的入口處終於因誰先上樓梯而大打出手了,顧問尼克洛斯不再顧忌鎮長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是鎮上的最高領導,便猛地把范·特里卡西推到一邊,自己率先衝上樓梯。

兩人在樓梯上展開追殺、格鬥,不顧身份尊卑,只管把拳頭砸向對方的頭。這場殊死搏鬥就發生在357英尺高的塔樓里。

但兩個養尊處優的冤家很快就累得不行了。闖過第八關時,他們就只剩下「哼哧、哼哧」喘粗氣了。是他們走不動了嗎?但他們已經停手了,還在向上爬。只不過臉上的怒氣都已經褪去了,而且都不言語,只是心裏納悶,覺得越往高處爬,心裏就越冷靜,他們想着罷手的措辭了。如同咖啡壺移出了火焰一樣,心裏不再那麼激動和怒火中燒了。

說不清楚。其實在兩人坐到266英尺的樓梯上休息時,就已比剛才冷靜多了,他們再相互對視時,目光中已沒有一點兒怒意。

「真高!」鎮長掏出手絹揩臉上的汗。

「的確太高了!」顧問答道,「告訴你吧,我們現在要高出德國漢堡州的聖·邁克爾教堂14英尺哩!」

「我早就知道。」鎮長自負地說,但這很正常,誰讓他是基康東鎮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呢!

過了幾分鐘,兩人繼續向上爬,還偶爾湊在四周牆上的透氣孔好奇地向外張望。鎮長搶先走,顧問自願隨後。爬到第304級時,尼克洛斯見范·特里卡西累壞了,就趕忙從後面扶了他一會兒,後者也接受了他的幫助,到達塔樓平台後,鎮長真誠地說:「謝謝你,尼克洛斯,我會記住你的幫助。」

片刻前,他們在塔底如同兩隻困獸,都欲吞掉對方而後快;而如今登上塔頂,儼然又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兄弟。眼前就是弗蓋門雪白的城牆、漆紅的牆檐和閃閃發亮的鐘樓。這就是戰鬥的目標,那座即將遭受戰火洗禮的小鎮!

鎮長和顧問猶如兩位高尚的、情投意合的鐵哥們一般,並肩促膝共坐一條小石凳,他們漸漸恢復了體力,就這邊瞧瞧,那邊望望,接着沉吟良久——「這一切真美妙啊!」鎮長由衷地讚歎道。

「是啊,太美了!」顧問接腔,「你不這樣認為嗎?范·特里卡西,真是的,人本該在這麼高的地方居住,而不該匍匐在地球表面,爬得像蝸牛一樣慢慢騰騰的!」

「說得好,尼克洛斯,」鎮長答道,「你真把我的心事都說出來了,你我的心靈是相通的,知道彼此渴求怎樣一種情感!我們要儘力去得到這種需求!只有登上這樣的高度,才有哲人和聖人的思想存在,才能夠遠離塵世間所有苦難!」

「我們圍塔頂轉一圈怎樣?」顧問輕聲提議。

「好,那就圍塔頂轉一圈吧!」鎮長贊同道。

兩位摯友如同往日那樣,手拉着手,一邊互相問答,一邊觀察着地形。

「如果沒記錯,我應該有17年沒上過塔樓了。」范·特里卡西感慨道。

「我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裏,」尼克洛斯說道,「真令人遺憾!登高俯瞰大地萬物真是美不勝數!看到了吧,我的朋友?那樹林間彎彎曲曲的是流淌著的瓦赫河。」

「再上去一點就是聖·赫爾曼達德高地啦!在遠處看來它是如此優雅!看到沒有?那有片綠色的樹林。都說是巧奪天工,但是天工不是那麼容易被奪的,尼克洛斯!人類永遠比不上大自然的力量!」

