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耿耿長恨

第25章 耿耿長恨

元休心中傷痛,緊緊地抱着劉娥,只覺得用盡自己的體溫,也無法溫暖懷中的身體,反而那身體的冰冷,卻是一點一滴地傳到自己的身上來,只覺得心中也是一片冰冷。

這時候薑茶已經燒好,錢惟演端了過來,勸元休道:「王爺,要不先給她喝些薑湯,也好補些熱氣。」

元休點了點頭扶著劉娥,要將薑茶給她喂下去,不想他手上扎了木刺,一時手滑,差點摔了碗。錢惟演忙接過來端住,元休拿着湯匙別餵給劉娥,卻是才餵了兩口,劉娥身子一動,盡數嘔了出來。

錢惟演一急:「她失血太多,若是喂不進去,可就糟了!」

元休一急,又餵了兩口,劉娥依舊嘔了出來,元休看着碗中已經不多的薑茶,一張口倒到了自己口中,對着劉娥的口,慢慢地餵了下去。

錢惟演看着他這樣親昵的動作,心中刺痛,手中卻儘是冷汗,只怕劉娥會再嘔出來。卻喜這次沒有嘔出來,元休抬起頭道:「再燒一碗!」

一碗半的薑茶就這樣一口口地喂下去,也不知是抱得久了溫差沒這麼大還是薑茶真的有用,元休抱着劉娥時,只覺得已經不似剛才那般冰冷。不顧自己口中灼辣的感覺,喜道:「果真有效呢,再燒一碗薑茶來。」

就這樣元休一直抱着劉娥,一直到張太醫趕來,也是抱着劉娥給張太醫診脈。看出了元休的疑惑,錢惟演道:「張太醫世代是我吳越王府的女科太醫,專為內眷診脈。王爺放心,這人絕對可靠。」

元休點了點頭,依著張太醫的話,將劉娥的手遞了過去,張太醫看了脈,又將那農婦叫出去,仔細問明了病情,再調了葯讓那農婦為劉娥換了葯,才道:「回王爺,劉娘子本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只是遭逢打擊,受了外力,以致忽然小產。再加上她在雨夜裏受了風寒,體力過度勞累,導致下身血崩。幸而發現得早,加上劉娘子平日身體強健,剛才又及時喝下薑茶保了暖。若再遲個一兩個時辰,只怕小醫也無能為力了。」

元休急道:「你只說要不要緊?」

張太醫道:「照劉娘子的情況看來,只要過了這頭七日,以後就無礙了!」

錢惟演臉一沉:「這麼說,這七日內,還險?」

張太醫微一猶豫,元休急道:「你說,快說!」

張太醫恭聲道:「王爺放心,王爺福澤深厚,有神靈相護,劉娘子是王爺的人,應是吉人自有天相,當會無礙。」

元休心亂如麻,只聽得一句「無礙」便道了一聲:「賞!」錢惟演的心卻沉了下去,這張太醫原是他的家臣,他自然聽得出對方話中的含意來,張太醫說神道鬼,可是於劉娥的病情,卻沒有一個確定的答覆來,那便是險到極處了。

此時錢惟演方抓住機會,苦勸了元休,才讓張太醫將他手中的木刺挑了,又塗了藥膏。眼見天色漸黑,錢訊道:「王爺、公子,天色將晚,城門快關了,咱們得在城門關之前回去,免得惹人疑心。」

元休似被灼著了似的渾身一震,怒道:「我不走,小娥尚未醒來,我怎可棄她而去?」

錢惟演深吸了口氣,看着外面蒼茫的暮色,道:「不走不行,官家下旨逐的劉娘子,你我一夜不歸,必遭追查。一旦官家問罪下來,連累的還是她。再說,昨日官家動怒,你還要防着他再召你問話。此時劉娘子的行蹤,必須保密!為免引人注目,先讓張太醫和劉美留下,讓這農婦來服侍劉娘子。明日一早,你我再出城來看她!」

