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歡情涼薄,寒煙漠漠

第12章 歡情涼薄,寒煙漠漠

第12章歡情涼薄,寒煙漠漠

孟嘉和中午回來,先去母親房裏說了一會兒話,就直奔清如房間。一進門,他就看到清如獃獃地坐在梳妝鏡前,便躡手躡腳地上前,猛地從身後捂住了她的眼睛。

哪裏想到,清如尖叫一聲,猛地推了他一把。孟嘉和一個不提防,扶著牆才沒有滑倒在地。靈秀聽到動靜,急匆匆地跑來問:「怎麼了?」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孟嘉和皺了皺眉頭,問靈秀:「上午發生什麼事了?」清如忙接過話頭,急道:「什麼也沒發生,是我貪睡做了噩夢,現在還怕著。」

孟嘉和便讓靈秀出去,然後將她輕擁在懷:「傻瓜,夢就是夢,當不得真的。」

她胡亂地點頭,靠上他的肩膀,突然眼前就一片模糊。他更是慌了,忙給她擦眼淚:「快別哭,大年初一這樣不吉利。」

清如這才止了淚水,重新坐下。孟嘉和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彎腰和她一起看着鏡子:「你看,我們多有夫妻相。」

他正在興頭上,她便不好拂了他的意,只懶懶地回答著。忽然房門一聲響,靈秀忐忑地走進來,端著一個托盤道:「少奶奶,太太讓小廚房做了一碗八寶湯過來。」

孟嘉和便喜道:「你看媽多疼你。靈秀,你先放桌上吧!」回頭卻見清如面白如紙,忙問:「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讓醫生過來看看。」

「別,我沒事。」清如飛快地回答,顫抖着手去端那碗八寶湯,「我喝粥,喝粥。」她雙手抖得厲害,一個不當心,那碗便滾在地上碎成了幾片。

兩人都愣住了,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地上分明鋪着厚厚的地毯,這碗怎麼會碎……孟嘉和不想再想這個問題,見清如驚惶不安,便悶悶地道:「沒事,讓靈秀過來收拾吧。」

清如恍恍惚惚地道:「嘉和,對不起。」

他淡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沒有對不起我。準備一下,等下還要到飯廳去用餐。我還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

隨着房門咯的一聲響,周圍又陷入了靜謐無聲。清如這才將方才藏着的右手從袖中伸出,兩根手指已經被燙得又紅又腫,一如她的心,疼到流淚。

這幾天,孟家每個人都各懷心思,所以在飯桌上的交流也少了許多。孟華心中不忿,自然是早早吃完便告退了。初四這天,他剛吃完晚飯回房,一個小丫頭就進來道:「二少爺,錦繡小姐讓您去她別院裏一趟呢。」

錦繡這幾天平靜得可怕,孟華吃不准她什麼心思,也不敢多言。現在她主動來請自己,他自然是驚喜萬分,忙給了小丫頭幾個銅板,穿戴齊整就去了她的院子。

一開門,他就看到錦繡穿着一身寬鬆的織錦洋裙坐在沙發上,正望着水晶燈出神。孟華悄步上前,出其不意地道:「錦繡!」

錦繡回眸看他,忽而一笑,道:「你來了。」

孟華喜不自勝地道:「錦繡,等大哥明日簽了婚書,我就把咱們的事提一提,一日臨雙喜,相信父親會答應的。」錦繡笑而不語,走到酒台前倒了一杯清酒:「你看你也累了,喝杯酒解解乏吧。」

酒水清澈,裏面有水晶燈落下的弧光。孟華拿着那杯酒,忽然暖意從腳尖一點點地蔓延至全身。他痴痴地抬頭看着她,道:「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說完他自嘲地一笑,略有懊惱地捏著眉心:「你看,我永遠都沒有我大哥會說話。錦繡,你喜歡聽什麼樣的甜言蜜語,先告訴我,我天天說給你聽。」

錦繡坐下來,捂住他的唇,眼角有一點淚光:「就剛才那句,就挺好的。」

「真的?」孟華有些不敢相信。錦繡拿了一隻酒杯過來,和他的碰了一碰:「喝吧,天冷,你也該暖暖身子。」

孟華將酒一飲而盡,然後抱着錦繡歪倒在沙發上。錦繡問:「我讓你查的事情,你辦得怎樣了?」

他自信地道:「這點事當然不在話下。」

錦繡回頭看他。孟華就道:「當時他們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我問了從北平來的官員,都問清楚了。我爸當年打造銀器認識了你娘親,沒想到爸那麼痴情,在她嫁人後還對她親念念不忘。錦繡,你說,他們未成的緣分,到我們這裏結成了佳緣,這是不是一種註定的命運?」

