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墨城往事

第16章 番外:墨城往事

第16章番外:墨城往事

即墨彥的本意只是拿下墨城,沒想過朝廷會順帶把他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了。

從這點來看,皇帝還是相當夠意思的,至少他那些光棍部下對此都很艷羨。

墨城的氣候比不上中原,嬌貴的宗室之女只怕是難以適應。身邊的人都勸即墨彥為即將到來的城主夫人新建住處,好讓她住得舒適一些。即墨彥那時候正在建造城主府,卻沒有半點為未來妻子規劃安排的意思,隨口道:「不過是冊封的公主,又不是真的公主,哪有這麼精貴。」

大家私底下都在傳,以後城主夫人的日子只怕不好過啊。

這年春暖花開,墨城居然沒有如往年一般受風沙肆虐,天氣像是被馴服了的野獸,出奇的乖巧。長安的送親車隊一路平安無事地抵達了墨城。

即墨彥跨馬在城門口,身上沒有穿喜服,依然是一身鎧甲。他已年近四旬,但眉目英挺,面白無須,因常年作戰而身材健碩,如今戎裝在身,儀錶堂堂自不必說,周圍不知有多少墨城女子對他暗送秋波。

車隊緩緩停下,一名太監捏著尖細的嗓音戰戰兢兢地宣佈公主送到了,他打馬上前,毫不客氣地揭開了車簾。

別說送親隊伍,就連墨城的官民都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料想那位新娘是個養在深閨的金枝玉葉,定然也會失聲尖叫才是,可大家卻只等到即墨彥鬆開手退開時那張錯愕的臉,車中一片平靜。

過了片刻,車中有隻手伸了出來,接着是整個人。身姿窈窕的少女像是早春探出院牆的一枝迎春,落落大方地迎著眾人的目光,扶著車門站在車上。

她也沒有穿喜服,而是一身樸素的羅衣,甚至連花紋墜飾都沒有,髮髻上也沒什麼珠釵配飾。

大概這就是即墨彥吃驚的原因。

他捏緊韁繩,斜睨著少女:「公主成親為何不著喜服?難道陛下是故意派你來羞辱我的嗎?」

送親隊伍里的官員嚇白了臉,公主卻桀驁不馴地笑了一聲:「夫君著戎裝來迎親,算得上將才本色。妾身樸素出嫁,豈不也當得起一個節儉美德?」

即墨彥愣了愣,忽然一手撐在腰際哈哈大笑:「陛下真是給我選了個好夫人啊。」他霍然打馬上前一步,伸手攬了她的腰,將她放在馬上,策馬便走。

街上的人又嚇得不輕,這哪像是貴族成親,簡直是土匪搶壓寨夫人啊!

任何新婚夫妻都是新婚燕爾、你儂我儂的,可即墨彥那天當着全城百姓的面將新婚妻子擄劫一般帶回了府中后居然就不再過問了。

新婚之夜據說他和部下喝得酩酊大醉,府中下人都抱着看好戲的心態認定這位城主夫人必然是獨守空閨一整夜。既然這麼不受城主待見,下人們伺候起來也就不太上心了。府中自持有姿色者也開始蠢蠢欲動,想要佔據城主的枕邊江山。

即墨彥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這位新夫人他本也保有戒心,存心想看看她的反應。

哪知新夫人的反應是沒有半點反應,她從入府第一天開始就開始自發自覺地接手府中大小事務,操持一切內務,儼然一副賢內助的模樣,明明府中人對她的反應都看在眼裏,卻像是一無所知一樣,時時刻刻都笑臉迎人。

即墨彥自然有些挫敗,故意冷落了她大半個月,結果悄悄在遠處一觀望,人家依然是一臉如沐春風的笑容,哪裏有半分期期艾艾?他也不是沒見識過女人的毛頭小子,可對這個新婚夫人卻有些摸不著頭腦,明明看着她比自己小很多歲,怎麼心思卻如此難以琢磨呢?