元休無奈,只得忍痛起身,一步三回頭,錢惟演只得自己先硬起心腸,將他急忙拖離開來。兩人帶着家將趕回時,只見守城的禁軍正欲關上城門,只差一步,就險些要關在門外了。

昨日劉媼進宮,卻不料皇帝竟如此雷厲風行,立即逐了劉娥。潘蝶與劉媼欣喜之餘也暗暗心悸,不料元休當晚竟夜不歸府。潘蝶驚嚇不已,立刻派了人去打探,卻聽得韓王在宮門外離開時,身邊也未曾帶着侍從。

正自驚惶失措之時,吳越王錢俶派了人來回報,說韓王暫住吳越王府,請王妃不須擔心。明日便會回府。

重賞了來人,等對方去后,潘蝶又急又氣,對劉媼道:「你看他,堂堂王爺,竟為一個丫環這樣行事,真真氣人!」

劉媼嘆道:「王妃且聽我一句罷。今日逐了小娥,王妃已經遂心了。王爺着急上火,都是常情。他這是一時賭氣,明日自能回來。」

潘蝶賭氣道:「這算什麼,還鬧到吳越王府去了,他不怕丟臉我還怕呢!明日再不回來,我親自上吳越王府去!」

劉媼忙道:「王妃,且聽老身一句罷。我們王爺是我從小奶大的,他的性子我最是知道,皆因為王妃愛在王爺跟前使性子,那狐媚子卻能伏低認小的,才哄了王爺喜歡。那狐媚子趕走了,這去的已經去了,王爺也是無法。明日王爺回來,王妃可千萬不要再犯以前的性子了。王妃天仙般的容貌,身份高貴,那狐媚子如何能比,只消王妃稍加溫柔,自能得回王爺的心。」

潘蝶看了她一眼,笑道:「好,我便依着你的話。從此以後,只要他不納狐媚子,我自然什麼都依着他。」

劉媼笑道:「這才好呢,在官家跟前說這樣的話,實非我的本心。只要你們夫妻和睦,讓老身有服侍小王爺的一天,便是我做些孽,也還能補過了!」

只這一夜,兩人也一宿未眠,次日便早早起來,潘蝶親自準備了早餐待元休回來。未曾想元休早上沒有回來,劉媼還勸說:「必是趕着上朝去了。」

只是得來的回報,今日並非上朝之期。

兩人又等到中午,一連串地派人去吳越王府打聽,卻只聽說韓王早早就出門離開吳越王府了。

兩人無奈,只得又一直等到太陽將西,潘蝶慌了神,正與劉媼商量著是不是到各府去打聽去,卻聽得一聲報:「王爺回府了——」

潘蝶等到現在,早已經等得心如火燒,但聽得元休回來,忙帶人迎了出去。

元休一腔怒氣,卻見潘蝶打扮得喜氣洋洋,心頭更是大恨。見他一臉恨意,張旻忙拉了拉他。見了張旻眼色,元休想及劉娥,這才將一腔恨意硬生生壓下,未發作出來。見着潘蝶也不答禮,彷彿沒見着這人似的,哼了一聲,便直向內行去。

潘蝶本來滿腔高興,誰知道等了兩天一夜,卻等來這等臉色。雖然知道原因,但心裏頭的火氣卻也是按捺不下,不由得也甩了臉,尖聲道:「王爺去了哪裏,一夜不歸,叫妾身好生着急。但不知有什麼重要的事,竟讓王爺兩天一夜也不回府?」