錦繡幽幽地嘆氣:「是啊。」

他輕摟着她柔軟的軀體,一種難抑的情感如鯁在喉:「錦繡,還記得你八歲的時候嗎,那年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我當時就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我後來給你買了玉簪子,你都不喜歡,說你有好多漂亮的頭面。我不信,你就真的將好多金簪子給戴在頭上了。結果後來腦袋太重,你跌了一跤,把額頭都磕破了,我抱着你跑啊跑……我真怕你就那樣沒了,幸好沒留下什麼疤痕……對了,你還記得嗎,我後來還被爹罵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不出聲了。孟華睡了過去,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錦繡從他的懷抱里掙出來,站在沙發前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無比複雜。

嬤嬤推開門,道:「格格,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不要猶豫。」

錦繡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地道:「嬤嬤,我堂堂一個格格,放在二十年前都是要皇上下旨賜婚的。如今一步步地退讓,竟然淪落成使盡陰謀詭計才能嫁人。」

「格格,顧不了那麼多了。」嬤嬤有些悲傷,臉上的皺紋溝壑深深,「時代不一樣了,早已不是大清的天下。」

錦繡這才回頭看她,漂亮的丹鳳眼裏是滿滿的落寞:「連你也會感嘆一句時代不同了。」

「格格莫要傷心,將來做了少奶奶,那還不是照樣叱吒風雲?」

錦繡哼笑一聲:「嬤嬤,難道在你的眼裏,我就非孟少不可么?」

嬤嬤忍不住心驚肉跳:「格格的意思是……」

「這個你別管了,你只要準備一些人手和蒙汗藥,二少爺一醒過來就立刻給他灌下去!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喂他一些吃食。記住,務必要拖上幾天!」

「是。」

錦繡回頭看着躺在沙發上熟睡的孟華。她冷冷地道:「阿華,只一則婚訊就讓你的全盤計劃潰不成軍,呵,你還是鬥不過他,因為你永遠都沒有他狠,沒有他絕。」

她轉了轉酒杯,笑容里有一股浸骨的寒:「而我,要比他更狠,更絕。」

推開孟太太的房間,醫生正在囑咐著下人喂葯,孟萬興則坐在床邊輕聲安慰著孟太太。聽到動靜,他回頭:「錦繡,是你啊,來看太太嗎?」

錦繡兩眼發直,走到孟太太床邊,忽然往地上一跪!孟萬興大吃一驚,忙伸手去拉,「錦繡,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快起來!」

她昂起頭,淚水就在那一刻決堤而出:「我要老爺夫人給我做主,不然我就長跪不起!」

孟萬興和孟太太對視一眼,道:「什麼事你就說吧!」

「我懷了嘉和的孩子!」

房間里沉默了三秒鐘,孟太太如木雕一般瞪着她,而孟萬興則茫然不知所措。最後還是醫生打破了沉默:「要不,我來給斷斷脈?」

孟萬興無力地點頭,算是同意。醫生便上前,按了按錦繡的脈搏,沉吟了一下道:「的確是喜脈。」

孟太太兩眼一翻昏過去了。醫生急得忙去掐人中,孟萬興這次是顧不上她了,定定地看着錦繡:「到底怎麼回事?」

「兩個多月前,我和嘉和一起去面見了一個客商,他喝酒喝得有些多,我扶他去房間休息,就……」錦繡委屈萬分。孟萬興頹然癱坐在沙發上,道:「作孽啊!」

「老爺!我願意做小,只要能嫁給嘉和!」錦繡已經哭成了淚人。孟萬興擺擺手,痛惜地道:「錦繡,別說了,你娘就做了妾,我怎麼捨得讓你重蹈她的覆轍!要不是我當年……以你娘親的出身,哪裏會是一個妾室。」

錦繡全然不顧,只哭倒在地上。孟萬興忙伸手將她拉起來,道:「好孩子,別哭了,你都有了他的孩子了,這次我不會讓嘉和胡來!」

清如覺得,時間就好像是一條長河,以前是激流湍急,流到孟公館這裏,卻突然變得漫長而百無聊賴起來。

為了防止節外生枝,在回家的第二天,孟嘉和就買了船票,將她的家人都送往蘇杭一帶,也囑咐她盡量不要外出,就連通訊社的工作都是以結婚為借口而辭了的。所以清如現在也只能窩在房間里給庄琴打電話:「……是,我要結婚了……」