那日他在邊界軍營巡視,管家忽然來報說府上出了些事,請他立即回府處置。

即墨彥早吩咐過沒有大事不可打擾他,既然管家會跑來,說明不是小事。他匆匆趕回府上,才得知幾乎一月沒見的新婚妻子已經被趕去最偏僻的西北角院落居住。

他眼下的府邸雖然算不上奢華,但等級區別還是十分明顯。原本公主之尊的妻子住在坐北朝南的正院,與他同處一處,如今卻被趕去了那樣偏僻的角落,就像是被打入了冷宮一樣。

即墨彥雖然對這位公主心思怪異,但自己妻子在自己不在的時候被奚落冷待,自覺臉面也掛不住,一回到府上就將肇事者叫過來問話。

幾個近侍丫鬟在他跟前站了一圈,即墨彥一眼就看出是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沒想之前不聞不問,倒演變成這樣了。

「怎麼回事?你們連城主夫人都不給面子,是不是也不給我這個城主面子?」

為首的大丫鬟嬌俏地笑道:「城主這可是冤枉我們了,人家可是公主,我們哪有那個膽子去動她?是公主自認理虧,這才搬去偏院居住了,我們可什麼都沒幹吶。」

其餘幾個丫鬟點頭如搗蒜,眼神里絲毫沒有畏懼之色。

即墨彥皺了皺眉,先遣退了這幾人,私下問過管家,還真的是公主自己要去偏院住的,而起因不過是和丫鬟之間的爭風吃醋。這下他越發不高興了,新婚當日覺得她表現得挺異於常人的,本還高看了一眼,沒想到也和其他女人一樣。如今弄得這般沒有退路,是嫌棄他冷落她呢,還是故意擺臉色給他看?以退為進不成?嗬,他又豈是個會被威脅的人?

聽完前後經過,即墨彥萬分悠閑地抿了口茶道:「隨她去好了。」不如就藉機會讓她徹底認清楚自己的地位好了。他不無幸災樂禍地想。

那幾年若羌的賊心很明顯,整日蠢蠢欲動。即墨彥在府上待了一宿就趕去了軍營,臨行前還叫管家假模假樣地去勸一下公主,大意是夫君我太忙啦,沒時間親自來開導你,但還是特地派人來請你了,不如就識時務地搬回去住吧,反正都給你台階下了。

即墨彥猜測她第一回見面就敢跟他針鋒相對,絕對不會吃這套。果然,公主沒有接受他的好意。

然而等他再回府時,赫然就見到數月不見的妻子好端端地坐在廳中上首,白面紅唇,神清氣爽,不像半分受過委屈的模樣。

他解下披風,連洗去手上灰塵的心思都沒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神色,卻只看到一張氣定神閑的臉。

「夫君這些時日保家衛國辛苦了。」她命人端來熱水,親自過來伺候他凈手。

即墨彥這才注意到之前一直貼身伺候的幾個丫鬟全不見了。

公主注意到他環視四周的眼神便笑了:「夫君在找什麼?那幾個丫鬟?都被我逐出府去了。」

即墨彥皺眉:「逐出府去了?她們做什麼了?」

「自然是犯了錯。」公主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料想夫君也不會關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若是你不相信我的辦事能力,我自然也該悉數稟報,請你定奪。」

即墨彥心裏過了一下,他的確是不喜歡操心這些女人之間的爭鬥,每日軍務外患就夠煩憂的了,於是換了個口吻道:「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將人逐出府去罷了。」

「夫君該知道前些時候我可是自罰住去偏院的,他們風頭明明在我之上,卻被我逐出府去了,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對錯嗎?夫君自有夫君的行事準則,我又何嘗不是呢?」

即墨彥看了一眼管家,後者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公主將絞過的帕子遞給他擦手:「夫君要的是府中寧和,無後顧之憂,瞻前顧後做什麼?」

即墨彥不禁挑眉,看了她一眼,她臉上依然有笑,眉眼精緻,卻隱隱有股英氣。他忽而笑了,揮手遣退左右,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腰,手掌貼在她腰間,柔軟如絲,盈盈一握,不禁又加了些力道,直將她扣入胸懷。