元休本就是極力忍耐,不想她居然故意挑事,這下怒氣再也忍不住了,頓住腳步,反問:「你很想知道我去了哪兒嗎?」

潘蝶冷笑道:「王爺是一府之主,妾身安敢管着王爺。只是王爺一夜未歸,也沒個交代,豈不是叫妾身挂念。萬一這事要是傳到宮內,父皇與聖人豈不是要怪妾身侍奉不周了!」

元休聽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更增怒氣:「是,你不過就是倚仗父皇作靠山,所以才這麼肆無忌憚。好啊,我告訴你,好讓你進宮再去告狀。你猜得不錯,我正是去找小娥了。」

潘蝶倒退了一步,想不到他今日竟是如此直爽,完全不象平日的他了,不由更惱了,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居然還拿不住他:「王爺做事,原是輪不到妾身來說,只是那劉娥可是父皇親自下指逐出京城,王爺這樣做,豈不是有意抗旨?妾身可是為王爺着想,沒想到你居然不知好意。」

元休死死握著拳頭,剛才那一刻,他內心湧起前所未有的惡意滿滿,真的很想撲上去,掩住她的嘴,打掉她的笑容,甚至是殺了她。他覺得快控制不住了,閉了閉眼,轉身就要走。

潘蝶還未覺察他的情緒已經十分不對,見他不理,更是上前拉住元休:「你別走,你把話說清楚。」

張氏見狀已覺不妙,欲去阻止潘蝶,卻見元休已經暴怒,一掌將潘蝶打翻在地。皇子們自幼都勤習武藝,這又是他怒極的爆發,這手勁完全沒有控制,那一耳光只扇得潘蝶嘴角打出血來,半張臉都腫了起來,直痛得快暈過去了。

潘蝶只本能地痛呼一聲就伏地不動了,張氏撲過去扶她,看她的臉就愣住了,也只嚇得尖叫起來。劉媼也嚇了一跳,忙上前去阻擋:「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元休怒極失手,心中怒火其實未消,卻也知道失控,只得勉強忍耐下來,看着劉媼擋在跟前,再也忍不住,冷笑道:「如你們所願,小娥腹中的孩子沒了,那是我的孩子。你們聯手殺了我的孩子,你們滿意了,稱心了?」

劉媼看着他雙目赤紅,狀若瘋魔,也不禁嚇了一跳,再聽他話中意思,更是驚駭,只覺得雙腿一軟跪了下來:「什、什麼?小娥懷孕了?」

元休閉目,只說了一個字:你們,都是殺死我孩子的兇手。

劉媼如雷轟頂,心中痛極悔極,痛哭失聲,旋即就向著元休磕頭不止:「是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

潘蝶先是被打得腦子一片空白,漸漸恢復過來,更覺臉上火辣辣地疼痛,見着一個怒斥,一個痛哭,倒似是對方佔了禮,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卻也有些怯了,只伏地張氏懷中哭泣。

元休看着這一屋子的女人,心中憎恨已極,再也忍耐不下去,一頓足,徑直離去。

潘蝶見他走了,恐懼漸漸退去以後,這怒火更加高漲,忽然間大哭起來:「我,我不活了,他居然為了個賤婢這般打我。我不活了。我要進宮,我要找聖人,我要找官家……」

劉媼卻只怔怔地跌坐在那裏,喃喃自語:「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張氏見潘蝶鬧騰,劉媼竟不再理會,情知不妙,忙拉住潘蝶勸道:「王妃,老奴扶您回房,先給您臉上敷藥吧。」

潘蝶羞忿已極,恨聲道:「敷什麼葯,我就要進宮給聖人看看,我受了什麼樣的委屈!」

乳母張氏見事情發展到如此不可控的地步,反而怕了起來,苦勸潘蝶:「王妃,如今那賤婢已經趕走了,您千萬不要再生事。」見潘蝶仍不依,不由在她耳邊低聲道:「宮裏還不知道那賤婢懷孕的事,若您告了狀,此事還可能再起反覆。」