庄琴在電話那頭樂得格格直笑:「你們這一對還真是讓人不省心,不過好在就要雙宿雙飛了。你什麼時候辦喜酒,一定要告訴我,我好給你包紅包去。」

清如心情壓抑,卻也只能勉強和庄琴說笑。剛掛上電話,靈秀就走進來道:「清如小姐,老爺讓你去太太房裏去。」

她隱隱覺得有些不祥,卻避無可避,便穿戴好隨靈秀去了。一進房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錦繡那張淚眼婆娑的臉,隨即是沉默的孟太太和神色凝重的孟萬興。

經過包子鋪的那次交手,她知道錦繡對自己有成見,所以一直沒有和她過多接觸。清如不去看錦繡,只道:「老爺,太太。」

孟萬興讓她坐下,道:「嘉和出去辦貨去了,本來這件事應該等他回來的,但是事態緊急,你們明天就要簽婚書,所以也只好先和你說了。」

清如心頭髮緊,問:「爸,你就直說吧,我聽着便是。」孟萬興便道:「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本來你和嘉和的婚事我是不反對的,但是現在錦繡懷了嘉和的孩子,你看……」

似乎有千萬隻黃蜂騰地而起,她腦中嗡的一聲響,便什麼也聽不到了。半晌,她才清醒過來,喃喃地問:「嘉和的……孩子?」

「是啊,錦繡這孩子口風嚴實,一直藏着掖着沒說,剛才是實在沒辦法了才對我們道出實情。」孟萬興懊惱地將手杖捶向地板,敲得木地板篤篤地響,「木已成舟,這是孟家的骨血,容不得他胡來!說到底,還是他對不住人家,表面上要維持自己一個新派君子,實際上一副始亂終棄的花花腸子!」

「老爺,你別把嘉和說得這麼不堪。他是您自己一手教導出來的,難道還有什麼差錯不成?」孟太太撇一撇嘴,「再說,也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你也得聽聽嘉和的不是?指不定那孩子是誰的呢。」

孟萬興氣得顫抖着手指著孟太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錦繡嚎哭一聲,道:「老爺,我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折辱,我不要活了!」說着就要開窗戶往下跳。孟萬興忙讓醫生將她拉住,狠狠地指著孟太太道:「你呀,就少說兩句吧。」

清如冷眼看着這一切,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進了戲院,每個人都勾著油彩的臉譜,在演一場跌宕紛呈的戲碼,而主題便是讓她走出孟公館,割捨和這裏所有的牽絆。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四個字,人生如戲。

每個人演到最後,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她,煢煢孑立,一無所有。

錦繡被人勸下來,還在哀哀地哭。孟萬興試探地問:「寧小姐,你看……」

「我會和他說的!」清如面無表情,「老爺,我先回房了。」

變的是一個稱謂,可是人的關係已經面無全非。清如不想再待在這裏,逃也似地走出房間。靈秀規規矩矩地在外面等候,大概是聽到了什麼,臉色煞白地看着她。

她已經不想去思考別的下人如何想,只急促地道:「快帶我回房。」

孟太太的房間到客房,中間要經過一條走廊和幾十級樓梯。但是這短短的距離,已經讓她覺得耗盡了一生的力氣。從初遇到現在,那些往事歷歷浮在眼前,又很快被一把心火給焚燒殆盡,最後只留下一點死灰的微末,讓她絕望得想要尖叫。

她倒在床上,擁緊了被褥,眼淚就流了出來。

外頭厚厚的鉛雲低垂,陰沉沉的,掃去了幾分新年的喜氣。

孟太太坐在床上,微微地嘆氣,道:「我真是命苦,平生最想要兒媳婦和抱孫子。結果老天爺給我送了倆兒媳婦,還附送一個孫子,卻都不是我想要的。」

吳媽問:「太太,你為什麼不告訴老爺,錦繡懷的孩子可能是二少爺的?」

「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啊!難道我要說,是我曾經對錦繡下了葯?再說,老爺本來就開始對二少爺改觀了,他再娶了錦繡,那簡直是……」孟太太忽覺眼前一陣暈眩,忙往後躺下,喘著氣道,「吳媽,吳媽你快叫醫生過來!不知怎的,這身子骨是越來越不行了!」