「公主行事雷厲風行,果然深得我心。」

公主偎在他懷裏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仰起臉來,笑顏如花:「如此說來,你我是天賜良緣啊。」

即墨彥輕輕嗅了嗅她發間清香,曖昧地貼在她耳邊低語:「為夫還不知道公主閨名呢。」

公主大名李道成,封號道成公主,取這名字是因為其父——當今聖上的堂兄,是個狂熱的修道者。她軟軟地靠着即墨彥,輕輕道一句:「妾身乳名喚玉。」言語間不知含了多少濃情。

明明有英氣之處,卻又陡然展露柔情,饒是以即墨彥的閱歷也有些心馳神搖。

這晚他終於宿去了新夫人那裏。

第二日府中下人再看城主夫人,果然眼光不對了,再無半點不恭。

若羌的頻頻騷擾讓即墨彥煩不勝煩,中原又多的是排擠者,他陰了皇帝一回,皇帝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以前每次想到遙遠的中原和皇帝,即墨彥回憶起來的多是曾經輔佐皇帝四處征伐的歲月,如今卻是奇怪,最早跳入腦海的變成了他的夫人。

最早是觀望,如今湊近了看卻不慎入了迷。即墨彥時常拿各種事情試探她的反應,她的表現每次都出乎他的意料,卻又讓他欣賞。

這麼多年似乎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女子,讓他覺得是自己的同類,心生契合。她就像是一本耐讀的書,每一日都叫人覺得新奇。原本他也只是偶爾回府來陪陪她,漸漸地竟演變成了每日回府。

即墨彥自己倒還沒注意到,後來是管家提起才驚覺如此。

城主府已經快建完,工匠來找他復命,即墨彥忽然想起公主提起過塞外的大雪美得懾人,便又臨時加了個要求,要在府中建一座高閣,可以遠望長安,還可以欣賞雪景。

晚上到了住處,他將此事告知公主,她只是含笑着點了點頭:「我雖未直言,夫君卻已為我想周全,這番心意,也只有心有靈犀者才能不言而喻。」

大概是被那句「心有靈犀」打動,即墨彥心中竟感慨萬千,忽而走過去緊緊擁住了她。對她本有諸多防範,或者防範根本沒減少,但此時此刻卻有種得遇知音的感覺。

後來每每回想,他覺得自己大概就是那時候動的心吧。

後來他便有意放鬆了許多,他有時會在軍營忙碌,甚至四下巡遊,便將代城主的職責交給公主,回來后發現她竟將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既驚又喜,甚至覺得,若她是男子,也是個英雄人物才是。

拿到墨城足足三年才算徹底穩固,若羌再也不敢造次。即墨彥心中緊迫感鬆了許多。這一鬆懈下來,注意力也就完全轉移到了生活上。

他已年屆不惑,該有個孩子了。

即墨彥常年征戰,身強體健,與公主也是越來越情投意合,可三年來公主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實在叫人奇怪。

如今不比當初,他知道顧忌公主心情,並沒有直接提起此事,只是暗中吩咐府中大夫找機會給她診斷一下,若有問題,及時調養。

恰好公主感了風寒有些不適,大夫藉機再三診斷,皺着眉頭過來稟報即墨彥,說公主並無問題,身體十分健康,理應早有子嗣了,至於為何遲遲未能有孕,他也摸不著頭腦。

如此不清不楚的理由,即墨彥自然惱火,趕走了大夫,命人遍訪名醫。每一個上門的大夫都找著借口去給公主診治,可回答都一樣,二人身體都十分健康,本該早有子嗣了。

即墨彥覺得不對勁,可看着每日在眼前笑顏如花的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心裏閃現過無數猜想,又一個個掐滅。當初的確是太祖皇帝一廂情願的賜婚,但夫妻相伴已經三年之久,琴瑟和諧,有目共睹,他已不願懷疑妻子。