一語正中潘蝶心病,不由得息了聲,可臉上仍火辣辣地疼,疼得她怒火實是息不下來,忽然間想到一事,方可泄憤,當下跳了起來,捂著臉恨恨地道:「你們隨我來。」

劉媼這時候哪有心情理會她。

張氏扶著潘蝶走出來,卻見她不往內院而行,方向後花苑而去,不由問:「王妃,你要做什麼?」

潘蝶冷笑一聲:「他不是最念著那賤人的好嗎?那我就把那賤人的東西都燒了,我看他想什麼,念什麼!」

張氏大驚,苦勸:「王妃不可,王爺已經與您生分,若是您再這樣,就把事情做絕了。」

不料這話更激怒潘蝶,她撫著自己臉上的傷痕,神情陰鬱乖張到臉都扭曲了,恨聲道:「怕什麼!人都不在了,燒點東西又能怎麼樣?我不燒,他也不見得跟我緩和關係。我燒了,也未必有多大後果。既然如此,我何不自己痛快些,開心些!」

說着就帶着一堆侍女僕婦,到了攬月閣外,喝道:「把那賤人所有的東西統統燒了!」

一聲令下,僕婦們沖了出去,將裏頭的衣服首飾,被褥帳子,琴棋書畫,玩器擺件,除了書之外,統統扔進院中,點起一堆火來燒了個精光。

看屋子的如芝等幾個丫環哭着來擋,卻哪裏擋得住,只能哭着看那大火中,將劉娥留下來的諸物燒得精光。

元休傷痛已極,只進了書房,一人靜坐,諸人都不敢打擾。潘蝶在後苑胡鬧,連劉媼都沒反應過來,及至知道后,一時還不敢告訴元休,只自己去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嚇得忙派人去告訴元休。

及至元休得信,疾奔出來,卻見攬月閣前一片空地上,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只余碎片焦痕。連那隻紅綠彩漆的兔籠也已經燒得只剩殘骸,小兔子早已不知去了哪裏。

元休衝進屋內,但見擺設皆空,床是空的,桌子是空的,架子上全部是空的。曾經在這裏有過多少歡樂與回憶,此時都被那一把火都燒成了一片空白。

元休茫然地看着這一切,只覺得天塌地陷,傷心至極,捂住臉蹲了下來,只發出一聲絕望的號叫:「小娥——」聲之凄厲,宛若巴山猿啼,肝腸寸斷。劉媼在一邊,聽到這一聲哭叫,心中也是抽痛,早已經後悔不已,她急得上前抱住元休,勸道:「三郎,三郎,您別傷心。都是嬤嬤不好,嬤嬤沒能擋住。您別傷心,人都不在了,再留着這些東西,也是睹物傷人。」

元休轉頭看着劉媼,眼神空洞而茫然,好半日,才幽幽地道:「嬤嬤,小娥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們都容不得她?她人都不在了,為什麼連最後一點念想也不肯留下給我?」

劉媼聽他意思,是連自己也疑上了,潘蝶焚盡劉娥之物,自己本是想阻止的,不想思慮過多,通知太遲,竟被他疑為同黨。滿腹委屈與愧疚,說不出來,只能落淚道:「都是老奴的不是,一應都是老奴之罪,王爺要責怪,只責怪老奴吧,如今千萬不再能同王妃鬧了。」

「我知道您委屈,可如今是官家親自下旨逐的劉娥,王妃如今臉上還有傷痕,真鬧起來,您在官家跟要吃虧的啊!我寧可你打我罵我,把這口氣出了,可千萬不能再做什麼傻事,傷了自己啊。」

元休這一剎那,忽然明白了當時楚王焚宮的心態,以前他是不理解的,為什麼父皇明明最愛大皇兄,可大皇兄卻是寧死也要逃離這種「愛」。可如今,他忽然明白了。父皇愛他,就要殺了他最心愛的女人;嬤嬤愛他,卻時時刻刻要把劉娥驅逐出他的身邊。而潘氏……不,她不愛他,她只是一個殘忍而唯我獨尊的女人。可為什麼父皇、母后、嬤嬤都認為,他這一生,只能和這個女人綁定,才是唯一的正確。

他們不知道,他有多痛苦,多絕望嗎?