「太太!」吳媽連忙將她扶著躺下,「你這身子,怎麼越調理越差了?」

孟嘉和回到家裏的時候,就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靈秀早早地站在樓梯口等著,一看到他便道:「少爺,快上客房看看清如小姐吧。」

「她怎麼了?」他忙緊張地問。只不過是出去了一天,難道她病了,還是被人欺負了?靈秀語焉不詳,支支吾吾地道:「她一天都沒吃飯了。」

「胡鬧,她不吃飯,你們還不勸著點?」孟嘉和著了氣,將圍巾解下扔給靈秀,便三步並作兩步去了客房。誰知剛打開門,迎面的一股冷風撲來,他便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

屋裏一點暖氣也沒有蓄下,白色八格木窗大開着,寒風一陣陣地兜著細小的雪花飛進來,那窗下已經是一片白。清如坐在床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立領夾襖,下面是過膝的呢裙。他一下子沖了上來:「你幹什麼?這麼冷,怎麼不多穿些?」

她面容平靜,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孟嘉和感覺不妙,忙將窗子關上,轉身喘著氣問:「你這又是跟誰慪氣呢?誰欺負你了?」

清如的目光如一汪幽潭,隱藏了所有的情緒。她道:「嘉和,我們完了,放我走吧。」

他頓時猶如墜入九尺冰窟,周身冷得刺骨。靜了一會兒,他掏出煙盒抽了一根煙,才問:「為什麼?」

她哀怨地看着他,然而那目光卻彷彿在他身後很遠的地方:「錦繡懷孕了。」

他手上一抖,一截煙灰便抖落在地毯上。孟嘉和蹙緊眉頭:「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必須得娶了她。」她苦苦地笑了起來,「孟嘉和,我說過,這一生我都不會給任何人做小,所以你放我走吧。」

他想起她前幾日的反常,以及現在這副平靜的模樣,驀然暴怒起來:「寧清如,你就這麼輕信,以為孩子是我的?你等著,我現在就把孟華找來,讓他親口承認那孩子是他的!」

孟嘉和衝出門去,將下人叫來:「二少爺哪裏去了?」

下人哆哆嗦嗦地道:「據說臨時有任務,二少爺出任務去了,估計幾天都不得回來。」

他一怔,徹底想通了所有的環節。錦繡若想要嫁禍於他,怎容有半點閃失?當下,他便怒得將手中的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碾著踩滅,重新回了房。

清如已經披上了一件棉衣,正要開門往外走,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面,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孟嘉和冷笑:「你就這麼討厭我。」

她別開目光,道:「嘉和,我不恨你,是你救了我和我的家人,我永遠都感激你。」

感激。他現在覺得她的每一個用詞都是別有用心,好讓自己能夠逃脫。他一把將她的肩膀抱住,極力壓抑住怒氣,道:「你信我,我和她什麼都沒有!」

她看着他,眼神清亮如水,然後那眼淚就慢慢地流了下來:「我信你,可是該怎麼辦呢?嘉和。」

他突然感到一種無力,那手便慢慢地放了下來。

孟家的婚事在一夜之間,突然撲朔迷離起來。社會各界開始議論孟家風流大少的情事,說是婚訊公開發佈了,那新娘子卻還不知道是姓寧還是姓顧。

有好事者繪聲繪色地編出了幾個愛情版本,故事情節離奇曲折,卻無一例外地將顧錦繡說成是童養媳,孟家老爺在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讓她和孟家大少結婚。這樣一來,倒顯得那位寧小姐是插足破壞了。

孟萬興骨子裏還是守舊思維,自然不肯被人這番議論。雖說錦繡大著肚子結婚確實有些不像話,但是讓她嫁給孟嘉和一直是他的夙願,所以這幾日一直催著孟嘉和表態。

可是孟嘉和只打定了一個主意——拖。孟萬興也不好逼得太緊,畢竟兒子大了,不能時時刻刻盯着,萬一哪天買一張船票攜佳人離去,那事情就更糟糕了。

錦繡暗地裏上急,卻不好再緊逼,只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留在屋裏安心養胎。

她將孟華拖在自己院子裏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天。之前買通了幾個丫鬟,讓通報說孟華有特殊任務不能回家。如果政治處開始上班,而孟華沒有出現,萬一電話打到家裏,這謊言便不攻自破。