「所有的美景一覽無餘,盡收眼底,我的好朋友,」顧回介面道,「呀!快看那些牛群和羊群,它們卧在草地上那麼怡然自得!」

「農夫已經下田了!我覺得他們就是阿卡迪亞的牧羊人,只不過少根笛子而已!」

「這片富饒的田野上是湛藍的天空,純凈得沒有一絲雲彩!尼克洛斯,任何人來到此處都會變成詩人!我始終納悶聖·西蒙·史蒂利特為什麼沒成為世界上最傑出的詩人!」

「可能是由於他的專欄還欠火候。」顧問笑着說。

大鐘這時又敲響了,悅耳的鐘聲回蕩在耳畔,恍如隔世,兩位好友聽得入了神。

接着,鎮長輕聲問道:「唔,尼克洛斯朋友,可是咱們為什麼要到塔頂來呢?」

「說實話,」顧問回答,「我們是不是在做夢——」

「咱們為什麼要來塔頂呢?」鎮長又喃喃道。

「或者說,」尼克洛斯解釋說,「我們來這兒是為了呼吸更新鮮的空氣,尚未沾染塵世污穢的空氣。」

「是的,那現在我們該下去了吧,尼克洛斯朋友?」

「好吧,那就下去吧,范·特里卡西朋友。」

他們又無限留戀地看了看眼前的美景,然後鎮長在前,顧問隨後,兩人緩緩地從容下樓。一會兒就來到剛才呆過的一層,臉上又開始紅潮湧動。稍事休息后,他們繼續一前一後下樓去。

不一會兒,范·特里卡西嫌尼克洛斯跟得太緊,老是踩到他的鞋跟,讓他覺得「很討厭」。不僅如此,當又下行了20級后,他喝令尼克洛斯先站好等著,他自己先在前面安全下樓。

顧問說他可不會為了討好鎮長而使自己變成一根被隨意擺佈的木頭,說着走得更快了。

又被顧問趕下20級樓梯后,鎮長警告,別把他惹急了。

尼克洛斯卻想先一步下去,但那需讓鎮長如相片似地貼在牆上才行,因為樓道太窄了。終於兩個人撞在了一起。現在從他們嘴中吐出來的最溫柔的稱呼竟是「蠢驢」和「傻瓜」。

「你自己也不想想,你這個白痴,」鎮長叫道,「你自己也不想想,你上了戰場能殺掉誰,出兵時,會給你什麼職位!」

「職位怎麼說也不會比你低,你這個大笨蛋!」顧問也咄咄逼人。

爭吵愈演愈烈,迅速從口腔轉入四肢運動,一直打到樓底,這是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變得這麼快?塔頂上溫順的羔羊為什麼一下降200英尺就會變成兇惡的猛虎?

不管為什麼吧,總之塔樓的守門人是聽到聲音不對才開的門,然後看到兩個對頭鼻青臉腫,兩眼冒火,他們正彼此揪著對方的頭髮——確切地說只有尼克洛斯的是真發,而范·特里卡西的則是假髮。

「我不會就這麼算了!」鎮長的拳頭在顧問的鼻子下晃了晃。

「隨時恭候!」顧問還想飛起一腳。

自己也正處在莫名奇妙的興奮中的守門人對此一點也不覺得稀奇。他躁動不安,躍躍欲試,很想加入戰團,把兩人暴打一頓。總算鎮長的積威救了他,他跑出去大叫:「鄉親們,鎮長范·特里卡西和顧問尼克洛斯要打架了!」

14.大誓師

眼前的事,足以說明基康東人的萬分激動。瘟疫使鎮上兩個親密過甚、舉止文雅的人竟成了要刀兵相見的冤家!他們往日的彼此尊重,相互理解,以及他們的冷靜大度,幾分鐘前都一古腦地拋在了塔頂上。

喜聞此訊,牛博士臉上洋溢着幸福。耶恩眼看這一切變得如此混亂,便不斷對牛博士建議停止實驗,但都白費心機,牛博士全都不屑一顧。何況,他們的性情也在變化,同樣激動得一塌糊塗,像鎮長與顧問那樣的塔樓之戰也經常在博士和助手之間上演。

這裏應該補充一點:所有約定的決鬥都要推遲到弗蓋門大戰之後才可進行。誰會讓鮮血流於無謂?最值得流血的地方在前線。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有意義?誰又能置若罔聞,漠不關心呢?