元休忽然站起來,嘿嘿地笑了起來,笑聲很是滲人。

劉媼恐懼地看着他,一時不敢說明話,只看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竟不敢問他要去哪裏。心裏思忖著天已經黑了,他自然是回房去了吧。

過了片刻,外頭傳來消息,說是王爺徑直出府,不知去了何處時,她才慌了起來,忙讓去打聽。及至消息傳來,說是他去了吳越王府,這才鬆了口氣,忙派貼身的人跟去服侍了。

吳越王錢俶近年來多未上朝,均以老病告假在家,與一班舊臣屬也均少來往,只是自己在府中種種花養養魚練練書法。

錢惟演才送了元休回去,忽然又聽得他來了,驚得迎了出來,但見元休一言不發,只說:「那個府,我不回去了。」

錢惟演問了身邊的侍從,才知原因,心中暗嘆,只得帶着元休去安置休息。過得片刻,便見錢俶派人來道:「韓王駕到,我們王爺本應親自出迎。只是近日來風濕發作,不能行動,實是大罪。請公子代我們王爺行禮賠罪。」

元休忙道:「我來打擾,已是不安,正該向吳越王請安才是。」

錢惟演按住他道:「王爺不必了,這樣家父會不安的。且今日王爺累了,還是早早休息,明日還有更重要的事呢。我這就去書房,代王爺向家父問好!」

元休又累又疲,道:「好,你去吧!」

安頓了元休,錢惟演便忙到書房向父親稟明事由。他推門進去,卻見錢俶正在書桌邊,卻是正在寫字。錢惟演不敢驚動,便垂手在一邊侍立着。卻見錢俶寫的是皇帝最喜愛的飛白書,一筆筆飄逸靈動,寫的卻只有四個字「慎勿為好」。

錢俶一言不發,寫完了字,自己拿起來,端詳片刻,將這張紙遞給了錢惟演道:「我今日練書法,寫了一天,也就這幾個字較為滿意,便給了你吧!」

錢惟演只得拜領:「謝父親!」

錢俶緩緩後仰,靠在椅子上,臉上忽然有說不出的倦容:「我累了,你下去吧!」

錢惟演只得應道:「是!」捧著書法,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出書房,錢惟演看着手中墨跡未乾的書法,心中忽然覺得沉重無比,錢俶特地叫了他來,卻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是給了自己這四個字:慎勿為好!

慎勿為好?父親向來怒不改容喜不變色,平時對自己甚為倚重,今日特地寫這四個字,此中心意,自是盡在不言之中了!

亡國王孫,依附皇子為伴讀,努力求生即可。而如今,自己插手王府內務,去救皇帝貶斥的人,甚至一連兩日讓王爺住到自己家裏去,這已經過了。為好,也要慎勿,否則的話,就是過了。

錢惟演看着東院仍在閃著的燈,那是元休的住處,他還沒睡嗎?他在想些什麼?而他,又打算如何處置他與劉娥的關係呢?

他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詭異到不受控制的想法,當初他若是沒有幫元休勸劉娥入府,那今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可惜的是,世上的事,沒有如果。

這一夜,錢惟演沒有睡好,元休更是沒有醒好,天蒙蒙亮,他就起來了。他這邊一起來,那邊侍從就忙叫醒錢惟演。錢惟演其實才剛剛睡着,也只得忙起來去了元休院中,兩人一起用過早膳,就急急出門,趕往城外。