最後,她也只得讓嬤嬤給孟華灌了解藥,送他回了房間。孟華從自己房間的床上醒來,第一時間便是打聽錦繡這段日子做了什麼,當晚便醉醺醺地來到了她的別院,指着她道:「錦繡,你果然好手段!」

月落烏啼,窗外暗影憧憧。他拎着一隻酒瓶,站在哪裏怒目瞪着她,猶如這夜色里生出的一隻羅剎。

錦繡突然有些想笑。她坐在梳妝鏡前,一手撫摸上了微凸的肚子,一手便將絹花簪上了髮髻,回道:「我還真忘記誇了,你和太太也是好手段呢!」

孟華一頓,猛地就想起了自己當初是如何得到她的。她本就看不上他,當大哥是天上鷹,自己是地上泥……想到這裏,他便絕望下來,頹然癱在地上:「錦繡,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們的,你看在他的份上,別嫁給大哥,我求求你。」

突然,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熾焰:「我去跟爸說,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

「你以為老爺會信嗎?」錦繡左右側了側臉,毫不在意地道,「就算信了,他也容不得我了,我就帶着孩子遠走高飛,你照樣得不到我。」

孟華心頭一涼:「你就這麼恨我?」

「恨,恨你怎麼不去死!」錦繡猛然轉頭看他,目光咄咄逼人,「你明知道我愛你大哥,你還強佔了我!你……」

她說到最後,已經說不下去了,只剩下喉嚨里的顫聲。孟華笑了起來:「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錦繡怔住,他猶自說道:「你說你不愛我,那你當初將我困在這個院子裏,為什麼灌的是蒙汗藥不是砒霜?豈不是更省事?一了百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呆坐在那裏看着他。孟華憤憤地灌了一口酒,使勁將酒瓶往地上一摔,然後踉蹌著奪門而去。嬤嬤聽到動靜,不顧一切地沖了進來:「格格,你沒事吧?」

錦繡呆了許久,忽然覺得臉上一陣涼,伸手一摸,竟然一手的眼淚。她一把抱住嬤嬤,痛哭失聲:「嬤嬤,你說我為什麼沒有殺他?」

嬤嬤不知所措,只連聲道:「格格,你別哭,別哭……」

錦繡再也忍不住,衝上圍着鐵藝欄桿的露台。只見夜色蒼茫中,那個身影在孟公館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床頭只點了一盞枱燈,天花板上的磨砂珍珠白吊燈還滅著,顯得屋內視線有些昏暗。不過短短的幾日,孟太太又憔悴了許多,只剩那兩隻眼睛還有些神采。

孟萬興坐在床邊,道:「敏佳,本來不應該再勞你費心的,但是你自己的兒子,也只有你自己能勸得動了。他再不娶錦繡,全上海的紡織行都要取笑咱們孟家了。」

孟太太冷笑:「難不成,還是紡織行業娶親,不是咱們的兒子娶親?再說,這事不能全怪嘉和,你以前讓他娶錦繡他不肯,難道這個時候就肯了?」

「可這是他犯的錯!他不負責誰負責?」

孟太太忙道:「哎吆我的老爺,你沒看見這幾日華兒是什麼反應嗎?吃不下睡不香的,人都瘦了一大圈!若孩子是嘉和的,還是嘉和趁人之危種下的,那麼華兒早就要找嘉和拚命了!可是,他怎麼就只知道折磨自個兒呢?」

孟萬興兩鬢上的青筋暴起,低聲問:「你的意思是,這孩子是……」

孟太太伸手將枱燈扭亮了一些,道:「你何不去問問華兒?」

「錦繡肚子還沒滿三個月,正是需要養著的時候,我怕她動氣……」孟萬興有些為難地道。孟太太當即便冷笑道:「既然老爺心疼,那這孩子是誰的就不先追究了,反正橫豎是咱們孟家的。不過,你怎麼知道錦繡懷的是孫子呢?」

孟萬興神色一滯:「是孫子還是孫女,都是孟家的血脈。」

「話是不錯,可畢竟親疏有別,嫡庶不可亂。」孟太太似笑非笑地道,「我倒是有個主意,不知老爺可願意一聽。」

「你說。」

孟太太湊到孟萬興耳邊,道:「如今你一步也不肯讓,會傷了嘉和的心,不如你這樣……」接着又絮絮地說:「她們有一人生下兒子,就可以當孟家大少奶奶。」

「可如果都是兒子,怎麼辦?再說錦繡一定不樂意。」

「老爺,對於錦繡你自然要換另一種說法,就說反正是她先生孩子,佔盡了先機,到時候什麼都好說。還有,咱們一下子寬限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也好查一查錦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你也有時間解決清如。」