不願是一回事,即墨彥到底也不是個會輕易相信別人的人,只不過是將那點心思藏到了最深處罷了。直到有一日部下施子光來找他,將一封信函交到了他手裏。

冬夜寒涼,吹雪閣上卻炭火熊熊,溫暖如春。即墨彥一頭一臉的風雪,在門口佇立許久才推門而入。

公主纖秀的身影在重重帷帳后若隱若現,聽到腳步聲,輕笑着走了出來。即墨彥看到她柔情蜜意的一張臉,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話慢了一拍。

施子光今日來找他,告訴他說公主仍然與中原通信,交給他的便是截獲的信件。即墨彥已經看到了信件的內容,卻仍然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他自己也在心裏嘲笑自己,一把年紀的人了,居然也會有這種時候,寧願蒙蔽自己的雙眼也要相信一個人。

「夫君在想什麼?」

公主一如既往的體貼,即墨彥卻一言不發,摟着她倒在榻上,像是嗜肉的猛獸。

直到第二日,天還沒亮他睜着眼睛,忽然問了一句:「喚玉,你我一起這麼多年,是不是該有個孩子了?」

公主窩在他懷裏的身子果不其然僵了一僵,隨之嘆了口氣道:「是我沒用,讓夫君煩憂了。」

即墨彥心裏涼了半截,口中卻仍舊若無其事般問道:「你說陛下是不是懷疑我有不臣之心?我若說我只是想拿墨城,他會不會信呢?」

公主似乎愈發不自然,搭在他胸前的手指不自覺地縮了縮:「這我如何知曉?得問陛下本人了。」

「也是,你終日與我朝夕相對,如何會知曉千里之外的消息呢?」即墨彥起身披衣,一邊似笑非笑般道:「我知道你行事向來自有原則,不會輕易動搖,但我也是,大約這就是你我情投意合的緣故吧。」

公主一直目視着他離開,始終不發一言。

即墨彥在軍營待了好幾日,最後是被施子光強行拽去城中酒館飲酒才離開了大帳。

霍擎也在,這二人都是即墨彥的左膀右臂,多年心腹,有許多話也好說。施子光知根知底,自然知曉即墨彥在煩惱什麼,幾杯酒下肚,直接提議道:「城主何須煩擾,夫人終究頂着皇室公主的身份,豈能真心待你?依末將看,城主不如趁早多納幾個妾室,開枝散葉,也好為以後打算。」

即墨彥轉了轉手中酒杯,沒有做聲。

霍擎是個悶葫蘆,在旁聽了許久也沒開口,他是三人之中年紀最輕的,卻是成家最早的,如今膝下已有二子,也是怕開口反而刺激到城主。

施子光卻是口才了得,從當初即墨彥為追隨太祖起兵不惜和族人鬧得不歡而散,到如今只落得一個邊陲,還被當做固守大將來遣用,一件事一件事說來,無一不觸及即墨彥心底苦悶。

即墨彥本身就心思乖戾,難以捉摸,自與公主成婚以來才漸漸溫和了些,但本性終究難移,聽了許多也不做聲,一張臉卻是越來越冷了。

待到三人離開酒館,霍擎特地慢走一步,扶住即墨彥胳膊,示意自己有話要說。二人目視施子光離開,他才悄聲道:「城主不得不防,施子光似有異動。」

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霍擎又最是老實,絕不會出言陷害。即墨彥按了按眉心,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彷彿太平了沒多久的日子一下就全都變了,什麼事情都朝他砸了過來。

「另外,容末將多句嘴。」霍擎抿了抿唇,猶豫片刻才接着道:「末將不清楚城主與夫人之間的事,但施子光有句話說得對,城主的確該為將來考慮,畢竟中原和若羌都看着墨城,膝下空虛,終究不是好事。」

即墨彥長嘆一聲,點了點頭:「你說的我都聽進去了。」

再回到城主府,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公主依然笑顏以對,可越是這樣越讓即墨彥鬱郁不歡。彷彿所有的情緒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她並沒有什麼異常,更不會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果然是個有原則的人,恰恰是他鐘愛的那種人。即墨彥在心裏自嘲。