兩人出城,自然是要找個理由掩飾一番,便是穿了獵裝,帶了幾個家將,假裝出城打獵罷了。

錢府侍從將兩人出城之事報與錢俶,錢俶長嘆一聲,眼中儘是憂色。

汴京城外,小樹林中,晨曦初透。

那農婦在門口熬藥,但聽得一陣馬蹄之聲,兩名華服貴公子,率著幾名家將騎馬而來。那農婦瞧得正是昨天來的兩位公子,忙進去叫人。

留下家將在遠處巡邏,順便打些獵物回城好作搪塞。

錢惟演與元休下馬,見着張太醫從屋內出來迎上,忙問:「小娥可曾醒了?」

昨夜張太醫是留下來照顧病人的,當下忙回道:「回王爺,劉娘子昨夜裏醒來了,只是……」他連連搖頭。

元休皺眉道:「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張太醫嘆道:「葯醫不死病,可也得有葯醫的機會呀。從昨晚到現在,劉娘子彷彿生機全無,既不肯吃藥,又不肯進食。這這這,小醫縱有天大本事,也無處用武呀!」

元休急道:「我進去看看!」疾步衝進農捨去。那農婦還在裏頭,見狀忙道:「官人可來了,小娘子她……。」

元休皺眉道:「怎麼了?」

那農婦指著床頭的葯碗道:「唉,小娘子今天醒來,什麼也不肯吃,也不肯說話。葯也不肯喝,我嘴都說幹了,她只是不理我!」

元休走到床邊,卻見劉娥已經醒來,只是毫無生氣地靜靜躺着,臉上是一片木然,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

元休輕輕地喚道:「小娥,小娥……」

劉娥一動不動,彷彿並未聽見。

元休大驚,緊緊地抱住了她,連聲呼喚:「小娥、小娥,你怎麼了,你看看我,我是元休,是三郎來看你來了。你回答我一聲好不好……」

在元休一連串的呼喚中,劉娥的身子微微一動,她閉上眼睛,一滴淚珠自頰邊滾下,顫聲道:「孩子——」

元休一陣心酸,哽咽著道:「沒關係的,我們以後還會有更多孩子的,咱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我要你再給我生十個八個孩子,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和咱們的孩子了!」

劉娥閉着眼睛,聲音輕似遊絲:「真的嗎?我真的可以有這一天嗎?都是我的錯,是我保不了這孩子。雨好大呀,我一直走,一直走,只要我走到一個能避雨的地方,孩子就不會有事了。可是我找不到,我真的找不到……」

她是真的找不到啊!

她的月事沒來,又莫名不舒服,如芝就猜到她可能是懷孕了。當她聽如芝這麼說的時候,還有些不能置信。如芝告訴她,剛懷孕一時是看不出來的,不如再等一個月,如果月事沒來,就要告訴王爺,請大夫來看看了。

這雖然可能只是一種虛無的猜測,可是她就是有一種信心,覺得自己一定是懷孕了,有一個小生命在自己體內孕育的悸動,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她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血親,可是很快就會要有了。這世界上會有一個人,跟她血脈相連,從此以後她不再是一葉孤舟飄零,她會願意為了這個孩子,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甚至她會閃過一個念頭,有了這個孩子,哪怕將來王爺喜歡上了別人,或者王妃不許他再來見自己,她也會沒這麼痛苦和難受了。至少,她有一個孩子啊。

可是才剛剛得到這一絲希望,正是最喜悅的時候,她滿懷憧憬,準備着告訴元休的時候,忽然宮裏傳旨,讓她進宮。她有些害怕,怕得不敢邁出步子來,還是如芝安慰着她,勸着她說沒關係的,王爺一直是官家最疼愛的孩子,肯定是為她請了名分,所以宮裏才會要她進去看看。若是真對她不利,只管一道旨意下來就行了,何必讓她進宮去看呢。

她壯著膽子,進宮了。可是沒有想到,就是幾句話的功夫,她就被殿前武士們叉起來,挾上馬背,一路不停地馳到城外,還特地找了個偏僻的樹林,把她就這麼扔下了。她哀求過,辨解過,哭過叫過掙扎過,可是有什麼用呢,她在官家面前說自己懷孕了都沒有用了,何況是這些執行命令的人。