孟萬興立刻展眉,一副心事頓了的樣子:「那就這樣辦吧。敏佳,這件事還是你和嘉和說說比較好。反正婚期要延期,我還是打電話給報社,給發個新聞。」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老爺。」孟太太笑吟吟地道,伸手搖了搖鈴,「吳媽,送送老爺。」

孟老爺離開之後,孟太太便將自己的計策跟吳媽說了一遍。吳媽眼神一亮,道:「太太真是英明,事情本來到了死胡同,經太太幾句話就有了轉機。」

「還有呢?」

吳媽露出諂媚的笑容:「還有就是,這個計策真是一石二鳥,既讓錦繡不好過,也讓清如小姐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恃寵而驕。」

聽到清如的名字,孟太太的得意頓時收了一收:「以她的身份做個侍妾尚可,做個少奶奶就高攀了。也罷,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老爺也容不下她。」

從母親那裏回來之後,孟嘉和只覺得腳步輕快,一掃幾日來的陰霾。

春寒料峭,但是陽光已經有了暖意,不再是冬日裏陰沉沉的天氣了。窗台上的一盤迎春,已經早早地抽出了新綠和花苞,只待春風一度,便要和春花一起綻放。

就在剛才,母親將他喊了過去,和藹可親地將父親的決定告訴了他。雖說這個辦法不是那麼盡善盡美,但好過讓他直接迎娶錦繡。而且母親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要查清楚錦繡腹內孩子的生父。

現在唯一的芥蒂,就是瞞着清如。

她那麼清高,還受過高等教育,如果知道先育后婚的計劃,一定會更加憤怒。

孟嘉和突然就覺得心情低落下來,扶著門把手的手,怎麼都動不了。打開面前的這扇門,就可以見到魂牽夢縈的她,可是要如何向她開口呢?

一個女聲打斷了他的沉思:「大少爺?」

他回頭,看到靈秀站在身後,手裏端著一碗八寶粥。她道:「大少爺,太太讓小廚房熬了碗粥給清如小姐。」

孟嘉和將八寶粥端了過來,道:「我來送吧,你先下去。」扭開門,正看到清如坐在窗前綉一個帕子,任由清亮天光撒了滿頭滿臉。因為是迎著光,所以那張嬌俏小臉上五官分明,睫毛如鴉翅一般,根根分明。

他也不出聲,就將粥放到桌上,然後歪著頭看她。最後還是她忍不住了,抬頭啐道:「怎麼不說話?」

孟嘉和輕笑一聲,道:「怕唐突了佳人美景。」說着上前,輕按她的肩膀,在她耳邊道,「清如,父親和母親不會逼我娶錦繡了,同意我們結婚了,只是要推遲婚期到年底。」

她「哦」了一聲,很是隨意地問:「那錦繡的孩子怎麼辦?」

他頓時覺得自己大意了,懷疑有下人在她面前嚼了舌根,所以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拙劣的謊言。可是轉念一想,母親也是剛剛和自己說過此事,他便心中定了一定,道:「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母親說,這麼拖到孩子生下來,她自然按捺不住,就會說出孩子生父了。」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這樣。」

孟嘉和沒有想到她的反應是如此平淡,彷彿已經見慣了大紅大紫,已經對世間的顏色司空見慣,不由得心中有些急躁,便去握她的手。她的五根手指都是涼涼潤潤的,他握在手心暖來暖去,道:「綉什麼呢,白白凍了手。」

低頭去看那塊綉帕,原來是一朵插在瓶中的玫瑰花,紅艷紅艷的,很是喜慶。孟嘉和便在心裏暗笑自己想得太多,道:「閑情繡花,好興緻。」

她的聲線又淡又涼:「繡的不是花,只是一縷香。」

他嘴角擒著的笑意頓時消失了,記憶中的畫面撞入腦中。是了,那一日也是這樣好的陽光,是在咖啡館里,她的眼睛如小鹿般又黑又亮。她說,你喜歡的是玫瑰的艷麗,我卻只想着只做這一縷香。

不肯做花瓶被人猥褻賞玩,只願做一縷香氛來沁人心脾。

孟嘉和心裏突然有些難受,她要的,他始終給不了。

他總算明白她為何這麼落落寡歡了。做孟家的少奶奶,不過當一朵溫室里的玫瑰花,不可拋頭露面,要謹言慎行,處處以家族利益為重。若不是因為通緝令帶來的顧忌,她興許已經厭棄這種生活了。