雖然戰鬥已不可避免,而且士氣高漲,但鎮長仍然以為,應該先禮後兵,事先打個招呼。所以他派了一名叫奧特雷的鎮警到弗蓋門去,聲明要他們為1195年關於牛私自闖入基康東境地之事,提供補償。

弗蓋門鎮當局被弄懵了,對這個特使說的話莫名奇妙,最後終於不再顧忌他也算個小官,當作瘋子將他無禮地驅趕出鎮。

鎮長又派讓·奧迪德克將軍的親兵——市民伊德威爾·舒曼帶着1195年納塔莉·范·特里卡西鎮長起草的起訴書出使弗蓋門鎮。伊德威爾·舒曼以制麥芽糖起家,忠誠於甜點師,並且可能是麥芽糖的作用,他永遠不感疲倦,永遠朝氣蓬勃。

弗蓋門的長官們樂得肚子都疼了,他們忍着眼淚,把親兵也攆了出去。

鎮長范·特里卡西立即召開鎮里高幹緊急擴大會議。

他們嚴肅地、以最後通牒的形式草擬了一封措辭強烈的信件,信中更直言不諱地提到了戰爭,並限其在24小時之內予以答覆。

信發出才幾個小時就有了答覆,是那封被撕碎了的「挑戰書」。這使基康東人更加怒不可遏了,弗蓋門人對一向溫順善良的基康東人的要求和通牒,從丈二和尚到付之一笑,根本沒往心裏去。

那就只有唯一一條路了——訴諸於武力。基康東人先在戰爭之神面前禱告,並用普魯士人的兵法: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採取閃電戰!

戰爭一經公開化,讓·奧迪德克將軍馬上召集鎮上的2393名居民組成基康東大軍。婦女、孩子、老人也都走進身強體壯的男人中間。能用作武器的東西全被徵用上來,從能砍能打的菜刀、門閂到獵槍。總共找出五支槍(其中兩支的保險栓已壞了),它們被敢死隊使用。

另外城堡上的舊式火炮也派上了用場。五個世紀前它們曾在1339年被用來攻打卡努瓦,那是人類有史以來首次使用大炮,接下來一直沉睡了500年。作為炮手應該是個美差,因為到處也找不到一發炮彈。但就算如此,這些龐然大物仍可震裂敵膽。至於一些五花八門的兵器,如隧石斧、頭盔、法蘭克戰斧、戟、標槍、雙刃劍等,則都來自古玩陳列室或家裏的壁櫥內。但對於基康東人而言,勇敢、愛國、對敵人的仇恨以及對勝利的慾望會比機關槍或膛槍等先進武器更管用。

軍隊接受檢閱,沒少一個居民。讓·奧迪德克將軍騎在那匹老馬上搖晃不定,那匹一直拉車的現在同樣暴躁的畜牲,曾將他扔下來三次,但他拍拍屁股又爬上去了,這讓眾人感到前景光明。鎮長、顧問、高級警官、法官、校長、銀行家、修道院院長……鎮上所有的貴人們都走在最前列。所有的妻子、母親和姐妹都異常堅強,沒人落一滴眼淚,她們鼓勵丈夫、兒子和兄弟奮勇殺敵,在梅爾芙的召集下,她們都勇敢地緊隨隊伍後面,形成了一支聲勢浩大的娘子軍。

號手讓·米斯特拉爾吹響前進的號角。隨着驚天動地的吶喊,大軍浩浩蕩蕩地開往烏代那城門。

有一個人突然從城門外衝進來,攔住了大軍的去路。

「站住!站住!你們這群呆瓜!」他叫嚷道,「快停下!我去關閥門!你們本性善良!全都是安分守己、愛好和平的好市民!你們之所以變成這樣,全都是牛博士在幕後策劃的!這只是一次實驗!他明著是說要發電,用氫氣,其實他只灌給……」

助手激動得不能自己,牛博士的陰謀即將被揭穿,但他話只說了半截,牛博士從後面追上來了,他不由分說就向耶恩猛撲過去,照着他就扇了幾個耳光。

他們廝打在一起。耶恩的一番言論,使鎮長等人呆立了片刻,他們隨即怒不可遏,一起蜂擁而上,把兩個人暴打了一頓,可憐的耶恩!