「有件事想與你商議,」他用輕快的語氣對公主道:「你我成親至今膝下空虛,夫人以為該如何是好?」

公主看着他,臉上的笑容都沒變過:「夫君的意思是要納妾?這也是應該的,不過這是家務事,還是交由我來辦吧,保證選的人讓夫君滿意。」

即墨彥沉默了一瞬,臉上竟也一點一點堆出笑來:「夫人果然不願意為我生兒育女,真是一片苦心。」他大笑幾聲,轉身出了門,一去又是好幾日不歸。

等到再回來時,已是數月之後,這是他離開時間最長的一次。

管家帶着一個俏麗的少女來向城主夫人見禮,告訴她說這是城主新納的妾室,已懷有身孕一個月了。

公主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對方迎着她的視線毫無所懼。也是,即墨彥專寵妻子三四載,忽然轉了性,料想她是覺得自己有過人之處吧。

公主勾了勾唇角,放下手中茶盞,起身從容安排,甚至還囑咐了幾句她好好養胎,然後便回吹雪閣不再露面。

不出五日,妾室流產。

沒人知道原因,但大家都在心裏懷疑是城主夫人所為。公主只是每次在吹雪閣安然地待着,不聞不問。

即墨彥在軍中很快收到消息,卻也只是挑了挑眉,沒多問一句。

這種事情似乎有一就有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夫妻有了心結,便不再親昵。一個又一個新的妾室進了城主府大門,府中的侍女久違地開始蠢蠢欲動,即墨彥似乎也來者不拒,與以往判若兩人。

妾侍們都很爭氣,肚子一個個大起來,可惜誰都不長久,沒有一個能順利把孩子生下來的,甚至還有兩個人因此送了命。

即墨彥依然不聞不問,他似乎在和公主較著勁,看誰先捅破這層紙,誰先低下頭。

霍擎看不過去,悄悄來找他,手裏拽著剛剛截獲的信件:「城主不得不防,留下子嗣重要。」

即墨彥心如死灰。

那一年的開春,即墨彥有了自己第一個子嗣,運氣好得很,是個兒子。但他幾乎只看了一眼,都沒有抱一下,便轉手交到了霍擎手中。

「城主不給少城主取個名字嗎?」床上躺着去了半條命的產婦,奄奄一息的時刻還惦記着兒子的未來,連稱呼都換成了「少城主」。

即墨彥迎着她期許的目光想了片刻:「取名為倓好了。」

霍擎應聲稱是,抱着孩子回了府。

產婦瞬間嚎啕大哭,揪著即墨彥的衣擺撕心裂肺地問為何自己不能撫養他?為何要將他送離城主府?那個孩子還在肚子裏時就遭了不少的罪,天生體弱,叫做娘的如何忍心交予他人。

即墨彥掰開她的手朝外走:「餘下的事不用你費心了。」

產婦愣了愣,接着又是流淚不止,直到哭暈過去。

即墨彥身邊環肥燕瘦,不缺美色,雖長住城主府,卻已許久不曾見到公主。她早已搬去吹雪閣,幾乎終日足不出戶。

侍妾們自以為大,卻又處處受限制,因為府中大小事宜,皆還要問過城主夫人定奪,而這是即墨彥允許的。

他有時候也會遠遠地看一眼閣樓,尤其是下雪時,因為知道公主喜愛在下雪時出來觀雪。

歲月是條河,表面平靜無波,內里暗濤洶湧。即墨彥再想起自己的兒子是因為他的生母忽然自盡。

霍擎慌慌張張地來告訴即墨彥,她臨終前見過公主,只怕公主已經知曉即墨倓的存在。

即墨彥擺擺手,命人去各個出入要地攔截,果不其然,又是一封信函,她要把自己有子嗣的事情通知朝廷,如此盡心盡責,多年未變,果然值得欽佩。

即墨彥看着那封信,扶著腰在書房大笑了半晌,笑到最後已說不清是恨意還是心寒。

誰對誰錯?他跟她註定是兩個對立面的人,什麼柔情蜜意天長地久都是假象!