「清如,你還記得私宅嗎?」他將她的另一隻手也握住,「那裏有一塊空地,你可以在那裏種滿你喜歡的花。」

她總算是有了淡淡的笑意:「再種幾棵桂樹。」

他頓時欣喜若狂,面上卻依舊是淡淡的,只是忍不住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那我們明天就搬過去。」

「明天……也太倉促了。」

他只笑:「我本來還想挑今天呢。」

翌日,孟嘉和便命人收拾了東西,果真要搬往私宅居住了。孟太太有些不放心,撥了幾個下人要一同過去,擔心他在那裏住得不習慣。孟嘉和忙勸阻道:「媽,私宅那邊什麼都有,你就放心吧。」

孟太太嘆氣:「也罷,私宅那邊人少,但是好在清凈,不惹人心煩。」說着便瞄向站在一旁的清如。清如只低頭看着地面,並不言語。

孟嘉和感覺到她的視線,便道:「媽,還是別送了,再送你也要搬到私宅那邊了。」一句話逗笑了孟太太,她揪著帕子點着他的頭,道:「還不是挂念你?好了,上車吧。」

上了車,汽車緩緩開出了孟公館。開車的依然是張翔,之前被打了一頓關在柴房,幸好孟嘉和回來說了情,才總算被放了出來。他一邊開車一邊道:「清如小姐,你真該早點去私宅那邊。私宅後面有個小山包,到了冬天很是美呢。」

清如便笑:「看你那猴急的樣子,難不成今年的冬景就看不成了?」說完便覺得有些不吉利,忙改口道:「反正……今年的冬天也可以去看。」

孟嘉和感覺到她的不安,便對張翔道:「瞧你說的,什麼小山包,那是運山!早年找高人看過,說那山風水很是不錯,所以就得了這個名兒。」

張翔不好意思地憨笑一聲,不說話了。汽車一路到了私宅,早有許多下人在門口等候,見孟嘉和與清如雙雙下了車,齊齊喊道:「少爺好,少奶奶好!」

清如有些不自在,孟嘉和忙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快答應啊!」

她只好微笑示意,隨他一起進了院子。孟嘉和半是說笑半是埋怨地道:「估計這些下人都要樂死了,新來的少奶奶這麼好欺負,以後可以偷懶了。」她白了他一眼,道:「少貧嘴。」便扭過臉不再說話了。

張翔和幾個僕人搬了箱子進來,然後忙着收拾東西。孟嘉和將他喊到一旁,低聲道:「這次要長住,所以晚上防守嚴一些,知道嗎?」

「少爺這是怕二少爺……」張翔將話說了一半,只觀察着他的表情。孟嘉和沉默了一下,道:「孟華的情緒現在不穩,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凡事還是小心為好。」

安排完張翔,孟嘉和回了房間,只見清如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正仔細疊着衣服,忙道:「這些都交給下人做吧,你快停手。」說着便喚僕人進來整理衣物。

清如嘆了一口氣,道:「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我成了一個閑人了。」

孟嘉和便笑得促狹,突然低頭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道:「你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此時,僕人都在收拾衣物尚未抬頭,但是清如還是嚇了一跳,使勁向孟嘉和使着眼色。他卻裝糊塗,自顧自地說:「咦?你幹嘛老眨眼睛?」

清如氣極了,扭了身不去理睬他,只拿了一柄小銀剪刀去侍弄窗台上的一株紫藤。孟嘉和照樣粘過去,笑嘻嘻地道:「四月份這紫藤就開了,漂亮得很!到時候你可以照着這個綉帕子了。」

她不理不睬,用小鏟子將盆中的卵石撥開,然後給紫藤鬆土。孟嘉和覺得逗她也逗得夠了,便讓下人離開,抱住她道:「好了,咱們第一天住進這裏,你也該高高興興的。」

清如咬了咬嘴唇,問道:「爸媽本來想讓你娶了錦繡,怎麼會突然同意咱們的事?」

他點了點她的鼻頭:「原來你是介意這個,我就實話告訴你吧,自然是我將你的好處都羅列出來,她們被說動心了唄。」

她知道他又誆她,便後退一步,甩手就要離開。沒想到身子一歪,她竟然被他從後面抱了起來,急得掙扎道:「別胡鬧了,她們都在外面呢,聽見聲音了怎麼辦?」

孟嘉和將她輕放在床上,用軟被裹住,道:「你乖乖的,我就不鬧你。」

她紅著臉道:「好,你千萬別鬧了。」他眼神瞬時迷醉起來,慢慢地靠近,呼吸一點點加重。清如預料到他想要做什麼,頓時心如鹿撞,抬眼看到他眼中映出自己慌亂的表情,緊緊閉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十分煞風景的聲音:「少爺,葯好了。」