牛博士和耶恩被五花大綁,鎮長范·特里卡西下令先把他們關進牢房,然後——15.真相大白突然這時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基康東的上空一股烈焰直衝雲霄,彷彿把周圍的空氣都燒盡了。要是在夜裏,火光肯定能傳到10里以外地方。

大軍全都被震翻在地,如同一群虔誠的修道士伏倒在地,幸好都安然無恙。甜點師這次卻穩穩地坐在馬背上,只不過馬趴在地上,頭盔燒焦了瓚纓罷了。

發生什麼事了?

真相很快大白了,是煤氣發生了爆炸。因為牛博士和耶恩都沒在監督,肯定是工作操作有誤,把裝氫氣的容器稀里糊塗地與裝氧氣的弄混了。這兩種氣體一混合就會爆炸,一團火又不失時機地湊了過來。

士兵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卻突然發現牛博士和耶恩不見了。但是——16.重返和平爆炸過後,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小鎮還是佛蘭芒式的寧靜。沉寂的小鎮,好像根本沒變過。

這次強烈的爆炸並沒有使人們醒來后產生太大震動,每個人默默地、夢遊似地回到自己的家,鎮長拉着顧問,律師攙著醫生,弗朗茨挽著西蒙,一個個神情怡然、無言地走着。剛剛的事彷彿做了一場夢,醒來時已物是人非,對弗蓋門的仇恨被炸得無影無蹤了。將軍卸甲歸甜食店,親兵複員回麥芽糖店。

和平重返小鎮。生活依然如故,仍是人、動物和植物的天地,只是基康東烏代那城門的塔樓改斜歸正了,這是那場爆炸做的另一件大好事。從此,基康東人再也聽不到有人高聲講話,甚至爭吵的聲音,再也不存在政治、俱樂部,法官、警察包括高級警官帕索夫再度成了無所事事的人。但帕索夫的薪水沒有降,因為關於他的職務問題,鎮長和顧問都始終下不了決心。

不過,他卻時時在傷心欲絕的塔塔尼芒斯的夢境中出現,但這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至於西蒙,他極有風度地把可愛的蘇澤讓給了情敵弗朗茨。弗朗茨只等了五六年就匆忙把她娶進了自己的家門。

要說梅爾芙可真是個極懂規矩的女人,10年後她賢惠地命歸黃泉,而鎮長又娶了她年輕的表妹朱弗魯·貝拉吉,來得正是時候——心滿意足的范·特里卡西會遵照傳統比她先去見上帝。

17.牛博士的理論

那神秘高深的牛博士究竟達到了什麼目的呢?他做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實驗——無非這些。當氣體管道鋪設完畢后,他先不輸氫氣,而是將純氧氣輸入公共建築,以及私人的家庭,甚至基康東的大街上。

當人吸入無色無味的氧氣后,通常會使人體器官活動發生嚴重紊亂。任何人如果生活在充滿氧氣的環境裏,不一會兒就會變得激動、粗暴,最後瘋狂而至精力衰竭。

因為氧氣的密度比空氣大,一般會在空氣的下層,所以當鎮長和顧問登上塔頂時,他們便呼吸到正常環境下的空氣,而這可使他們迅速恢復常態。

但在這種環境中,吸入的是對人體傷害極大的氣體,人會身心崩潰,很快走向死亡,如同一個瘋子臨死前要做一番掙扎一樣。

老天開眼,意外的爆炸中止了這次殘忍的實驗。爆炸使這些氣體全部毀於一旦。

難道道德觀念、聰明才智、勇敢無畏等氣質和天賦只是氧氣能解決的嗎?

但這只是牛博士的理論,而我們可不敢苟同,雖然這次精彩絕倫的實驗是發生在名望極高、歷史悠久的基康東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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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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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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