這一路顛簸,到將她扔下,她已經已經感覺到身體的難受了,心裏隱隱覺得不妙。可她還懷着僥倖,想着王爺必定會來找自己。可是沒想到,忽然間就會下起暴雨來,天黑了,她眼前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她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去,才能夠找到避雨的地方。她渾身淋濕了,鞋也掉了。雨越下越大,她只覺得身上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小樹林里道路不平,泥地里一步三滑,她還絆到了樹根。當她滾落山坡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身體的巨痛。那一刻,她以為她的生命,會就此終結。

或許就這麼終結,對於她來說,才是最好的事情吧。

如果死了,她就不需要這麼痛,不需要面對孩子永遠不在了的現實,就不需要面對這殘酷的世界。

她聽到元休在叫她,可她不想理會。她聽到身邊似乎人來人去,可她也不想理會。她聽不到那些勸她喝葯的話,聽不到那些喚她醒來的話,這些對於她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噪音,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或者只有一片空白,才會讓她不至於這麼痛。如果就這麼讓她走了,或者才是最好的解脫吧。

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流到元休的手裏,流到他的心底里去。

元休的眼淚也無法抑止,他緊緊地抱着劉娥,哽咽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母子。小娥,你要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

劉娥看着他,眼中儘是惶惑無助,她輕輕地問:「我做錯什麼了?他們為什麼這樣對我?」

元休心中大痛,一時竟是無話可解釋。是啊,她作錯什麼了,只不過是因為自己喜歡了她,她也喜歡了他。她沒有狐媚自己,也沒有刻意勾引,更沒有不顧廉恥,沒有費盡心機往上爬。府里那些女人給她的罪名,她一項也沒有。父皇給她的罪名,更是不存在。

可她為什麼受這樣的污名,更憑什麼受這樣的罪!這又是誰的錯?

他想到初見時,她擁著那樣的勃勃生機,儘管當時自己慌亂無措,可後來細想起來,她的狡黠、她的機靈,甚至是她的活力,都是多麼的可貴。是他硬要誘她進王府,是他自以為是地要把自己的愛給她,可他又帶給了她什麼呢?是她在府里的小心翼翼,是她受乳母的嚴厲挑剔,是她受潘氏的栽贓陷害,是她受傷受驚,是她被父皇責罰,她被趕出府,在大雨夜獨自扔在效外,受這樣的痛苦,失去孩子,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元休抱着劉娥,哽咽地道:「不,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沒能夠保護好你,是我錯估了自己的能力,是我讓你受累受苦,甚至失去我們的孩子。小娥,我求求你,別不要我。你若是也棄我而去,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倒不如也死了算了……」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劉娥的手掩住了他的口。

劉娥看着他,緩緩地搖頭。這是自她昨夜醒來后,第一次肯對外界的事物言語,有所反應。

元休大喜,忙握住她的手,道:「小娥,我保證,我這一輩子,只愛你一個人,永遠永遠不會負你。我保證,我會接你回家的,從此以後我們就會永遠永遠都在一起。我們還會有許多許多的孩子,我保證,我們一定會苦盡甘來。」

劉娥沒有說話,元休輕輕地拿起葯碗,先含在自己口中,然後對着劉娥的嘴唇,緩緩地送入。

劉娥輕顫一下,這一次,她沒有吐出來。

元休輕拭了一下嘴角,又含了一口葯餵過去。

藥水在劉娥的口中停留片刻,咽了下去。劉娥的眼角,又有淚水悄然流下。

一碗葯就在這樣的送服中緩緩喝完,元休將劉娥輕輕地躺回床上去,一縷日光自破裂的屋縫中射入,正照着劉娥的半張臉。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睫毛上一滴淚珠在陽光下映出七彩流光。

元休痴痴地看着劉娥,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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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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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耿耿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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