孟嘉和懊惱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道:「送進來吧。」

進來的是吳媽,見到清如躺在床上,怔了一下笑道:「少奶奶應該起來多走動,再配上這個葯才會有效果。」

清如有些茫然,道:「我沒病。」

看着吳媽一臉過來人的表情,孟嘉和悻悻地道:「你把葯放下就出去吧。」然後將清如扶起來,道:「你身子還是有些單薄,吃些補藥補補。」

清如扁一扁嘴巴,道:「我身體好得很,哪裏用得着吃藥了?再說葯也不能亂吃。」

孟嘉和溫和一笑,將葯碗穩穩地端來,哄着她道:「這是為你好,乖,把葯吃了。」

黑亮的湯藥,散發着一股苦味。清如皺了皺眉頭,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問,捧起葯碗一飲而盡,之後從托盤裏拿出蜜餞送進口中。孟嘉和若有若無地鬆了口氣,然後樓了摟她的肩膀:「走,吃飯去。」

她應了一聲,眼睛卻定在那碗底的黑色葯末上。

入夜,室內春光旖旎,溫度漸高。

或許是有了第一次,之後的便會失了防守,無力反抗。清如被孟嘉和抵在牆上,身上還蓋着綢緞軟被,整個人已經被折磨得飄上雲端,無法思考。他很有手段,速度不快不慢,卻恰到好處地讓她沉淪下去,半分掙扎也不能夠。

他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內斂克己,對這種事並不十分上心,偶爾也只是逗弄她一下。可是自從搬來了私宅,他便如同掉進了無底洞,開始對她無限索取起來。

「嘉和,別……別……」她咬着牙,徒勞地想要將他推開,可是卻在溫柔陷阱中越陷越深,最後只好任他予取予求。

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她大睜着眼睛看着黑暗。其實什麼也看不清楚,可她就是不想讓自己睡過去。

肩膀上一暖,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想什麼?」

清如便閉了眼睛裝睡。孟嘉和在旁邊嗤笑:「別裝了,你今天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搬到私宅了,你還是不開心。」

清如知道自己躲不過,便睜開眼睛看着他。此時雲散月出,素綺般的月光流進窗扇,恰好可以看清他的面容。她頓了一頓,道:「我們這樣,終究名不正言不順。」

其實她並不喜歡私宅,當初就對他說過,這裏定是養妾室的所在。哪裏想到一語成讖,她如今是豢養在這裏的金絲雀。父親的話猶在耳邊響起,叮囑她不要做妾,可她一轉頭就過上了這樣不清不白的生活。

當初是被一紙通緝令所逼,擺在她面前的有兩條路:要麼走,要麼留。現在依然有這樣的兩條路,要走就走得決絕,要留就留得坦然。可因為孟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該選哪一條路才是正確的。

真實的原因,她半句也不能吐露。那個人是折辱她的孟太太,卻是他的生身母親,她不想讓他面對這樣殘酷的命題。

孟嘉和也有些胸悶,仰面躺着,有些傷感地道:「我這樣對你,難道還不夠么?」

從小到大,他便使勁渾身解數去取悅所有人,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卻總是被人誤解,結果風流花名傳遍上海灘。如今連她也開始不信任起來,整日開始糾結一紙婚書。

他難以說出真相,怕傷了她自尊,結果兩人的關係就處成了這不尷不尬的境地。思及此,孟嘉和兀自坐起來穿好衣服:「清如,我去隔壁房裏睡,明天再來看你。」

她躺在黑暗裏,感覺身旁一空,整顆心便往下墜落。果真,他還是厭倦了這樣無趣的自己。

清如幾番猶豫,還是決定將他留下,伸手去拉,卻拉了個空,他已經快步走向門口。「嘉和……」她嗚咽著喊。

孟嘉和並沒有聽到她的喊聲,因為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接着房門被擂得哐當直響:「大少爺,不好了!二少爺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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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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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歡情涼薄,寒煙漠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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