事到如今,也許該挑明了。

可就在他思索著要如何處置自己的妻子時,施子光反了。

寒冬瑟瑟,驍勇善戰的部下如今和自己兵戎相對,即墨彥從未想過會有這一日。

不過大概他當初佔據墨城時,皇帝也是這般心情吧。

施子光與霍擎不同,霍擎安分且念舊,是會忠心一世的人。而施子光卻恰恰與即墨彥有太多相似之處,都有野心,都有膽量,偏偏還都很難纏。

即墨彥勸降無果,大兵壓進,他竟直接帶兵投靠了若羌,集合若羌兵力反攻而來,打入了墨城。

即墨彥帶兵抵擋之際,忽而聽聞施子光徑自帶了一隊人馬殺入了城主府,不禁變了臉色。

不過事態並沒有嚴重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朝廷的援軍來了,即墨彥多年後又和皇帝聯手,這次卻是為了掃清自己的部下。

施子光敗退,居然沒逃回若羌,反而孤身力戰到死。即墨彥親自拿他,他從馬下摔落下來,吐了幾口血之後,忽然仰起臉乾笑了兩聲:「城主……不,我還是想叫你將軍,自你做了城主,便與我們有了分別。」

即墨彥面無表情地坐在馬上,手中槍尖仍對着他的咽喉。

施子光乾脆仰面在地上一躺,低聲道:「我有一事相求……」

即墨彥想起曾經他還救過自己一命,終究下馬問了句:「何事?」

朝廷援軍撤走的很順利,公主自始至終在即墨彥監視之下,未能與朝廷方面接觸。即墨彥多少猜到朝廷會派兵來是公主的緣故,但他什麼也沒說。

兩個月後,他從邊塞酒家帶回來一個女孩子,給她取名師雨,說要收作養女。

這件事並沒有傳揚出去,畢竟府中都以為城主是久無子嗣,無奈之下才收養個女兒聊作安慰,當然不敢戳他痛處。霍擎倒是來問過一回,即墨彥這才又難得想起自己的兒子,帶着師雨去霍府見了他一回。

歲月如梭,一晃兒子已經拔苗般長高,但他心性懦弱,即墨彥半分也看不上,甚至私下多次對霍擎提過,讓他嚴厲一些,切莫教出個軟骨頭出來,以後如何繼承墨城?

霍擎也是無奈,人言道天性使然,這又豈是嚴厲就管用的?何況那孩子身子骨弱成那樣,誰捨得罵他半句?

即墨彥對兒子越來越不滿,就越來越感到師雨的出色。有時候他覺得師雨才是自己的孩子,是他和公主的孩子,甚至覺得她無論是行事還是言辭,都有幾分公主的架勢,極有原則,謀定後動,善與忍耐,不傲不嬌。

公主有時候也會在吹雪閣上遙遙看一眼這對養父女的背影,她知道事情已經不受她控制,自己已經完全在即墨彥掌控之中。

從此她再也沒有下過吹雪閣一步。

「公主……」敲更的聲音響過三遍,侍女輕輕打起帳簾,低聲道:「您的信件又被截了,城主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入口,今後只怕……再難與中原聯絡了。」

「嗯,知道了。」

公主很平靜地起了身,點亮燭火,遣退左右,對鏡梳妝。

當年她出嫁時,也是自己梳的妝,將鳳冠霞帔珠釵環佩都拿去,穿了一身最樸素的衣裳。當年的容顏還在,心境卻已大不相同。

不,也許她根本就沒變過,否則又何至於到如今這地步?

妝成,她對着鏡子笑了笑,披起大氅走到門外。正是天最黑的時候,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受到大雪扑打在臉上又消融的痕迹,風聲在耳邊嗚咽,像是哭聲,又像是塞外的歌。

她回想了一下之前的種種,終究是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終究是成為了不想成為的人。

天光熹微,她已在閣樓上站了一整夜,對着欄桿邁出了腳……

師雨半夜被驚醒,房外燈火重重,她連忙披衣出門,朝着聲音的來源跑過去,一直到吹雪閣下停住,看到雪地里即墨彥衣衫單薄地跪在那裏,甚至還光着腳,根本是來不及披衣就從房中跑了出來。

他的懷裏抱着個人,背影微微顫抖,身前的雪地上是大片大片的血漬……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城主夫人,也是最後一次。

即墨彥的身體似乎就是在城主夫人離世后變差的,甚至連心性也變了,身邊幾乎沒有敢多親近的人,只有師雨能常伴左右。他一直隱藏着自己的身體狀況,直到倒下才被人察覺。

那日春日融融,他的精神似乎忽然好了許多,將師雨叫來跟前,交代了許多事情。

師雨感覺不妙,卻又不敢多問,將他的話一字一句記在心裏,直到他覺得疲憊閉了嘴,才低聲問了句:「父親可是有什麼打算?」

「這已是我最後的打算。」

師雨頓時跪在了床前。

即墨彥笑了兩聲:「不用緊張,生死有命,我這一生也算風光過,值了。」

他性情乖戾已不是一日兩日,忽然開始說笑,師雨更覺驚奇。

即墨彥招招手,喚她走近:「我死後,你繼任城主,阿瞻太懦弱,身體也不好,難成氣候,有你輔佐才可成事。」

師雨忙道:「父親不用擔心,城主之位自然還是要由阿瞻來坐,我輔佐他是分內的事,絕無二話。」

即墨彥點點頭,語氣驀地森寒起來:「還有一事,你一定要記牢。」

師雨垂首聆聽。

「你記住,墨城不可交還中原。為父要反,反了這江山,反了這帝王!」

師雨錯愕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父親這是……」

即墨彥豎手打斷她:「你答應即可。」

「……」師雨默默無言,她自跟隨即墨彥沒多久就被他多加教導,便知曉自己會有輔佐阿瞻的一日,但讓她繼任城主已經出乎意料,竟還要反叛朝廷?

即墨彥等不到她答話,卻也沒追問,許久之後忽然說了句:「你覺得這世上最傷人的是什麼?」

師雨搖搖頭。

「情之一道,最為傷人,皇家便用這給了我最致命的一擊。」

往事塵封,就連師雨也只知道皮毛,後來每次跟即墨無白提及,也只能說個大概。但即墨無白有一日忽然跟她說事情似乎並不是她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師雨與他並肩同行於廊下,下意識朝遠處高立的吹雪閣看了一眼。

即墨無白收起笑眯眯的神情,認真想了想:「我曾去吹雪閣探尋過即墨倓身世,然後找到了城主夫人的手札。」

「這我已經知道了。」師雨說起來也不大痛快:「父親早就閉了吹雪閣,是我不該開了那裏,讓你鑽空子去裏面倒騰。」

即墨無白笑了一聲:「你先別計較這些,這手札里記了不少秘辛呢。就說你父……呃,我是說施子光。就說施子光帶人殺入城主府後,其實他見過城主夫人。」

師雨不禁停下了腳步:「哦?他們說什麼了?」

「施子光好像知道了公主搬了救兵來援,想要拿她做人質,但城主夫人佯裝害怕,表現得一無所知,將他給矇騙了。」

「……」

「還有即墨倓的生母,臨終前見了城主夫人,是想逼她讓出地位,好讓自己上位,有機會母子團聚。但她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直接告訴了城主夫人即墨倓的存在。手札里說即墨倓的生母問夫人,自己能為城主誕下子嗣,她能為城主做什麼?你猜夫人是如何作答的?」

師雨冷笑一聲:「我猜她會不屑一顧。」

即墨無白搖頭:「她說她會陪即墨彥下黃泉,但只怕會要早走一步。」

「……」師雨默然,原來她也不是草木無情。既然早就料到了這一步,玲瓏心思,何苦如此。

即墨無白攬了攬她:「料想城主夫人也有苦處,只能說情深緣淺,如今他們在地下,大概都說清楚了吧。」

師雨轉頭又瞥了一眼吹雪閣,毀了一半的墨城浴血重生,只有這個地方還是當年的模樣了。

不過當年到底什麼模樣,也許只有他們當年的人自己才清楚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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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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